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十二点歇了工,大家放下锄头畚箕,各人解下挂在树枝间的饭包洋巾等物,向磨刀河的树下走去。
刘少兴和福全交代了几句话,仍朝原路走了。
淑华、琼妹和三个女伴也拿起了自己的随身物件。一个女伴征求大家的意见。
“还是到昨天那个地方吧!”她说。
“不!”淑华说,“那太远了。大家跟我走,我知道一个地方。”
“哎哟!阿喜嫂——”
琼妹一转脸,看见阿喜嫂正由左边路上转了出来。肩上挑了一担猪菜:鹿角菜、青狗之类。在缺乏猪菜时,地方人就上山采这些东西代用。阿喜嫂涨红了脸,挂满汗珠。但却咧开了嘴巴笑着问:“你们歇午了?”
“阿喜嫂,你来得正好,我们请你吃饭。”
几个年轻女人不由分说地硬把她拉扯向磨刀河去,像一群强盗劫住了个人质。
“别拉!别拉!”阿喜嫂挣扎着说,还是笑眯眯的,一边把担子交给女儿淑华,“你们要不够吃呢?”
“大家分着吃,总够的。”琼妹说。
然而那地方,已经由四个女工捷足先登了。
“嘿,好哇!阿亮嫂,倒叫你们先占去了。”淑华笑着说,声气里带了几分责备。
“嘻嘻嘻嘻嘻……”对方笑得可开心,“这地方,我哪里不知道?我自家厨房,也没有这里熟哪。”
沿着磨刀河的右岸,长着一排苍翠的茄苳树。树大可及抱;树枝伸得远,生得密,浓荫遮过河左岸,有一株更大的是生在河中央,它那粗壮而坚强的树根,像人的手指紧紧地抓住岩石。石下有潭。因茄苳树而分成两股的河水,自石脚下注于潭,又复合而为一。水声叮咚,恍似击鼓,清越悦耳。岩石间长着一络一络的青草,纤细柔软有如女人的头发。它溅着水花,湿漉漉地发着绿色的柔光,仿佛在为自己生命的高洁而欢欣鼓舞。
清风在空谷间荡漾着,幽香散播在空气间。
她们在树荫下各拣了干净的石块或草地坐好,然后解去手袋、裹腿及胶底鞋。她们拢了拢扁歪的发髻,又拂去身上的尘屑和草籽;把安了美丽栏杆的袖口扯平。这才解除了工作时装束的划一和单调。而显出一个个不同的丰姿、情趣和个性的美来。
于是各人把饭盒打开;有带咸鱼的,有带萝卜干的,又有带黄糖、花生仁、鸭蛋等。她们摘了几张青桐叶,摊开,便各人把菜放在叶上,把六只饭盒匀成七份。
燕妹和琼妹捧了饭盒,跳到河中央的茄苳树下,燕妹用手舀了水浇在饭上快活地笑了起来。
“来!要的人可别客气,现成的鲜汤!”
琼妹坐在悬出潭面的岩石上,俯看潭水。潭水蓝绿,澈底清澄;水中游鱼,清楚可数。小指大的白哥,不时浮出水面,出人不意的翻一个筋斗,虾伏在潭底,两只大腿笨拙地在前面弄着。有些躲在岩穴下,只伸出头部,两只黑点——那是眼睛,猜疑地窥伺着落在潭底簌簌颤颤的阳光的碎点,似乎在给自己提出问题:那光明的东西是什么?
琼妹用筷子拨落几颗饭粒。立刻,这些鱼争先恐后地向饭粒奔来。霎时间便聚拢一大群,都跟着饭粒向潭底沉落。由岩阴倏地走出来几尾大白哥,它们那抢饭粒的身手是怕人地敏捷和活泼。
“吓!好大的白哥!”
琼妹高兴地叫了起来。却不提防一块小石头自她肩后掷落水潭:咚!马上,平静的潭面掀起无穷的涟漪,一圈接连着一圈向四周漾开。点点水花,溅着她的脸颊。
“哎哟!”
