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县方面,枪声已响,一支从中央苏区突围出来的工农红军,在国民党反动派兵力调动部署未定,来个神出鬼没地奔袭,攻进章县县城消灭了当地国民党军八千多人,等国民党援军赶到,红军撤出,却又不知下落。一时刺州大为震动,纷传撤出章县的红军已“流窜”刺州地界。

大林送来一封急信:“有要事,请老黄同志速来一商。”老黄接信一想:许久没和大林见面了,即使没信来,也该去走趟。便从潭头绕道进城。他一进刺州大城,满街都在传说:“要杀人哩!”人心惶惶,店铺都只开半边门,保安司令部的巡逻队,此往彼来甚为频繁。老黄到鱼行街找到小林,小林把他带上二楼住所,话未出口就泪水直流:“日升、天保同志他们完哪。”老黄也很吃惊:“牺牲啦?什么时候?”小林一边抹泪,一边咽声地说:“昨天下午被推出来,都在站笼里,一共十一位。”老黄把足一跌,一阵悲伤,也泪如雨下:“反动派,你们也要用血来清还!”当下两人相对饮泣。

半晌,小林又说:“大林同志处境也很困难,他叫我不要再到进士第去。”老黄抹去泪水:“也被监视了?”小林道:“很有可能,他却没说。”老黄问:“那么,我在什么地方会他?”小林道:“你稍坐一会儿,我去安排。”说着先下楼去。约过一小时他再上来,带了一个须发苍白的老头,介绍给老黄:“老魏同志。”老黄热烈地和他握手:“是老魏同志,没见过面,我却早知道你。”老魏笑微微地说:“是呀,革命的人到处都是兄弟。”说着就请他动身。他们离开鱼行街,绕过大街抄小巷,转弯抹角地走,最后进了老魏的家。

大林已先在。小别重逢,分外亲热。当下两人就搂成一团,大林说:“像是几年不见。”老黄也说:“也有几个月了。”老魏给他们弄好茶水,低声关照:“家里没人,可以放心谈,有事叫一声,我就在门口。”说着,便出去放哨。

大林和老黄一坐定也不多闲话,便就时局问题交换起意见来。大林说:“这儿情况很紧,反动派正为章县吃了大亏疯狂镇压,日升同志等十一人已被推出站笼示众……”老黄点头表示知道,却问:“章县情形怎样?”大林道:“从蔡监察那儿知道,反动派吃了大亏,周师派去的两团人几乎全军覆没,高辉被击毙,杂牌张师闻风弃城而逃,让周师两团人完全陷在我军包围中。周维国已赶到省城要求增兵刺州,惩办那杂牌张师长。”老黄兴奋极了,连说:“打得好!打得好!”

大林又说:“我军于占领章县第三天又主动撤出,现在动向未明,这儿谣言很多,据蔡监察说蒋介石连日派空军去侦察,找不到红军的主力,也很慌乱,一说是化整为零向刺州地界渗透,一说打完这仗后又回老根据地去。”老黄问:“到底哪个可能性大?”大林道:“一般的猜测是化整为零的可能性大。”老黄问:“这样说来也有向我们这方面游击的可能?”大林道:“我也这样想。”老黄却又疑惑:“为什么市委没有指示来呢?”大林道:“正是这个问题我要找你商量。从周维国惊慌失措的程度看,似乎红军已经到了本州地界;从他挑选了这个时候来杀人……”老黄问:“你怎样看他在这个时候杀人的意图?”大林接下道:“又似是要显示他的力量,镇压群众。”老黄道:“我看不矛盾,正因为乱才需镇压群众。”

大林问:“如果这个分析不错的话,我们的对策又是什么?”老黄道:“让他更乱!”大林接着道:“那十一位同志的家属,自从她们的亲人被捕以后,还一次未和他们见过面,她们坚决要求在他们牺牲前相见一面。她们要举行路祭。这可能有些风险,但我们也很难阻止。我看也可以借这机会给反动派一点小小打击,也要给革命壮壮声势。我们的同志可以牺牲流血,但是党没有被消灭,没有失败,党还活在人们心中,党还要领导斗争!从当前斗争形势看有此需要,受难家属也有这个要求。因此虽有些风险,但还得斗一斗!”

老黄批准了那个小小的行动计划,不过,他说:“不能付出更多代价,我们已经遭受了不少损失了,不能再受打击!”

大林站起来理理衣服就要回去,老黄也想返潭头,分手时老黄忽然想起小林说的一段话,他问:“你现在处境如何?”大林笑道:“有点小小感冒,不要紧,必要时吃上两片阿司匹林就好哩。”老黄却十分关心:“不能粗心大意,同志,一有风吹草动就下乡。”大林摆摆手乐观地说:“出不了事,放心。”匆匆地走了。

大林一走,老黄也想离开,临到城门口时,忽见人声喧杂,满街的人都在奔跑,他心知有异,连忙躲进骑楼下,拉住路人问:“出了什么事?”那人喘息未定地说:“关上城门哩,保安司令部又在抓人!”有的又说:“怕又要拉夫。”老黄心想:“糟了,出不了城!”连忙躲开大街,抄进横街小巷,大街不敢走,小巷不认识,正在苦恼中,忽见在一条小巷巷心挑出枝竹竿,上挂一盏油纸灯笼,上写四个大字“德记旅舍”。老黄心想:有救了!

匆匆地走进德记旅舍,那老板娘正要上门,一见是老黄,悲喜交集地说:“老黄呀,是你,赶快进来,又抓人哩。”一手就把他拉进去,匆匆地上了大门。两人在账房内坐定,老板娘问:“怎样一去就不见来?得意了吧?现在做什么大事,看你身上穿的,面色红闪闪的,一定是得意哩。”老黄笑着说:“发财谈不上,只是帮亲戚跑跑腿,做点小买卖,生活倒还安定。”老板娘说:“这就好哩,这年头能求得个生活安定就很不错啦。”

老黄问:“外头闹哄哄的,又出什么事?”老板娘道:“谁知道,听说章县在打仗,大城也像是要打仗的样子,又是杀人,又是戒严拉人,闹得鸡犬不宁,也弄不清到底出了什么事。总之宁为太平狗,不做乱离人。老黄现住哪儿?”老黄道:“就住在为民镇,刚刚来谈笔买卖,说是戒严哩。”老板娘道:“趁早就在我这儿住下,走不成哩。”老黄迟疑着,那老板娘却笑开了:“这次算来走我的亲戚,不会像上次叫你担惊受怕。”老黄说:“那次苦头确叫我怕。”

当夜满城风雨,枪声不绝,派出所查夜也特别严,但老黄却安睡无误,有老板娘在那儿庇护,果然没人来麻烦他。可是第二天清早满街又闹开:“正午时分在南教场杀人!”老黄焦急地想:“怎么又提前啦?”他关心的是那个计划,会不会因反动派提前杀人而有所影响。他到鱼行街去,小林不在;到老魏家,老魏也不在;想上进士第,担心有人监视,临时把出城计划打消,又回到德记旅舍,对老板娘说:“还有一笔生意没有谈成,过一两天再走。”他想看看情况变化、发展……

为了处决这次十一名所谓“共犯”,朱大同是很费一番心思的,正如大林分析的一样,这次他挑了这个时机来杀人,主要在于安定人心,说明自己还有力量,因此要特别的“铺张”一下。

当日“犯人”被取出站笼,播上“斩条”,执刑队浩浩荡荡从保安司令部开出。走在前头的是一队手枪队,紧接上的是号手,五名赤着上身,满面满胸黑毛,高大凶狞,手持鬼头大刀的刽子手。而后是那十一名被人挟持着的“正犯”和骑着高头大马、斜佩青天白日执法佩带、满面杀气的“监斩官”朱大同,两旁又都有卫士护卫。他们故意要来个示威,因此队伍都是缓步而行,沿途吹打。走过衙门口,到了十字大街,转中山大街。一见这杀人队,群众就惊慌奔走,也有怀着好奇心伫立观望的。

尽管那朱大同在耍威风,做出叫人惊心动魄的样子,而那即将受处决的人,却没一个表示屈辱畏怯的。被押在最前头的是宋日升,他须发蓬松,跛着一条腿,一年多来的磨折,已使他面目全非,骨瘦如柴,但他这时还面不改容,目光闪闪,昂头前进,表示出一个威武不能屈的共产党员崇高气节。他目光四射,如两把尖刀,望着哪儿,哪儿就出现了一片赞叹声:“共产党真行,不怕死!”

在他之后是陈天保,那年轻的司机,一上街就大声地叫喊:“老乡们再见了,我们和你们一样是善良的百姓,只因不堪国民党反动派的压迫,不愿过奴隶生活,才起来革命!国民党反动派想杀我们这十一个来恐吓革命的人们。他们能杀我们这十一个手无寸铁的,却杀不了千千万万被压迫的中国劳苦大众,杀不完千千万万中国共产党人!”陈山也在对着那些刽子手杀人犯破口大骂:“反动派,你们的日子也不多了,红军已打到章县,很快就要来和你们算账,讨回这笔血债!”而后,有人在喊口号:“打倒国民党反动派!”“中国共产党万岁!”“中华苏维埃万岁!”也有人在唱《国际歌》的:“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群众始而以惊骇的目光注视他们,继之以同情和赞叹:“共产党就是好汉!”“有这样不怕死的共产党,还怕蒋介石不倒!”老年人却摇头叹气:“年轻轻的就……罪孽!罪孽!”妇女们掩面痛哭。

这群不屈的烈士就这样沿途在出国民党反动派的丑,表示他们对党、对人民、对革命的忠诚,也表示了他们对敌人的痛恨和蔑视!

