刘金三婶边骂着,边走到村前的大“地塘”来。

“三婶,什么事呀?”

“哦,就是那个‘番头婆’(对再嫁的女人的轻蔑称呼),报丧似的乱冲乱撞,几乎把我撞倒了!”

“哎哟哟!我们的三婶是金枝玉叶啊,撞伤了没有呀?”

刘金三婶是个四十岁上下的妇人,丈夫早死,无儿无女。年纪一大把了,脸上还擦了粉,用红纸蘸水当胭脂,腮帮上搽得左一块红,右一块红。走起路来扭扭捏捏,脚上长年穿着一双绣花拖鞋,虽然鞋面破了,鞋后跟也快磨得少了一截,可是她拖来拖去,舍不得离开脚,因此人家送她一个绰号,叫做“绣花鞋”。她平素喜欢到石龙村去串门子,地主家有些红白婚丧,一定少不了她。在男人面前说几句风流话,在女人面前赔个小心,打个小牌,混得一餐两餐。她自己行为不正,却瞧不起农民,要摆个架子,要人家抬举她。老实农民离开她远远的,年轻的俏皮的人,故意打趣打趣她,她反倒觉得很受用。

今天,她那副平板脸,可花了不少工夫,眉毛画得弯弯的,脸上搽得红红的,发髻上插了一根银簪子,嘴上还叼着一根竹牙签,一身蓝衫裤,绣花鞋扑他扑他地响着。那个青年农民说她是金枝玉叶,她可信以为真:

“怎么着?我三婶不是金枝玉叶,难道那个‘番头婆’是金枝玉叶?”

“当然是三婶了!”那个青年对旁边的人䀹䀹眼睛。“瞧你这双绣花鞋,在我们村里就找不出第二对!”

大家哄笑起来。坐在门槛上“食晏”的人,差点连吃下去的东西都要喷出来。

“不跟你们嚼舌头了!”

她扭呀扭地走开。走了两步,又回头说:

“小伙子,你们不要学刘申,他活得不耐烦,娶了个白虎星,这个女人是克夫命啊!”

“你怎么知道她是克夫命呢?”另一个人故意和她搭讪。

“这还看不出来?她以前的男人怎么死的?不止一个呀,两个都归了西啦。小心些,多看她两眼也要折福折寿的。”

绣花鞋看到有些妇女不愿听这种话,连忙收起笑脸,唉声叹气地说:

“唉,这个‘番头婆’,真不要脸,嫁了一个又一个,风水也要败坏了。……跟她同吃一条河水,怕要弄脏我的喉咙!啐!”她吐了口水,好象真有脏东西塞进她的嘴。

“你走吧,三婶!”有一个老年妇女叫四婆的,很不客气地说。她看不惯绣花鞋的轻薄相。

“啊!我是贵人事忙,你留我也留不住哩!”她扑他扑他地走了。

“真是老妖怪,脸红得象个猴子屁股。”

“狗嘴里长不出象牙!申晚嫂有什么事对不住她,她象个疯狗似的钉住她咬?”

“晚嫂真是个大好人,又勤力,对人又好,刘申造化,找到这样的一个老婆!绣花鞋无事生非,专跟她为难,不知她们有什么冤仇。”

绣花鞋出了虎牙村,经过村边的田地,走到了河边。河上有一道木桥,桥那边是一排甘蔗地。甘蔗长得有一人多高,蔗叶在风中摇摇摆摆。她走到这里,突然想起了一件事。那时,申晚嫂嫁给刘申还不到半年,她人地生疏的来到虎牙村,又加上她是第三次嫁人,人家说她名声不好;刘申是糯米糍粑,软绵绵的,很怕事。一开始,大家对她很冷淡,少来往。后来,申晚嫂的劳动出色,对人的态度诚恳,肯帮助人,大家对她才接近了,接近之后就更加对她要好了。只有绣花鞋,开始想给这个“外乡的番头婆”一次下马威,要她服服帖帖的听话,可是申晚嫂看不上眼,对绣花鞋的好吃懒做,拍马屁,卖弄风流,更是讨厌。绣花鞋在人前碰了申晚嫂的钉子,她就记恨在心。有一次,也就是在这小桥边的蔗田里,绣花鞋和一个地主的儿子,勾勾搭搭,正在亲嘴,恰巧申晚嫂路过撞见了,绣花鞋不怕人家知道丑事,倒恨把柄落在申晚嫂的手上,以后对申晚嫂越发记仇。其实,申晚嫂对她这件事,早就不放在心上了。

绣花鞋走到蔗田边,恨恨地说:

“终有一天,叫你认得我刘金三婶!”

