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区乡团司令部成立,许为民大宴各乡豪绅、加紧筹备各地自卫武装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上下木去了。那许天雄对这消息很感不安,当即在议事厅召集了手下两员大将商议对策。

这许天雄在南区虽是个风云人物,却身材短小,体重不到百斤,一副四方面孔,两条粗眉,一对鹰眼,颧骨高高突起。剪了个平头,平时只着黑布衣裤,一双半旧胶跑鞋。此人虽相貌平庸,却性如烈火,手下人都很怕他。

当时许天雄在议事厅上,像只猴子似的缩身在那又宽又大的虎皮交椅上,盘着腿,对手下两员大将提出问题。他说:“周维国办乡团,许为民任南区司令,说什么都好,对付的就是我们,大家想想该怎么办?”当下二头目许大姑就发表意见,她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周维国与许为民互相勾结有意与我为难,我也不能示弱,如今可乘其立足未定,给他来个落花流水。”她主张攻打为民镇,来个下马威。许大头却另有一番见解,他说:“组织乡团的事,看来不全为了对付我们,我实力有限,万不能轻举妄动,惹火烧身,应该看看再说。”双方见解不同,许天雄一时下不了决心。

正议论间,忽听得有人从外面直嚷了进来,十几个飞虎队员拥了三个浑身血污的人员,吵吵嚷嚷地直趋议事厅。那三个血肉模糊的人,一进大厅就跪倒在地连呼:“大哥为我报仇!”许天雄大吃一惊,忙问:“出了什么事?”那三个人同时抬起头来,用手摸摸耳朵,三个人六只耳朵全不见了,又哭着叫喊:“许添才干的好事,大哥为我们报仇!”许天雄一时还没闹清,已有人从旁说了那经过。

原来是许添才当上区乡团司令参谋长后,急于邀功,一回为民镇就给特务大队下了道命令:“严查过往行人,如遇有天雄人马一律给我绑来,重重有赏。”那添才手下人员一听有赏果然加紧查防。从此双方就不断出事。

这为民镇是商业重镇,又是交通要道,历来有人与白龙青龙两圩做买卖,上下木、下下木也常有人来这儿走动。许天雄虽与许为民不和,底下人贪图为民镇是个繁华世界,也有偷偷来吃赌玩乐的。过去双方心照不宣,都没出事。这次,许添才来了个“重重有赏”,手下一班便衣密探,便有意来找上下木人为难。前些日子,已有事情发生,一个上下木人到为民镇赌场来赌,赢了二百大洋,一出赌场大门,许添才手下便衣便喝声:“搜查!”当时栽了赃,当堂搜出四五颗子弹,诬他贩卖军火,打了一顿,赌款抢走,连上衣也剥下。

看来是个小事件,没人把这事报上。不意,今天又出了件大事,原来有三个飞虎队人马因公出勤,路过为民镇,因赶了不少路,相当疲累,一个说:“时间不早哩。”另一个说:“肚也饿了。”第三个说:“吃了饭再走。”准备歇歇再走。不意他们一进镇门就被许添才便衣钉上。那三人径入酒楼,便衣也跟上。那三人在二楼坐定叫了酒菜,便衣一看他们腰上都是胀鼓鼓的,料定有武器,便又返身下楼。

不久,来了十多个人,先把酒楼前后围住,另由五个人持着武器冲上楼,一声“搜查”,那三人面色大变,其中一个头目打扮笑着起身说:“各位兄弟请坐,喝两杯。”那添才的人却不买账,哼声说:“谁是你兄弟,把手举起来!”只一挥手五个人就都上去。

那三人哪肯示弱,飞虎队的人向来是不吃这个的,一声“别动!”也都从腰上拔出手枪,酒楼上原有一些客人,一见要闹事纷纷逃避,有的撞翻桌,有的躲进桌下,有的从楼梯上直滚下楼,惊呼:“要杀人哪!要杀人哪!”小头目一边说:“你想搜查问过天雄大哥没有!”双方都举起枪,扣紧枪机,一边朝楼梯口退,一边步步进迫。双方正在相拒间,那埋伏在楼下的添才人马见闹开,偷偷闯上去,从背后大声一喊:“你们死已临头,还不缴枪!”那五人也一拥而上,来了个前后夹击。

那三名飞虎队员欲进不能,欲退无路,只好都缴了枪,当场被痛打一顿,押进特务大队部。许添才一听说活捉三名飞虎队员,大为得意,叫声:“给老子押过来!”就在他的“大队长室”审问起来。许添才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他拍着桌子说:“妈妈的,你们长了眼睛没有,敢到老虎头上动土!”那飞虎队小头目见枪被缴,人被抓,已先自软了,心想英雄不吃眼前亏,说几句好话,搬出天雄大哥来,也许可以少吃点苦头,便赔起笑面:“我们都在天雄大哥手下的,因事路过贵镇,并非有意与大家为难,请大队长原谅。”

那许添才一听见“天雄大哥”更如火上添油,拍桌大骂:“是匪首许天雄的人,罪加一等!”不问情由,就下命令:“给老子把这三个匪徒推上大街,各打军棍五十,割下耳朵,匪枪没收,赶出镇门!”当时一声呐喊,几十个添才手下打手,把那三个人拖出特务大队部,加上五花大绑,鸣锣游街,并在市场中心当众剥下裤子行起军棍。把那三个飞虎队员打得如杀猪般哭叫,添才人马争相拍手喧笑,说:“有天抓住许天雄,也要如法炮制!”打过屁股,割去耳朵,才用乱棍打出为民镇。

