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当落日从东山头上收起最后一抹余晖时,阿喜嫂依约回来了。她一踏进凉亭,便对致平和淑华报告一件不寻常的新闻。

“致平,”她笑吟吟地说,“琼妹聘人了!”

她边说边解开洋巾,里面有一个纸包,纸包打开来,却是一白一红两块喜糕。

因为事情太过奇突,致平一时容纳不下,呆呆地看着喜糕出了一会儿神。

“哪里人?”他问。

“南眉。”

“南眉?”

致平又是一愕。想不到恨透和骂绝南眉的人到头来还要嫁到南眉去,这是不能相信的,是不是?

“听说婆家还顶有钱呢!”阿喜嫂又说。

晚饭后,他们的谈话又回到琼妹身上去。致平认为这事有点不合逻辑,大概那里有令人意料不到的某种插曲。阿喜嫂则把它看得非常平凡。她以为嫁到哪里去都是一样吃饭。在她看来,似乎只有嫁人这点才是问题中心,其余都不足为道。致平很不以为然,他憎恶那把一个人当作一块有用的石头来处理的主张。但他只在心里想想罢了,并不曾认真起来反对,这也因为他有更多的感触。阿喜嫂也祥和地笑了笑,就算这事情已获得大家的谅解了。

致平落在沉静的追思里面,一边倾听着对方的叙述。不过有一点他也认为大概是没有问题的。即:琼妹嫁后地位会更好一点,至少和叔婶间持续不断的那恶劣关系会自然消灭的吧。单由这一点看来,她的出嫁也还是桩值得庆贺的喜事。

阿喜嫂因为坐久感觉腰酸,便想一个人先上床睡去。她由椅子上站了起来,吩咐两个年轻人说:“你们也早点儿睡吧,别谈得太迟了。”

她一走,致平便提议到外边去散散步。

“上哪儿去?”淑华问。

“寺里。”他忽然想起踏月访僧该是很有意思吧。

但淑华却没有这种闲情逸致。“人家就要安歇了,何苦去打搅!”她说。

“我想看看他们在夜里做些什么。”致平说。

“你要是想看就去吧,我在家里等你。”

淑华生怕自己的拒绝会使致平不乐,所以把口气放得尽量温柔。

但那只是过虑而已,今天的致平是轻易不会动怒,他还是豪兴未减。他见邀不动,只好退而求其次。

“那么我们外面坐坐吧!”他说着,也不问她是否同意,站起来就把凉亭里的洋灯吹熄。

他们搬了两只藤椅,在庭心并排坐着。忽然从山寺那面传来数声梆子响:梆,梆梆……

“你听!”淑华说,“寺里已打安静板了呢!”

“他们就要睡了?”

“不睡的人也不能声张。”

梆子再响数声,然后寂灭。

由于淑华的说明,致平才知道这是僧尼们私生活的开始。打板之后,你回到孤室中或睡或聊天或看经或做别的什么,都可以自由,但必须自备灯盏的煤油。

“他们也很清苦的,”她说,“睡得迟,起得早,白天也不清闲。”

对于僧尼,致平一点不怀好感,淑华也以悲凄的眼光看他们的生活。她又告诉他寺里尼姑的简史。

“你怎么这样详细?”致平说。

“琼妹和我说的,我只知道一点,她才详细呢。”

致平很惊奇。

“她可不常进寺呢?”

“那没有关系。这一带的寺庵她差不多都知道,都有熟人。”

过了一会儿,致平感喟万分地说:“琼妹说要吃斋也吃不成了。”

“你不要她嫁人,是不是?”

