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刘致平和饶丁全出了村子。他们走到有一条要进饶家的岔道时,丁全说他有点小事,问致平要不要到他家里去转一转。

老头儿独自一个人在昏暗的煤油灯下跷起一只脚坐在桌边的长凳角上,静吸着旱烟。他那昏晦的脸俯沉着,视线自额阴下注视地面。这种姿势在他是很不寻常的。因为平时这是表示生气的一种情态,而生气和饶新华却很少关连,尤其像今天喝了足够的米酒以后更是稀罕的事。

走出家里时,饶丁全这样告诉致平说:“老头儿吵嘴了。”

“跟谁?”致平问。

“福全。”

“怎么没看见他?”

“他在床上睡觉。”

“为什么吵嘴?”

饶丁全只皱了皱眉,轻轻地吐了一口气。又走了一段路之后他才和致平说起他家艰难的情形。虽说致平也是他的主人,不便对他说这种话,可是他和这位少主人平日混得像朋友一般,什么话都可以公开,不像在致远跟前需把某几种心事隐瞒起来。

丁全边走边告诉致平说:他的哥哥福全不喜欢给刘家当长工,愿意到外边去种田;草桥有一家亲戚,要把几分田租给他种。可是饶新华却不让他去。他瞧不起种田人。他说捏土块的人没出息。

“他要你们当长工吗?”致平问。

“也不一定。他倒要我们学他的样。”

“喝酒和钻山?”

“酒,我不喝的;钻山,老实说,我也不喜欢。”

“我知道。你也想种田吗?”

“假使我有田种。也行!”

沉默了一会儿,丁全又说:“种田总比做长工强。”

走了一段路致平又问:“他们时常吵吗?”

“时常。”

到了村里,他们先办农场事务——找开路所需要的工人,这很快就找妥了。在一个工人家中,正好有几个人在闲谈。其中有个老头儿,牙齿长长,面上很多皱纹。这老者问致平:外国人几时来收买农场的咖啡?接着,一个矮汉又问:“听说捉得一条山猪,你们农场就要抽取一腿,是不是你们有拿豆饼喂它?”

矮汉三四十岁的年纪,致平觉得很面熟,也许是那些常常进山猎取山猪的猎户之一。他时常听见这种又像讥笑又像讽刺的话。他知道这种话无需乎回答。这里融合着受压迫者的反抗和对异乡人的排外的敌意。他只默默地,但也和气地看着他们。

“万世流芳”的刘家,在本村也是数一数二的大伙房,它在前清时曾繁荣过一个时候。但随着征服者日人的上陆,这伙房便零落起来了。它那剥落的墙壁和破陋的瓦棱以及那荒凉冷寂的气息,这一切都在说明一去不返的日子,和一部沧桑史,深深的院子一律用石砌成,在里面右边那个犄角便是淑华的家。

致平这是第一次到淑华的家,又是在笼罩了神秘的不透明的夜里,这使他稍微兴奋起来。他的脚步落在甃石上,声音听来也就有些异样。

时候还算早。他们俩进去时,人们正沉溺在寝前那段最富情趣的谈笑里。淑华的母亲头一个看见便堆起笑容迎了出来。人们也停止了谈话,一齐站起来让坐。

“怎么不出来吃饭呢?”阿喜嫂笑吟吟地,慈祥可亲地问。

“那倒用不着,”致平说,“我们有事哪。”

“不是找工人吗?找齐了?这伙房也有几个人说要去。”

房子又深又大。里头是厨房:锅炉、水缸、厨具和一切应用物品,看上去虽都陈旧粗陋,但却收拾得有条不紊。前边这头靠壁放了张桌子,算是饭厅,里壁和桌子中间挟放了一条大板凳。

致平和丁全被让进大板凳上坐着。有三四个男人,都是些由二十到三十几的年轻人。除开那瘦长脸孔貌像淑华的小伙子——这该是她的兄弟了——以外,致平全不认识。

“淑华到隔壁人家去了。”阿喜嫂抱歉似的说,“她不知道你要出来,要不,她是会回来的。”

“她知道我来——”

致平话还没说完,只听见外面一阵声浪,淑华进来了。

“我当是不来了呢!”她嚷着说。

“我从来不撒谎的。”致平说。

“还有往后呢,何必发誓。”

“不会错的。”

“我记着你的话。你还有什么事么?”