那三个飞虎队员又苦又气,一身是血,扶着伤窜回上下木,在哭诉时不免又加油加酱地说了许多叫许天雄难堪的话。那许天雄亲眼看见手下人如此受许添才凌辱,更听说许添才当众对他辱骂,一时兴起,暴跳如雷。从虎皮交椅上直跳下来,在那三人身上乱踢,大声叫骂:“你们为什么这样怕死,不当场和他们拼命?拼死了,老子称你们是忠义勇士,老婆孩子全归我养。现在枪被缴了,屁股被打了,耳朵被割了,叫你丢人,也叫我丢人!妈妈的,走,给老子去死,我许天雄没有你们这种丢人的部下!”吓得那三个飞虎队员面无人色,只在地上号哭求情。

站在一旁的许大头怕许天雄在气头上,真的把他们宰了,便从旁劝说道:“大哥,请息怒,听我说几句。这件事不能全怪我们的小弟兄,我们的人到了添才地方,如虎落平阳。哪有不吃亏道理。”许大姑却冷笑着说:“你刚才不还说不全为对付我们的吗?现在火烧上头来了,怎么说?”那飞虎队小头目又乘机挑拨道:“许添才还当我们面说,大哥不过是个山野匪类,竟然称王称帝,太不自量。我早要吃他的肉,剥他的皮,拔他的老巢,叫他死无葬身之地!又说,我留下你们几条狗命,不是我怕你们,而是要你们带话去,叫许天雄赶快出来投降,如尚执迷不悟,包叫他玉石俱焚!”

许大头把头低着,面有惭色,那许大姑却又步步进迫:“所以我说,不能退让,他们用的是杀鸡儆猴法,有意叫大哥难堪。我们也要给他个以牙还牙。”那许天雄像只猴子似的跳来跳去,他在决定大事时总是这样。那三个飞虎队员也想在火中再加一把油,却给许大头叱喝住:“没事啦,还不赶快向大哥磕头,滚出去!”那三人磕过头,便回家养伤去。

议事厅内充满一片沉寂,许天雄还是在那儿走来走去,许大姑情绪激昂,许大头却低头不语,而在外面的飞虎队员则议论纷纷都赞成报复。约过了十分钟,许天雄忽然站住,回头问许大头:“苏成秀那边怎样?”许大头答道:“听线人报告,他正在准备开赌,成立乡团大队。”许天雄又问:“日期定了没有?”许大头道:“听说早定了。”许天雄又问:“实力如何?”许大头道:“如果大哥有意给他照顾照顾,就像雷公打豆腐一样,包打它个稀烂。”许天雄道:“不过,我要活的。”许大头微微一笑:“不难。”许天雄道:“我就把这件事交给你做怎样?”许大姑也想插手,她刚要开口,却被许大头抢先一步:“行呀!”

这件事算议定了,许大头自去布置,许大姑却陪着许天雄进内厅去。天雄问:“你和大头的事到底定了没有?看来,你们两个人很难合在一起。”大姑冷笑道:“我们没有什么事要定的,他是他,我是我,谈不上。”天雄大不以为然地说:“三十多年纪了,你总不能老一个人过下去。”大姑笑道:“我又不靠他,为什么不能一个人过下去?”天雄不同意她的意见:“当初我拉他进来,也不单纯是为了你的事,这笔家业总得有人继承,我今年是五十一了,还有多少日子,你们两个合起来正可以做一番事业。”大姑道:“爸爸,你怎么也说起这样泄气话。”天雄叹了口气,说:“不是我泄气,是人真正的老啦。”大姑道:“我知道,你早已想好退路,想洗手不干了。”天雄不承认也不否认:“狡兔还有三窟,何况是人。”大姑说:“我想最好还是自己的家乡。”天雄道:“环境也大不如前了,叫作好日子不多。”大姑问:“你怕许为民?”天雄大笑:“他还没到了叫我怕的程度,我怕的不是他。”临分手时,他又特别叮嘱:“和大头关系要搞好,嫁给他也不会委屈了你。”

这老人的心思许大姑是明白的,他把许大头从外地收容来,信任他,提拔他,就和自己儿女一样。可是从小在男人堆里长大、任性自负的许大姑却不大把他看在眼里,她自问:论相貌许大头不足以引起她动情,论本事也不如她,他哪一点叫她看上的?单纯为了他是个男人吗?这一点她也不稀罕,如果她需要的话,尽可以从自己手下挑选……

那苏成秀原是赌棍,向无正当职业,在赌场混了二十来年,靠替人“做庄”为生。一朝当了个乡团大队长,第一件大事就是开赌,想从开赌先捞他一笔。他和以前的赌友密议了几日,有人说:“光开赌不设集市没人肯来。”有人又说:“金涂十里内外,向称富庶之地,只因地方不宁,有钱的纷纷搬上池塘、为民镇居住,现在就得把乡团办好,身家有了保障,才有人敢来。”苏成秀一听都对,先凑足了二三十条枪,四五十人马,决定了开赌和举办集市日期,并要大大热闹一番。名为庆祝金涂乡团成立,实是利用名目打下基础,开出一条财路。

飞虎队把苏成秀的各种布置安排打听得一清二楚,及时地走报许大头。大头说:“先不忙动手,以免打草惊蛇,让他先尝点甜头再动手。”他又安排了一些人化装成小商小贩前去参加集市,一面探听虚实,一面做具体布置。

金涂开赌第一天,果然热闹,吃喝、买卖、耍赌都有,只是来的人还不多,苏成秀也很紧张,怕许天雄为难。第一天过去了,一切顺利,第二天又没事,苏成秀松了气:“我料定一有乡团许天雄就不敢来。”四乡赶集市玩乐的人,也胆大了,他们说:“苏成秀有办法,许天雄也吃瘪啦。”只是住在金井的许德笙却劝大家别去自寻麻烦,这苏成秀年轻,不懂事……只没人肯听。到了集市第三天,各乡来的人就更多了,赌摊从十台增到十五台,戏台还演出以全部女角做号召的《小梨园》,有人还问苏成秀:“三天集市期满了,还延不延期?”苏成秀说:“谁说只办三天?我就要宣布无限期地办下去!”