她沿着坡路到了石龙村。

她走进地主冯庆余开的杂货铺。

“庆余伯,生意好哇!”

“哎哟,是三婶啊!请坐请坐!”

冯庆余是个五十多岁的矮胖子,大峒乡的二号地主,头号“商业家”。他这间铺子,在大峒乡是数一的,油盐酱醋,米粮百货,文具纸张,布匹洋杂,应有尽有,而且,他还代办邮政,门口那块“大峒乡邮政代办所”的绿底黄字的招牌,替他增色不少。要论做生意的本事,他并不高明,但是在大峒乡,他有财有势,进货只花一千的本钱,卖出的时候,闭住眼睛乱要价,三千五千也不一定,反正没有人和他竞争,所以这间阎王店越开越发达。卖给同样有财有势的地主们,只是赚个一成手续费,买得个大家笑哈哈。单单说高价卖货,冯庆余也不会开这间铺子,他还发放高利贷,借青苗钱,借十斤谷子,还十五斤二十斤,赊一斤油赚三倍利,还钱的时候,利上滚利,那就算不清这笔账了。大峒乡头号地主兼乡长刘大鼻子刘德厚,是他的把兄弟。他们两个人虽然是一鼻孔出气,一个红脸,一个白脸,什么坏事都做得出来,心眼里却又是各怀鬼胎,他计算他,他又计算他。

“庆余伯……”

“不要叫我庆余伯,伯呀伯的,人没有老,就给你叫老了。”

“叫你什么好呢?”

“叫一声庆余哥嘛!”冯庆余在绣花鞋戴着充玉镯的手臂上捏了一下。

“不要!……”

门口进来一个瘦瘦的农民,冯庆余急忙缩回手,那副嬉皮笑脸的神气,一下都收敛起来,换上一副假正经的样子,眉头紧皱,额头中间现出一条深深的纹路。

“彭桂,你是来还账吗?”

“冯先生,真是为难你了,这个月又还不出……”

“还不出?那不是为难不为难,你简直要我的命嘛!这笔钱又不是我的,是我替你担保,钱是刘德厚刘大先生的,他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的……”

“我请你再宽限一个月……”

“一个月,我来替你算算。”冯庆余走进柜台里,在抽屉内拿出账簿,翻开彭桂的户头,用算盘一打:“你三月初八借了五十斤谷,一个月利息三十斤,四月初八到期还不出,八十斤本,利息四十八斤,现在第三个月,一百二十八斤本,外加利息,连本带利,下个月还二百零四斤八,好了,零头不算了,还二百零四斤,记得吗?”

彭桂听到那个数字,象山水冲下来似的,越涨越高,自己的家当也快要给冲掉了,他呆呆地站着,……

绣花鞋乘冯庆余和彭桂打算盘计数的时候,她走到货架前面,伸手拿了四条腊肠,用一张旧报纸包好,对冯庆余扬了一扬,似真似假的说:

“庆余哥,你替我记记账!”

冯庆余在彭柱面前,不便发作,只好眼睁睁看着她走出去。冯庆余一面可惜四条腊肠的损失,一面可恨彭桂来的不是时候,只摸了一下手臂,就失掉机会,于是,他气愤地对彭桂说:

“二百零四斤八,少一两也不行……”

绣花鞋将腊肠放进衣袋,笑眯眯地又爬了一层坡,来到刘德厚的家门口。这是一座“青砖镬耳”的大屋,门口有石板铺的小院子,大门两边是八字墙,门头有“拔贡”的匾额,进门是四扇屏门,正厅象祠堂,放着“天地君亲师”的牌位,两边是住房。她跨进门来,很熟悉地向东边小门走进,穿过耳房,是一个花圃,坐北朝南的一排三间房子,玻璃窗,高台阶,那是刘德厚和他的小老婆冯氏的住房。一只大狼狗,蹲在门口,知道她是熟人,摇摇尾巴又蹲下了。绣花鞋跨上台阶,假咳一声:

“嗯咳!大奶奶在家吗?”

