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破晓,曙色初露,透过那还未装上窗牖的方形黑洞,有个影子晃一晃,走出一个人来。

一夜的酣睡,使得刘致平的眼睛奕奕有神,白皙的脸孔也透出一点红晕。他的脖子上挂了条脸帕,手里拿着牙刷等走落阶沿,预备到西面斜坡下的小河里去洗脸。这是他每天起床后的例行公事。

厨房里有沸水声和别的什么声响;他的妹子云英在凉亭里扫地。他走到庭边小立片刻,做了几下深呼吸。灰色的雾罩住了前面的林子和山冈。草树尚在睡乡。就在这宁静的背后,可以使人感到即将开始的生之活动的气息。哥哥致远手里拿了一把锯子从西厢房走出来,忽然停住和他说:

“你巡山去吧,今天福全和丁全都没有工夫。”

“好吧。”致平答应了便走下斜坡去。

饶福全、丁全兄弟俩正在小河那面的苗圃里给咖啡浇水,铁皮水桶的碰撞声和浇水声,热闹地回响着,打破了清晨的岑寂。

早饭后,致平进屋装扮。他屋里一张仿日式大床铺几乎占去了大半个地方,未曾粉刷的墙壁露出大块灰色土砖,胶在砖之间的稀泥,模糊斑驳,恰如老泪纵横的老妇人的面孔肮脏而丑陋。

一班泥水匠正在外壁上灰。师傅谢阿传一边抹着粗灰一边跟庭边树荫下的木匠谈笑,一见致平,便把他叫住,露出黑牙笑着说:“致平,你不问问你爸想不想做祖父?”

“什么?”致平停住,怔怔地看着兴致十足的泥水匠。等致平进屋去穿上胶底鞋,缠好裹腿,戴了顶草色软帽,后腰系了把镰子又走出来时,泥水匠又把致平抓住。

“致平,你应该问问你爸想不想做祖父,要想做祖父,就趁早想办法。今天来的女人里面正好有一个很合适。梁燕妹你中意么?那是头号的水桶!娶媳妇就得挑这样的娶。”

致平笑了笑,没说什么,他沿着山麓走。一黄一白两条狗跟在后边。转出山脚,前面便看见了在垦伐的一群工人,男女工人有三十几个:男工砍木头,女工伐菅草。

忽然,路上面的菅草丛窸窸窣窣地响动,接着由里面走出一个女人来。

“哦,燕妹!”致平吃惊地说,“原来是你,我当是条狗呢。”

“讨厌!开口没有好话。”梁燕妹扭着腰,娇滴滴的,“我是来接你的哪!”

“哎呀,那是我不对了?”

“那还用说!”

她再一扭腰,瞟了致平一眼。

燕妹的脸庞稍圆,眼下一排小到要留心审视才看得出的密密的“苍蝇屎”。一张嘴又圆又小,仿佛鲫鱼的一般;小嘴一启动,她那柔软而清润的声音就一串串地流了出来。

猛地,致平记起泥水匠说的“头号水桶”那句话。于是他嘴角噙着神秘的微笑,用贪婪奇异的眼光把燕妹整个身体包裹起来,一条优美的曲线,自她的发髻一直流到脚趾;那是一条软软的,但又绷得紧紧的起伏。然后他的眼睛停留在她的肩部。那是圆圆的,柔若无骨。它前下边的胸脯是那样的丰满,由这里不住散放出一股魅人的力量。他一直只留心到她的少女温柔的美;现在他开始欣赏她的健康焕发的美。他感到惊异,一边又为那句粗野的形容觉得好笑。

梁燕妹浓重地感觉到对方视线的压力,不禁一阵耳热,本能地把头低下来并且转过身子,仿佛急于要隐藏被暴露的部分一般。

“你笑什么?讨厌!”

“有一个人说你来着。”致平含糊地说。

“谁?”

燕妹仰望致平的面孔,半信半疑。

“外处人。”

“说我什么?”

“我不能说。”致平笑得更神秘,“我说了,你要骂我。”

“死东西,你不造谣,也欠人骂的!”