这一天,将近黄昏时候,许大头带领飞虎队出动了,出发时他交代:“分批分路进去,没我命令不许乱动。”他们化装成各式人等,有的是小商小贩,有的是普通游客,都杂在各乡赶集人中混进金涂。那许大头化装成个“番客”模样,头戴番客帽,眼戴墨色遮阳镜,一身绸褂裤,脚蹬黑皮鞋,胸前挂着金链袋表,一摇一摆地进村。

集市设在村心祠堂口,一片大广场,东头是戏台,正在上演《辕门斩子》,西头就是赌棚,一字排列开,祠堂口一边挑出面乡团旗,一边挂着块蓝地白字的大招牌,上写“金涂乡团大队大队部”,站着两名哨兵,出入口都有乡团哨,还有一个流动巡逻哨。

许大头绕着集市走了一圈,只见飞虎队已纷纷进入阵地,有的挤在赌摊前,有的在戏台下,在乡团大队部门口,有一摊小食担,围了五六个人,都在那儿吃东西。看热闹聚赌的人很多,只是不见苏成秀。许大头和那带头侦察的小头目碰了头,低低地问:“几个哨岗都派上人?”小头目道:“一个钉一个。”许大头又问:“为什么独不见苏成秀?”小头目道:“还要等一会儿。”正交谈时,那流动巡逻哨已巡过来,五六个人都穿上草绿色新军装,为首的还举了面三角旗,上写“巡查”两个大字。大头闪过一边,点烟抽,等那巡逻队过后,才说:“苏成秀我来对付,其他的你们自己动手。”小头目问:“什么时候动手?”大头道:“听我的信号。”说着,两人又散开。

入夜不久,苏成秀吃得饱饱的,喝得有几分酒意,大摇大摆地在集市上出现。新军装、斜皮带,腰挂左轮,脚蹬长筒马靴,手提马鞭,和两个佩匣子枪的人,既威风又得意地招摇而过。他先到赌棚去巡视一番,轻轻挥动马鞭,拍着长筒马靴,得意忘形地说:“放心赌呀,到了金涂就像买了保险。”又亲自上戏班后台,一屁股坐在戏箱上,跷着大腿,把那扮穆桂英的女角直揽上大腿,用手去逗她的粉面,嬉皮笑面地说:“不反对和我相好?这戏箱我坐定哩!”那小姑娘面红着,低下头。戏班师傅却巴结着说:“大队长肯赏面,做个相好的,正求之不得哩。”离开戏班后台,又故意四处走动,无非是炫耀、讨好的意思。

那许大头一见苏成秀出来,满心欢喜:这家伙看来逃不脱啦。早就悄悄钉上,苏成秀到哪儿,他也借故挤到哪儿,前后左右也带上十来个飞虎队员。那苏成秀在集市上来回地周旋了大半个时辰,正待回大队部休息,许大头一见机不可失,叫声:“飞虎队来啦!”拔出匣子枪对空连打三响,各地飞虎队员一听信号发出也纷纷发动。

先有人瞄准戏台上那两盏大光灯打了两枪,大光灯应声而熄,一片漆黑,秩序大乱;赌棚内赌摊庄家听见起了枪声正叫“收摊”,说时迟那时快,各摊内外早已有人拔出枪,先打翻几个想逃走的,喝声:“不许动,动了就开枪!”当场有人跳了出来又打开布袋,把赌桌上的银圆钞票尽量搜刮,搜完赌桌上的,又去搜各人的身。散在各处那几个乡团队岗哨,一时还来不及弄清出了什么事,也早被飞虎队开枪放倒,巡逻队也没一个走脱。

那苏成秀刚要进大队部,一闻枪声,知道大事不妙,提起腿想跑,许大头早已钉上他,哪儿肯放过,叫声:“苏成秀,往哪儿逃!”一挥手,十几条枪,十几个人一齐动手,直撵进大队部。站岗的先吃了两枪,卫队走得比苏成秀还快,一转眼就不见,苏成秀带酒行动不便,在慌乱中走不上两步,大腿上早已中了一弹,仆倒在地。大头飞步上前,一足踏住,喝声:“绑!”早有人把他像粽子似的捆绑起来。大头再一声:“走!”两个人用破布把他的口塞了,抬着就走。

集市内一时枪声卜卜,号哭声、喊杀声闹成一片,食品担被踢倒在地,货摊上逃走了主人,母亲找走失了的亲儿,孩子哭着叫娘,村内不知是谁家的人上了屋顶敲锣,接着也有人敲打起面盆、铁锅,村狗狂吠不已,像是世界已到末日。有人对大头说:“乘机做一笔再走?”大头说:“把苏成秀带上就够,不宜久留!”一声号令,飞虎队押着苏成秀、背着大小布袋分三路散开。

那苏成秀当夜被抬回上下木,许大头就去向许天雄报告。那许天雄正在许太姑房里坐等消息,一听苏成秀抓来了、乡团队几乎全军覆没,拍着桌子说:“许为民,你也有这一天!”叫:“给我把苏成秀绑来,打他个一百大棍,割下两只耳朵!”许大头返身要走,许大姑却把他叫住:“且慢,这苏成秀是七太的亲哥哥,这样就放未免太便宜,叫她拿十斤金子来赎。”许天雄想想也对,说:“照大姑的意见办!”