隔了好一会,才听见里面回答:

“谁呀?”

“是我,大奶奶!哎哟,你老人家睡午觉,不打扰你啦,我走喽!”绣花鞋用假嗓子说话,好象十分体贴冯氏,深怕嘈醒了她似的。

“是三婶吗?你坐坐,我也不睡了。”

一会,冯氏从房间走出来。电烫的头发,莲蓬松松好象一只哈叭狗,三角尖瘦脸,面色苍白,黄蜡色的耳朵上戴着金耳环,一身黑哔吱的衫裤,紧紧窄窄,看上去就知道是城市流行的服装,她衣衫的钮扣只扣上两只,拖着皮拖鞋,懒散地走出。她向绣花鞋点头招呼,然后四边看了一下,好象受惊似的叫道:

“阿巧,阿巧!这个死‘妹仔’(婢女),死到哪儿去了!”

“大奶奶,你要什么?”绣花鞋赶忙站起来。

“有客来了,她也不来倒杯茶!”

“自己人嘛,不客气,不客气!”

巧英约莫十五岁的年纪,面目清秀,一条长辫子拖在后面,样子倒是蛮伶俐的,但眼睛流露出恐惧的神色,行动很迟缓,害怕走错一步就会惹出一身祸事。她走进来,望着冯氏,不知该怎么好,站在门口不敢动。冯氏慢慢走到阿巧面前,装模作样地说:

“哦,我们的巧姑娘,出门去做客了?”

阿巧望着她翻眼睛,摸不透她的意思。

“说啊,你到哪儿去了?”

“我,我,冯水叫我去……”

不等阿巧说完,冯氏伸手打了一巴掌,阿巧的右边脸上顿时现出五指红手印,然后冯氏一把拧住她的耳朵,狠力地扭了几下,耳朵撕豁了一小块,血流出来了。

“你这个死‘妹仔’!有客来了,你都不招呼!”

“不要紧,常来的……”绣花鞋插嘴。

“呀,你不要紧,我可要紧啊!我好容易才睡着了,她就不让我安静一下,追命鬼!”

绣花鞋听冯氏这样说,知道她“指和尚骂秃驴”,但是她受惯了,也不觉得稀奇,心里反在宽慰自己:“有钱人都是有点脾气的”,表面上装出不介意,顺水推舟地说:

“大奶奶身体贵重,应该养息养息!阿巧,你这个蠢东西!”

绣花鞋拉着阿巧的辫子,用力一拉,阿巧头一侧,痛得眼泪扑簌簌往下淌。

“大奶奶,你歇歇!”

绣花鞋扶她坐下。阿巧忍着哭,走去倒茶。

“这种死‘妹仔’,气死我了!从前我在广州的时候,象她这样,打就打死喽!”

绣花鞋一听到冯氏说到“从前我在广州的时候”,她觉得情势和缓,有插言的机会了。冯氏是在广州认识刘大鼻子的,那时,他是陈济棠手下的一个税务局长,冯氏的兄弟冯达春是税局的小职员,由这种关系,她当了刘大鼻子的小老婆。后来,陈济棠倒台了,刘大鼻子回到乡下,是“绅士”也是大地主,更兼了大峒乡的乡长,独霸一方的土皇帝。去年,他的兄弟刘德铭,又当了本县的县长,这样,刘大鼻子的声势更显赫了。不过,冯氏对于乡下的生活,是不习惯的,她开始有很多怨言,后来,常常用“从前我在广州的时候”这句话,来安慰自己,来向别人炫耀。绣花鞋知道她的癖好,只要和她谈谈广州,听她一味吹下去,她就会对你很和气,混一餐晚饭,保险没有问题。

“是啊,广州是大地方呀,大奶奶,广州到底有多大呢?”

