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间种下去的咖啡,发育得很好,一季秋雨过后,嫩叶横生,枝头的幼芽恰如昆虫的触须,敏感地伸向阳光和微风里,气象蓬勃。对生的子叶,追随着幼芽后面一对接一对地生长出来。它开始只有米粒大小,透明的鹅黄绿色,又娇嫩又茏葱。它渐渐长大,随着,黄色逐渐消褪,绿色加深,终于变成大叶了。它仿佛抹过油质,光泽鉴人。这时,枝梢间已是绿叶披离,挂满浓荫了。

这是很迷人的,很鼓舞人的,刘少兴和两个租地人——叶阿凤与张永祥,都不禁眉飞色舞,满心欢喜。透过绿油油的咖啡树,似乎即可预见那黄金的辉煌的未来。于是种植工作接着又大规模地进行起来。与此并行的,还有第一次的除草工作。在秋雨期间,咖啡株间的杂草繁生滋长,茂盛迫人。这是必须给伐开来的,咖啡将受包围,影响它的生长。

这些工作,都必须在旱冬的干燥期到临前,作为一个小段落而结束。冬至后,云英也就要出嫁了。云英、刘少兴夫妇,都要回到下庄老家去举行婚礼。所以农场要有一个时期的休歇。

现在,每天只要太阳一出,那人声、歌声、砍木声、锄地声、芟草声,便响彻了笠山农场的整个山间,深林幽谷,日复一日热闹而喧沸。

冬天是结婚的季节,农场的女工阵容,无形中也受到小小的变化。在云英之前,便有素兰和燕妹的结婚。燕妹终于还是嫁到自己曾一再拒绝的南眉人家去了。那是在一个有雾的寒冷的日子。恰好致平头一天夜里去村里办事。翌日一早,由淑华家赶回农场。村子整个埋在弥漫的朝雾里,忽然,一阵悠扬的唢呐声由深雾中送到耳朵。那声音听来凄凉与悲哀,当淑华告诉他那是迎娶燕妹的鼓吹乐声时,致平心中经验到一种难以言状的怅惘。自那次议亲后,他和燕妹就没有再见过面。这时他很想见她,求她原谅。但他也明白他们之间什么都完了,他们的交情只能到此为止,而这种事也不是讲讲原谅就可以了事的,这是属于人力以外的事情,是天地间弥补不了的恨事。

其次是琼妹。她虽然不是因为结婚,但是到农场来的机会却在逐渐地减少了。因为他们在南眉的事业正在与日俱增,这里的居住,几乎已变成了暂时性质。

但是琼妹依然不喜欢南眉,和芎蕉园冷冷清清的工作。在那里,她没有一个认识的人。在这里,她有的却是熟朋友,和他们共同做活,是快乐而有趣的,因此要她离开这里,她实在舍不得。

有一天,淑华给致平带来一样东西,他打开来看,是一幅刺绣:牡丹和白鹤。他还记得这幅刺绣。淑华告诉他这是琼妹留给他做纪念的。

“她以后不能来了。”淑华说。

“为什么?”致平惊奇地问。

“你不用多问了,”她笑了笑,“你只记着以后她不来就是了。”

淑华说出那天琼妹又和叔婶拌了嘴,而且是相当激烈的一次。叔婶在言语之间表示出琼妹在农场有相好的男人。这就把琼妹大大地激怒起来。她已发誓永远不来农场了。就在当天,琼妹卷了自己的包袱去南眉的。

“她不是不喜欢那地方吗?”致平问。

“她不会喜欢的,”淑华说,“她是哭着去南眉的。”

致平感到一阵难过。

冬至到了,天气骤冷,灰云密布,当晚,淅淅沥沥地下了一阵细雨,一直落到第三天才放晴,经过雨水的洗刷,树木清新醒目,绿意盎然,天空湛蓝净洁。

冬至后不久,云英就出嫁了。云英的出阁,使农场更感到人手不够,因而也就显出了淑华的重要性。云英未嫁前,只在刘老太太回下庄去时淑华才来农场和云英做伴,但现在,不问刘老太太在不在这里,农场一天都缺不了淑华,如果刘老太太回去,她便把自己的妹子淑贞接来同住,有时是母亲自己来。她的居住已成为永久性,她已变成刘家家族的一员了。

这使致平深感快乐。因为这样一来,他便可以日夜和淑华共住一处,而不必因和淑华分开而感到烦闷了。如今他已深深地怀恋着她,并一天也不能不见她的面。他的心,充满了对淑华的怀恋和缱绻。他们不一定要有话说,两人尽可静默相对,但他不能不时时看着她。

如果一天不见她的容姿,便会感到食不甘味,度日如年,他的心会因而烦闷、懊恼,而颠倒失常。好像淑华手里牵着一条绳子,绳子的一端紧紧地系住他的心,淑华拉着绳子,她走到哪里,他的心就随到哪里。心虽说是他的,但却已脱离了他的控制,而变成淑华手中的俘虏了。他无法摆脱,没有力量摆脱,也不想摆脱。他愿意让淑华牵着他的心,这会使他快乐,使得他的生活更有色彩,更使人爱。他也有很多扰人的思虑,会使他突然跌进烦恼和忧伤的深渊中,但他尽量使自己快乐。好在目前的环境条件使他在这上面得到很多方便,只要淑华在他身边;淑华一句话,一个微笑,一道眼波甚至淑华骂他一句“你这讨厌鬼”都会使他快乐。

