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陈聪为反革命立了“功”,得到林雄模的赏识,被收下来做爪牙,并特别给他配备四个人四条枪,又特别嘱咐说:“潭头是个大乡、富乡,只是没人才。为了你这次立了功,我请准司令委你个乡团大队长当,算是一点奖赏。你今与共产党作对,共产党势必要报复,你只要把本乡乡团组织起来,抓在手上,身家性命就有保了!以后遇有困难可以找我,也可以找王连长,我们一定做你后盾!”

这鸡狗一升了天,就在洋灰楼挂上潭头乡团大队部招牌,并以大队长身份在那儿办公,和玉叶双出双进,俨如夫妻,十天一大宴,三天一小宴,请的全是林特派员、何中尉、王连长等一类“大人物”。并时时恐吓乡人说:“不听我话,我叫你们个个去坐牢。”穿上军服,佩起手枪,进出有人护卫,居然充作大队长了。

这件事,自然也有人走报他家里那黄面婆子。她想:当今陈聪做了官,三天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大享清福,我为什么不去跟他,却在这儿啃咸菜头?便带上一家大小亲自找到潭头,来个寻夫。不意那“陈大队长”一旦升了官,又兼有新宠在旁,哪肯认她,也来个“陈世美不认妻”。先说不在,后来那黄面婆子闹开了,觉得太不像样,又来个反面无情,叫人把她打了出去,不许她在本村“招摇撞骗”。那黄面婆子吃苦受气,心有不甘,就在村口立下地状,带大拖小哭哭啼啼,逢人便诉陈聪忘恩负义,勾上了狐狸精,不认结发妻。一时在村上大哗,却无人敢公开反对他,说:“人家正红得发紫,少给自己找麻烦。”

沈常青女人从事发那天起就病倒了,被赶下楼和下人住在一起,没有人敢去看她。她哭着对那贴身丫头说:“看来常青没有希望,我也快死了。我就是死不瞑目,叫那陈麻子、小妖精把我们一家害得家破人亡!”

那玉叶开头也是满心高兴,可以吐口气,也可以公开地和她心爱的人住在一起了。慢慢地也发觉陈聪这个人不是她过去所想象的那样,他无中生有地治了沈常青和沈渊“共党分子”的罪,手段恶毒,又带人来抢劫这一家,住进门不久又闹了好多事,先是那黄面婆子来争丈夫,吵吵闹闹,叫她抬不起头,而后又把全家丫头都糟蹋了,动不动还拿枪吓唬人:“老子枪毙你!”她始而吃惊,慢慢地就为“看错了人”伤心起来。

那陈聪见她愁眉不展,一天哭丧着面,也有些不满,说:“我做出了这些事,为的全是你,你没有好面色对我,就是恩将仇报!”又恐吓她说:“你眼睛得放亮一些,我现在已不是穷教员,要看人家面色吃饭,我已是大人物,有特派员、中央军做后盾。你得好好伺候我,有点差错,也叫你去坐牢!”她只有伤心痛哭,怨恨自己命运。也只有在那陈聪不在时,才敢偷偷去看婆婆的病。婆婆早就恨死她,对她来探只闭目不语,她哭着,说了好些懊悔的话,婆婆只在肚里骂:臭婊子,你说给谁听!而陈聪又多方需索,追问沈常青财产、存款,迫她写信到国外去要钱。稍不如意,也借酒行凶,一个耳光,有时还加上一脚:“你到底是死心塌地地跟我,还是三心二意?”玉叶哭着:“我不是把什么都给你了,还要我怎的?”

这乡原有个保长,却是个挂名不做事的。那陈聪一上台就热衷于办乡团大队,把保长叫来训斥一番,又叫他晓谕各户:每三户出枪一条,一个人,负担全部费用,限十日内完成。“如有违抗,送中央军法办!”保长开了几次会没成功,没人到会,陈聪发急了:开什么鸟会?反正我已说定,按期不交就抓人!把那保长逼得团团地转,到处央人想办法。这时却有人替他出了个主意:“疯狗咬人无药医,远避为上。乡团不办看来是过不了关,应付应付也是个办法。把富户的枪拿出来,再到半山那穷户招二三十人,就算是当长工的,一应付不也就完啦。”

那保长一想也觉有理,本村人家,枪尽有,只是怕当兵。当时登记上三十来条枪,又到半山找穷户商量。正好找上“贫雇农小组”的人,他来找汪十五商量,汪十五想:“曾听老黄同志说过:办乡团,能反对就反对,反对不了派人进去!”便说:“他们肯出钱,我们包下来干。”就代表那些穷户出面和保长谈判。谈定白天各人干自己的,晚上穿上军服,算乡团丁。这样,保长把人枪拼拼凑凑,成了个三十来人一支乡团队,带着汪十五去报到。

陈聪不问来的是些什么人,只见枪械整齐,人员壮盛,表示满意。又见汪十五精悍,大家服,有意收他做个心腹,便说:“十五,你家穷,人口多,生活苦,我有意提拔你,当个小队长,但你必须依我的话办事。”那汪十五自是满口应承,于是就成了陈大队长手下一员头目。

这一来,陈聪也算是个有势力人士了。他自仗有林雄模后台,颇为嚣张,并不把许添才看在眼里。进出是特派员办公处,来往的是王连长,叫那许添才恼火非常。他私下对许为民说:“这南区司令到底是爸当还是特派员当?为什么抓人杀人、卖官许爵,竟不到我们这儿说一声?”许为民口里不响,心里也自发愁,那沈常青是潭头首富,一向和他是世交,竟然说他是共产党?叫谁相信!现在那穷酸教员,竟又一朝发达,鸡犬升天,占人媳妇,霸人财产,当起大队长,还有法度没有?你说抓什么共产党,我说是存心敲诈勒索,就秘密叫人去对沈常青女人说:“你可以到我这儿来喊冤,我为你申雪。要花钱也不能花在他们那儿,我们自有衙门,自有法度。”