这消息当天晚上就传到许添才那儿,许添才很是恐慌,一面宣布全镇戒严,一面飞报许为民。不说那为民镇一片混乱,家家关门,人人闭户,都说出了大事,再说那许为民一听到消息就跌足叫苦道:“坏了我的大事!”万歪问他为什么,许为民道:“乡团草创,金涂第一个成立,一出马就受到这样沉重打击,全军覆没,大队长被俘,消息传开还有人敢出来?”万歪却说:“当前的大事,是设法解救苏大队长。”许为民道:“我与许天雄势不两立,人在他手上,如何救法?不如乘机报告总部,请求派遣官兵前去清剿,才是一劳永逸之计!”这件事一直议论到第二天清晨吃早饭时候。

正议论间,只听得一阵凄凄切切哭声从外面传了进来,许为民正在心烦,喝问:“谁哭得像死了亲爷?”只见那七太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直哭将来,一见许为民就跪倒在地,哀声求救。许为民以为内院又出了什么事,跳着腿骂:“就是你们这些女人,一天吵吵闹闹,坏了大事!”那七太哭着道:“你看看,这封信!”说着把一封沉甸甸的信递给他,许为民打开一看,从信封内掉出两只血迹模糊的大耳朵,当下吓得直哆嗦,吃惊地问:“哪来这鬼东西?”七太捶胸拍股只是哭:“请看在我这个无用女人面上,救一救他吧,信写得清清楚楚,再不花钱去赎,三天内就要杀头啦。”

许为民打开信一看,是苏成秀写来的:“……命在旦夕,他们已割去我的耳朵,如三天之内再不以黄金十斤取赎,将无法再见你面……”收信人却是七太。许为民问:“信是谁送来的?”七太道:“刚才送来的。”许为民问:“送信人呢?”七太也才想起,万歪连忙奔出去,一会儿把许二叫了进来,许二说:“一早就有人来送信,说是七太家里的,信放下,人就走哪。”许为民心神方定,又耍起威风大骂许二管家:“饭桶!办事不力,给我追,不把人抓回来,也别回来!”

许二带了十几个人分头去追,哪有人影。

当天,没议出对策。七太口口声声说:“要十斤金子就给十斤,人命重要。”许为民心痛这笔金子,却借口下不了面子:“我许为民是什么人?现任乡团司令,清剿不了许天雄匪股,反而向他纳贡赎票,一传出去还能见人!”七太只是哭闹:“你官大,面子要紧,用我的名义,算不丢你面子!”许为民执意不肯:“你也不能出面,你现在是许家人,不是苏家人!”七太一听无望,又捶胸拍股地大哭。

万歪道:“我倒有个主意。”许为民问那主意,万歪道:“冤宜解不宜结,当初许参谋长痛打天雄手下,我就料到会有今天。现在事情闹大了,人在他手上,也没办法,只好找人疏通疏通。”许为民问:“你心中有人?”万歪道:“人倒有一个,就是金井的许德笙,看来他和上下木方面还有多少交情。如果司令出面不便,就由卑职出面也好。”不意这件事给许添才知道了,就极力反对:“事情闹出去,我这个参谋长还能当!”

这样一拖就是三天。到了第三天,一清早,有人在为民镇牌楼上发现一只布包裹,上书:“专程送交许为民司令”,赶送给许添才,许添才打开一看,原来是颗形状可怖、血肉模糊的死人头,那苏成秀已经一命呜呼了!

许添才招来这场打击,心里极为不服,暗自想着:许天雄这样和我为难,不给点颜色你看,也显不出我的威风。他暗自从手下挑出二十多名团丁,组织了一支“敢死队”,临到青龙圩圩期,就把他们派出去。临走时,他召集大家并宣布说:“许天雄与我为敌,杀了苏成秀大队长,破坏我们乡团队的威信,不给他点颜色看,大家还能安居乐业?现在我派你们出去,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大家混进圩一定要把它打掉,杀人放火都可以。把人杀得越多,把圩棚烧得越惨越好。事成之后回来,重重有赏。”

那些敢死队奉命混进青龙圩后,正遇到买卖在进行,大都是从上下木来的,也有从为民镇去的。二十几个人分成几队,利用平时许天雄防备不严,一声:“动手!”子弹纷飞,火光四起,应声倒地的有三十多人,圩棚也起了火。当飞虎队闻声赶到,许添才的敢死队已安全撤回为民镇。

青龙圩垮了,而许为民和许天雄的冤却越结越深。

在乡下,由于南区两雄矛盾的深刻化,互相攻击,闹得人心惶惶,纷纷逃避。而在大城谣言也特别多,都说章县告急,周维国部要开走,不日就要大拉夫。刺禾公路和从刺州通往内地的几条公路线都已停止通车。商店停业,学校停课,兴旺一时的建筑业也暂时停了下来。从乡下进城的人很少,而且几乎全是妇女,刺州商会虽然出了几次布告,说匪徒的谣言不足为信,刺州治安固如磐石,“各界人士,万勿自相惊扰”。但没人愿意相信这些鬼话,有人预言说:“不出三天,就要大拉夫了!”实际上还没封两天,保安司令部的拉夫队就出动了。他们先包围了各建筑工地,拉走一大批建筑工人,以后又沿街拉人。

形势变得特别快,在大拉夫前大林对玉华说:“看来,我对章县的军事行动已开始,周维国拉夫就是个信号,我得找组织上去商量,决定一下我们的对策。”玉华道:“外面风声紧,万一在路上出事怎么办?”大林笑道:“拉不了我的。”