正当这支队伍转进中山大街,那陈天保宣传了共产党不怕死后,又宣传起反动派出卖祖国的罪行:“蒋介石不放一枪一弹,用双手把东三省奉送给日本帝国主义,又集中了百万大兵来攻打抗日救国的中央苏区和北上抗日的红军。同胞们,现在你们都该明白了,谁是真正抗日救国,谁是卖国求荣的!”接着,又高呼:“打倒蒋介石卖国贼!”“打倒祸国害民的国民党反动派!”他们就这样走走停停,对群众大声疾呼,使那反动的执刑队非常害怕,反复地来干涉,陈天保叫着:“你们害怕真理,我就偏要宣传真理!真理是不会在枪杆下屈服的!”他们叫喊声更大,更理直气壮。弄得那反动派没一点办法,朱大同只好下命令:“清道!把看热闹的人打走!”群众被打得四散奔走,但走不远又都回头跟上。他们不再是来看热闹,而是来对英勇不屈的战士表示崇高敬意。

正在这时,从横巷突然冲出一支人,是一群披麻戴孝的妇女儿童,由天保娘带头,又哭又骂地直撞进执刑队,拉住那些“犯人”不放,特别是那些儿童惨切地号哭着:“爸呀,你不能死!”妇女也有跪倒在地上死拉住自己亲人不放的:“你死了,叫我们一家怎么过活呀!”群众一见有“路祭”的家属来了,也从四面八方围上,人很多,一下子就有上千人。那执刑队虽拳打足踢,怎样也打不散这些死死纠缠的妇女儿童和推推拥拥的群众,那家属甚至有直冲猛闯地扑到朱大同那儿去“求情”。队伍一时陷在人圈中动弹不得,秩序因之大乱。

正在拉拉扯扯,纠缠不清时,从大街侧旁的三层楼顶,又纷纷扬扬地飘下了些红红绿绿的传单。朱大同眼快,一见形势有变,快叫:“有共产党放传单!”拔出枪对着两侧骑楼顶就射击。这一打坏事哩,执刑队见监斩官开枪,也胡乱开枪,一时枪声卜卜,人如山倒,更有人乘机大叫:“红军打来了!”“共产党进城来了!”混乱的浪潮锐不可当,四面冲击,店铺关门声、枪声、群众惊慌奔走呼叫声,汇成一片。

群众动了,“囚犯”们也动了,陈天保首先和执刑兵打了起来,他的手被捆绑着,只好用身子去撞击敌人,其他的人也拼命和他们撞,一时乱成一团。有部分妇女在天保娘带动下,直扑朱大同,要把他拉下马,这杀人凶手没想到会有这意外,一时乱了方寸,没个主意,又闹不清到底来了多少共产党,枪是谁打的,扭转马头回头就跑,士兵见监斩官跑了,也哗地四处奔逃,都以为红军进城。

那朱大同沿中山大街走了一段路,见没有新的动静,不过是自相惊扰罢了,想起在仓皇中把“囚犯”也丢了,万一逃脱,如何交差?忙又回头指挥士兵:“饭桶!别把共产党放跑哩!”当他赶到出事地点,“囚犯”和家属已四散走开,有的冲进横巷,有的躲进两旁尚在兴建中的洋楼。朱大同一面开枪,一面大叫:“抓逃犯!”刚刚在这时,闻声从保安司令部开出的人马也及时赶到,双方人马会齐就分头追赶“逃犯”、群众,当时他们像群疯狗,见人就抓,就开枪。一时使整个大城处在恐怖、混乱状态中……这就是后来被刺州人津津乐道的“大闹法场”的惊天动地事件。

正当中山大街闹出了这大事,大林、玉华、吴启超还有玉华娘正在进士第打小麻将。吴启超从清早就来“拜访”,一直不肯离开,大林偷偷地对玉华说:“陪他玩上这一天,看他怎的?”两个人心情特别紧张,却又不得不装出若无其事、安定、闲适的模样,叉过四圈又叫陈妈备饭,饭后又上牌桌。吴启超心里有鬼,也装作若无其事,他的任务是侦察、探测这两个重大嫌疑犯的反应:保安司令部在杀他们的人,难道他们会无动于衷?没一点反应?他拼命地谈有关章县的情况,谈宋日升等十一个人将被处决的事情。玉华有点激动,大林却很冷淡,他故意地说:“老吴,大事我们管不了,小事不愿管,来,还是玩我们的!”

当从中山大街方向传来了枪声后,三个人都很注意,却又都不愿提起。大林、玉华在关心这场斗争,吴启超觉得枪声来得不平常。不久,陈妈匆匆赶进来说:“吴先生,报社有人找。”吴启超匆匆出去,回来时拿起外套、文明杖就要走。大林故意问:“报社有事?”吴启超道:“事情闹大了,红军闹法场,报社叫我赶快去。”玉华激动极了,大林却说:“我想,吴先生还是在我们这儿待待好,如果真有事,路上一定戒严,走不了!”吴启超道:“不!我还是回去。”原来出事的地点就在他那不公开的家门口,有部分传单甚至就从他家三楼上散下。保安队在追捕“捣乱分子”时把附近几层楼都封锁了,挨家挨户地抓人,无意中把那“小东西”也逮走了。

吴启超走后,玉华悄悄地问大林:“我出去找老魏一下?”大林道:“那家伙虽然走了,不会留下人在外面监视?你还是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玉华却焦急非常:“就不知道事情怎样发展的?他们会不会感情冲动,出了问题?”大林道:“我相信小林、老魏会小心处理的。”两人当时都没出门。

受难家属去“路祭”“收尸”是老魏亲自主持的。从这些受难家属出动后,他一直和她们在一起,玉华交给他的任务,原来只要给敌人来了难堪,振一振革命正气,想不到这群披麻戴孝的家属一出现,竟出了意外的变化,那些家属眼见自己亲人被押解着去受刑,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愤怒代替了悲伤,竟控制不住,凶猛地直扑敌人,受难的同志也及时配合上,起来斗争,局势完全变成不可收拾了。眼见敌人惊慌失措中乱了手足,老魏一时也忘记了玉华是怎样交代:要小心谨慎,不要过分地暴露自己,招来不必要的损失。但他却一不做二不休,首先叫着:“红军打来了!”“共产党进城了!”一时一传十,十传百,都叫开了,使局面越发混乱,敌人越发惊慌,不可收拾了。

那小林临离家时,想到家里还剩下一些传单,当时灵机一动:何不带了走?于是就揣在身上。来到大街上,只见满街都乱哄哄的,他在混乱中混入了大街旁刚修起还没人住的洋楼,登上了三楼;他站定了往下一看,就把传单撒将下去,立时人丛中传单纷飞。朱大同见此情景,立时惊慌失措,大呼:“抓共产党!”小林却早已下了楼,混在闹成一团的人群中了。

那“小东西”原也在二楼看“杀人”,眼见那杀人队伍浩浩荡荡开过来,朱大同耀武扬威地骑在马上,受难家属携老拖幼、披麻戴孝地在拦途哀号,她感到难过,想起自己父兄也是这样在反动派刀下牺牲的,忍不住热泪纵流。当她看见有人在散发传单,高呼口号,妇女们、“囚犯”们都动起来,朱大同那样威风扫地,惊慌失措,狼狈奔逃,又忍不住拍手哗笑,笑得多舒畅!一直等到保安队来搜捕“共产党”,踢开她的门,她还兀自在那儿笑。他们问她:“共产党呢?”她说:“我们这儿有个吴中校,没有共产党。”来人又问:“你笑什么?”小东西把眼一瞪:“我笑你们狼狈相!”说罢又大笑,一直到她和一群被搜捕的“嫌疑犯”,被押解上保安司令部去,一路还在笑,她觉得从没这样痛快过。

大城一直在混乱中,第二天周维国匆匆从省里赶回来,把所有高级幕僚都骂了,又下命令:“把所有追回来的共犯通通给老子秘密枪毙!”