琼妹吓了一跳,倒噎了一口气;一回头,只见燕妹吃吃地笑个不止。
“短命鬼,是你了!”
琼妹在燕妹肩膀上狠狠捶了一拳。燕妹笑得倒在石上,不能动弹。
先到的那群人,已经吃饱了。阿亮嫂洗好饭盒,拿包巾包了,一边向阿喜嫂感慨地说:
“一个女人,就是做姑娘的时候快活,天天笑着亮,笑着黑,一点不操心。”
阿喜嫂捧着饭盒微笑。阿亮嫂又说:
“也好!趁这时多笑笑,嫁了人,就难得笑了,你说是不是?”
阿喜嫂还是笑着。在她看来,女人也还是一个人,嫁了人,虽有子女之累,然而那又是另一问题了。
阿亮嫂继续说:“像我家那死鬼,他不把你当一个人;他说女人闲下来总没好事,要你磨心儿似的一刻不停地转着,才称心。杀千刀,杀万刀的!”
淑华放下饭盒站起来。两岸的树林里,三三两两的有人影在晃动。和别种动物不同的人类那特殊的扰攘和喧噪,撼动了山谷的和平。在茄苳树那方向,虽然看不见人,时不时爆发出男工们放肆和纵情的、没有忌惮的欢笑和叫喊;有时还夹杂着很清楚的片言断语。
“你听,他们多快乐!”
淑华向一个女伴说。女伴点点头。
半晌,大家把饭盒收拾停当,都向一处——阿喜嫂这边聚拢。岸旁的矮灌木丛,不时窸窸窣窣地响动着,别的女工陆续地也向这里聚来了。忽然,自男工们那向扬起大声的轰动;那欢笑、尖叫和吆喊声立刻在群山间引起混沌的骚动的回音。接着,灌木丛哔哔剥剥地响着,向这边波动过来。大家一齐向那边看,炭窑的素兰携着两个女伴,在她们面前出现了。
“素兰!”
是一个女工在喊。素兰一眼看见被一群年轻女人围在核心的阿喜嫂,便停住了叫她:“阿喜嫂。”
“素兰姐,”那个女工说,“刚才你唱得好山歌,把阿康驳倒了。”
素兰向说话的女工瞥一眼,好像嫌她多嘴。
“素兰,又和人驳山歌了?”阿喜嫂祥和地说,“久闻你口才好,看哪时我也要听听。”
素兰,这敢于向男人挑战和驳唱的女郎,这时却像一个小姑娘似的红着脸孔。她的面庞,上下两尖,就像她织草袋用的织锤。脸上有很多小疙瘩;有的已经熟透了转成黑点,显示了生理的圆熟。大概有二十一二的样子。她的面貌,也是属于平凡型的;除开眼睛,黑白清楚,转动有神,仿佛生命即由这里窥伺着外界的动静。
“是的,阿喜嫂,要是刚才你也在着——素兰可驳得真好。”
“阿喜嫂,你别听她的。”素兰说着,低头看着地面。
“会唱歌不是坏事,用不着害羞。”
阿喜嫂安慰地说。
过了一会儿琼妹提议要阿喜嫂说故事给她们听。像这样许多人在一起的时候,这是很自然的发展。随时有几个人在附和。
阿喜嫂微笑着看着大伙,一时也觉得有些腼腆。在她的四周,围聚着一群年纪都在二十上下的妙龄女郎,都有如一朵一朵盛开的花,青春、美丽、活泼、纯洁,在每一朵花上表露着。
她看得有点眼花缭乱,最后把视线放在前边的琼妹身上。
“你们不久就要嫁人了,只要每个人当心点,自己就是一个最好的故事,不消别人的了。”
“我们可喜欢听阿喜嫂你的。”琼妹说。
“可不怎么有趣呢。”阿喜嫂说了,又看看大家。女郎们都像预备由太阳得点什么的花朵般,一齐向她敛神倾注。她笑了笑,又稍停片刻,才说:
“从前有一个女人,生得美貌;她嫁了丈夫,生了几个孩子,可就在最末的孩子出世那年死了丈夫。有许多媒人劝她再嫁,可是她执意不肯。媒人说她会活活饿死那些孩子——因为她实在很穷;又说一个女人不能没有丈夫。寡妇被缠得没法,就说要是她找得到这样的丈夫,她就答应她:第一,要多少钱有多少钱;第二,要到哪里就到哪里。
媒人听说,就去找一个大财主。可是财主说他的钱也有限,不能要多少有多少,那是皇上才会有的。她又去找一个经纪人,经纪人又告诉她,他也不能随便要到哪里就到哪里,除非你去找一个叫花子,他倒是要到哪里就到哪里,没有牵挂。媒人找了好几年,见过不知多少人,都是这么说的。
后来媒人就去见寡妇,把她见到的情形告诉她。
‘你要找的一个是皇上,一个是叫花子,两下里都碰不到一块的,我不知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阿弥陀佛!’寡妇笑吟吟地说,‘他就在我家里。’
她说着,朝里面叫了一声,里面就走出一个男人来。原来是寡妇的儿子已经长大成人了。
媒人摸不着头脑:‘那是你的儿子!’