他在清源找到老黄,老黄正在忙于帮同老六建立东岱据点。这是一个大乡,在东区内,全乡人从事陶瓷业,供应全刺州,但剥削重,窑工生活困苦,对革命要求迫切。自老六在那儿建立了关系后,有老黄暂留清源协助,发展就很迅速。这些日来老六、老黄都到东岱去了,刚刚回来,因此能够和大林立即接上关系。

大林和老黄对当前形势和工作,足足讨论了一天,大家都认为章县方面可能已有战事,周维国忙于调兵,我们不能使他这样安安稳稳地走,拖不住,也要给他来个人心惶惶,不可终日。他们决定用特区名义,发一份告人民书,揭露敌人处境,号召人民起来斗争。两个人把告人民书稿子拟好,大林用密写抄了一份,缝在衣角里准备进城后翻印,老黄也说:“我也要赶回下下木去,离开那儿已有一个月,也要去布置布置。”

当大林到了渡口,只见满载是人,而大路上又是人山人海,都是从大城出来的。大林问:“出了什么事?”大家纷纷在说:“周维国在拉夫。”从渡口这边上船的却只有大林一个,阿玉低声问:“人家往城外逃,你却往城里送?”大林一时决定不了该走该留,但是任务重大,不去冒下险如何能完成?反复考虑过后,决定还是走,反正他不走大路,小路较安全也较近,只要一到进士第就无事了。

这时城门已进出不便,从大城逃出的人,大都是越过城墙出来的。大林匆匆走过城墙缺口拣那僻静小路,一心只想赶回进士第,他想:只要能及时赶到,晚上就可以和玉华工作个通宵,明早可以把告人民书发出,当天就可以使全城震动。他伸着长腿,用力地在赶路,冥想着周维国因发现这些传单而惊慌失措甚至会影响调兵援章的计划,不觉露出笑容。

他走着,走着,慢慢接近市中心,只要再走过两三条横巷,就是进士第了。他一心陶醉在这场新的斗争中,说时迟那时快,从路角隐蔽处突然杀出几条身穿草绿军服大汉,一声:“站住!”大林猛一抬头,已被那拉夫队牢牢擒住,他们把他反剪双手,用麻绳兜头一套,拖着就走。他暗自叫苦,却已迟了。

那拉夫队拉了大林,又在附近巷口,如法炮制地拉了五六个人,才把他们一起押赴开元古庙。原来这次被拉夫来的人都关在这座可容五六千人的大庙,大殿四周警卫林立,大殿内关了五六百人,大都是青壮年,有的哀声痛哭,自称家有八十老母,这次一去包无生返,老母晚年由谁供养?说了又哭;有的在骂娘,自叹倒霉,大林一问知道都是被拉夫队拉来的,略为平静。但任务在身,而且责任重大,这次被拉了夫,不仅任务无法完成,今后也不堪设想,心绪烦乱。“无论如何得想办法,”他想,“不当政治犯被抓,却当挑夫被拉,太不值得了!”

将近黄昏前,有人来给他们松绑,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对大家训了一通话:“你们不用哭爹骂娘,闹死叫屈,只到章县就把你们放回来。”不久,又有伙夫抬着大军用锅,每人派了只破铁罐:“吃饭。哭闹都没用,长官说过,到了章县就放你们回来。”当下有人端着破铁罐去盛饭,却有人拉住那伙夫,低声哀求:“老总,做做好事,烦给我家里送封信,烟酒钱少不了!”那伙夫先自不肯,还骂人:“给长官知道,剥你的皮!”但当那人把明晃晃的银圆送过去,却又改变了口气:“信你写好,送得到送不到,没把握。”见那伙夫松口,一时送钱求情的人也多了。那伙夫一个人不敢做主,又偷偷去找那军官,两人低低地说了些什么,只见那军官笑笑,点点头,这样算是合法了。原来拉夫不比别的,是允许和家人通个气的。

大林想:“能送信出去,就有生机了。为什么不给玉华去一封信,请她想办法?”也写了张便条,并一元大洋。在那纸条上又故意写明:“接信后请给送信人酒钱。”把那纸条和银圆送到伙夫手上,又故意说:“老总,请多帮忙,信送到,我家里还会有赏。”故意把那纸条给他看:“我都在上面写明白了!”那伙夫一看果有这样字眼,也笑着说:“一定送到!”又问:“看来先生不是普通生意人。”大林故意说:“我家是做官的。”那伙夫就更胆大了:“我自送去,先生还有什么亲口交代的?”

玉华一直在提心吊胆,听说全城已在拉夫,不但在城门口拉,大街小巷拉,还挨家挨户地拉。早一个时候听说老魏也被拉了,后来却又逃脱。原来拉夫事来得突然,老魏把当天没卖掉的鲜猪肉按照平时习惯,叫老妻看住菜场肉摊,自己挑起担子,吹动海螺,沿横街小巷去叫卖。事有凑巧,无意中竟和拉夫队碰上,一声“站住”提着麻绳就追。老魏一见来头不对,返身就跑。拉夫队人多,来势凶猛,老魏心慌,又要兼照顾肉担,看看将被追上,一时情急智生:天下间哪有不要钱的兵,让我来个金蝉脱壳!他伸手去掏钱袋,边跑边把铜板、银角朝后就扔,扔得一路都是。那几个拉夫队一见有钱在地,还有见钱不要的,争着去捡,人也不追了。这样老魏算把人把肉担都保存了,重门深锁地把自己关在家里,只是不出来。玉华担心大林疏忽,在路上出事。