老黄住在德记旅舍,密切地注意事态的发展,外表却轻松愉快,他和老板娘做起亲戚来,认她做干妈,还送了一份不薄的礼。德记旅舍给逮了好些旅客,却一直没有碰到他。第三天,他设法找到小林,小林一见面就很吃惊:“老黄同志,你为什么还留在城里?”又说,“大林、玉华同志都没事,就只天保娘被捕。”老黄问:“其他情况怎样?”小林说:“反动派花了多大力气,搜了全城,十一个人已被找回十个人,天保同志一直没被找到。反动派围了打铁巷,也没搜到,最后只好把天保娘带走。”

老黄关心地问:“老魏呢?”小林摇摇头笑笑:“我已和他联系上,没有事。我们正在设法和天保娘联系,从第一监狱传出的消息,朱大同亲自审讯老人家,要她把天保同志交出来,她老人家还不知道天保同志逃脱呢,一听就张开嘴笑,说:老天保佑,陈家不会绝后了!反动派打她,她只有一句:要打要杀由你,我反正什么也不说。”老黄听了非常感动,他留了个口信给大林:“敌人是不甘失败的,要加倍小心,要打听出天保同志下落,并迅速转移。”又对小林说:“你不该在那种场合撒传单,太容易暴露。以后要注意。”然后才离开。

城乡交通又恢复了。乡间震动也不下于大城,到处都在传说:红军便衣已进了城,大劫法场。有人还说:“红军真像天兵天将,来无踪去无影。”有人又说:“红军便衣,全是一式黑衣裤,头上扎着红头巾,一排枪打倒了几十个中央军,把犯人背起就腾云驾雾地走了!”一致意见却是:“中央军不行,一个大城住了成个师,只有几十个红军便衣便被打得落花流水!”说罢哈哈大笑。

老黄沿途走去,有意地搜集群众反映,因此,走走停停,凡有人歇足的路亭食摊就停下,心里却在想这一期《农民报》内容得好好反映一下。可是,当他越近潭头时,就越感到气氛不对,有不少人在交头接耳地谈论,谈论什么呢?老黄心内疑惑,问人,人家听他说的是外地口音,都闭口不说,反而都走了。他侧耳偷听,也只是片言只语,只听说:抓了人。抓谁?为什么?全没下文,越发疑惑。

不久,他走近潭头地界,心想:还是绕路走妥当,先到顺娘家打听了再说。他沿小路上山,将近松林时,忽见有人在叫他:“老黄同志……”老黄有点意外,却无心避开,只见从刺丛中钻出一个人来,不是别人,正是汪十五。那汪十五面色仓皇,心神不安,拉住老黄就朝刺丛里钻。开口就说:“老黄同志,你不能再进村了!”老黄吃惊地问:“出事了吗?”汪十五当即说出一件非常不幸的事:“我和我女人分开两条路,已等了你好几天,陈聪叛变了,沈常青、沈渊都被捕哩。”

这是平地雷声,老黄面色大变:“老宋和顺娘呢?”汪十五呜声说道:“老宋同志下落不明,顺娘同志……”说着,就泪如泉涌,“牺牲哩。”像被电流触过一样,老黄感到一阵麻木:“为什么?”汪十五抹去眼泪:“说来话长,老黄同志,你千万不能再进村,那儿已不是我们的地方,有叛徒和反动派住着。我带你到一个地方去,慢慢告诉你……”说着,他们就朝青霞山走去。汪十五一直把老黄带到一个人迹罕到的石洞,和他对坐着。“是这样,”汪十五道,“叛徒害人呀……”话没说完,就放声大哭。

原来,那陈聪和玉叶有了勾当以后,弄出肚子来,玉叶几次催陈聪赶快解决,陈聪只一味在拖延,还想甩开她不管。那玉叶肚皮一天天大起来,面色苍黄,饮食不思,婆婆以为她有病,叫她去看病,她说无病,坚决不医。沈常青女人和沈常青背地商量之后,决定强制她去看病。那天,他们把镇上一位老大夫请到家,常青女人看过病后,就把大夫带到玉叶房里,对她说:“玉叶,大夫来了,你也顺便看看。”那玉叶心里明白却不敢直言,又无法推托,便在婆婆监督下由大夫摸脉。

那大夫摸了一会儿脉问了几句话就起身。常青女人问他:“大夫,我媳妇害的是什么病?”大夫只是一言不发,常青女人又问:“要不要开方?”大夫摇摇头,笑笑。常青女人觉得奇怪,这大夫一向是有问必答的,为什么今天这样怪,她请他再坐坐,他答:“不必了。”一直到快出大门前,他才说:“恭喜了,沈伯母。”常青女人很是奇怪,哪来的喜?死死追迫着:“大夫你可不能随便开玩笑,是人命上的事。”那大夫被迫不过只好说实话:“沈伯母,你媳妇没病,是你快要抱孙子了。”常青女人当时大出意外,待再问些什么,那大夫已上轿走了。

常青女人一回到沈常青那儿,面色非常难看,沈常青问起媳妇的病。她一时委屈不过放声就哭:“老头呀,我们家门不幸,养了这样个媳妇,那女人不是好女人,忘恩负义。”沈常青一向是封建保守,一听这话也猜到一些,当时面色苍白,大声责问:“再说清楚些!”他女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大夫说她没有病,偷汉子,把肚皮弄大了!”

那沈常青一听这话还了得,气得七孔生烟,直哆嗦,拿起鸡毛掸就走。当他推开玉叶房间,见她还在伤心饮泣,他闩上门,开口就骂:“臭婊子,做的好事!”说着迎头劈面就是一阵痛打,把那玉叶打得随地乱滚,爬进床下,哀声呼救。“告诉我,偷了谁?”沈常青哪容她躲避,伸手揪住头发,用力地打,打过又骂,骂过又打:“说不说?不说你今天也别想活了!”

那金枝玉叶的女人从没挨过这样痛打,一身都是伤痕,痛不过就把什么都说了。沈常青把女人、丫头叫进来:“把她所有的金银首饰都给我搜出来。”一搜大部分首饰又不见了,沈常青挥起鸡毛掸子又问:“我给你的首饰珠宝到哪儿去了?”那玉叶跪倒在地,直认不讳:“全叫陈聪拿走了,他答应和我逃走。”

沈常青叫把玉叶锁住,气冲冲地下楼,他女人问他:“你上哪儿去?”沈常青道:“我找那姓陈的流氓算账去。”他女人却死死缠住他:“老头呀,你想死啦,人家年轻轻的,一拳怕不丧掉你的命。还是把沈渊找来,叫沈渊来讲理,人是他找来的,出了这事他能不管?”沈常青听了也觉有理,便派人去叫沈渊:“务必立即赶来!”

那沈渊一听说叔父家出了大事,三步当两步扶病赶来。当沈常青对他说了事件经过,常青女人又从旁责备:“渊侄,我们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为什么引狼入室、把我们害得这样惨?”那沈渊也是火暴性子,一时兴起,也大骂陈聪这流氓痞子忘恩负义,拿起扁担就要去找陈聪算账。常青女人却出了主意:“渊侄,你也不是他的对手,派人把他叫来,再好好教训他!”果然就派人去请陈聪。

那陈聪还在鼓里哩,一听叫唤就和平时一样,兴冲冲地走来。一进门,铁闸就被关上,沈渊、沈常青和他女人,一字排地站着,正在等他,看来要审讯他了。先由沈常青开口问:“姓陈的,你到我学校做事,这几年来,我对你怎样?”那陈聪虽觉形势有异,心有不安,却还满面笑容说:“沈校董像父母一样关怀照顾我。”沈常青又问:“你该怎样对我?”陈聪是个聪明人,见他话中有话,多少也猜出一些,正想来个“君子不吃眼前亏”,四面铁门全被锁上,他想插翼也难飞,便硬着头皮回答:“我应该报您的大恩。”那沈常青于是便大声喝道:“你为什么恩将仇报?”说着挥起扶杖迎头就打。

那陈聪心里有事不敢还手,却对沈渊呼起“救命”,这时沈渊也已气得说不出话,早准备起扁担一条,抡起就打:“你这流氓地痞,我哪件对不起你?你为什么要害玉叶?”常青女人一时气不过也挥动竹扫帚来打:“你骗钱、骗色,又想拐人!”那陈聪被打得急了,想还手,早有丫头长工把他拉住,只有挨打的份了。他一见大势已去,只好跪地求饶。可是谁能饶过他,一时扶杖、扁担、竹扫帚,再加上长工的几下拳头,把他打得落地乱滚,满身满面伤痕,只好装死,那沈常青怕他真的死了,才命令:“把他赶出去,学校也不办了!”

那陈聪被逐出洋灰楼,自知混不下去,也无面见人,匆匆收拾起行李,上镇去请挑夫。刚好在路口碰上汪十五,请他来挑。这时黄洛夫正在顺娘家,陈聪字也不留一个,满怀愤恨,挑起行李就走。汪十五替他挑着行李,沿公路上走,正走到池塘村口时,忽见林雄模带着五六个人,前呼后拥地从池塘出来要进城。一见那陈聪行动诡秘,衣衫破烂,面带伤痕,连忙叫何中尉去打招呼。

那何中尉当下问:“陈校长,怎么走得这样匆忙?”陈聪摇头叹气道:“我辞职不干了。”林雄模也走近前:“和谁打架来的?”陈聪一听这话就流下泪:“我是只奶牛呀,奶挤完了,也只好上屠场。”林雄模故意问:“这话怎讲?”陈聪感到难堪,呜呜只哭:“东家把我打了!”林雄模正想了解沈渊,这一说正中他心意:“沈渊不是你的老朋友吗?为什么不帮你说几句话?”陈聪一听到沈渊更是咬牙切齿:“他还帮着主人打我!”那林雄模脑筋一转,知道其中大有文章,用手一拉:“走!到我家去,我们谈谈。”说着就回村,汪十五仍旧挑着行李,跟他们走。

进了特派员办公室后,林雄模关怀备至,叫人替他敷伤,又叫备酒“压惊”。他的温情厚意,叫陈聪大为感动,加上几杯酒下肚,就大发牢骚:“沈常青打我,我不怪,反正他儿媳妇是被我玩了。沈渊也打我,我就不服,他是个什么人,居然也帮助资产阶级来压迫无产阶级。”林雄模假装糊涂:“沈渊不也和沈常青一样,是个资产阶级?”陈聪开怀痛饮:“你不知道,他是共……”林雄模问:“你说他是共产党?”又笑着说,“老哥,这年头共产党的帽子,可不能随便给人加呀。你和我是朋友,沈渊和我也是朋友。”陈聪怨气未消:“他是你的朋友,你就要更加小心,他装病,他说他什么也不干,是幌子,想骗人,是个不折不扣的共产党。”