‘是的!我的儿子!我的钱树!我要多少钱就有多少钱!’
媒人傻了,一句话也说不出。寡妇向媒人深深行了一个礼。
‘谢谢您好心关照,’她说,‘现在,我的儿子也长大了,以后就不敢再麻烦您了。’”
燕妹偏着脑袋,想了想,问道:
“阿喜嫂,你是不是说你自己?”
“傻孩子!”阿喜嫂又堆起笑容,“我哪有人来给我说媒?我倒愿意嫁呢。”
淑华双眉一锁,不高兴地说:“老人家了,随便乱说,也不害羞。”
阿喜嫂朝女儿看了看,笑得更慈和了。
“阿亮嫂,你也说个故事吧。”琼妹又在提议。
“你这不是存心捉弄我吗?你倒不如叫我做媒人哪,那我是有办法的。”
阿亮嫂的厚嘴唇咧了咧,她也是村中的媒人之一,过去也曾给村人做过几门亲事。
“那是不用说的,”阿喜嫂说,“这里这些姑娘们,都少不得要麻烦你阿亮嫂了。”
“阿喜嫂,我倒不晓得你的女儿出落得这样标致呢;还没有婆家吧?”
阿亮嫂说着,一边不住向淑华全身上下打量。淑华非常生气,盛气地说:“我不嫁人!”
“姑娘们总是这样说的。”阿亮嫂说。
“阿亮嫂,说呀!我们要听你的故事呢。”琼妹又在催促。
“忙什么?又不比要嫁人。”阿亮嫂笑得很开心,然后不慌不忙地说,“从前有个女人,受不住婆婆和丈夫的虐待,逃回娘家去。可是不到半年,这女人又要再出嫁了,她的妹妹猜不透姐姐什么意思,就问姐姐:‘你不怕挨打了么?’‘怎么不怕?’姐姐说。‘那你为什么还要嫁人?’妹妹又问。
姐姐长叹一声,说:‘不嫁人,怎么着?女人呢!’”
“唔!”燕妹嘴角一扭,很不以为然。“你们做媒人的,开口闭口总离不了‘嫁人,嫁人’,听着就腻人。”
“傻丫头,你们要是都不嫁人,不翻了我的饭碗了吗?”
阿亮嫂说着大笑起来,她又说:“不开玩笑了。燕妹,我和你说正经话:我给你想好了一门亲事;你——”
“又胡说了!”
“我才不胡说呢。”阿亮嫂逼进一步,“我问你,头家的儿子怎么样?”
“嗤!”
“别啐呀!你老实回答我,日后好处多着哪!看哪天,我要问问你爹娘去。”
这时候,一个女工分开灌木丛进来了。她还没来得及坐下,就向众人报告说:“你们不瞧瞧他们去吗?有趣极了!饶新华喝醉了酒,像个疯子……”
“饶新华?”