燕妹嗔说着反身就走。可是走了几步,不甘心,又旋过身来问:“你照实说,他们说我什么?”

“你相信?”

“你试说说看。”

“他们说你漂亮!”

有几秒钟燕妹望着致平的面孔,似乎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出来,一转身,又走了。她已决定不相信他的话。

致平看着燕妹的后身,只觉好笑,也就跟在后面向前面有工人做活的地方走去。

女工们排成一列,镰子此起彼落,啪嚓!啪嚓!菅草成把地向一边倒下来,她们的衣着可用两色分开——清蓝和赤铜色;笠上一律包着蓝洋巾;手足都用有一排爪子形的黄铜纽扣的黑裹腿、手套和胶底鞋武装起来。燕妹包好洋巾,又插进横队那端的第四位上去了。

男工们在那边砍树,菅草又高又密,看不见他们的身影,但砍木声却清楚可听,叮、叮、叮、叮的。致平的父亲刘少兴手执把大镰刀,在隔不多远的地方砍着一棵阔叶树。

致平走到父亲旁边,站着,转脸向女工们那边看,可是像雨点紧密地倒落的菅草和笠上的洋巾,却使他看不清楚女人的脸孔。他在燕妹上手第五位女工的笠上看见了小红带。这红带使他猝然联想到两个月前,他在黄顺祥家近边斜坡上看见的那两个种番薯的女工来。那山寮的主人黄顺祥曾经说过的,要介绍她们两人来农场做工,可是农场自开工以来就从没看见她们来过。

她们哪里去了?是不是黄顺祥忘记了介绍她们来?……

致平正落在沉思里,忽然听见父亲叫喊:

“致平!”

刘少兴把镰刀砍进树干上,用两手扶正滑落下来的眼镜,平静地说:

“致平,刚才曾运财来说,何世昌拦着他的牛车不让他走,说是他们伐菅草伐进了他的地界内,菅草钱应该归他们得。你去看看。你知道界址在哪里吗?何世昌屋后有两棵樟脑树,那就是界址。”

“我知道。昨天,他儿子就跟我提过这事。他们说界址不是樟脑树,是樟脑树上边的木棉树。”

“废话!”

刘少兴在眼镜背后棱起眼睛叱喝,但随即又把语气缓和下来。

“致平,”他说,“你看看去吧,也告诉曾运财:不久我们就要另开条新路了,叫他们暂时耐着点性儿对付过去就好。”

说完,刘少兴又去拔他的大镰刀。

致平在女工后面大步跨过一堆一堆的菅草,绕到女工那端去。走到笠上有朱红小带的女工身边时,女人忽然转脸看他。这脸孔是致平不认识的,大概是新来的女工,颧骨很高,有一对深深的眼睛。

致平下了坡,吹起口哨,唤回两只已跑得没有踪影的狗。顺着牛车路转过笠山之阴,致平又看见了另一群在后面山腹边伐菅草的人和山下一排牛车。山上的人恰似停在粉墙上的苍蝇,虽小,却历历可数。两个男人正在把捆好的菅草一把接着一把地滚落下来。

时在盛春,南国明媚的太阳用它那温暖的光辉,晒开了草树的花蕾。磨刀河那面的官山,那柚木花、相思树花、檬果花,黄白夹杂,蔚然如蒸霞,开遍了山腹与山坳。向阴处,晚开的木棉花束似星星,它那深红色的花朵和淡白色的菅花相映。只有向阳早熟的木棉,已把春的秘密藏进五棱形的绿荚里去了。

春已在这些树林中间,在凄黄的老叶间,又一度偷偷地刷上了油然的新绿,使得这些长在得天独厚的南天之下的树木,蓬勃而倔强地又多上了旺盛的生命之火,仿佛懵然不知自然界中循环交替的法则一般。菅草以贪多不餍的老头儿的气概,不管是石隙、绝壁、河边、路坎,只要能吸得一点点生命滋养的地方,它便执拗地伸探它那细而坚韧的根。另一边,那些自远古以来独能免于无数次野火的焚劫和居民的滥伐,或虽烧而复生伐而复荣的树——楠、榉、樟、铁刀木、㭴、竹等,却以巨人的缄默和沉着君临在那些菅草上面,坚持最后的胜利。