林雄模一面替陈聪斟酒,一面对何中尉做眼色,何中尉找个借口就偷偷溜出去,却躲在隔壁房间偷做记录,那林雄模一边劝饮,一边又问:“那你呢?”陈聪道:“我就因为不是党员才吃亏,学校是我经手办起来的,名义是校长却无实权,经费要交给他们,人来人往,我也不能过问,什么活动也不能参加,设的秘密机关,还不许我知道。”林雄模对这送上门来的情报,大加赞赏,却装作毫不在乎的样子:“这样说来,你这间学校也是共党机关了?”陈聪道:“当然是机关,你认得陈鸿?”林雄模摇头道:“不知道。”陈聪得意扬扬地说:“刺州共产党第一号人物,他的头就挂在大城贞节坊上示众过。”林雄模问:“人死了你还提他干什么?”陈聪道:“就是他和沈渊勾结在一起,通过沈渊又去勾结沈常青才把学校办起来的。”林雄模道:“这样看来,沈常青也是共产党了?”陈聪道:“当共产党没资格,当个外围,像我一样倒差不多。”

林雄模道:“你说第二号共产党大人物又是谁?”陈聪稍作沉吟,心想:我现在已和他们全面破裂了,一不做二不休,就把什么都说了吧。便说:“一个姓王的,叫王泉生,高高瘦瘦,双腿长长,三十来岁,大学生。”林雄模又问:“第三号大人物又是谁?”陈聪道:“那王泉生代替了陈鸿来领导我。后来,他走了,又来了个姓黄的,外地口音,四十上下。”

林雄模问:“那么第四号大人物又是谁?”陈聪道:“就是我们那宋老师。”林雄模吃惊道:“第四号大人物却是个教师?”陈聪道:“别小看他,秘密印刷厂、地下报全是他一个人在主持。”林雄模问:“就是那份《农民报》,在你们那儿印刷的?”陈聪道:“机关不设在我们学校,是设在一个小寡妇叫顺娘的家里。”林雄模问:“你说那姓宋的是个什么样人?”陈聪道:“是学生,短短胖胖,二十来岁,美术字写得特别好。”这下林雄模就想起那张学校布告为什么那样面熟,原来他是在《农民报》上看见的。正待继续追问,那陈聪已酩酊大醉。林雄模叫何中尉把陈聪扶进房去:“派人守住,不许他离开一步!”

这时有人来请示:“陈校长的行李怎么办?”林雄模道:“留下!”“挑夫呢?”“叫他滚!”原来那汪十五就在离客厅不远的走廊下守着那担行李,陈聪说的他全听到了,内心十分着急,恨不得立刻就离开,把这重大变化通知黄洛夫和顺娘,一听说:“叫他滚!”连挑夫钱也不要,丢下行李就飞奔回村。

那汪十五一赶回村,全村都闹翻了,人人都在谈论陈聪的臭史,嘲笑那洋灰楼第一号大财主。他匆匆赶到顺娘家,把他所见所闻的全说了。那黄洛夫当时只是叫苦,大骂沈渊坏事。又说:“老黄同志不在家我们怎么办?”顺娘却说:“不能等待,赶快走!”又对十五说:“老黄同志不在,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你设法到五里外地方路口去等他,告诉他这件事,千万不能进村!”

他们把报社钢笔、钢板、油墨、纸张、行李分装上两大麻袋,从后门直扛上青霞山。顺娘在半山一个石洞里,把黄洛夫安置好,喘息稍定,想起在床底下还有一大麻袋印就的本期《农民报》,觉得丢给敌人太可惜,又见村里没一点动静,便对黄洛夫说:“看来,敌人要动手也不会这样快,让我下去再把那袋《农民报》扛回来,顺便也带点吃的。”黄洛夫只是不同意,他说:“已经上了山,不能再去冒这个险。”顺娘却说:“地方我熟识,你不用怕。那些《农民报》是党的财产,我们又都花过心血的,不能白丢给反动派!”执意要走。双方吵了一顿,黄洛夫说服不了她,最后也只好同意,叫她快去快回。临走时又反复叮嘱:“一见形势不对就回来,别因小失大!”顺娘也交代:“万一我出事,回不来,你就赶快转移,这儿不是久留之地!”

顺娘利用朦胧夜色,飞步下山,她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过松林向桃花园推进,只见那独家寡屋没有灯火,也没人声,静悄悄的,心想:“没事!”便要进屋,刚一进门,就听见一声:“抓住!”从黑暗中奔出几个人,伸手来抓,她用力把他们一推,返身正待要跑,说时迟那时快,门外四面八方都钻出人来,火把明亮,被困在人中,她一时着急:死也不当俘虏!纵身只一跳就过篱笆,一转身进入桃园,那潜伏的敌人却紧追不舍。她穿过桃园又想朝松林跑,一声:“开枪!”枪声就响了。她在奔突中,只觉得胸口、肚子、腿上一阵麻痛,再也走不动了。

原来在黄昏前,林雄模带同陈聪会同为民镇的王连,分三路进入潭头,一路直趋洋灰楼捉拿沈常青、沈渊,一路到顺娘家潜伏着,另一路到学校宿舍。那陈聪捉拿了沈常青、沈渊后,得意扬扬地给了他们几记耳光说:“你们也有今日!”林雄模却对沈渊说:“沈先生,我等候有这一天已有许久了!”

沈常青开口大骂陈聪忘恩负义,沈渊却低头不语。那陈聪把玉叶放出时,也说:“玉叶,特派员已答应我,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这幢洋房也是我的了!”玉叶一见家里被抢,沈常青、沈渊被绑就放声大哭,对陈聪哀求着:“把我带到哪儿都可以,不要抓他们!”陈聪一不做二不休,麻风已出到脸也只好强干到底,冷笑着说:“共产党不抓还行!”他把住在楼上的人都赶下楼,把沈常青房间让给林雄模做审讯室,自己却拉着玉叶进她卧室:“让我们也好好地过一夜。”

当何中尉等一帮人把顺娘尸体和那袋《农民报》抬到洋灰楼,林雄模甩手在她胸口只一按,就跌足道:“为什么不抓活的?”何中尉道:“我也说要抓活的,可是她顽强得很,就像兔子一样在跑呀!”林雄模问:“那姓宋的呢?”何中尉道:“没找到,看样子,早已逃上山!”林雄模当即下了命令:“看来也逃不远,打上火把给我搜山!”他只在洋灰楼留下一班人,其余的都搜山去了。

搜山队直到天亮还没搜到人,林雄模把王连长留下继续搜捕,就押着沈渊、沈常青、陈聪,还有顺娘的尸体进城去请功了。

老黄听完十五的报告,十分焦急,心想:“如此一来,大林也危矣!”便对汪十五交代道:“好好地工作,稳定同志们的情绪,有事我会派人来!”他们约定碰头地点、暗号,老黄又说:“黄洛夫同志没有被捕,看来也还在这山上,设法找到他,把他掩护起来!”说罢就朝清源方向走。他想:无论如何得通知大林离开。

当他走进老六家,意外地听说黄洛夫已在这儿,一块石头下地。原来那黄洛夫从顺娘下山后,一个人在荒山上又焦急又担惊,总怕顺娘出事,他一直在洞里守住那两只麻袋,怕一离开会被人抢走似的,时间也过得特别长,坐一会儿又起来走动走动,最后索性跑出山洞。只见在潭头方向静悄悄的,他想:也许顺娘的话是对的,敌人要动手不会来得这样快。要是她能安全回来,在这荒山里多有诗意,多富浪漫色彩啊!

他坐在草地上,口里嚼着草根,它有点甜又有点苦涩,倒像野树上长出的山楂。顺娘每次上山回来,总要摘一把山楂,装在围兜里,悄悄地放在他面前说:“吃点,多好的山楂果!”有时找不到山楂,就摘“逃军粮”,他记起顺娘说过关于逃军粮的故事:“小时候,我们一家人,逃兵灾,上山,什么吃的也没有,村里住着兵下不来,娘就叫我们去摘逃军粮,她说:孩子,这叫逃军粮,老天不绝人,遍山都是,吃了止饥又止渴,有几天时间,我们都是吃这种粮食。”黄洛夫想:天一亮就找逃军粮充饥!