有人不解地在反问。
“是的!他捉了几条鳗子,叫阿康他们骗来煮了……”
燕妹和琼妹悄悄地说:“我们走吧。”走出灌木丛外,男工们的欢笑和话声,便听得更清楚更真切。
琼妹朝那边望了望,问说:“是不是瞧他们去?”
“不!男人们在一起总没好事,”燕妹说,“你没留神淑华姐溜走了,多半是躲在哪个地方睡觉了,我们找她去。”
真的,男工们那边的场面,又不同了——
十几个男子全部聚在一处。就在第四号炭窑地界的边儿上,一小块草地平铺。这边是预备留开了种咖啡的疏疏朗朗的树林;那边是炭窑地,相思树和一些杂木全砍光了,望过去,只是袒露的冈面。那向地界边上的树林,就像一道壁堵住了视野。四周青苍葱郁的树林的抱合中,这块地方宛如浩瀚大海中的孤岛;那炭窑盘绕升腾的烟,就该是栖息于孤岛上什么妖怪口中吐出来的妖氛了。
饭后,男工们有的舒直了身子躺着,有的斜靠树干,有的抱着两膝枯坐,都在享受着休息时的闲谈和香烟的味道。
突然,素兰和两个女伴出现了。这是第一颗炸弹。平静的男工们间顿显活气。
“素兰,来,阿康背你,阿康输你山歌了!”
第一个男工嚷了起来。素兰不理。
“素兰,阿康不服气,说要和你摔跤呢!”
第二个男工又嚷,素兰又不理。
“素兰——”
“见鬼!”
素兰先是整起脸色来骂,但随后又笑吟吟的。冷不防一个男工伸手来揪她的衫裾。她一闪身手起拳头落——没有揪着。
另一个男工又想伸手来揪。
“想找死吗?”她厉声一喝。
男工缩回了手,她便冲过去了。
十几个男工发狂似的叫了起来。
“素兰,素兰——”
“素兰,回来,我们说话——”
素兰头也不回。
因为素兰的出现所引起的男工们的昂奋和欢乐还没过去,第二颗炸弹接着又来了。
由路的另一端,饶新华正从磨刀河走了出来。他手里提着一串鲈鳗,鲈鳗又长又粗,几乎垂在地面,尾巴不时卷动起来。
他一见这些男工,不觉停足踌躇起来。他本能地明白这是一道隘口,要想由这里平安地冲过去,恐怕是难事。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新华哥!”第一个男工发现了饶新华。
“哦,有鲈鳗呢!”第二个男工发现了手里的鲈鳗。
“来呀!尽站着干什么!”第三个男工叫喊起来。
糟!饶新华提着鲈鳗,趔趄地朝着他们走来,仿佛走在碎玻璃地上。
他走到面前,大伙都围拢了看。鲈鳗两大三小:大的有茶杯粗,二尺长;小的也有镰柄大小,穿在藤串里,还不住地在摆动。
“吓!活的呢!”有人吃惊地说。
“煮!新华哥。”
“对!姜丝鲈鳗汤,又鲜又嫩!”又一个人这样附和着。
“你们都吃饱了不是?”饶新华提醒大家。
“那有什么关系?你要宰头牛,我们也还装得下哪!”
饶新华大吃一惊。然而心犹未死。“没有锅呀?”他说。
“那容易,炭窑有!”
完了!饶新华脸色灰白,无可奈何地把藤串解下,把小的三条褪出来,交给男工们。
阿康接过鲈鳗,看着饶新华仍旧把大的两条穿好,说:“新华哥,不够吃呀!”
一直不声不响的饶福全,这时挺身走出来,语意清楚地说:“就留这两条给老人家晚上炖酒吃吧!”
“行!就留它吧。”阿康慷慨地说,“贵和,你借锅去!”
贵和临走时,阿康附耳说了几句什么。福全看在眼里,然而不说什么。
等阿康把三条鲈鳗洗净、剖开、切好,贵和也把东西借来了:一只锅、一包盐、一块姜、几只碗。另外还带来一瓶——酒!