那沈常青女人见有世伯出面撑腰,借口看病,由一贴身丫头扶着直奔池塘区乡团司令部喊冤。许为民不但亲自接见,还叫万歪帮她写状子,他说:“常青老弟,是我多年友好,如今遭这不白之冤,我不出面还有谁能出面?你可暂住在我这儿,有事我担当。不过,官司不小,不免有些花费,将来花多花少,实报实销,我也不多要你一个。”那常青女人当把随身带来的首饰、存折交出,说:“只要人能出来,这口冤气能申雪,花多少钱都无所谓。”许为民把东西过眼,知道油水不薄,为表示清白,又交回常青女人。从此常青女人就在许公馆住下。

许为民为了表示不满,这件事竟也不向林雄模提,却叫人把吴当本请来,气愤不平地说:“人在我辖区,有事不通过我,直接插手,事后还瞒着不把真相告诉我,这叫什么作风?当初来请出山的是老弟,说交我掌管南区大权的也是老弟,现在出了这件事,你不能没干系。”吴当本当时想推:“林特派员不就住在这儿吗?为什么不找他谈谈?”许为民面孔一沉表示不快:“林特派员目中既无我这个司令,我目中又如何有他这个特派员?”那吴当本见势不妙,怕把矛盾闹大,连称:“只要沈常青不是真正的共产党,一切包在小侄身上!”说着匆匆告辞。

而万歪在许为民示意下,也在对林雄模那边施加压力,他说:“这沈常青与司令有多年交情,是个什么样人,司令哪有不一清二楚的?你如今把他当共产党办,光听那姓陈的一面之词,又怂恿他去闹得鸡犬不宁,怎能叫他心服!”暗示必须放人才能平息许老不满。林雄模说:“我自也怀疑,可是案件未了。”实际这案件重心已转到林天成身上,沈常青最多只能问个“受人利用”,可轻处也可无罪释放。只是朱大同听说他是首富之家,要钱:“没有一二十万,别想出去!”万歪又对林雄模说:“特派员,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当初也是我提出的,后来我见特派员那样热心地找沈渊就知道有事,果然破了这桩大案,我只想到沈渊,没想到沈常青。把沈常青当共产党办是说不过去的,许老已自过问,想要钱也不大好开口。我看一个人情做到底,把人交许老去处理算哪。”

双方还在那儿讨价还价,潭头已出了大事。

老黄、三多当晚带了人直趋顺娘家,那顺娘妈一见老黄又哭得死去活来。口口声声要求替顺娘报仇。老黄把队伍一指:“阿婆放心,这些人不都是为顺娘同志报仇来的?”那老太婆忙要生火煮饭,老黄却叫她去通知十五。不意那老人把面孔一沉又骂起汪十五来:“知人知面不知心,十五是我从小看大的,好个诚实人,顺娘刚死不久也变哩,这几天也和那坏蛋打得火热,办乡团,还当什么队长呀!”老黄只是笑:“不要错怪好人,十五不会变,阿婆放心,他和过去一样,当乡团队是我同意的。”老人家于是才恍然大悟,笑得合不拢嘴:“老黄呀老黄,你真有办法!这叫孙悟空进牛魔王肚子。我现在就去叫他。”老黄却又叮嘱她:“先到他家,不在,就叫他女人去叫,说马叔有事找他。”

那十五一直泡在乡团队部内,这乡团队基本上是贫雇农小组加上一部分服务社运输工人,白天各干各的,晚上到队部集合,双方言明每人有薪饷大洋五元,外加一顿夜宵。夜间除了分上下夜出去巡逻一次,就在大队部“守夜”。那陈聪做贼心虚,也知做了这许多坏事,共产党饶不了他,心情一直不安,入夜就把自己和玉叶锁在洋灰楼楼上,并命令乡团丁替他前后左右看守。当乡团队未成立前,还有那林雄模派来的四个武装人员,乡团队一成立,那四个人也撤走了,只能依靠这些乡团丁。汪十五一手抓住这些武装、人员,也很卖力地在经营,一直在等候老黄的消息。

当时顺娘妈摸到十五家,十五嫂和一大群孩子正在吃饭。老人家把她招到门口,低低说:“老黄来啦,在我家。”十五嫂道:“十五不在家,在队部。”顺娘妈道:“去找他,说马叔有事找他。”十五嫂当时放下饭碗就走。乡团队部就设在洋灰楼,楼上是“大队长办公室”,楼下大半房间充当团丁宿舍,一律是门板床,床头倒挂着步枪和子弹带。这时十五正集合全体人员在分配上下夜巡逻和队部守卫人员,见十五嫂匆匆进来,招他出去,和他低低说了几句什么,回来便说:“我家里有事,一会儿就回。”随十五嫂走了。

十五走进顺娘家,只见灶间前一个黑面高大汉子,身佩匣子炮,脚蹬多耳麻鞋,和老黄并坐在一起,门前门后又有五六个武装大汉把守,有点迟疑,老黄却说是“自己人”,才略觉安心。老黄见人到齐,就对顺娘妈说:“阿婆,烦你出去看看,有人来大声咳三下。”顺娘妈道:“谁替你们烧水煮饭?”老黄道:“我们自己来。”顺娘妈便到门外去放哨。

十五一坐下,老黄略作介绍就开口说:“你们这边事情我已知道,顺娘妈也有个建议,我认为很好……”十五问:“是不是要整那狗肏的叛徒?”老黄道:“就是这个。”十五也觉欣慰:“老黄同志来得正好,迟了那坏蛋怕就要溜。”老黄心想:又是个情况,却问:“为的什么?”十五道:“为了沈常青的女人,她上许为民那儿去告了一状,许为民出面撑她的腰,说沈常青是他多年世交,是不是共产党,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发了脾气要林特派员放人。又说,陈聪是个什么家伙,也配当大队长?不认账,还要治他个强占良家妇女的罪。那陈聪很慌,听说特派员表示全力支持,‘你有功党国,我不叫你吃亏!’那王连长也说:‘万一潭头待不下去,就把队伍拉上为民镇来,和我在一起。’那坏蛋才稍为心安些。”