想念很多,愁绪很多,突然听见从村那边传来一阵枪声,他惊慌极了,当时想逃进洞,想想还远,又停住。而那枪声却越响越密,接着又是人声,又是火光,他忍不住叫了声苦。“出事了。”他想。但他还把希望寄托在顺娘的机智勇敢上,也许他们抓不着她,打不中她。他等着,等着。顺娘没回来,人声却十分嘈杂,几路火把满山遍野而来,似乎是在搜山。

他不能不相信她真的出事了,自己也在危急状态中,当时拔足就跑。盲目地跑了一段路,想起那两只麻袋都是党的财产。“我们弄来可不容易呀,能让敌人白白抢走?不!不能!”他又回头,爬进山洞匆匆忙忙藏好。待要出洞,又想起万一我们要再出版《农民报》没这些工具怎么办?又回头去找,在黑暗中从麻包里找出钢板、钢笔和一筒蜡纸,往袋里、怀里塞好,匆匆出洞。乱走了一阵,但还没解决上哪去的问题。他想:除了这儿和清源我能到哪儿去呢?潭头回不去了,生路只有一条,上清源去!他利用星斗位置,大体摸了个方向,七上八下地走了。

他记不起是在什么时候走下山,也记不起在什么时候穿过刺禾公路,在慌乱中掉了一只鞋,七上八下,多不方便,索性把另一只也丢了。衣服被野刺钩破割裂,也管不了。他只紧紧地护住那块钢板、那支钢笔和那筒蜡纸,其余的都不管了。他就是这样凭着一点记忆,一点信念,向他认为对的方向走,一直到天亮才走到桐江边。

经过这一夜惊恐、奔波,真是又饥、又渴、又累,但心情特别舒畅,他想:终于逃出虎口了,担心的是顺娘不知怎样,他到江边喝了水,洗了面,整理一下衣服,却认不清清源渡头的方向,又不敢问。他一个人悄悄地坐在江边休息了约有半小时,见有一个放牧儿童骑在水牛背上,沿江岸而来,心想问问孩子该不会有什么,便问:“小朋友,上清源渡头往哪条路走?”那孩子用手一指:“沿岸边走,一直走,再有五里地就到。”又兀自放牧去了。他按照那牧童指点的方向,鼓起勇气继续前进,也顾不了衣服已被撕得东一块西一缕了。

阿玉公孙俩正忙于摆渡,一见他那狼狈相,阿玉就忍俊不禁地笑了。他当时偷偷把她拉过一边,阿玉不待他开口丢眼又说话:“表哥,还没吃早饭吧?等会儿上我家吃去!”过了渡口,阿玉把渡船交给她公公,带他上茅屋去,一见面就说:“看你那样子,活像个叫花!”心里却热辣辣的,从他们分手后,她多想念他呀,就是没机会见面,这时见了怎不高兴?黄洛夫却说:“我是从武装敌人包围下逃出来的,要见马叔。”阿玉满怀高兴地说:“马叔不在,六叔在,我替你找。你这个样子千万使不得,人家见了会怀疑。”说着,就去翻箱倒箧,从旧衣堆里拿出一套满是补丁又粗又大的土布衫裤:“换上,难看点没关系。”将近黄昏时,又把他带去见老六。

老六听了报告也很焦急,可是老黄不在。他说:“你暂时在阿玉那儿住,有事我通知你!”阿玉这次不仅高兴地接受任务,而且十分主动。这个早熟的少女,从上次和黄洛夫见过面,住了几天,对他总不忘情,她觉得他很合自己心意:坦率、大方,有时还有点傻气,但热情忠厚,最使她印象深刻的,是他们在一条小艇上过了好几天,孤男寡女,她又随便大方,他从没对她起过邪念,说调引人的话,把她当家人,当自己妹妹,在她十多年来的记忆中,像他这样的人还是第一个!渔家人到了陆地,一向是不大被人当人待的,特别是那些女孩子,谁不见了起邪念?动手动足?好像从海上过来的,就没一个是正经人似的。

他走后,六叔问她:“洋学生在你那儿,没给你什么麻烦?”她就说:“洋学生好,就是太老实些。”老六问:“怎样个老实法?”阿玉只把头低着。老六又问:“你对他很有意思?”她也不否认:“我喜欢他,是个好人!”黄洛夫上了艇,阿玉便对他说了好多好多话,像没个完似的,说她每次上了艇,就想起他,老放不开一个想头:“什么时候能再见见他呀?”就是不敢对六叔提。

老六不在家,老黄就对玉蒜说:“大嫂,烦你走一趟,把阿玉找来。叫她也准备准备,上城!”玉蒜出去约有半个时辰阿玉便来了,一听说要派她进城,就料定会有特殊任务,因此随身携带那套护身道具。一见老黄,和过去一样正正经经,规规矩矩叫了声:“马叔。”老黄匆匆把她叫过一边,低声而严肃地叮嘱:“有一封要紧的信,要你马上送进城去交给小林。还要等他回信,我在这儿等回信。”阿玉机灵地点点头。老黄又说:“你复述一遍给我听。”他总觉得这孩子有点粗心。那阿玉便复述着:“有一封要紧的信,要马上送进城交给小林。还要等回信,马叔在这儿等。”老黄放心:“记性真不错——聪明。”又问,“执行任务有困难吗?”阿玉照例答声:“叫我上龙官取宝也没困难。”老黄道:“那就走吧。”

阿玉把宽边竹笠戴上,背起鱼篓,飘着那条又粗又黑的长辫子,离开老六家,过了渡就向东门进发。她喜欢走东门,虽然要多走几步。那东门的守门兵和她打得特别热,人家进出要招许多麻烦,有时还要搜身,而她却十分自由。那守门兵只要一见她面,就特别活跃。虽然对她不免也例行公事地问了声:“干什么的?”那阿玉却是满面笑容,不慌不忙地说:“老娘进城卖鱼的,你没看见?”故意把鱼篓盖打开。有一个班长模样的人走近前,她便说:“老总买两条去下酒吧,生猛得很,刚刚从江里捞上来的。”说着顺手从里面提出一条又肥又大的,交给他,那士兵张望一下见没人注意,提着就挂到城门背铁钩上,照例又说声:“没带零钱,下次一起付吧。”阿玉也大大方方地把鱼篓盖一盖说声:“小意思,只要老总吃了不嫌刺多。”对他们挤挤眼,做个怪面,便扬长过去。

那些士兵常常从她那儿得到免费鲜鱼虾供应,因而也特别照顾她。倒有一次,换来班新守城兵,要调开的守城兵交代过:想吃鲜鱼就不要去碰那姑娘,浑身是刺呀。那新守城兵中一个下士,拿了她一条鱼,见她长得俏,又是渔家,想揩油,伸手就朝她胸口摸去。她把面孔只一板,圆睁双眼,倒竖怒眉,一手就把他打回去,说:“你下次再这样,我就不走你们这倒霉东门!”那些士兵见她发起威,怕下次没油水,便都过来说好话,作好作歹地把她劝开。从那次后,那下士也不敢再毛手毛足,只希望继续有鲜鱼虾吃。

那阿玉进得城,迤逦走过东门街,转过中山大街。一路见市面零落,行人稀少,从闹过那场大事后,人心似未全定。她匆匆走近贞节坊,忽见牌坊下当街一摊鲜血,有两头野狗争着舐那血水,过往的人都掩鼻绕进骑楼,不敢从牌坊下通过。她一时大意,也没注意到贞节坊上有什么,照旧走了过去。只听得两侧店铺有人在笑,她回转身,抬头一看,也大吃一惊,连声骂着:“哪个作孽,把人头挂在街中,吓唬人!”原来在贞节坊上就挂着一颗人头,她一看又是个女的,一头血污长发。她有任务在身,无心多看,从中山大街,又踅进鱼行街。

这时鱼行街几乎没人走动,大半店铺都只留下一两个人看铺面,因为是做批发不做零售的,只有清晨热闹。小林一人在守铺,一见她来就问:“有鲜鱼虾卖?”阿玉见左右没人,便跨步进去说:“要买趁早,迟了就别想吃。”小林打开篓盖伸手去翻着,阿玉早已从怀里掏出那封信,低低说:“马叔叫你马上回信,他在等。”小林从篓里挑出几条鲜鱼,说声:“我拿钱给你!”匆匆进屋,把信打开一看,当时就大惊失色。出来说:“我来不及回信了,你告诉马叔,我马上通知,就怕赶不及。你快走!”

阿玉匆匆离开鱼行街,把最后几条鲜鱼廉价卖了,又赶出东门。

那小林接到老黄通知后,心里甚是焦急,他必须立刻通知大林,告诉他陈聪叛变,迅速离开。但又怕进士第被监视,想到刺州女中找玉华,早又听玉华通知:女中也有人监视。那他怎么办呢?当下想来想去,想不出个妥善办法,最后才下了大决心:到监察府去!他把铺面请人代看,匆匆离开鱼行街,直趋监察府。

那监察府在横街上,四周几乎都是高等住宅,平时少有人往来。当他走近那横街街口,街灯已经亮了,有一辆小汽车停在那儿,汽车里坐着司机,在街口前后左右,又有几个面孔陌生的人在那儿走动,小林眼快,觉得有点不对,这小汽车、这几个人来这儿做什么的?是什么大人物来拜会蔡监察,还是另有其事?没敢进去,刚好在斜对面有间馃铺,他便进去买了两块甜馃,借故坐在铺门口吃,观观动静。

不久,果见有一个人匆匆从横街走出,和那几个人交头接耳地谈了一会儿,那几个人便纷纷取出火器,司机也开足油门做了准备,小林更加莫名其妙了:“难道在抓人?”正疑虑间,只见大林挟着大公事包从横街匆匆走出,刚到街口,就有人叫他:“林先生!”这一声好像是发出的信号,那群陌生人已一拥而上,大林一见来头不对,返身就走,说时迟那时快,已被团团围住,大林叫声:“你们想绑票吗?”没有人回答他,有一人挥拳就打,当场把他打昏,一声呼啸,拥上车就走。小林见大林被人绑走,只是叫苦,却不敢出门,馃铺老板对他说:“小兄弟赶快走,这世界人命贱得很哩。”

大林被绑了,小林相信玉华也一定出事,更不敢到进士第和刺州女中去。可是他该怎么办?他想起老魏:“对,找他商量去!”