饶新华听说是酒,急忙回头看。了不得,可不是一瓶酒!这简直是要命了!饶新华正在睁眼睛看酒,那边阿康却在问他:“新华哥,够吃呀?人多呢!”
可不是,三条鲈鳗才只小半锅。
“那就都煮了吧!”
老头儿直往挂着鲈鳗的那棵树走去。可是不提防他的儿子福全撞了出来。
“做什么?”青年显得盛气凌人。
“人多,不够吃哪!”老人不耐烦地说。
“尽够了!留这两条晚上炖酒——”
“炖你妈的!滚开,要你瞎管!”
青年瞠视着父亲,但毕竟让开了。老人走上前去,自己取下挂在树枝上的藤串。
有人搬来三块石头,好!现成的露天灶;接着,火就哔哔剥剥地唱出快活的歌曲了。那边,饶新华先开了那瓶酒,一边慢慢地喝着,等锅里的鲈鳗煮熟。
没有下酒菜,有什么关系?有酒就行!老头儿一口又一口地喝起来。他性虽嗜酒,但是量不大,半碗酒落肚,就有点不能自持了。
长清哥——那小男人,碗里倒了两口酒,陪着喝。他看着酒碗,眼睛由碗边上瞧着对方,慢腾腾地说:“瞧不出这地方倒有大鲈鳗呢。”
“笠山什么没有?”老头儿神气地说,“要不是少兴哥还买它,你别瞧它这样,长清哥,地面、河里,可有的是东西!”
“地面倒是历来都是这样的,头里两个头家没有下力整理,后来,到底是扔了。”
这又搔着饶新华的痒处了。老头儿把酒碗往地面狠命一蹾:“头里的头家算得什么?少兴哥可不比他们;人家是有经验的。他老人家,像这样的山面就有几百甲,都整理好了,只等着享现成福。笠山给他,只算是个小农场。”
“这我倒没听说过。”
“那就该说你糊涂。”饶新华不屑地说,“外面谁都知道这事,不会有错的。少兴哥还有意要把这些山冈都买下来呢。”
老头儿用下巴朝那些和笠山毗邻的重叠的山峦努努嘴。
“新华哥”,阿康咳了一声,在那边接了过去,“我这一辈子也别想做完农场的工了!”
“你?”饶新华有点瞧不起阿康的不识相,瞪眼看了对方一眼,然后转脸向大家,“少兴哥计划一边种咖啡,一边养牛。这牛可是挤得出奶的,不像农场从前养的那种牛。你们大概不知道,外边就有这种牛,只要把奶头一挤就行了;就养这种牛。外国人喝咖啡要掺牛奶的。”
阿康不动声色,又咳了一声吃惊地说:
“哦!我明白了。这样子,就可以给外国人省去许多麻烦:买咖啡,顺便买牛奶!是不是这意思,新华哥?”
“正是这意思。”老头儿摇头摆尾,点点头,“到时,头家还给你们每个人上工前喝一杯,下工后喝一杯。这都不要钱的。”
贵和几乎喷了出来。不禁问道:“这是你的意思呢,还是头家的意思,新华哥?”