老黄问:“沈常青真的有希望出来?”十五道:“现在还不知道,他女人却一直住在许公馆。”老黄又问:“群众有什么意见?”十五道:“没一个不恨那坏家伙,都说像这种人该万刀凌迟,就是有中央军做后台没他办法。”老黄又问起乡团队内部许多情形,十五道:“临时凑数有三十来人枪。”三多很关心那些枪支:“枪支好不好?”十五道:“都是大户人家拿出的,有七八成新,还有一挺轻机枪,是洋灰楼的。”三多问:“子弹多不多?”十五道:“每条步枪配五十发,轻机枪配三百发。”三多对老黄说:“比我们的多。”又问:“轻机枪现在谁的手上?”十五道:“在陈聪卧室里。”三多又问:“为什么不弄过来?”十五道:“难就难在他对我们还不太信任!”老黄也问:“这些团丁你都掌握住啦?”十五道:“当初我就是按照你的指示,反对不了就打进去,现在有四分之三是我们的人,有事包拿。”

老黄当即提出活捉叛徒陈聪为顺娘报仇,为潭头老百姓除害,三多又加上一条:“我们也正需要这批武装来扩大实力。”征求十五的意见。只见那十五沉思半晌,说:“把武装弄走好办,要活捉陈聪那坏蛋,怕有点难。”老黄问:“难在哪儿?”十五道:“他做过什么,心里明白,平时不轻易下楼,那楼房建筑坚固,门、窗、天井全是铁的,有锁锁住,轻易攻不进去。他只和玉叶还有两个贴身丫头住在那儿,吃用的全有,十天八天不下楼也没关系。”

十五把情况一摆,老黄、三多确也感到有些为难:“不活捉陈聪振一振革命正气,就没多大意思。”十五却想出一个计谋:“只有一个办法,可以把他骗下来。那王连长经常带人来看他,一听说王连长到,这坏蛋必定亲自下楼迎接。”三多问:“那王连长经常在什么时候来?”十五道:“白天多,有时也在黄昏时来,大吃大喝过后就留下过夜。”三多也想这办法有理:“只能冒充王连长把他骗下楼了。可是化装用的军服难办。”十五道:“我们原做了五十套,现在还有十来套没用上,我可以想办法。只要老黄同志决定了,我就去布置。”

商量有了个结果后,十五回洋灰楼去布置,老黄、三多和弟兄们上山去住。又派了一个精干的打狗队员回下下木去搬人,指定第二天入夜时分在松林内集合。

一天无事,只见那十五在内内外外忙着。

黄昏过后,家家户户都在吃夜饭,只见一队服装整齐的人马,从村口开了进来,为首的是一位军官打扮的黑汉子,他们故意大摇大摆地走过大街,直向乡团大队部走。这些日来,穿军服的人来来往往很多,也没人去理它。只见那队人走到乡团大队部,早有人走报汪小队长,他连忙出迎,故意大喊大叫:“长官来啦,赶快通知大队长!”又在楼下敲楼梯门:“大队长,长官看你来呢。”

那陈聪和玉叶正在楼上吃饭,听见汪十五大叫大喊,又敲门,连忙走近窗口去看,只见一队人马簇拥着一位长官走进大门,对玉叶说:“怕是王连长或特派员来了!”匆忙回房换整衣裳,一面叫玉叶开楼梯门,那玉叶慌慌张张地赶着开了三道门,当陈聪换好衣服推开楼梯门匆匆赶下去,楼梯下已有四五个人上来,为首的就是那黑汉子。

陈聪一看不是王连长,正在迟疑,那黑汉子也不答话,已三步赶作两步,伸手只一拉,陈聪失去重心,失足滚下楼,大叫:“救人!”却已被人擒住,捆绑起来。那黑汉子擒了陈聪又直奔上楼,只见那玉叶正赶着在换衣服迎接贵宾,他把匣子炮一亮,喝声:“机枪在哪儿?”玉叶一看,来势不妙,又听见陈聪在叫救命,已自吓昏了,半天说不出话来,黑汉子又厉声喝问:“机枪在哪儿?”玉叶浑身直哆嗦,朝门后只一指,早有人到门背后去搜。黑汉子见目的达到,只说声:“我们是共产党打狗队,为民除害来的,要打的是陈聪,不关你事!”说着返身下楼。

这时陈聪已被捆成一团,口里塞着破布片,像死猪似的躺在地上,打狗队的人有的在搜缴枪支,有的在贴标语。那些乡团丁事前已由十五做了布置,并不惊慌,只是把东西交出就站在一边。那黑汉子故意指着汪十五问:“他是什么人?”有人回答:“汪小队长。”黑汉子把面孔一板:“也是个队长,给我绑起来!”当即把汪十五也绑了。

那黑汉子接着又对乡团丁训起话来:“我们不是什么中央军,我们是共产党打狗队,为了捉拿这反革命叛徒陈聪来的。你们都是好人,是善良老百姓,冤有头,债有主,我们绝不和你们麻烦。”说着,又故意问:“这汪小队长也一定不是好人,一起带走吧?”那汪十五慌得双腿扑通在地叫起冤来:“我也是穷苦人,没作过恶,请你们高抬贵手。”有人说:“这次饶过他,下次再来如有作恶行为定将严办!”那黑汉子点头称是,只一招手,全部人马扛着缴获的武器,用一根竹杠抬着陈聪,从从容容地走出乡团大队部,朝空打了一排枪,扬长地去了。