绑架大林的事,是经过保安司令部特务科一番布置的。

原来那林雄模押了沈渊、沈常青、陈聪一干人员进城邀功,朱大同就会同有关人员吴启超、林雄模共同进行审讯。他们先审讯了陈聪,那叛徒已麻风出上面,一不做二不休了,把自己所知的和盘托出,当他供到那王泉生时,吴启超特别注意,他详细地问了有关这个人的特征言行,心里早有几成把握了。当陈聪供到老宋,他也十分注意,问得更加仔细。

初步审讯完毕,三个人退到机密室进行商量。吴启超不等朱大同开口就先提出请求:“老朱,这两个人我有把握,而且一向是我经办的,请你交给我办吧。”朱大同还弄不清这两人的来龙去脉,便问:“你认得他们?”吴启超蛮有把握地说:“从犯人所供的特征看,所谓王泉生也者即是林天成,也可能就是德昌。此人我注意侦察久了,就是没有证据。至于那个所谓宋学文,我刚刚把他手刻的《农民报》和他手刻的《刺州文艺》比较过,是一样字迹,也可以肯定就是黄洛夫。上次动手迟一步,被他逃走了,现在虽没有下落,也不怕他逃出我这如来佛的掌心。”

林雄模却不敢太大意,他说:“王泉生是否就是林天成,还得对证。他现在是蔡监察手下红人,不可轻动。”吴启超道:“要对证也不难,他现在每天都上监察府去办公,我们可以把陈聪秘密藏在街口叫他认,认明无误了才动手。”朱大同又问:“你是说公开逮捕他,还是……”吴启超道:“不论在什么情况下,都应该秘密下手。”朱大同问:“理由呢?”吴启超道:“为了避免那蔡老头纠缠不清,也为了我对蔡玉华现在还不想动手。”朱大同笑道:“暂时留下你那迟开的玫瑰有什么用?”吴启超道:“用处大得很,林天成一被捕,林的线可能还会牵到她那儿去,这样我们就可以一石二鸟。”

商议停当之后,他们又对沈渊、沈常青审讯一番。沈渊一口拒绝陈聪的指控,他说:“我是病人,从回国后什么活动也没有,关系也没有,陈聪为人卑鄙,恩将仇报,不念我给他的友谊帮助、叔叔对他的信任,却无耻地来勾引我弟妇,骗她的私蓄以期达到财色两收目的。我没有错,如果说错,就错在不该打那坏蛋一顿!”至于那沈常青,他也矢口否认陈聪的指控:“谁不知道我是潭头第一大户?古往今来你们听说过大资本家当共产党的?这陈聪不是正人君子,是个卑鄙小人,他私报公仇,含血喷人,打死我也不承认!”他们虽然多次挨打,又叫陈聪来对证,也不肯招认。最后,他们就把希望寄托在林天成身上,只要这“第二号大人物”一招供,便可以真相大白了!

那吴启超亲自押解陈聪到蔡监察府外横街口秘密地认了大林,陈聪说:“就是他,把他砍成肉碎我也认得出!”这样就发生了对大林的绑架事件。

大林一直被秘密绑到保安司令部特别刑讯室。审讯时朱大同、吴启超、林雄模一排列地坐定。吴启超一见面就欠身而起,故意说道:“林先生,久违了。”大林故表欣慰道:“吴先生也在这儿?那我完全可以放心了。最低限度也有一个新闻记者在场证明我是怎样被绑架来的。”回头又去责问朱大同:“朱科长,我完全不能理解你们用这样绑架手段到底为的是什么?我是堂堂的监察府秘书,有名有姓有住所,有事可以通过正式手续找我,为什么在光天化日之下用这种匪徒绑劫行为?真太令人难解!”

这一番话把朱大同说得面色一阵青一阵红的,他忽然老羞成怒地拍起桌来:“少废话!德昌,你现在已落在我手上了,放老实些,把你们党的组织人员通通给我招出来,以免我来动刑。”吴启超接着也说:“林先生,我们是老朋友,我极愿在你困难的时候助你一臂之力。不过问题还在你自己。你现在是到了非常危难的境地,要保存你的名誉、社会地位、娇妻和蔡监察的信任,就得好好招供,为党国效劳;不然要身败名裂,坐老虎凳、被杀头。何去何从,全看你自己了。”

大林笑道:“你们所说的,我全不明白。到底我犯了什么罪?”朱大同道:“你是共产党头子,你犯了危害民国罪。”大林只想笑:“你有什么证据?”朱大同喝道:“我们有人证!”吴启超也说:“我们早就知道你就是德昌。”大林微笑着说:“我叫林天成。”朱大同叫着:“你叫德昌!”大林还是从容不迫地说:“要栽赃也不是这样的栽法……”朱大同用力把桌子一拍:“你胡赖!陈聪已供出你来!”当下大林有点吃惊,却装作惘然不知:“谁是陈聪,他是干什么的?我从来不知道有这个人。”朱大同还是声势汹汹:“你还装!老子就叫他出来和你对证。”大林依然面不改容:“平生不做亏心事,你叫鬼来我也不怕。”心里却在想万一真有其事又该如何应付呢?从他被绑的那时起,他已下定决心:最多也不过一死!因此,他表现得特别坚定。

那朱大同见一时攻不下来,低低地和吴启超、林雄模交换下意见,便传令把陈聪带上。一会儿陈聪果然就被带上,这可耻的叛徒一见面就装作痛苦不堪的样子,叫声:“王同志,我不是有意出卖你,实在是受刑不过。我已认了,你也认吧。”那大林把陈聪上下打量了半天,才吃惊地说:“哪来这个人,我从未见过!”陈聪还说:“王同志,你是我的领导,从陈鸿同志被杀后,就是你来领导我工作的。”大林把双眼一瞪,怒声斥责道:“你这人好无理,如何敢在公堂上胡说八道,含血喷人!谁是陈鸿,我也从未见过面。你是哪来的流氓骗子,胡乱告密,自己想升官发财,可不许含血喷人呀!”把那叛徒骂得满面通红,低头不语。朱大同忙又喝道:“林天成,你还是不认,我可以再传第二个证人来!”说着,叫把陈聪推下,又带上沈渊。

那沈渊从被捕的那时起也自己考虑着:我为人刚直一生,从未做过一件违背良心、对不起党的事,虽然有时也有点小小过错,特别是从牢里放出来后,胆小怕事。原以为从此可以安定地过下去,没想到我这个打算也是错的。这些日来,我小心谨慎,唯恐出事,结果还不免落得这样个地步。人说:人死留名,虎死留皮,我沈渊虽过去没有什么大作为过,多少也是党教育过来的,生时虽不能为党多做工作,死时也决不能玷辱党。沈渊呀沈渊,你得坚定呀,不要让你的子孙后代也受玷污,被人辱骂:曾叛变过革命,出卖过同志……

他决心不承认任何足以使他受到污辱的事。他想:“大丈夫不做个轰轰烈烈的男子汉,也该保住清白身!”因此,当他被推出刑堂,朱大同温和地对他说:“姓沈的,只要你说出这位林天成先生是不是和你有来往,我就放你出去。”沈渊把大林一看,心里十分难过,就闹不清楚大林怎样也被牵进来了,也许又是陈聪那该死的叛徒告密的?便摇摇头说:“我没见过这个人!”大林原也十分担心,怕他变坏,像他这样胆小怕死的,一旦受不了刑,也很难说。一见他有这样坚定表示,一时也放声笑道:“朱科长,不要诬陷好人,这位先生说不认识我,我又何尝认识他?你如有所谓人证不妨再搬几个出来,我倒要请你注意,你这样无辜地陷害现任政府官员,又该受什么责罚?就算我可以原谅你,蔡监察也决不会饶你!”那三个人低低地交换了会儿意见,便叫休息。

当大林再度被传讯时,由于他的顽强抗拒,便受刑了。

在初次审讯没有结果后,朱大同和吴启超曾交换过意见,朱大同主张给他狠狠地来一下:“我不相信共产党都是钢铁做成的,不怕痛!”吴启超却说:“如果他真的是大人物,留点余地对我们还是有用的。”他主张“先礼后兵”,由他先以“老朋友”身份去说服说服:“不行了再动手。”朱大同也不反对。这样吴启超便到“特别拘留所”去找大林。

大林在特别拘留所里忧恨交织,情况他已慢慢摸清了,陈聪叛变,牵连到沈渊、沈常青和自己,却不知道为什么会出这件事,也不见有顺娘、汪十五和老黄。“大概他们都没事了吧?”他想,感到欣慰。

对陈聪这个人,他早看出他不可靠,必须及早处理,不知道老黄为什么还不处理,招来这个不幸。其实,也不能怪老黄,要处理陈聪的打算已有好多时候了,他对陈鸿提过,陈鸿也有这个意思,自己接手潭头工作,也有打算,就是下不了决心,有困难,陈聪和沈常青关系密切,受到信任,找人代替难,加上他们一向还是把这当作内部问题来处理,批评批评、教育教育就算了,想不到一错百错!他实在痛心:“丧失对革命敌人的警惕,就是对革命的过失!”