时常就在欢乐的陶醉中,他也想到他们的同姓。他常常这样自问:自己和淑华的关系是怎样的呢?自己对她所抱的又是怎样的一种愿望呢?自己是不是在爱着她?这种爱在道德上是不是一种恶,一种犯罪?这爱是不是可以让他继续发展下去?发展下去的结果会是怎样?在意识中,他每每感到那道墙的存在。这墙在前一段时间里虽做了他的绝好掩护,但在以后,它便成为他最大的阻碍了。姐妹的情分只叫他做到适可而止,再下去,便是非分的行为了。尤其他对淑华的爱心越热烈,越迫切,这道墙的存在也就越清楚,越坚韧。它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但可以感到它在四面八方回环竖立,重重的包围。从前,致平曾对它生气。那时候,虽然致平和她初初认识,对她还没有什么心事,但他恨它妨碍他的自由。如今他深深地爱上了她,不愿失去她。因此他对它的憎恨,也就愈强烈而不可耐了。

致平非常烦恼。他发觉自己越爱淑华,同姓的意识也就越扰乱他的心。它能够让他自快乐的高潮中,一下子掉进懊丧忧郁的混沌中,不能自已。他很明白自己不能失去淑华,但他也不知道有什么方法可以让他去获得。有时他会感到气馁,觉得自己终会失去淑华;有时他鼓舞自己,让自己坚强起来。他以为只为自己挣扎苦斗下去,终有一天他会获得她。他不能让自己在旧礼教前低头,听凭人家从他手中把她带走。那会证明他的软弱、无能;那是可耻的。失去淑华的预感使他惶恐、痛苦、颓丧,感到人生的绝望和空虚。但是想到他可以把淑华夺在自己怀中时,又不禁精神振奋。想来想去,想到没有办法时他偶尔会转恨他们的相遇。如果他不认识她,那该如何好?他就不会有这么多的麻烦和苦恼了。但是这种思想只是刹那间的,在次一瞬间他就毫不踌躇地把它踢开。为了不愿失去淑华,为了和淑华相处时所得的快乐,他准备不辞万苦而坚持到底。

致平的情绪复杂而矛盾,他的苦闷也没有完时。淑华那看上去显得狡狯的态度,更给它加足了分量。她对致平有时冷,有时热,有时表示极端的亲昵,有时又板起面孔不理。他猜不透她这是什么意思。有时他不免怀疑:是不是她存心捉弄?他以为她不应不明白自己的心思。他处处给她暗示:他是如此的爱恋她!只要她也有感情,那么她就不应该对他冷淡,因为这会使他痛苦。但看上去,她是怎样的残忍刻薄,她对于自己言行会不会刺伤他的心,似乎全不管。他虽然爱她,但有时也不能不恨她的无情。她会一本正经地劝他娶燕妹或任何别的女人,她又一直还只管他叫“致平叔”,这也是使他不痛快的。他愿意她叫他的名字。他不懂她为什么不可以这样叫?有一次,他对她明白提议,要她不叫他“叔”。但是她对他笑了笑,摇摇头说:“那是不可以的!”

他也想到也许因为同姓,淑华才会这样冷暖不定。既然他们此生的情缘不可能超越姐妹的关系以上,那么他们的一举一动也就只好局限在这范围里。淑华所以抑制自己的感情流露,原是很可能的。当她摇头回答他“那是不可以的”时候,一切就都表现得那么清楚。她那表情、那眼色、那声气,每一样都说明着她的了悟、服从和失望。然而他不能因此而怪怨她。这地方是如此的保守,宗姓的观念牢固而严明,假使没有碰墙的勇气和自信,最好还是依照传统的指示来安排你自己的命运。这样可以给大家省却许多无谓的麻烦。近来,致平觉得人们的眼睛好像有点两样了。当他和淑华过度欢笑和亲近时,或者当人们发现只有他和她单独在一起时,这眼睛就不客气地向他们注视。他不晓得这眼睛是表示赞成?或是怀疑?那执拗的程度即够使他寒心而退缩。他双亲似乎也有点察觉而对他们疑心。有一次,在无意中他忽然听到他父母在屋里的窃窃私议。

“看他很喜欢她,可惜是同姓,要不,倒可以给他娶做媳妇。”

这是母亲的声音。

“你得小心关顾,”父亲这样说,“别闹出事情来,大家都不好看。”

“淑华这女孩子,人是聪明稳重的,大概不会出什么岔子。”母亲又说。

“这事全要女人拿得定。”

以后致平发觉母亲不时出其不意地向他们瞪一眼。于是他的心慢慢地沉下去,沉下去,有一阵时间,他会陷于迷茫和彷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