那为民镇王连长听见潭头方向枪声连天,连忙打电话问许添才:“是不是有情况?”许添才道:“潭头是你管的,有事反来问我,真怪!”王连长正在无头无绪,忽见有人来报:潭头被共产党打进去,乡团全被缴械,陈大队长被捕,见有乡团丁来报告。王连长大吃一惊,忙叫把乡团丁传来。来的正是汪十五,一见王连长就放声大哭:“救救陈大队长呀,王连长。”王连长问:“是共产党吗?”汪十五道:“正正式式的红军,自称是打狗队,新服装、新武器。”王连长问:“有多少人?”汪十五道:“满村都是,怕也有二三百。”

王连长一听有二三百也慌了手足,连忙下命令戒严,一面劝慰汪十五,一面派人去请许添才过来商量大计。那许添才一听说陈聪被绑,潭头乡团枪支全部被缴,非常得意,心想:“你们也有今天!”却装作猫哭老鼠模样:“王连长,救人要紧,我预料匪徒定走不远,如有贵连追击,定可将陈大队长救回。”王连长道:“共军去路不明,如何追击?”许添才耸了耸肩说:“连王连长也没办法,我也只好告辞了!”

一清早,王连长就亲自来实地视察,街上乡人和各乡团丁同声说是共产党打了中央军旗号潜进村里,活捉陈大队长,“差点连汪小队长也被带走”。他审讯玉叶和那两个贴身丫头,她们也说:“穿的是中央军服装,全是陌生面孔,不抢东西,只捉人拿枪。”王连长只好把玉叶和汪十五送特派员办公室,让林雄模去处理。

潭头乡团队被袭击,陈聪被活捉,对林雄模来说并不是那么重要,更重要的是发现了新情况:共产党有武装,人数众多,而且武器精良!他问自己:“哪来这许多武装?是从章县潜入的?还是如许为民所说的,是许天雄那边来的?可是,从金涂、为民镇以至现在潭头的打法比较,显然有很大不同,这次没打死人,没抢劫东西,行动很文明,而且公然贴上标语,完全是政治性的;上次金涂、为民镇事件,不但杀人还抢劫,完全是另一性质。刺州土共有武装,”他想,“是肯定的了,可是潜伏在哪儿呢?”他得进城去商量这件事。

朱大同对陈聪被擒的事也很震动,一见面就问:“怎么搞的,老弟?”林雄模却问:“那林天成案件审得怎样了?”朱大同道:“什么刑都上了,就是不认,而那蔡老头又多次来麻烦,他说人是你们绑走的,有人看见你们用汽车绑架。我说,没有,我们这儿没有这个人。”林雄模问:“为什么不对蔡老头讲清楚,见有人证。”朱大同耸了耸肩道:“这人证现在也自身难保。”林雄模又问:“对沈渊审讯结果又如何?”朱大同道:“这痨病鬼是决心不想活,硬得很哩。而沈常青那老王八又抬出许为民来和我们对抗,叫作一毛不拔,一点油水也揩不上。”林雄模又问:“从玉华那儿侦察出什么线索没有?”朱大同道:“我们的人日夜守在那儿,这臭娘儿也一毛不拔,半天打不出个屁,我对吴启超说:动手吧,这金枝玉叶身体,一声喊打,怕她不急得什么都说了,只是那吴启超就不听我的,他说要创造奇迹。什么奇迹,还不是被这个臭娘儿迷住了!”

林雄模报告了潭头事件经过,又把自己几点疑惑提了出来。“土共有武装是第一次发现,”他说,“就是摸不清个来龙去脉。”朱大同对于有没有武装这件事倒不那样重视:“有什么好怀疑的?变来变去反正就是许天雄那一股。”林雄模摇头道:“我不同意这种看法。”朱大同顺水推舟:“我真佩服老弟你肯费心机钻这些难题,有兴趣我就交你全权去办,找出个头尾,我给你申请奖金。”

林雄模离开朱大同后,便去找吴启超。两人坐定,那小东西送过茶后,兀自站着不动。吴启超双眼一瞪,她才匆匆退下。这小东西从那天被保出来,很受一些“管教”,吴启超问她:“共产党在那儿闹事,你高兴什么?”小东西一言不发,远远地站在一边。“过去!”吴启超叫着,“把那马鞭给老子取下。”

她早做了准备,一场打是不免了,只是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想不到来得这样快,当把皮鞭取下交上,吴启超脸一横袖子一卷:“还站着做什么?”她又把上衣解开袒出那伤痕累累的背,跪在地上,垂着头,吴启超红着眼叫:“为什么不求饶?”她不响,也不流泪,一阵鞭子没头没脑地打下去了,她咬着牙根,不哼一声,那皮鞭使皮肉现出一条条青、红鞭痕,沁出血丝。但她不求饶、不哭、不叫,一直到那吴启超也觉得无趣了,丢开鞭,她才悄悄地躲进厨房里去哭。

林雄模看着她消失的背影:“这小家伙变聪明一点了?”吴启超摇摇头:“真他妈的贱骨头,我真想把她送回去,人在福中不知福。”林雄模笑道:“你也太认真,这叫阶级仇恨,她不拿刀杀你,放毒药把你毒死,已够客气了,你还希望她做什么?”又说,“我刚从老朱那儿来。”吴启超也问:“听说你那儿又出事,损失不少?”林雄模道:“我就为这件事来的。”他打开公事包,从里面掏出几份新出《农民报》:“又是你那诗人朋友的杰作,狡兔也只有三窟,而共产党就有无数个窟,破了一个又出了一个,我那儿人力有限,想请老哥下去协助协助。”

吴启超看来似乎也有些兴趣,忙问:“具体任务是什么?”林雄模道:“案是你承办的,该也义不容辞吧?”吴启超道:“可是我这儿也正忙着。”林雄模道:“不是说你那迟开的玫瑰也是一毛不拔,半天也打不出个屁?”吴启超感到为难道:“那姓林的可顽强。”林雄模道:“老哥,我看,你也算了。把玉华再一抓,移给老朱去,你不就任务完毕,我们一起去对付乡下那股土共。我现在发觉共党的中心已经转移,不在城市,而在农村,看来就是用毛泽东那套农村包围城市战略来对付我们。更使我吃惊的是,他们的做法也大大地变了,不再是利用一些青年写写标语,散散传单,喊喊叫叫,而是用革命武装来反对反革命武装,这次潭头出现的事件,就是一个信号。”