正在忧虑间,大门口有人在敲门,陈妈出去一看,仓皇地进来说:“小姐,保安司令部有人拿了姑爷的信来找你。”玉华大吃一惊:“说为着什么事没有?”陈妈道:“那人说一定要亲自见你才肯说。”玉华心烦意乱地说:“请进来!”那伙夫一跨进进士第就怀有几分敬意:“拉夫队真是瞎了眼,这样的官户人家的子弟也拉,不怕得罪人!”又见玉华那样温文尔雅,便说:“太太,不用难过,林先生被拉去当挑夫只是误会,你们是做官的,找人去说一声就放出来哩。”玉华看了信,稍为心安,给了那伙夫一块大洋,写了回信,说:“多谢你来送信,告诉林先生;我们马上就找周司令去。”

那伙夫一听与周司令有交情,就更加恭敬,拿了回信匆匆赶回开元寺,对那管理挑夫的长官说:“这林先生家和周司令有来往,赶快把他单独放开,要不,怕出事。”那军官也觉得紧张,就把大林从挑夫队中提出来,并安慰他道:“只要有人来保,你就可以出去。那拉夫队也真他妈的瞎了跟,怎把自己人也拉哩。”

送信人走后,玉华心想:要快交涉,说不定三两天就开走哩。她连忙去找娘,说明经过。玉华娘一听就生气:“你呀,就是胡闹,连个未婚夫也管不住,这是什么年头,兵荒马乱,还放他在外头瞎窜?现在只有找伯父去。”说着就要走。玉华说:“外面到处在拉夫,娘年纪大,还是我去!”玉华娘道:“拉夫还会拉上我这老太婆?倒是你留在家里稳当。”她一直到蔡监察家去。

那蔡监察为了大城拉夫事,正在府上和一些地方实力派人士包括那商会会长在内,大发议论:“周维国来后没替我们乡梓办过一件好事,尽做坏事,抓人、杀人,现在又拉夫。闹得满天神佛,鸡犬不宁,商业凋敝,民生不安……”一听玉华娘说是未婚侄女婿也被拉夫队拉走了,更是火上添油,愤恨不平地对那几个地方实力派说:“太不像话,我的侄女找了十年才找到这样个未婚夫,人家还是个大学毕业生哩,却把他当挑夫拉走。我长到这样大,还没听说过,拉大学生去当挑夫,中国的弱,斗不过列强欺凌,就是人才太少,好容易栽培出来的大学生,却当挑夫拉走,还成话!”他对玉华娘说:“我马上给吴当本打电话!”

那吴当本接到蔡监察的电话,也慌了手足,连称:“如果真有其事,实在太不像话!”又给保安司令部朱大同打电话。那朱大同却有几分疑惑:“什么时候听说过蔡监察有这样一位侄女婿?”吴当本道:“我也才听说,这老头难对付,先把人放出再说!”

第二天一早,那管挑夫的军官就对大林说:“林先生可以出去了,都是误会。”又说,“我还得送你一送,今天拉夫还没停止,大街小巷尽是拉夫队,你一个人出去,怕又会拉进来。”这样,他就亲自护送大林从开元寺大摇大摆地到进士第。大林很是感激他,请他进内坐坐,喝杯茶走,把玉华介绍给他见面,那军官也非常客气地说:“我叫李德胜,就在朱大同大队长手下当个少尉排长,将来有机会再来请教。”说罢告辞回去。

玉华娘一见面,就气呼呼把大林责备一番:“女的不懂事,男的也不懂事,兵荒马乱还四处乱窜,亏你伯父去保,要不军队一出发,不打死也得挑死。”大林只是表示歉意,玉华却说:“人家刚吃过苦,一进门没句好话。”玉华娘便把矛头对准她:“你还说!不管你们怎样,名分可要定下,将来我这个正正式式岳母娘也好管一管!”又说,“等拉夫过,两口子得去向伯父道个谢,人家为你们的事出过力,别叫人说我们没家教。”

玉华娘走后,大林就对玉华说:“今晚上,我们可要熬个通宵。”他将组织的决定传达了,说各方面都要行动起来,包括那些在监牢里的同志。玉华也很兴奋:“现成的蜡纸、钢板、油印机,你把文件拿出来,我来刻字。”当天晚上,他们把一千多份告人民书印好、包扎好,准备拉夫一停止就发出去。玉华娘听陈妈说:“小姐姑爷好得不得了,昨晚足足谈了一个通宵。”玉华娘听了大为高兴,吃早饭时,又问:“你们谈了一个通宵,算谈妥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天经地义,现在是文明世界,我也不求铺张,请几桌酒,找一些亲朋友好,吃餐饭,在报上再登个结婚启事就算数。”大林望望玉华,玉华只是笑。玉华娘把她一瞪:“笑什么?我谈的是老封建、老八股!总之,不管你们同不同意,我是长辈,我这次可要做主!”饭后,大林问玉华怎么办,玉华说:“我没意见,看你。”大林把老黄意见告诉她,玉华道:“既然组织上已经同意,从工作出发,我们只好来个:我俩蒙××先生介绍,相爱多年,现已到成熟阶段,经双方家长同意,兹订于……”一阵哄堂笑声。

拉了三天夫,忽然平息。商会又出了告示,劝导各行各业人等安居乐业。市面略为安定,开门营业的店铺多了,来往行人也多了。就在这时街头巷尾忽然出现一种五色油印小传单,有的散发在地上,有的贴在墙上,还有用墨汁写的大标语。揭露国民党反动派所谓“剿共”已彻底胜利,共产党、中央红军被消灭了的鬼话;说革命力量正在发展,而且迫近章县,迫使周维国不能不抽兵援章,号召刺州人民起来迎接革命,反对拉夫、强迫组织乡团、派捐派税……消息一传开,全城又是一片惊慌,店铺重新关门,行人也稀少了,均纷纷在传说:章县已失,红军已打至刺州地界;有的还说便衣已进了城。当保安司令部下令关城三天,加强巡逻,就等于证实这传闻,更是惊恐。

也就在这时,关在第一监狱的政治犯,连同普通囚犯一致绝食,要求改善伙食,改善待遇。典狱长慌了手足,连忙把老孔叫去查询伙食情况,老孔说:“伙食的确办得坏,可是,有什么办法,粥少僧多,囚粮从上到下七折八扣,三百人的口粮钱要办五百人的伙食,又拖欠不发,我实在无法办下去,你们另请高明!”