淑华说着,嗤嗤地好笑。

致平转脸看她,但没有说什么。

因为久晴不雨,气温很高,由被烤热了的大地不住蒸发出一种像雾气一样的东西,就像烙红了的铁锅上冒着热气,这雾气塞满了空间,它合着大量不透明的云把天宇遮得昏黄暗淡。八分圆的月,周身枷着一道白色的光圈,透过重重的云雾射下来,朦胧而恍惚。地下充满着各种声音,你若能细心谛听,即可发觉这些声音和在别的季节里的有点不同。这是那样地热情、柔软而狂乱。它如醉如痴。它里面充满了占有的原始极大的欲望,那执拗和急躁的程度,似乎立誓得不到满足便要永远嘶叫下去。空气中有一种酵母体催发着每一种东西,每一粒细胞,使怯懦的大胆,昏睡着的苏醒,原来活动着的更加狂热。

致平心中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它像软软的、甜甜的、满满的,仿佛就要融化而溢出。他感到快乐、焦躁、期待和不安;和淑华一起坐着浑身莫名的躁热。他努力不让自己朝她那向多看,但是淑华的衣香和发香却不住向他的鼻孔侵袭。有时一阵暖和的风轻轻地吹过,柔软地抚摸着他那发烧的面颊,但风过后那衣香和发香就更浓烈刺鼻,使得他必须费很大的劲儿,才能让自己在她身旁继续平静地坐下去。有时淑华会突然朝他看一眼,她的眼睛疑惑而诧异,似乎她也发觉他的情形有点两样。她看着,然后若无其事地笑笑。她那整齐小巧的牙齿,虽在夜间也白得有点耀眼。

又一阵温暖的风轻轻吹过,草虫的狂热的嘶叫声传遍田野。有两只猫头鹰在暗黑的东面山头,和谐地唱和着。到处青春在招手,生命在高唱,血液在流动。

黄狗立在庭边,不住向东山那面吠着。

“黄奴,静点!”致平大声叱喝。

黄奴停吠向他奔来,前脚爬上他的膝头。他把黄奴推开。

猫头鹰依旧此呼彼应,有节奏地唱和着。那想在一块、想合成一体的强烈的冲动使他们在温暖而芬馥的春夜中寻求伴侣,并朝对方一步一步地接近。那几乎是不可抗拒的。

忽然致平觉得淑华静得出奇,因而向她转过脸看了一会儿,又起身走向前去。她左手支颐,头稍向右边倾着,落在雕像般静的姿势中,口微微张开,一双眼睛向着那遥远看不见的梦幻的国土张开着,它是那样地深邃,静静地看着星月的反映。

致平茫然,他深为她那神态所吸引,一时有动弹不得之感。他也从未留心到她的眼睛原来是这样深湛和柔软。他不知所措地怔了一会儿,然后不知由哪里来的一股力量,使他带了激烈的心跳俯身向她的嘴唇吻下去。那几乎是不自觉的,不可抗拒的。

永恒的瞬间!几秒钟过去了……

淑华依旧不动,依旧是那姿势;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不感觉。致平仿佛听见了她的呼吸。他感到更大一次心跳,但是更为大胆地又伏下去——

蓦然,淑华伴着一阵激烈的动作,几乎是一种挣扎,由深沉的无感觉状态中苏醒过来,发出细细一声“啊”!同时一道尖锐的轻颤掠过她的肩膀。她把致平推开,由藤椅站起来,恍恍惚惚地一直朝屋里走去。

致平感到更大的惊惶和迷惑停在空寂的椅旁,一直目送着她的身姿由黑暗的门边消逝。

那夜,他睡得非常之坏,一夜心海的骚扰使他不容易合上眼皮。他清楚地听见正厅的壁钟敲了一下,隔不多久又敲两下,然后就是鸡啼,好容易熬到第二次鸡啼,才渐渐有了睡意。

醒来时,天已经亮了。他拖了双木屐走出庭中。东方已聚了大片红云,那颜色和平日的不同,是颇凄厉的红色。地面和草木的叶子都很干,似乎昨晚并没有下得多少露水。草树很静,像敛住了气息在等候什么东西来临。

“要下雨了。”阿喜嫂望着大堆的红云说。

跟着,淑华由厨房走了出来。致平局促不安,很觉难为情。但是淑华依然活泼大方,毫无芥蒂。

“看你这懒骨头!”她揶揄地说,“总要睡到大天亮才起来。”