“没有。做什么?”

“那好极了!我领你去见一个人。”

“谁?”

“不能说,你去见了就知道。”

阿喜嫂过意不去,打岔说:“你看这孩子,多放肆,才初次见面呢!”

“我们见过几次了。”淑华不服气地说。

“越发胡说了。”

“真的,我们是见过几次。”刘致平也插口说。

“真的?”

阿喜嫂一时摸不着头脑,睁大了眼睛看看致平,又看看淑华。

“走呀,人家在等着你呢!”淑华催促起来。

“忙什么?”母亲仍旧笑吟吟地,“致平才到的呢,让他坐一会儿!”

“不!回头你们再谈好了;也还有丁全在这儿。”

淑华这种毫无顾忌的爽直和坦率,很使致平难为情。他迷惑地看着阿喜嫂,犹豫不决。

倒是母亲理解和同情年轻人的心,便说:“这孩子越大越撒野了。致平,那你就去吧,多半是琼妹,就在隔壁。”

跟在淑华的后边,致平犹是觉得脸热。走到外面时,淑华说:“很漂亮的人呢,你出来不是要见她的吗?”

“是叫琼妹的吧?”致平说。

“你认识她?”

“我哪里认识她,刚才你母亲不是说了吗?”

“就是她!你也见过一面。你还记得吧,前些时我和她在小坡上种番薯?刚才我叫她来,她不肯。”

琼妹的家,是大伙房前头东面几间又窄又小的瓦房,南临大路,面前有一口洋泥大水槽。

在琼妹的卧室门前,刘致平不觉踌躇起来。他不知道可不可以随便就闯进一个陌生年轻女人的寝房里去?然而这种顾忌,也只是刹那间的事情罢了。他一边感到莫名其妙的轻微的心跳,随在淑华之后,掀开半旧的竹帘走了进去。

屋里有两个年轻女人,坐在床沿上的是梁燕妹,致平认识的;另一个则坐在仅有的一只硬木凳上绣花——这该是琼妹了吧?她们两个人都同时站了起来。里面的梁燕妹忽然咯咯地好笑,态度随便而浪漫。

“笑什么?”淑华笑骂她。

致平虽然从前曾见过琼妹一次,但时间相距既远,又是在匆促间,一时没有看清楚。何况时间久了,印象也就模糊了,所以这时仍像是初次相见。

她和燕妹一样,丰满,柔腴;这和淑华的纤细苗条,正好相反。脸孔稍圆,双睑清楚,眼波流动,高高的额门有几条青筋隐约可辨;虽然这样,致平却觉得很美。

琼妹收起放在凳上的绣框,让致平坐。绣框的白缎布面上画着白鹤和牡丹。这两个在生活及习性上互不相关的动植物,却被人工统一在一个匠意里,发生了紧密的关系。

“绣得很好呀!常绣么?”

致平瞥了绣框一眼,觉得滑稽。

“不!”琼妹羞赧地说;把绣框放进床架上。

屋里陈设很简陋:竹床,窗前的红漆柜和柜上的梳妆盒,如此而已。

致平向琼妹问起南眉和芎蕉园,琼妹对南眉似乎没有好感。她说那地方她是住不惯的,什么都别扭,太阳一落,就阴惨惨的,好像什么地方都有鬼;走几步,又是福佬人的村子,福佬话她又一句也听不懂。又说:那地方有一种怪病,谁也不知道那是什么病,怎样起因。人一患上这种怪病,便遍身黄肿,流黄水,好不怕人!