许久没出现的政治犯家属,也携男带女地来到第一监狱前吵吵闹闹,说:“听说亲人在牢里绝食,快死了,我们一定要在他们死前见一面。”开头只是少数的、零星的,慢慢消息传开了,受难家属越来越多,连普通犯家属也去了。一时在第一监狱门口就集合了百余人,男女老幼都有,衣衫褴褛,面现忧容,哭哭啼啼,口口声声说:“人都快饿死了,还不让我们见一面!”其中有一个干瘦女人,背着一个小的,牵着一个大的,头发蓬松,赤着双足,声音特别响亮,她大声喧叫:“天下间哪有这类事,抓了人不审讯,不判刑,不许接见家属,又不许吃饱,想把他们活活饿死,你们说这些当官的有良心没有?”另一个老太婆也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在哭诉:“我是个快死的老太婆了,只有这个独子,靠他赚钱养老、传宗接代,国民党无缘无故地把他抓去关了这么久了,叫我这个孤老怎样过活?请你们大家也评评理看!”说着又哭,哭了一阵又说。

一时在衙门口那青板石广场上,就像在举行诉苦大会,哭的喊的,动人的说辞,吸来了几百人,纷纷议论,有的说:“这种黑牢,多少年来就不知道冤屈了多少好人,就是没有包青天!”也有看见那小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拉住母亲衣角哭饿,动了怜心:“她们来了这一天,没吃没喝的,可怜!”有人就自动出来捐助:“各位仁人君子,看在那些苦难人的面上,凑几个钱给她们买点吃喝的吧!”一时在人群中就捐开了。

这些情况都有人及时地报告给典狱长,那典狱长除了派武装狱警加强警卫外,也心慌无数,只得据实报告特务科长朱大同。那朱大同气得直跳:“你在干什么?陪小老婆睡大觉,为什么不给我打!”那典狱长诉苦道:“都是些老的小的。”朱大同在电话机上叫嚷着:“管他什么老的小的,给老子狠狠地打,打死人我负责!”那典狱长也就急急忙忙下命令:“给我狠狠地打,打死人保安司令部负责!”

一时第一监狱大门哗的一声开了,狱警提着枪支、皮条、短棍,如虎似狼地冲了出来,叫声:“走不走?不走,打!”家属叫嚷着不肯走:“打死也不走!”只见那皮条、短棍、枪托上下飞舞,尽朝那些老弱妇孺身上打,被打的人哗啦一声退下来,有的被挤倒,有的被踩伤,一时号哭震天。

那干瘦女人,头上已挨了一枪托,浮出一块青肿,衣服也被撕去一大角,还是把背上幼孩放下,交给那老太婆:“天保娘,你替我看住他们!”返身又复上去,用她那响亮的声音向狱警责问:“你们也有父母、子女,为什么打这老的小的?”又对那些受难家属说:“我们没犯王法,我们仅仅要求见见自己亲人,不要怕,上去!我们的人在牢里反正活不成了,要死大家死在一起!”又复带头冲上去,并且和那穷凶极恶的狱警纠缠起来,这一来那些被迫退下的人受到鼓励又复上去。

有人见赤手空拳抵挡不住狱警的枪托、皮条、木棍,自动跑到附近横街小巷去搬石头,同情她们的观众也帮着搬,还替她们出主意:“用石头砸他们脑袋,那样坏!”受难家属有了武器,斗志昂扬,重新投入战斗,喊声:“打!”一时石头横飞,都飞向那狱警头上、身上。被打了的狱警,在这突然袭击下,大都鲜血淋淋,有的破头,有的伤身,急忙退却,争相奔逃,退入第一监狱大门。

正在危急间,一阵哨子响,从大街两头突然传来阵阵枪声,紧急的跑步声,有人叫说:“保安队来了!”庆娘当时有点紧张,又想到组织上曾交代过:不要和敌人硬拼,要保护大家的安全。她对大家说:“我们暂时避一避,这些杀人凶手什么都干得出的!”那些受难家属和群众,一听见她的话,一时都哄散了,狱警自是紧闭大门不出,只是保安司令部派出的援兵却在四处追赶,抓人!

这时,庆娘已和天保娘、孩子们拆散了,在慌乱中向衙门口菜场边一条横巷走,不管背后枪声卜卜,步声紧急,一直放开脚步,只见有家平房虚掩着门,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三步作两步闯将去,用力掩上门,用背紧紧顶住,张开口喘息。

那屋里原有一男一女,正在低声交谈,一见有人进来,急忙起身,男的问:“谁?”女的正待避入内室,庆娘喘着气待说几句什么,那男的已认出是她:“庆娘。”女的返身又出,也迎上前去,庆娘认出那男的是老魏,女的就是苏姑娘,说了声:“原来你们都在这儿!”玉华说:“我听说这儿发生了事,很不放心,刚赶来。你受伤了?”庆娘面露笑容:“额上、身上挨了几枪托,没有什么。”玉华说:“你们斗争得真勇敢,对反动派也是大暴露。”