对沈渊的估计,看来自己过去却有点过分了,他对他一向印象不好,认为这个人后退了,在慢慢地变坏,经不起新的考验,没想到他这次的表现如此之坚强,拒绝出卖同志。他看人看得不够深刻,只看沈渊的表面,胆小怕事,没有看到他的另一面:到底还是长期受了党的教育过来,在南洋坐牢,吃过不少苦头,也还没有做出对不起组织的事,他的革命品质还是好的,只是带来更多缺点罢了,特别是摆脱不了封建的家庭关系。“革命同志能没缺点?”他想,“只要能对党忠诚,经得起暴风雨考验,基本是好的,这些缺点也就不那么重要,可以通过党的帮助教育慢慢来改变。”他感到内疚:在他和沈渊联系接触期间,对他很少帮助,在思想上提高他,只把他当作一个既不完全信任,又不愿放弃的具有严重缺点的同志来处理,有事用他,无事也就放过一边。陈聪的事,他发现原比较早,如能早提出和沈渊商量,也许不至于发展到现在这样不可收拾的地步。

他对外面非常之关心:他被秘密逮捕的事组织上知道了吗?老黄现在做什么?玉华的安全又怎样?如果组织上知道了,会怎样来估计自己?玉华如果也不幸被捕,他相信她也会坚持,对党忠诚。“可是她……”他想,“已有孩子。平时的表现也很刚强,但由于家庭出身不好,未受过严酷的考验,能受得住这样的风浪?”更使他不放心的是那卑鄙小人吴启超。“他对她,看来似乎在政治上有怀疑之外,还有个人的企图,万一也落在他手中……”他感到难堪。

他相信他这次被捕,情节是非常严重的,朱大同直指他就是德昌,陈聪也一口咬定他们的关系,难道他们已掌握了自己的材料?已弄清楚他在刺州党的地位?“可是,”他又想,“为什么又不敢公开逮捕我呢?”第一次审讯经过他驳斥之后,敌人也不是那样“理直气壮”,他特别注意,当他对他们提出抗议,并提到蔡监察对他们这种罪行将不会饶恕时,他们又是那样的慌乱,草草收兵。他想:“他们也许还没完全掌握我的材料,对我这个蔡监察的亲戚、亲信人士,也还有一番顾虑。那就这样,他怕蔡监察,我就要求他正式通知蔡监察,看他怎么办?”

因此,当吴启超用伪善的笑容,带上水果日用品等一类东西来“探”他时,他就表现得非常之自然镇定,并且对吴启超说:“老吴,你们这样来对待一个监察府的秘书,实在太不光彩太可笑了,有事我不怕和你们一起在蔡监察面前说明白,怎可以根据一个莫须有的瞎扯,来定一个在社会上有身份有地位的人的罪呢?我的为人你不知道,说什么也不能把我和共产党拉在一起,如果像我这样的人,既不写文章骂人,也没任何证据可以被安上共产党,那你在报上写了那么多攻击现状的文章,又该被安上什么呢?”

那吴启超倒十分奸猾,他笑着说:“林先生,我是个什么人,你现在也该知道了吧,你的事和我不同,如果你做了我们的人,你再去做共产党地下组织的第一号大人物,甚至于公开写文章攻击现政府,我们也会全力支持你的。可惜,你现在还不是我们的人,而且是和我敌对的!我是你的老朋友,现在就用老朋友的地位来劝导你,放弃你的信仰和立场吧,乘人不注意时,我们可以把你放出去,让你再回到你的同志那儿去,照样做你在共产党地下组织中的大人物,也一样安安稳稳地坐在监察府里你的机要秘书地位上。没有什么麻烦的事,只要你办个简单手续。”说着,从衣袋里掏出一份自新书朝大林面前一摆,“在上面签个字。那么,你马上就可以自由,就可以出去,以后谁也不会去麻烦你了。”

那大林把面孔一板,生气地说:“姓吴的,你把我当什么人?”他把那份自新书一推,站起身来就来回走动,“我和你所说的没有任何关系!”吴启超并不为此而生气,他见过这类人不少了,他还是笑容可掬地说:“小老弟,你还年轻不懂事,政治上的事情我比你懂得多,英雄不吃眼前亏,你年轻有为,又得蔡监察信任,如果在政界上混,将来还是大有前途呀,何必为那即将被扑灭的共产党葬送自己前途呢?我劝你看开一点,在这样的时代,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算了,还是个人前途为重,地位、官阶、汽车、洋房都在等你!”

大林只是冷笑,一阵恶心,几乎使他想吐,那吴启超接着又说:“你不考虑你自己的前途,也得替你那美如天仙的娇妻考虑呀。你不回头,她将失去自己丈夫,她将孤苦伶仃地一个人在过凄凉绝望日子。也许还不止此,还有更可怕的事在等她,她也会受你的牵连,她也会被捕,并且受到残酷的肉体摧残。你知道,我们那朱科长可不好惹,他是个杀人魔王,他对女人有特别的方法,使她既活不下去,又死不了。你替你的女人考虑过没有?她的命运也在你手上。”

他的卑劣言辞,越说越使大林反感,但他也知道在这时和他辩论没有好处,他还应该保持他和一切都无关的身份,他说:“姓吴的,你所说的一切,都与我无关,我没有办法做,也无必要做,请你收回你的所有不切实际的打算吧。如果你真的是我的朋友,那就请你帮一帮我的忙,把我被秘密逮捕的事,告诉蔡监察。”吴启超问:“那你是决心不自新了?”大林也理直气壮地说:“我什么也不是,我自新什么?”那吴启超把笑面一收,也露出狰狞面目:“你真的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大林也大声喊道:“我立得正,我不怕一切威胁恐吓!”那吴启超虎地一站:“你真的是要死硬到底?”大林也不客气:“谈不上!”那吴启超把送来的礼品顺手收起,返身就走。临近门边,又回过头来,心平气和地说:“小老弟,我看你还是平心静气地想想。”大林用手一摆:“去你的,我没有什么好想的!”

这次谈话算是失败了,吴启超向朱大同汇报之后,朱大同就说:“你那一套不行,还是看我的吧!”因此,再度提审时,大林就受刑了。

一场严刑拷打之后,大林就昏过去了,他当时只有一个念头:反正我是什么都不承认、不说的,要杀你就杀,死并没有什么可怕,人终归要死。自然死也有各种各样死法,有重如泰山的死法,也有轻如鸿毛的死法,我们共产党人要的就是要轰轰烈烈、壮志凌云的死,而不是苟且贪生,甚至于出卖组织、出卖同志的那种辱没自己、辱没子孙后代的卑鄙的苟生。可不是吗,我们参加革命,参加党是出于自觉自愿的,从入党的那天起,我们就随时随刻准备着牺牲,怕死就不做共产党人!在他昏迷状态中,他也想起陈鸿,想起日升和天保。“他们都是坚强不屈的,”他想,“真不愧是一个共产党员!”又想起沈渊:“同志们平时都在议论他,就是胆小怕死!为什么在面临考验时候,却又那样的倔强呢?他们都能做到的,难道我就做不到?……”他被从吊架上放下了,用冷水冲醒,又是审问,又是拷打,但他没有失去信念,什么也不说,只有一句:“不!我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知道……”

大林被捕的消息由小林带给老黄后,老黄觉得并不意外,却感到痛苦难堪,当时泪水直流,责备自己,在和敌人争夺时间迟了一步。“如果我当时能亲身赶进城去,”他悲痛地想,“也许还来得及。”更后悔早知陈聪不可靠,没有当机立断早做处理,现在却给党给革命招来这样大的损失!

他问小林:“玉华那儿怎样?”小林道:“我相信她现在也知道了,因我发现这件事后,已设法通知她。”老黄问:“她也受监视吗?”小林肯定地点点头:“也在危急中。”老黄问:“有什么办法把她弄出来?”小林道:“如果她已出了事,如果她被严密监视,就比较困难。”老黄道:“可是,我们对她的安全也要负责。”小林把头低着,一时还想不出办法。

老黄接着又说:“情况很急,你现在就赶快回去,设法和玉华取得联系,如果可能,用一切方法把她弄走,万一不可能也要她做一切应变准备。”小林牢牢地记住,说他一回去就办。老黄又说:“大林同志的情况布置老魏去了解,设法告诉他:党对他完全信任,他必须坚持,为了党和革命的利益即使牺牲也是光荣的!”小林感动地流着泪说:“老黄同志,大林同志会坚持的,他是个好同志。”老黄抹下泪水:“我相信他是个好同志,会坚持到最后!”一会儿,又说:“城里工作不能没有人负责,小林同志,你虽然还没正式入党,但组织上一直把你当一个忠实可靠的同志在信任。你曾请求过入党,现在我就告诉你,党已批准你成为一个光荣的中国共产党员,回去告诉老魏,他也被批准了。从今天起党把大城工作交给你们,你多负责些,老魏协助你工作,把党团、反帝大同盟和革命互济会工作都抓起来做。暂时要和玉华隔离,不是不信任她,而是为了以防万一,你和老魏也要从现在住的地方转移到可靠地方。”