吃过早饭,致平要出街买点东西,就和阿喜嫂一道走了。临走,阿喜嫂吩咐女儿说,倘使下午她抽不出空来,就让淑贞来。

日落前,淑贞来了。

随后不久,致平也骑着脚踏车回来了。他把车子一直推进屋里。淑华在后面跟进来。

“你怎么不跟淑贞一块回来呢?”她说。

“淑贞来了?”致平问。

“她也刚到。”

致平取下挂在车把上的东西放到桌上,一转身,就想伸手去牵淑华的手。

淑华一缩。“别闹!淑贞来了。”她的话还未住口,果然淑贞就在门口出现了。她看看自己的姐姐,又看看致平,那眼睛有点异样的神采。

“我在村里等你不着,”淑贞说,“就自家先来了。”

待淑贞走后,淑华板起面孔不高兴地说:“你不能随便什么地方都这样,我要生气的!”又说,“让人家看见了像什么话?”

晚饭他们吃得很静。致平频频用眼睛偷视淑华,但她假装没有看见,不加理会。饭后她把膳具收拾完毕,便向自己的卧室走去。

致平终于不能不开口了。

“我们坐一会儿吧?”他说。

“要坐你自己坐,我要睡觉了。”淑华有点好笑。显然她已不再生气了,但似乎存心要跟他过不去。

那一夜致平又睡不好,辗转到天亮。

第二天,他起了个绝早。那时天刚蒙蒙亮,离日出还远。天上有疏疏的灰云。群星渐落。

他有点恍恍惚惚,无精打采。他看见淑华屋里的灯光,知道她们姐妹俩也已起床,便径向那里走去。

屋里只有淑华一人在灯下梳头,却看不见淑贞的影子,大概是到河边洗衣服去了。

淑华伸直身子偏过头来看他。接连两夜的失眠,他的眼睛四周圈着淡淡两只黑晕。

“你昨晚没睡好呀?”

她笑着问,有点幸灾乐祸的口气,好像他的失眠是天理报应,与她无干。

致平不好意思地咧了咧嘴。

“活该!”她说着,瞟了他一眼,又开始梳头。

她还穿着水色印花贴身短褂,这是专在夜间穿的寝衣。短褂有很多皱褶,领子沾着薄薄一层油垢,有种分不出什么味道的香气。穿着短褂的淑华是比较丰满的,胸部明显地隆起。

“讨厌!”她发觉他还站在那里呆看,谴责地说,“人家梳头要你看什么?还不出去呀!”

但是致平只是不听,仍旧痴痴地看着。一夜的怨气已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淑华的头发是黑黑的,柔软而光滑。她把它松散,并且分开:一半垂盖面庞,一半披在肩头。这时她还是睡眼惺忪,意态慵懒,颜色显得有点苍白,双颊还留着夜来枕头的印痕。

头发披散时的淑华有如天女散花般神秘,出水芙蓉似的超脱,那容姿使致平心旌摇动,而有透不过气来的感觉。两条红绒绳自耳后系在她颏下。绳子只是松松地系着,因为她是俯着脑袋的,因此它便把她那松弛的两颊勒出一道深痕。这使致平联想起儿时的旧事。那时村里在演神戏,后台用竹篱隔开,木梯上去便是戏台。孩子站在戏台下,脸孔贴着篱笆看着戏子们装扮,有一个女戏子正在梳头,就像现在淑华一样颏下系根绳子。女戏子很瘦,绳子并没有在她颊上勒出印痕,倒把两只眼角拉得向下弯着,眼睛突出。那模样看上去非常古怪。女戏子给他的印象是好笑、滑稽,但是淑华则使他感动,深深地感动。

淑华把头梳好,一转脸,只见致平还站在老地方目不转睛地朝自己看着,仿佛是个呆子。她有点气。于是不由分说把他推出去,随手把门带上。

“你看你那傻样,”她娇嗔地说,“看得人家都不舒服!”