一阵悠扬的山歌伴着伐木声,送进了致平的耳朵里。

笠儿山下草色黄,

阿哥耕田妹伐菅。

…………

致平轻轻皱了下眉,但心中却是满足的。他仰望前面的山腹。伐菅草的人有一二十个,都是来自附近村庄的男女;他们利用农闲期来采伐菅草火柴做秋潦时的燃料。

这是很特别的一种山歌。它与那流行在女人间的拖尾洋巾一样,是单独流行于下淡水溪上游以北一带的山间村落。他们称它做“上庄调”,是与下游的下庄调相对的。

客家人是爱好山歌的,尤其在年轻的男女之间,随处可以听见他们那种表现生活、爱情和地方感情的歌谣。他们把清秀的山河、热烈的爱情、淳朴的生活、真挚的人生,融化而为村歌俚谣,然后以蝉儿一般的劲儿歌唱出来,而成为他们的山水、爱情、生活、人生的一部分。它或缠绵悱恻,或抑扬顿挫,或激昂慷慨,与自然合拍,调谐于山河。流在刘致平血管中的客家人的血,使他和这山歌发生共鸣,一同经验同样过程的情绪之流。他爱好这种牧歌式的生活,这种淳朴的野性的美。

歌声袅袅地在空气中激荡、低回,然后消逝在莽林岩岫间。但接着他又听见了另一种更静逸更幽细的声音了。那是路下磨刀河的潺潺流水。仿佛刚才那歌声已潜寄在这溪河里了,同时周围好像也更幽静、更和谐起来了。

车路由何世昌的田边经过,上了一段矮坡,恰好曾运财正由左边何世昌的家里走出来。

“何世昌这老头儿真难说话。”他说,他是一个肤色微黑,胸脯宽阔的高大汉子。

“还不让走吗?”致平问。

“刚刚说妥。”

两人一块走到停着牛车的地方,在路边草丛上坐了下来。牛车有十几辆,属于曾运财的砖窑的却占了半数。其中三辆载着干柴。牛车旁有一堆堆的菅草堆。最末一辆车正在装载,一个女人在下边把菅草举起来传上去,车上的男人一接,把它头靠头地叠放着。

曾运财盘膝坐着,眼睛看着磨刀河那面的官山。

“这老头儿,真牛性,好难说话。”他说,“他口口声声说要拆桥。是我赔了许多不是,又跟他约定以后再也不伐进木棉树里面去,他才好歹给了我这点面子。”

“没有的话。界址是樟脑树。”致平说。

“你爸也跟我说过了,可是他不听你的话又有什么办法?”

“别理他!”

“我不能不理他,致平。”曾运财坦白地说,“我是做事情的人,不能随便就得罪人。而且界址的争执也是极平常的,那是你们两家的事。再说,他当真拆了桥,可就把我难住了。你爸爸虽也说要另开辟一条新路,可是一条路不是三两天就开得成的,但我的砖窑可一天也不能没有柴火烧。”

致平拔了根草茎当牙签剔着牙缝,一边却目不转睛地看着最末那辆牛车旁的年轻女人。她把一条蓝洋巾包在头上。致平觉得女人很面善,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却一时想不起来。

“不,运财哥,那是他们存心找碴儿。”致平取出牙签,收回视线,“我们都测量过了,界址的确是樟脑树,他怎么可以——”

“我也相信是樟脑树,难道那还会错的吗?可是致平,假使你碰在一个北部人手里,也许它就会变成木棉树了,那是你一点办法也没有的,除非你不怕麻烦。好吧,我要走了。”曾运财站起来,拍拍屁股边的草屑,“你巡山吗?”