小林把老黄所交代的任务都牢牢记在心里,也不多话,匆匆就告辞回城。

小林走后,老黄就把老六、黄洛夫找来,他说:“革命正气不能在反动派白色恐怖面前低头,《农民报》必须在几天内复刊,我曾有个想法,把《农民报》放在清源,离城市近,黄洛夫同志没个职业掩护不便,现在有些情况已经改变了,而且一时又找不到适合地点,也只好暂时设在这儿。我不在时,这份报纸交给你们两个共同负责。”老六和黄洛夫同时都表示决心,一定要把报纸办好。

老黄又对老六说:“庆娘的入党问题已经解决,这儿用不着这么多人,别的地方需要她,明天我就把她带走。我们在城里正经历着一场严重考验,工作我已有布置。从明天起,老六同志你暂不进城去贩鱼,可叫玉蒜去,晚上也不要留在家里过夜,出门时小心在意,不可冒失,准备随时应变。小林如有紧急事情找我可马上通知。”交代完毕,又去勤治家找庆娘谈话,叫她准备动身,到新的地区,接受新的任务。

原来这些日子,老黄都在和老六、黄洛夫研究《农民报》在清源复刊问题,其中最大的一个问题是黄洛夫如何找到合法的身份在这儿待下来。反复地谈了许多,最后老六出了个主意:“叫小黄冒充我的表弟,在我们这儿办学,有了这个名目他就可以安心地住下去了。”当下,他就去找蔡保长商量,只说自己有个远房表弟叫蔡和的,从中学毕业后赋闲在家:“咱村也不小,一向办不起学,孩子们上外乡读书多不方便,不如把我们宗祠空出来办学,让我表弟有份事做,村里有了学校,也免得孩子们上外乡读书不便。”那蔡保长一听主意果然不错,满口应承,老六便说:“你也同意了,那我们就分头办事吧。”

这样,蔡保长挨家挨户地去登记学生,说是:“咱们村也要办学哩,免得孩子们不方便。”老六动员了玉蒜、勤治等一批女将把蔡氏宗祠空了出来,整理一番,挂上块临时招牌叫作“私立清源小学”,又用每月十五斤大米的代价,向村上一个寡妇租下两间多余空屋,作为蔡老师宿舍。一切安排停当,黄洛夫搬进新居,设下《农民报》新办事处,组织上又把阿玉调来代替顺娘,做助手和发行工作。这样《农民报》的新摊子算搭起来了,只等复刊。

把一切都安排停当,第二天老黄就带庆娘上下下木去。在路过潭头时,老黄在松林内坐着歇息,远望潭头乡,心内抑悒,只在一转眼之间,什么都变了,他想念曾消耗过他们多少时日、也干得多么有声有色的《农民报》,更想念那忠贞不屈、满身是苦难伤痕的顺娘。她的音容笑貌,似乎还在他面前。他似乎还看见她,每次从大城回来急急忙忙地去找他,解开衣襟和紧身马甲,从贴肉地方把小林送来的纸条交给他:“老黄同志,就是这个。真糟糕,我身上的汗又把它湿哩,没有影响吧,下次我可要小心,别汗湿它。”而现在,她却永别了,和陈鸿同志一样,她的头被挂在贞节坊上……想着,想着,不禁十分感伤。

那庆娘也在想心事:组织上曾通知她反动派在可耻地屠杀十一位革命同志时,路上曾受到我们的严重打击,可是后来这些同志都被秘密枪决了。她听了这消息没有流泪,只是心在酸痛,当勤治安慰她时,她却说:“没有日升倒下,我也不会站起来的!反动派杀不绝我们的人!”她却在关心天保娘和大狗小狗的下落,他们现在又怎么哪?……

有哀泣声从不远松林中传来,听来声音很熟识。老黄觉得奇怪:哪来这阵哭泣声?他朝松林深处走去。在五十步外,在荒地上筑起一堆新坟,一个老妇人披头散发地扑在坟堆上哭着,他似乎认识那背影,心想:“会不会是顺娘妈?”走近一看,正是她!他低低叫了声:“阿婆,你……”话没说完,自己也簌簌泪下。

那顺娘妈抬起泪眼认得是他——老黄,哭得更伤心了:“老黄呀老黄,你得为顺娘报仇呀!”老黄伤痛地扑倒在坟堆上,悲愤地说:“血必须用血来偿还!”庆娘也用双手掩住面孔呜呜地哭着。“她死得惨,”顺娘妈哭得凄切,“连尸体也被抬走呀,现在还是下落不明。十五对我说:反动派怕我们追念她,连坟堆也不给我堆哩,我们就来个义坟,把土堆上,把它留给子孙来悼念!”这些话老黄几乎听不下去了,他说:“阿婆,不要说了!”顺娘妈道:“我没做错?”老黄恸声道:“你没做错,你做得对!”

当时他们都勉强压下心中的悲伤,老黄和顺娘妈并坐着,向她打听潭头的变化。她说:“那叛徒又回来了,说在城里立了大功,特派员很赏识他,委了他个乡团大队长当。”老黄问:“乡团组织起来哪?”顺娘妈道:“还没。那坏蛋一不做二不休,居然也霸起沈常青的家产来,又说:蒙特派员恩典把玉叶赏给我。现在臭极了,白天晚上公然和那臭婊子睡在一起,他家里的老婆孩子来哭闹,也被叫人打了出去。”老黄咬牙切齿道:“我们不会饶过他的!”这话特别引起顺娘妈的注意,她问:“老黄,你不是老红军吗?为什么不宰掉他?”老黄受到启发,他问:“阿婆,你说对这样的反革命叛徒该怎么办?”顺娘妈狠狠地挥起拳头:“宰掉他,老黄!宰掉他,老黄!”

老黄和顺娘妈分手,带着庆娘又继续赶路。

他们路过白龙圩时,一片荒凉,看来久没成圩。圩棚还在,只是冷冷清清,不见一人。他们在圩上歇了半晌,吃些干粮,又出发,将近黄昏时才进下下木。

下下木倒很平静,只是小许走了,他把工作移交后就到大同去了;小学由他的助手、两个共青团员在主持,支部书记交给三福。三多一见面就十分关切地说:“外头闹了那许多事,可把我们急坏了!”老黄问:“这儿也出事吗?”三多道:“事情有许多,只没出大事,慢慢谈吧。”三多娘听说老黄回来,就匆匆赶来告状:“老黄呀老黄,请你评评理看,是我错了,还是三多错,我说要调小许,也得使他和杏花成了亲再走。三多一口咬定不行,说走就得走,硬把人家拆散,是什么道理?”老黄笑道:“这件事好办嘛,伯母,把杏花送过去成亲,不就完哪。”三多娘一听老黄支持三多,也就不那么理直气壮了,她无可奈何地说:“还不知道她家人肯不肯哩。”苦茶却说:“杏花早答应哩。”三多娘瞪了她一眼:“你就只会袒护三多。”婆媳俩都笑了。

晚上,三多把庆娘安排好,自然有苦茶具体去布置,他过来和老黄谈,他说:“上下木那边最近有些变化,前几天,许大姑派人过来说:我们上、下下木原是一家,一杆笔写不出两个许字,尽管过去有误会,到底还是近亲。又说:如今许为民请了中央军坐镇为民镇,破坏了青龙、白龙两圩,叫我们两乡同受损失。她建议:双方谅解,把两圩并在一起,恢复来往。”老黄道:“看来许天雄是真的要讲和了?”三多接着说:“有此迹象,但村上争论很多,有人赞成,有人反对。赞成的说,到底是一条龙脉下来的,一杆笔写不出两个许字,过去的事已是过去,如今许大姑伸出言和的手,我们怎好拒绝?青龙、白龙都单独成不了圩,双方合作也是个办法。反对的却说:许天雄为人狡猾善变,他今天闯下大祸,就会把我们拖下水,我们怎能轻信他的话,况且以前的血债就这样一笔勾销?没个结论。”三多又说,“这些日来,我们已在山上开荒,整顿废茶园,种上一些杂粮。”老黄暗自在想:“又是个新情况。”便问:“对许大姑的建议支部讨论过没有?”三多道:“还没有,我只是和小许、三福扯过,都说许天雄面临困难,要利用我们来对抗许为民。”老黄问:“你的意见呢?”三多道:“可以先把圩恢复,双方都有利,都方便。”老黄也同意了。

第二天,老黄带着三多、三福和十多个武装上山。青霞寺废弃的茶园大部整顿好了,也开了不少荒地种上杂粮。晚上,他们就在炭窑开会,老黄把当前斗争形势做了介绍,报告了有关陈聪事件的经过,最后又提出一个建议:根据当前阶级斗争形势,成立“打狗队”,先对陈聪采取行动,振一振革命正气,而后也可以相机做一番事业。他说:“斗争形势不容许我们再等待了,我们对敌人也只有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当老黄在摆形势时,与会的人就立即闹开,特别是三福,他咬牙切齿地说:“让我带上十来个人到潭头去把那狗肏的打个落花流水再说!”老黄却说:“要行动,得有周密组织,详细计划,不可盲动。武装斗争是阶级斗争的一种最尖锐斗争形式,一开枪就要死人的,不能马虎。”他要大家展开讨论,又对三福说:“这次要你上大同走一转,把小许、老白请来,我们开个会,详细地研究研究今后的斗争路线问题。”

会后,三福带了两个人上大同,老黄和三多也带上五六个人到潭头,为对陈聪采取行动做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