吴启超点了点头,问:“如此说来,他们已有根据地?”林雄模道:“就是弄不清楚,按照共党斗争规律,有武装也必然会搞根据地,我对老朱提出过,他不大在乎,叫我去弄清楚,我叫作孤掌难鸣,要应付那许老头,又要对付那股土共,可有点力不从心。你也挂个帅,下去对付这许老头和这份《农民报》,我设法弄清这股武装土共下落,如何?”吴启超道:“就不知道老朱意见如何。”林雄模道:“只要你答应,老朱那儿由我去说。”吴启超也有困难,他说:“我这儿案件也未了。”林雄模道:“还是为那朵迟开玫瑰?还是那句老话,交给老朱算了!”吴启超不大赞同:“不,我有计划。”林雄模道:“那你就两边跑如何?”最后,吴启超也同意了。

办完这些事,林雄模起了个早,乘车回池塘。一出城就见沿刺禾公路行人走得慌张,交头接耳,他问何中尉:“又出什么啦?”这话提起何中尉注意,他朝大路上一指:“特派员,你看!”公路上满地都是红红绿绿的小传单,林雄模忙叫:“停车!”何中尉下去捡了好多份,交给他。再走一会儿,何中尉又叫:“特派员,你看!”路旁的电线杆上,也贴着不少红绿标语。停了车,何中尉又去撕下几份。

不久,到了池塘村口,公路侧那棵千年古榕,树梢上远远就露出一面有斧头镰刀标志的红旗,在晨光中迎风飘扬。再见那大树下围了一圈人。何中尉一看,知道又有什么好看的了,连忙命令司机:“快!”车果然飞快地走着,一到大树下突然地刹住,这一突如其来的行动,惊动了那些看热闹的人,又见从车上跳下几员凶神恶煞的中央军,都吓得四面奔跑。

林雄模赶前一看,也自毛发悚然,原来在大树干上挂着陈聪的首级,首级下面,贴有大字告示一道,标着五个大红字:“反革命者死!”告示用端正毛笔字写着:“查反革命分子陈聪,现年四十,陈村人氏,串同国民党反动派,为害乡里,诬陷良民,全民共愤,均欲得而诛之。本打狗队屡接人民控告,调查属实。为发扬正气,与民除害,特于某月某日将反革命分子陈聪逮捕,经革命法庭审讯,并有被害人代表多人做证,宣判处以死刑。今后如尚有不法之徒,甘心与民为敌,为虎作伥,当依此法惩处,切切此布!”下署“中共刺州特区打狗大队”。林雄模连叫把红旗卸下,告示揭走,何中尉问:“这颗人头怎么办?”林雄模道:“也带走!”

他没有回特派员办公室,直趋许公馆下车,要求见许区司令。那许为民、许添才、万歪正在议事,一听说特派员到,忙请入内,林雄模满面怒容,一见面就说:“许司令看见那些标语、传单、人头吗?”万歪怕双方口角,连忙出来打圆场:“我们正在讨论。”林雄模没理他,又说:“既有发现为什么不采取措施?”万歪急急忙忙地说:“正要派人去收拾。”

许为民只是冷笑,说:“特派员还发现什么没有?”这一军倒把林雄模将住了。“从我这儿到为民镇三座大桥全被烧毁了,现在正是交通断绝哩。”许添才也乘机反击:“我们忙了一个晚上,可是王连长怎样?我发现情况,和他通话,叫他派人去打,他借口敌情不明,像只乌龟一样缩在镇里不动。”林雄模对他态度不满,故意问他:“你们乡团队又做些什么?”许添才笑道:“中央军嘛,兵强马壮,有现成重机两挺还不敢动,叫我们这些手头仅有几支烧火棍的,如何敢动?”万歪又装出和事佬神气说:“当时情况很紧,谁都没把握,也怪不了哪个。现在是大家来收拾大局的时候了。”许为民起身道:“看特派员怎么办?”说着就进内室去。

两路人马的头头,聚集在青霞寺开了两天会。

从南县过来的是老白、二白和小许,下下木方面出席的有三多、三福。由特区书记老黄亲自主持这次特别会议。首领们在开会,底下小弟兄也不闲,曾一鸣惊人的打狗队员也和老白从大同带来的二十来个武装弟兄在开联谊会。叛徒陈聪却被捆绑在寺前古柏树下,他装出可怜相,逢人便哀求诉苦,说他不是有意出卖革命,实在是胆小怕死,受刑不过,才供出来,但是没人理他。

打狗队员对大同弟兄说明这次攻击“陈大队长”的经过,又拿出那缴来的三十来条枪观览,引起了众人极大兴趣。大同的人也说:“我就只看中高老二那二十来条好枪和这差不多,都是洋货,回去我们照样也来一次活捉高老二。凭我们有这么多人,这样力量,雷公打豆腐,包那高老二也束手就擒。”另一个却说:“我早就对老白哥说过,乘高辉完蛋,高老二没个依靠,这时不动手还等到什么时候?”老白却说:“上头交代的,时机未到。”另一个又说:“头头现正开会,谈的怕不是这个?我们做下级的,少出主意,上头比我们更懂得怎样做。”

特别会议讨论的也正是这个问题,因这一仗打得响,大家情绪都很高。第一次出马就有这样大的战果,打了叛徒,缴到三十多支枪,可说是不费一枪一弹。因此会上争论不多,反之却要求过高过急,老白要求立即就把高老二这座山搬掉,他说:“他的靠山倒了,我们还不赶快搬?”老黄却说:“高老二这座山是要搬的,但大同的基础未固,还得把根基打深一点。留他在那儿,迟早都一样,跑不掉。目前的中心,还是设法经营青霞山,这样,我们就进可攻、退可守了!”