“运财哥,”致平也随后站起来,“这两天你砖窑的牛车怎么出得这样少?一天两三辆,什么时候拉完?天要下一阵雨,这些菅草怕不烂掉么?”

“唉!可不是怕下雨?我昨天晚上见了那些拉车的,以后也许能多来几辆。”

这里所谓“北部人”,是指新竹方面移迁来的。那里地势倾斜,平野较少,加上人口繁衍,因此人浮于事,无地可耕的人们便只好四处找寻耕地。对于这种人,南部那广大而膏腴的平原,便具有了最高最大的吸引力。他们潮水似的涌到南部来了,在广大的平原上浪人似的由这里漂流到那里,一刻不停,直到把他们那漂浮无定的脚跟扎到地皮里去为止。他们大部分虽也同是客家人,但愚蠢而顽劣的地域观念和人类生存本能,却使得本地的客家人对他们怀着执拗而深刻的仇视,和尖锐到不可思议的惶恐。

致平一边检视菅草堆,在牛车间绕来转去走着。他看见每堆菅草里面都挟有不少镰柄或茶杯大小的小树枝,这是农场当初开放菅草时曾经严加禁止的。但不论从伐菅草人的工作技术或本地历来的民情上说,致平早就料定这是很难遵守的。从前,菅草上面到处看得见小树木向阳光伸出树梢,可是现在被伐去菅草的地方,除开袒露的褐色地皮以外,什么也没有了。这些小树木,不用说是被砍了挟在菅草把里被运回去了。父亲和哥哥所踌躇满志的那经济的自然造林法,便这样变成了画饼。致平仿佛看见了父亲和哥哥那搓手皱眉的窘相,而对于自己有先见之明觉得快活。

他走到最末那辆牛车去,用手里的棍子点着菅草堆,责备地说:“你看!你们菅草里有树枝。你们不知道农场叫你们一定要留下小树木吗?”

车上的人——一个又瘦又小,眼睛却很大的青年,谦逊地搔着后脑袋,一边赔着笑说:“嗯,树枝倒有几条,都是不小心砍了的,包在菅草里看不清楚嘛。”

“假使大家都像你们这样,你想想,农场让你们伐菅草有什么益处?”

“请你说话客气点,好不好?”地下的女人傲然地说。

“我想我说的话一点也没有过分。”他向女人注视片刻,然后这样说。

“你说话就欺人!现在,请你再仔细看看,是不是光是我们的菅草里有树枝?”她微怒地说。但是她说的并没有错。致平看了看菅草堆,不再分辩了。

致平忍不住拿眼睛打量对方。她那苗条的身材,阴阳分明的脸孔,机灵而坚定的眼珠,……这一切的确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

“前些时,在黄顺祥家那边种番薯的——那是你吧?”致平换过温和而谦虚的口气问。

女人放平脸色,微笑不答。

“是吧?”致平再问一次,“是你吧?”

女人又是一笑,露出一排好看的牙齿。

“是我又怎么样?”

“并不怎样,问问罢了,因为我觉得很像你。那么还有一个——那是你的朋友吧?她没有来吗?”

“没有。她没在家。”

“她上哪里去了?”

“南眉。”

沉默片刻。

“刚才你好像很生气?”致平虚心地笑笑。

“我为什么要生气?你讲话不讲理倒是真的。”

“为什么?”

“你自己明白。”

“我不能不那样说。你们的菅草里有树枝,这是农场不许可的。”

“那也没有办法;又不是我们存心。都在一堆里长着,要我们分清楚哪个是菅草,哪个又是树枝,镰刀又不长眼睛,你想是不是办得到?”

“你们总是长着眼睛的。”致平说。

女人瞪起眼睛,怒视着致平。

“你说话客气点儿,怎么样?”

“好吧,我们不谈这个了。”致平堆笑说道,“顺祥哥是你的亲戚吧,他没有对你们说过什么吗?”

“说什么?”女人冷冷地反问。

“他说过要介绍你们来给农场帮忙。”

“我们没有这种福气。”

她说了,便又开始给车上的青年传送菅草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