琼妹说话时总是俯视着地面,或看着自己的手掌,有时由眉阴下偷偷地向致平溜一眼。

致平发觉她也和淑华一样,一见面就管他叫“叔”,没头没脑的,这像当头一棒,在猝然间颇使致平有措手不及的感觉。这字眼在他脑际回响起来只觉得生疏,勉强而多余!又是什么亲戚呢?致平很觉纳闷。他恰似被强迫喝了污浊的水一般感到不舒服。

他们的谈话,开头以南眉为中心,先在它周围绕了一阵,然后转到别的话题上去。当致平提起他们在那山坡下初次见面的旧事时,琼妹低头微笑着。女性的柔媚和娇羞,很使致平心动。这晚的聚会留给致平很特别的感触,那印象是深刻的。是他生平第一次在女人闺房中不受干扰地和异性促膝长谈。每个人的性格和表情——燕妹浪漫与火热,琼妹的温柔与恬静,淑华的直爽与坦率——印到话里去,使得谈话带起韵致,别饶情趣。

致平在那里耽搁很久,才和燕妹一同告辞出来,仍由淑华伴回家。走到外面,燕妹说了声“明天见”,便独自去了。

夜渐渐地静下来。马路上行人稀疏。大部分的人家已经熄灯就寝了。大概是阴历二十几,五六分圆的月亮,恰好由东天升起。

从正厅门口经过时,致平仰首看见厅门上悬挂着一块匾,大概是前清时代哪个府县颁赐的。一盏电力不足的电灯朦胧地照出蓝底黄边的几个金字浮雕:“万世流芳”。仿佛看见了人类那一部兴衰隆替的生活史。

在淑华家里又坐了好大一会儿,出来时已经是很迟了,村里没有一星火光。

“很夜了!”致平向阿喜嫂说。

月亮升得很高了;一切都很静,一切都带上银灰色。山冈沐在月光中,又矮又小,屏住气息,仿佛睡着了,除开村犬的吠声,和小儿睡不熟的啼哭,一切都没有了声音。

“淑华和琼妹都姓刘呀?”

“是姓刘。”饶丁全这样回答,并没有觉察到对方不自然的声调,和脸孔异样的表情。

致平像咽下一枚针,但也不再问什么了。

丁全捕风捉影地给致平讲述一些他小时所听过关于“万世流芳”的刘家繁荣和零落的故事。

当光绪二十一年日军上陆台湾时,刘家那位英雄如何反抗日军,轰轰烈烈的事迹,至今还为人们歌颂着,传说着,这位英雄终于落到日人手里,死了!

他们边走边谈。清明的月亮迎面照着他们的脸孔。丁全越说越有兴致,为了自己说的故事而兴奋,黑的眼睛精神地转动着。相反地,致平却默不作声,心事重重的样子,他那苍白的面孔,这时更显苍白了。

抗日英雄的故事,虽也使致平感动,却未能捉住他全部的思想,他更大更多地关心着另一件事。

淑华称呼他“叔”,起初他觉得意外而不解。这是怎么回事呢?他的第一个解释是嫂嫂的亲戚。是应该称呼他“叔”的。再次是姑表,或姨表兄弟的儿女辈;这些也应该称呼他“叔”的。不过这样的话,应当都是异姓,是族外人呀!倘使这些都不是,那里还有——这也是最后的——那就是嫡兄或堂兄的儿女;即他的侄子辈。这样的侄子就很多,而且都称呼他“叔”。然而他们都在下庄老家。除开这几种还有什么呢?后来他也想到同姓。但是刘致平是受过现代教育的洗礼,宗法伦理的观念淡薄到等于零,因此他认为甚至连这种想法都滑稽,不通而愚蠢。

今晚,他为了找工人,访问了村子里好些人家,发现了有更多的人都对他同样称呼。这里有男人有女人有小孩,也有老头儿,使致平大大地吃惊,而且感到困惑。他被迫回到那自己曾一度认为不可能的想法;大概他们是同姓。