会议议论了近一天,才下结论,当即正式成立打狗大队,由三多任大队长,老白、三福任副大队长,人员由下下木抽出三十人、大同三十人,平时分散活动,必要时可集结一致行动。快散会时,他们又讨论如何来处治叛徒陈聪,老黄首先提出方案,大家当场一致通过。

这时庆娘和杏花都在山上,庆娘要过大同协同老白工作,杏花要和小许团聚。庆娘上山后,老黄曾把她介绍给老白、小许:“你们三人正可以成立特别支部,作为领导大同工作的核心。”又对庆娘说:“组织上考虑再三,决定把你调去大同,那儿形势很好,妇女工作大有前途。你虽是新党员,却是经过革命考验的。要安心工作,孩子的下落我们在打听,如果没事出来,也一定有人照顾,放心。”几句话说的庆娘泪水直流,她说:“组织上对我的关心信任,我完全明白,我虽然什么都不懂,对敌人该怎样却是懂的,我一定尽自己力量做。”

当老黄对大家宣布:“在这样富有历史意义的日子,我们对刺、南两县近七八十万人民宣布:人民的武装斗争业已开始,也要做另一件值得大家都高兴的事。你们知道我们小许同志的心事吗?他多少时来就想和我们另一位同志结合,只是没个适当机会,现在就由我做主给他们两个来个有情人终成……”正说到这儿大家起哄,小许面红地要走开,却被三多一把拉住。有人故意问:“小许同志的对象是谁?”杏花早想溜开,却被三福拉了回来,大声宣布:“就是她——杏花同志!”杏花挣扎着,低声要求:“三福放开,丑死人哪!”三福却笑着说:“老黄同志做的主,容得你不肯。”老黄指了指小许和杏花二人:“他们两个相爱多年,双方都同意结合,今天我们就在这儿给他们办个婚事,大家赞不赞成?”一阵雷似的掌声。

“通过了!”三福对杏花说:“组织上通过了,来!”他把杏花和小许拉在一块。就带头脱下上衣,跑进人圈,大声叫着:“众孩子们,今天我们来到青霞山,正遇到小许和杏花两位喜结良缘,为了表示祝贺,来个拍胸舞好不好?”当即有十来个人应声附和着:“好!”自动把上衣脱下也跳进人圈去。有人击起掌,有人唱着叫花歌,就在人圈中舞了起来……

当天三福带人进野林去打野味,老黄在草拟“告示”,小许在刻印传单,庆娘和杏花却在赶制红旗。等一只黄猄、两只野兔都烤熟了,他们的工作也都完成了。大家喝过小许和杏花喜酒后,只留了十来个人守住青霞寺,其余的人都押着叛徒陈聪下山去办正经事。

当时下山的有五十多个人,五十多条枪,带着那该死的叛徒陈聪。当老黄站在山口上,眼望这支雄赳赳气昂昂的无产阶级队伍,在三多、老白率领下如猛虎下山,感到无限兴奋,他对和他站在一起的小许说:“我们的理想实现了,我们的局面打开了,你看,有这样好的战士,还能战而不胜?”小许也说:“一个很好的开始,两支队伍共同作起战来了!”

夜幕垂下来了,老黄和二白、庆娘在谈今后的大同工作。小许几次想进来参加,都给赶走:“不要把新娘子冷落了!”那小许只好回去,在那临时搭成的人字形松叶棚里,杏花盘坐着,在想什么,小许悄悄地爬进去,问她:“想什么?”她低低地说:“真像一场梦,我们两个真的……”小许把她拉进怀里:“你不想吗?”杏花依偎在他怀里,感到温暖舒畅,用手去摸他的面孔,像在梦里似的说:“不想,我也不会来啦……”

群山在静睡中,时间过得真快,已是四更后了,远远传来了枪声、锣声,小许拉着杏花从“新房”出来,看见在非常遥远非常遥远的山底下,有几团火光,老黄、二白、庆娘还在老地方谈着,小许问:“干开啦?”老黄笑道:“没有你们的事,回去!”

打狗队一战而扫荡了半个南区,也把许天雄惊动了。他找许大姑、许大头到议事厅来议论这件事,颇为感慨地说:“想不到今日的南区竟成三分天下。”大头冷冷地说:“出了这共产党打狗队,对我也很不利。”大姑却说:“为什么不利?他们打的不也是乡团队、许为民?”大头笑道:“大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知道这打狗队是谁干的?就是我们的死对头,下下木的许三多。”大家听了都吃了一惊。许大头又道:“我已派人去密查过,连日来下下木很忙碌,许三多、许三福这一帮人都不在村上,有些人在山上也鬼鬼祟祟的,人不离枪,开了好些荒地,重修青霞寺茶园,搭了不少草棚,看来有盘踞青霞山之意。”

许天雄对这消息特别地感到兴趣,想当年他羽毛未丰时也曾“落草”青霞,难道三多现在走的也是他的老路?许大姑以如此机密大事被大头抢先一步打听出来,有点不服,故意挑剔道:“你怎知道打狗队就是他们?”许大头道:“我已算过一笔账,南区几十个大小乡没个有这样实力敢和中央军、许为民作对,那下下木几年来又有些不明来历的人进进出出,看来不像是干我们这行的,这事不是他们干的是谁?”许大姑忍不住冷声一笑:“说来说去,也不过是猜测罢了。”大头也不服输:“反正是他们干的。”许天雄也说:“三多为人我多少也了解一些,深水游不上,浅水难待,反正要出点什么事,就没想到他干的是红的。现在他也做起世界来了,我们该有个对策。”