老人疑惑地看着贵和,一脸的不高兴。
“哼,你当是我骗你的呀?”老人说,“不相信,你……”
可是那边,锅里鲈鳗已经熟了,阿康摘了树叶垫着,把锅端了过来。
“来呀……”阿康一边喊,一边把锅盖打开,满满一锅鲈鳗肉;白烟和热汽腾腾地往上直冒。
寿如尝了一口,味道的确是又嫩又鲜。各人拿出了饭盒和筷子。
这时,有人发觉福全不在,大家都往人堆里找。然而在一阵人中间,独独看不见福全的姿影。
“刚才我还看见他。”有人这样说。
“反正就在这附近哪个地方;我们叫叫吧。”
几个人提起嗓子一齐喊:“福全——福全——”
可是哪里有声息。只有那空洞的回音,由山那畔朝他们凄寂地回响过来罢了。
“管他呢!”饶新华不介意地说。这时,他的眼睛蒙眬而恍惚,有点醺醺然了,话也就颠三倒四地乱了起来。
这时,饶福全独自一个人斜倚在一棵树头下。看上去,他虽石像般静止,但心里却一刻也不停地在想。
他虽说是饶新华的亲生儿子,可是在一切方面——性格和趣味,却和父亲完全两样。酒,他是讨厌的;山,他不感兴趣,更不喜欢在别人手里讨生活。他不喜欢自己的父亲,不喜欢自己的家庭,不喜欢笠山农场和刘家兄弟,不喜欢自己是长工,不喜欢兄弟丁全——他摸不清这年轻人在想什么?是不是和自己一样的想法?总之他不喜欢自己的现状。不住地想要脱离现状,去创造自己的命运,他明白那是很难的。说到耕田,更没有希望,父亲是那样瞧不起耕佬……
忽然,有一阵脚步声在身边响动。他一抬头,只见致平正由自己脚下的溪旁走过。他原想向他招呼一声。后来一想,终于停止了。这青年,也是他所不喜欢的人物之一。他不喜欢致远的刻薄,可是更瞧不起致平像女人般的文静。他以为男人应该是另一样的。待福全再抬头时,致平已走得只剩一个点子了。
他茫然看着坡下的磨刀河。河水正不绝地、潺潺地、神秘地低语着,说着些他听不懂的什么话。在更远的地方,不时扬起男工们那发疯似的无拘无束的欢叫。
福全倾耳听着,深深地吁出一口气。
致平顺流而下,到了能够听清对面的人声的地点,正想涉水过河,却突然为了眼前一幅奇绝而魅人的图画而驻足。
只见一个女人在一面像屏风竖立的岩阴下一方宽大的石上睡着了,睡得十分香甜。她把左手弯起了当枕头枕着,身上盖了领蓝洋巾。头上的发髻歪在一边,已显得有点松乱了。两眼轻轻地、安静地合着。那收得很好看的口边,还挂着一个已经逝去的舒适的笑痕。胸脯在蓝洋巾下微微地起伏着。
在这幅意想不到的美丽图画前面,看着淑华像婴儿般无忧无虑的睡态,致平不禁感到一种眩惑,一种迷茫。
须臾,淑华的眼珠平静地开了。她看见致平站在一边呆看,急忙爬了起来。
“讨厌!”她羞赧地说,同时两颊掠过一阵红云。她取下身上的蓝洋巾,又去摸摸头上的松散发髻,又是一阵红云掠过。
“多讨厌,尽看人家睡觉。”
“淑华,你怎么自己在这儿睡觉。”致平坐在另一块石上,还感到目眩心摇,“她们呢?她们在做什么?”
“她们在给你做媒哪!”淑华拢好发髻,笑了笑说。致平不明白。
“给我说媒,谁?”
“阿亮嫂。”
“阿亮嫂?”
“是的。她要把燕妹说给你。”
致平一阵好笑,不说什么。
“难道燕妹不好么?”
淑华吃惊似的张大了眼睛。致平又是一阵暧昧的笑。
“你大概不知道,”淑华又说,“前几天南眉有人来求她的亲。这是第三次了。前两次她都没有答应他。”
“她为什么不答应?”
“还不是为了你,致平叔,她要嫁给你呢!”淑华笑着说。
“不要胡说了。”致平淡淡地说。
这时对面男工们间陡的爆出一阵哄笑。笑声中,有人在高声地念:
饶新华,
嘴没牙,
桌上吃,
地下爬,
……
致平和淑华被引诱着都由树缝间往那边看。只见一个男子在前面跑,但却看不清楚那是谁,后面一个在追,这是饶新华。老头儿手持木棍,步伐踉跄,只追了几步便驻足了,却大声地嚷:“阿荣,我搂的不是秃尾,是你姑姑,搂你姑姑——”他说着,自己也嘻嘻哈哈地大笑起来。
后面又是一片欢乐声。
致平和淑华相视而笑。
“老头儿可高兴呢!”致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