天渐渐亮了。

早饭后,致平往饶丁全家去了一趟。丁全自前天因病回去以后昨天一整天和今天一上午都没有消息,不知是否已经痊愈。农场的牛只无人管理,致平心里十分挂念,觉得不去看看,似乎有点过意不去。

但是丁全家里却只有父亲饶新华一人在着。据老头儿说丁全昨天吃了几服青草,今天一清早起来饭也没吃就走了,他还当他是回农场去了呢。

天气闷人,一转下午,天空堆聚了一大堆乌云,云又浓又密,然后接着就是潇潇瑟瑟一场春雨。草树和地面都像酒鬼,一个个张开了大口喝着,一个个喝得摇头摆尾,看上去有点醉醺醺。

雨不大不小,一直落到入夜。

丁全在雨声中回来。

“你身体好了?”吃饭时致平问,“早上我到你家去过,老头儿也不知道你上哪里去了。”

“哦,”丁全含糊地说,“我到别的地方去了。”

致平奇异地望望丁全的脸孔。

饭后,致平刚刚坐到自己房里书桌前,丁全便走了进来。

“今天,”丁全拉了把椅子坐在桌边,“我到草桥那里去过了。”

“哦!那么你见到福全了?”致平把脸抬起来。

“见到了。”

“他怎么样?”

“他很快活。”

“哦!”

“出了年,”丁全又说,“我那位亲戚租给他三分田,他全种稻子了,稻子发育很好。”他把视线从致平的脸上移向他处,继继说下去,“福全说假使我也去了,两人合力做,还可以多租点田。”

“那是很好的。”致平沉吟地说,“那么你想去?”

丁全点头:“想!”

会话暂时间断。

沉默片刻后,致平又问:“你爸还生福全的气吗?”

“老头儿很固执。”丁全说。

“那么他不会允许你去的!”

“我知道。”丁全说着站了起来,“我要回去一趟,我还有点事。”

“还在下雨呢?”

两人一齐转脸往门外看。

“没关系,”丁全说,“我有蓑衣。”

丁全走后,淑华在门口出现了。

“我当你睡了呢!”致平高兴地说。

“可不是就要睡了,”淑华装腔作势地说,“你还不睡呀?”

“不要睡吧,”致平央求她,“还早呢!”

看着致平着急的样子,淑华不觉好笑。

“你坐着总不老实,我恨死了。”她说。

“我会老实的。”致平乖乖地说。

“你这坏——”她瞪了一眼,“我去拿篮子来。”

过了一会儿,果然她手里挽了只针黹篮回来了。

阿弥陀佛!致平快活得差一点没跳起来。

他们的谈话断断续续,沉默时就可以听见淑华的针线和布料的窸窸窣窣的声音。

屋外,温暖的春雨在静静地下着。入春来把自己有限的生命耗在热烈的追求里面的生物,这时都已屏住声息,停止活动,为了下一次更大的追求而蛰伏起来。在沉静中孕育着生命活动的广泛的开始。

又静又远,只有寂寞的雨声。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时间过得很快,壁钟在打了九下之后,不久接着又是第十下。

“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淑华停了针说。

“梦见什么?”

她柔媚地一笑:“梦见你和燕妹在一起。”

“我和燕妹?”

“是的!她嫁给你了。”

“你又胡扯了。”

“你不信,我不说了。”她拿起篮子,“我要睡觉去了。”

“那不行!”致平站起来,“我还要听,你再说下去。”

“完了嘛!”她笑了笑,“就是你很疼她,你们俩很要好!好了吧?”

“更胡说了!”

他说着,向她奔去。

她想躲闪,但已来不及,急忙说:“你闹,我可就——”但是致平已把她抱在怀里了,他深深地吻着她。

他坐在她旁边的椅子上,把她的手牵在手里,静静地抚摸着,一颗心跳得几乎撞破胸壁。

淑华两颊绯红,温顺而柔静,俯视前边的地面。灯火在她那背着灯光的脸部投下了蛊惑平静的阴影。这光与影发挥着雕刻的效果,把她的鼻子衬托得更直,更清秀,睫毛修长而清楚。一对眼睛在它下面,柔情似水。

致平的情绪紧张到极点,血液在两边的耳门骨突突地狂奔。跟着,一阵巨大的热烈的浪潮淹没了他。他又把她拉进怀里,二人的嘴唇再一度紧紧地合在一起。

淑华再由那屋出来时,已经是又过两小时以后。那时已是深更;雨停了,天上开始现出点点星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