大姑道:“我当初主张的是和,现在也还是。”许天雄问:“你们都和上了?”大姑道:“联合开圩的事早办了,听说没出什么事。现在他们和中央军、许为民有事,我们和许添才也是对头,叫大敌当前,要进一步合作就有更好理由。”大头却不全同意,他说:“现在三多羽毛未丰,还不至于得罪我们,要合作谅也不难。只怕有一天他们坐大,我们吃亏,一笼二虎总不是办法。况且他们走的、我们走的又不是在一条路上。”这话很叫许天雄赏识,他频频点头,却不表示什么。

大姑有和三多讲和的主张由来已久,她想:下下木也是大姓大乡,同处在青霞山中,对双方都是威胁。打了几十年强弱房,一直没把它打下去,看来要对方低头也不容易,不如就和了。一则可以免去后患,再则双方和了以后,对三多等人也可以动以利害,把他们拉过来,这样许天雄的江山就可以坐稳。大姑这种心思,大头不是没有察觉,他也另有自己的想法。

成为许天雄得力助手后,他原以为可以顺利地当上山寨驸马,将来继承许天雄大业,他对许天雄百依百从卖力拼命,想取得他完全信任。却没想到对手许大姑却是这样一个难以对付的角色,她有自己打算,不把他放在眼下,别说招他当个驸马,甚至于还设法把他挤走。他想:大姑不是不想把我挤走,只是飞虎队还在我手中,无法动。又想:“她热衷于和下下木讲和也有个人打算,万一和成,下下木人马一统上下木,大姑实力坐大,我的末日也到了。到底他们是近亲,不比我这个沾了个许字边的人。”

因此,一边主张和一边就主张维持现状,多年来一直在为这问题反复未决。现在大势迫上来了,这问题必须重议,而争论也展开了。当下大姑怕许天雄受大头的影响,忙又说:“不和许三多,万一许为民勾结中央军向我进攻又怎么办?”许天雄点点头:“也是问题。”许大姑接着又说:“我们和下下木都是一条龙脉传下的子孙,到底一杆笔写不出两个许字,他不走我们的路走歪路也难怪,山林自古就出英雄豪杰,你不要他们,拉上一把,他们就找别的出路去了,要是早讲和了,他们到了我们这一边,也许不至于出这个麻烦。不过,现在和也还不迟,我不相信天下人不喜金钱财富的,和我们走,有了好处,他们就会离开那条路。”

大头给她说得无言可发,却还有点不服气:“相思也要双方。”大姑把双眼一瞪,虎地站起身来:“只要我们有心,不相信他们无意。”那许天雄一时也拿不定主意,见许大姑说得那样有信心,也只好表示:“能把许三多拉过来,我也不反对,大姑说有办法,就把这件事交你去办。”

许大姑便派她的亲信许果过下下木来找三多,说:“大姑有事想找三多哥面谈。”这时老黄、三多、三福、打狗队队员都在山上。老白、小许、庆娘、杏花等一班人已回大同,只留下二白和从大同来的武装人员参加老黄在青霞寺主办的“游击训练班”。下下木把这消息送上山后,三多就问老黄该怎么办,老黄详细地问了从下下木来的人后,便分析着说:“我料这次大姑亲自出马,一定是和我们在潭头的行动有关。目的不外有几个:一、是表示和意,壮许天雄的声势,解除他们后顾之忧。二、是探我们的虚实。可能还有别的目的,想拉我们入伙。不管怎样,面对共同敌人,许天雄还是可以利用的,最低限度可以利用他们间的矛盾,让他们来个鬼打鬼、狗咬狗。却不能过分相信他们,更不能暴露自己的虚实。”当下三多接受了指示,便带同三福下山。

双方会谈是在两乡交界处的许氏祖墓地上。三多带着三福和几个人,武装齐整。那许大姑仍旧是男装打扮,浓眉、大口、长面、短发、黑衫裤,袒开上衣,露出圆领细纱白汗衫,束着条二寸来宽腰带,上面插着双枪。她骑着马,也带了五六个人,从上下木方向疾驰而来,一到祖坟前,见下下木的人早到,跳下马低低地问了许果一会儿,便上前和三多拉手:“堂兄弟,我很高兴能见到你。”三多也说:“和你一样,我也很高兴。”那大姑把每人身上只一打量,就又笑道:“我们是来干什么的呀,堂兄弟,今天我们是来言和,又不是来打强弱房,双方这样武装齐全干什么?撤了吧。”说着,为了表示大方把双枪除下交给许果,一摆手,那几个随从人员远远退下。

三多心想:十几年未见面,那鼎鼎大名的许大姑,竟然是这么个人,确有点丈夫气概,她大方我也不能小气,也把匣子枪除下,交给三福,一摆手,三福等一干人也远远退下。大姑坐在墓地上,手里挥动马鞭,一会儿兀自掏出镶金烟盒:“吸支烟?”三多微笑着:“我不吸。”大姑点上烟,又开口道:“俗语说冤宜解,不宜结,我上、下下木一条龙脉传下的子孙,一杆笔写不出两个许字,过去有误会,打过强弱房,双方都有不是,现在双方都明白过来了,不是有近十年没打过?”三多冷笑着说:“这话我从你那天派来的人口里听到了。”许大姑又道:“可见我是很有诚意的。”三多说:“我们也会用同样诚意来对待你。”