现在,这想法已得到证实了,但他的惊愕和惶惑只有更大更深。他想起那些人管自己叫“叔”时的声调和神态;是那样的自然而毫无矫饰。看上去,似乎他们都认为自己那样做是对的,是天经地义的,不为谦逊,也不是谄媚。他想起当一个须发全白,已老得当得起他的爷爷的老头儿,也带着尊敬的神气管他叫“叔”时,他是如何地惊慌失措。当时,他仿佛坐在针毡上,好难受。而这些都为了彼此脑袋上顶着同样一个字,如此而已!一种血缘的纽带,一种神圣的关系,在彼此陌生而毫无痛痒关系的人们之间迅速建立起来了。它是和平,但强制;是亲切,但盲目。在致平看来,这个“叔”便意味着一道墙,人们硬把它放进里面去,要他生活和呼吸都局限在那圈子里;而这又都是他所不愿意的。他也不明白自己何以会有这种思想,这种反应是很奇特的。对于淑华和琼妹,他根本不曾打算过要怎样,所以她们之是否和自己同姓,应该没有问题。但话虽如此,致平此时心里所发生的反感却又是无法排除的。好像他发现有人在侵害他的应得权利,而感到一点无声的愤怒。

致平原想和别的女人一样和她们随心所欲地周旋和谈笑。如果他爱,他就会得爱;不爱,他也会得不爱。这是他个人的私事,无需乎第三者来过问,现在忽然有一种外来力量插进他们的中间,硬要在这上面来规范他的行为。这就是干涉。这干涉是多余的,是致平所不能接受的。

他重新想起这地方的特殊性,他所接触过的人物、谈论和生活。在这里,巡山是第一个而且是用最直接的方式,给他打开了一直被他忽略的世界之门。那些碰见致平的偷进山者,常常都是他的“亲戚”或者“本家”。这是他从来不曾知道,也不曾想到的;他也不知道一个人竟可以这样绕来绕去的攀亲。起先他还以为是他们临时捏造出一个身份来敷衍他,其实这只是他的怀疑,他们说的多数都是实话。他们自己说是:他的嫂嫂的妹子的小姑的丈夫的叔叔;或是,他的姑母的女儿的婆家的舅舅,诸如此类。

解释是徒然的,你就绞尽脑汁,也无法弄清楚那是什么亲戚,和你什么关系。但是他们说起来却是心安理得,了无芥蒂,认为这是和人有两手,手有五指一样平顺而自然。这就够使致平吃惊了。加之,他们即以此身份,把自己进山看作一种合法行为,这尤其使他惊倒而骇绝。

现在致平认识了这和人们叫他为“叔”的行为,完全出于同一心理背景,在观念上同其源流。这些事情启发了他重新对自己所生存的社会张开眼睛,然后他发现原来自己所栖息的世界,是由一种组织谨严的网儿所牢牢笼罩着。这网儿由无数直系的线,和同样无数横系的线通过一个一个小结而连结起来。每一个人就是一个小结,每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关系,就是一个小结对另一个小结的关系。每一个人背负着无数的这些直系和横系的关系,同时也由这些无数直系和横系的关系所严密地固定在那里。你不能更改你的地位,也不能摆脱你的身份,不问你愿意不愿意。

于是致平在一阵愤怒之后,又感到一种近乎失望和颓唐的情绪。

走到那条岔路时,丁全叫致平在那里等着,他却独自一个人走回家里去。不一会儿,他回来了。

“他们睡觉了?”致平漫然地问。

“走了!”丁全忧郁地回答。

“谁?”

“老头儿。”

“哪里去了?”

“山里。”

“山里?”致平大吃一惊,“这时候进山干什么?”

“总有可干的,”丁全说,“这是他喜欢的,谁也奈何不得他。”

“不会迷山吗?”

“会迷山,还去?他这又不是第一次,他时常半夜三更进山。他会嗅树叶,摸叶皮,迷不了的。”

什么叫嗅树叶,摸叶皮,经丁全的一番解释,致平才明白过来。据说有些树木,在某地方生,某地方不生,假使你嗅得出树叶的味道,知道那是某种树,那么你就明白你是在什么地方了。还有,树皮向阳粗糙,向阴细嫩,方向就这样分辨出来了。

致平恍然大悟,但他像听非洲历险记一类的故事似的,既入神,又新鲜。

“可是,就让你懂得这些门道,你也没有办法。”

末了,丁全这样补充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