“大得很,从东到西,走一天也走不到头,从前我在广州的时候,坐汽车也没有走得完哩。”

“哦!”绣花鞋听她讲过不知多少遍了,照样每次要发出惊叹。“你讲讲那些繁华,让我们乡下人见识见识。”

“繁华?哎哟,那可讲不完呀!”冯氏的情绪热烈了,那张苍白的尖瘦脸上,现出笑容,但是看上去好象在哭。“要什么有什么,吃得舒服,住得舒服。从前我在广州的时候,做梦也没有梦到你们这个鬼地方,到处都是山,到处都是穷鬼,连一个谈谈知心话的人也没有……”

“真是……”

“从前我在广州的时候……”冯氏接过阿巧的茶杯,试了一口,突然象发狂似的,把满肚的冤气一下喷射出来,将茶杯对准阿巧的头掷过去,茶水流了她满头满脸。“你这个死‘妹仔’,想害死我啊,睡醒喝冷茶,不是要我的命吗?”

绣花鞋马上走过来,做好做歹地扶她坐好,又在她的背上轻轻捶几下:

“不要生气!阿巧,快倒杯热茶来!”

等到冯氏气平了,绣花鞋又转了话题:

“大先生到县里去了,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你怎么知道?”

“我啊,我是黑猫四爪白,家家熟,大先生是我们乡里天字第一号的人,他下山去哪能不知道?”

“他的兄弟派人送信来,说有要紧事商量。谁知道他们有什么鬼事!”

“大先生是乡长……”

“是乡长又怎么啦?从前在广州的时候,他是局长,什么事也告诉我哩!男人就是变心快……”

“大先生不是让你当家的吗?”

“他怕我喽!”冯氏说到这里,象鸡叫似的笑起来。“要不是他怕我,早就讨第二房了!”

“嘻,嘻!”绣花鞋赔着笑。“你有个舅老爷帮手哩!”

“对了,达春跟着他,什么事也瞒不了我。”冯氏觉得绣花鞋谈话投机,她高兴起来。“你在我这里吃晚饭。我们谈谈新闻。”

“我们村里刘申的老婆……”

“就是那个‘番头婆’吗?”

这时,刘大鼻子家的老长工冯水走了进来。

“老冯,事情办好了吗?”冯氏问道。

冯水是刘大鼻子父亲手上的长工,他在刘家差不多五十年了。六十多岁的年纪,单身一个,精神还是很好,做工抵得上一个小伙子。他的性情耿直,说话不会转弯,思想也是直来直去。平时沉默寡言,从早到晚,难得说十句话,做工从不偷懒,不在他分内的事情,绝少过问。有时发发牢骚,顶撞两句,说完了也就忘记了。刘家的人并不喜欢他,但是,因为他是老辈手上的人,更重要的是他做工勤快,有口无心,所以还用他当长工。今天冯氏要他去向一个佃户讨债,他去了一转就空手回来了。他刚才要阿巧来回话,阿巧被打了,不敢再提,他才慢吞吞地来了。

“要不到!”冯水简单地回答。

“要不到?”

“人都快饿死了,哪有钱还债?”

“啊!你的良心倒好?……”

“你又不等钱买米下锅,急什么?”

“你吃我的饭,做我的事!反倒帮穷鬼说话?”

“我替你做工,又不是替你要债的!”

冯水睁大眼睛,气呼呼地顶了过去。然后,他掉转身就走,嘴里还叽叽咕咕地低语着。

冯氏气得说不出话,用手捶胸口。

阿巧在门口台阶上,用破手帕在揩拭耳朵上流下的血,眼泪汪汪,冯水走过时,朝她怜惜地看看,低声问:“不要紧吧?”阿巧点点头,冯水大踏步朝耳房那边走了。

冯氏捶了一顿胸口,也就停下来。如果刘大鼻子在家,他怕她捶胸口,一定会来敷衍她,现在捶胸口又有什么用呢?她站起身,大声叫:

“阿巧,阿巧!”

阿巧又要挨一顿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