大姑表示满意:“目下许为民勾结中央军与我作对,破坏我两乡圩集,给大家造成好大困难,我上、下下木叫唇亡齿寒,青龙不成圩,你白龙也成不了圩。”三多道:“我们不是早联成一片了吗?”大姑表示满意:“我非常感谢你那样快就同意我的建议,现在我们两乡又走起亲戚来啦。不过当前的困难还不仅是小小的圩开得成开不成,许为民已与中央军勾结,想来与我们作对,独霸南区。”三多道:“大概是你们在金涂、为民两次触怒了他们。”大姑笑道:“潭头的账不见得他们就不算。”三多装作不明底细的模样,吃惊地问:“潭头也出事吗?”那大姑大笑,挥动马鞭用力地拍了一下:“算了,堂兄弟。你不想谈这个,我也不勉强你。在南区的事谁也瞒不过谁。”又说,“千言万语还不如一句话重要,我们两方还是应该合作,不是我们怕许为民,也不是我们没有实力。”三多微笑着。“实在是我们两乡,一条龙脉传下来,一杆笔写不出两个许字,冤宜解不宜结,我今天选中我们许家祖坟见面,就是有这个意思,大家应该忘记过去,重新和好。”三多也说:“和好的事不在我们这边,我们怕的是你们用过去的老办法对付我们。”大姑把头一摆:“那是老一辈人的事,不用再说了。今天当权的是你和我,我们谈妥了也就无事。”三多道:“大姑的话我相信,不过我还得回去商量。公益事要由大家决定。”

一听这话大姑当时又笑开了:“怕不是这个意思吧,堂兄弟,人人都在说……”三多郑重其事地问:“说什么?”大姑收下笑容:“今天我们不谈这个。怎样都好,今天我们见面很有意思。你愿意到我们上下木做次客吗?也算表示你们的诚意。”三多说:“自然乐意,不过,不是现在。”大姑倒很大方:“什么时候来都行,我叫许果和你们联络。”说罢起身告辞,许果上前,她把双枪一插,跨上马,轻轻加了两鞭就朝上下木方向飞驰而去,一班随从人员也跟着走了。三多也收队回山,他问三福印象怎样,三福说:“人人都在夸许大姑,看来名不虚传,就不知道武艺如何。”

不久,三多回到山上,老黄接住问明经过,三多把情况都说了:“看来还有几分诚意。”老黄却又想起另一件事:“为什么不打进上下木去?许天雄虽不能信任,底下人难道就没个好的?大乡、大姓、有现成的武装,听说还有军械厂……”他详细地问了三多对大姑的印象,三多说:“听说她双枪厉害,为人很凶暴,人人怕她,连许大头也惧她三分。”老黄问:“看来,她继承许天雄大有希望哪?”三多道:“大家都这样说,不过,飞虎队不在她手上。”老黄又问:“那许大头怎样?”三多道:“比大姑更坏!”老黄问:“和大姑搞好关系有什么好处?”三多道:“也许可以弄点弹药……”老黄点点头。

几天后,三福奉派到上下木去。许大姑听说三福到,连忙叫许果来请,许果一直把三福带进里屋。这时大姑另有一番家居打扮,上身是件圆领短袖针织汗衫,下面是条淡蓝色绸长裤,穿着双皮拖鞋,显得特别修长、清瘦。她随随便便地接见了三福,又请坐。

那三福没见过有这样女人在他面前这般随便过,有点不自然,大姑却若无其事地在他对面坐着,开口就问:“今年多大年纪啦?有多少年没上我们这儿来过?”三福局促地回说:“二十五岁了,十多年没来过。”大姑道:“比我少十岁,算是堂弟。”又问:“三多年纪今年有多大?”三福道:“比我大五岁。”大姑点点头:“是三十,也是堂弟。”又说,“我早说过,不管怎样,我们两乡人都是自己人,不是堂兄弟就是堂姊妹,反正是一杆笔写不出两个许字。”三福口才不好,点点头,笑笑。

一会儿大姑又问:“听说你们那儿枪很多,子弹十分缺少?”三福为人诚实,一见她满口称兄道弟,也承认了:“有些不足,外头很难买。”大姑微微一笑,心想:此人老实,可以多问几句。便说:“我们这儿有修械厂,还能造子弹,你们既然缺子弹为什么不到我们这儿来拿?我大姑为人讲义气、讲感情,从不计较这些。”三福说:“就是过去结冤结得太深。”大姑道:“所以我说冤宜解不宜结。我们这儿有几千人马,加上你们那边……也有千把人枪吧?”三福不敢随便说什么,没响。大姑机灵,也把话题转了。“上次我和三多谈过话,你们打算怎么办?”三福挪了挪身表示:“三多哥叫我过来对大姑说明,双方言和的事没有意见,可以和,联圩也照旧。你们的事我们不过问,各人的地界还是各人的,大家说个清楚,以免引起误会。”

大姑问:“青霞山算谁的地界?”三福道:“我们衣食全在那上面,三多哥说,就算是我们的吧。”大姑道:“不对,我们也常常有人上去。”三福道:“三多哥说,你们不靠山。”大姑又道:“万一有我们的人在那儿路过呢?”三福道:“也没有关系,只要打个招呼,就各走各路。”大姑又问:“听说你们把青霞寺的茶园都占了?”三福这次可不那么老实了:“无主的东西,谁也不能说谁占。”大姑笑了笑,也不和他争论,却又突如其来地问:“听说你们打狗队也在计划打为民镇?”三福大吃一惊:“谁说的?”大姑故意又说:“你们打狗队可比不上我们飞虎队,打为民镇要吃大亏的!”三福大不服气:“不见得!我们打潭头就不费一枪一弹,现在正是兵强马壮,别说是许添才的乡团队,就是中央军也不在眼下。”大姑心里大乐,却故意说:“所以我说有了我们的飞虎队和你们的打狗队,我们就天不怕地不怕了,你说是吗?”三福点头。

大姑于是当场复了口信,三福告辞,大姑说:“慢点走。”她叫:“许果,替我到军械库取两支匣子来。”那许果答声:“是!”出门一会儿提着两支匣子枪来,大姑熟练地检查过机件,才把它递给三福:“送一支给你,一支给三多,算是我的一点小礼品。”又叫许果带他到村里“见识见识”,然后送出村去。

三福一离村,大姑就去见许天雄,说:“打狗队果然是许三多他们的。现在双方已协议互不侵犯。”许天雄便交代许大头:“今后不要和他们碰头,他走大路我们就抄小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