老魏把大门上了栓,加上锁,也进来:“我一直在那儿,你们打得真好。”庆娘道:“保安队还想抓人,我们早撤了。”玉华道:“好!你们斗争得英勇,撤退得也迅速。”庆娘兴奋地说:“是啊!叫反动派扑了一场空。”玉华点头称好:“这样就可以避免造成牺牲。”又说,“反动派不会甘心的,以后可要特别小心,行动暂时停下,看看反应再说,最重要的是把那些受难同志家属紧紧地团结在自己周围,你出不了面,就交给天保娘去做,她怎样?”庆娘道:“很坚定!”玉华说:“注意培养她。万一这儿待不下去,组织上也早给你安排好一条退路,不用担心。”她对老魏说:“给她找套衣服换,把伤口包扎好。”又对庆娘说:“此地离衙门口不远,不宜久留,我走了,有事会去找你。”说着,玉华起身从后门离开。

那周维国听说第一监狱前有闹监事情发生,大为震怒,把朱大同找去狠狠地训斥一顿,他说:“你们都在干什么呀,睡大觉还是有意对我隐瞒?同时出了几件大事,又是共产党传单,又是政治犯绝食,又是第一监狱闹事……显然都是一条线布置下来,想动摇我们的军心,打乱后方部署,拖住我们的足,是前后方共产党一种配合行动的预谋,你们为什么没看出来?”朱大同倒没想得那样周到,当时听了很是吃惊。“你又说,从那姓陈的打死,姓刘的投降后,刺州共产党全垮了,为什么还出这许多事?”他把几份《告人民书》丢到朱大同面前,“这儿共产党没有被消灭,共产党在扩大!我们也要行动,也要反击,你可要把这些散传单的,领导绝食的,领导闹事的幕后主持人给我找出来!”

那朱大同被痛骂一番之后,回到家里,心烦意乱,一个人自酌自饮地有了七八分酒意,也把那姓刘的叛徒叫来,着着实实地训斥一番:“总座今天发了雷霆,叫我立下军令状,要交出散传单、领导绝食、闹事的幕后人物。我现在责任在身,也要你立下军令状,如在这十天中不交出刺州共产党残余组织,就要你交出自己的人头。奖赏大家都拿了,吃排头也不能只叫我一人!”

姓刘的听说要自己的头,也是魂不附体,苦求宽限,事情总要弄个水落石出,只是不能这样快。朱大同把桌一拍:“不管是十天还是八天,总得有个交代!”

玉华娘换上一身最时新衣服,也叫大林、玉华打扮起来。她对大林说:“伯父一向宠爱玉华,欣赏她的才华,也一定会喜欢你。这老头喜欢的是高帽子,见面时对他称赞两句。”大林只是笑,玉华却说:“娘一口袋里装的全是高帽,专给伯父戴,所以伯父也很听娘的话。”说得玉华娘也笑了。

玉华娘率领了两个大的,带上小的,迤逦径投蔡监察府。

那蔡监察早已得到通知,叫一家大小都来看看这个未来侄女婿,看看他这位才华出众的侄女,在挑选了十年之后才挑上的,到底是个什么出色人才!当玉华娘等一干人马在监察府出现时,立即引起一阵骚动,一家大小二十来口,都争着出来看新姑爷。

大林早有精神准备,从玉华那儿,他打听到有关这老头的许多情况,因此应付起来也十分从容。当时,他一见蔡监察就谦恭有礼地伸出双手紧紧握着,他说:“伯父,小侄前来拜谢。如没伯父出面,小侄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儿受苦呢。”又拜见伯母:“伯母,常常听娘说,您也很关怀我和玉华,以后仍请给我们这些当下辈的帮助教导。”见过伯母,又见了大嫂,这蔡监察大媳妇,自从她那“在京为官”的丈夫讨上个某大学校花当小老婆后,就一直失意地和公婆住在一起,读过多年老书,喜弄文墨,心情特别抑悒。大林说:“听玉华说,大嫂的诗词文章出众,小弟虽没这方面才能,却也喜欢读读。”

玉华娘又从旁敲打边鼓,称赞这个未婚女婿聪明能干,一时上下对他都有好感,议论纷纷,有称赞玉华好眼光挑上这样人才;有赞扬大林风度、仪表的,“看他的谈吐也顶有学问”。那蔡监察当堂被戴上高帽,已自满心舒畅,又见他口舌伶俐,人才出众,更是赞赏,一把拉住,说:“贤婿饱受虚惊,不但委屈了你,也深使我大感不平。”延坐、看茶,垂询有关家庭情况,过去学历、所学和专长。这些大林早都想好了,因而也对答如流,十分中肯。

蔡监察说:“从我二弟去世后,进士第就衰落下来,现在有你们,也可以振振家声。”回头问玉华:“你们大喜的日期定了?”玉华娘连忙插过话来:“他们俩已和我谈妥,就在这半个月内。”蔡监察点点头对大林说:“二弟早逝,你父母又都在南洋,这样大事,没人主持也不妥,如果你们不反对,我倒可以主持主持。”大林连忙称谢。

蔡监察又问:“婚后怎样个打算,行止都定了?”大林道:“小侄自从大学毕业后,父母原要我出洋从商,只因性情不合没有去。现在父母又来信嘱咐,完婚后出洋。”蔡监察问:“出洋的事玉华同意吗?”玉华故意说:“这年头毕业就是失业,找不到事干,还不如让他出洋。”蔡监察却不大同意:“父母之命固不可违,但漂洋过海……”他对玉华娘说:“进士第就更加冷落了。”玉华娘也说:“阿林也不太坚持,我已对他说:玉华从小跟我长大,要她在婚后就离开,我也不依。大伯,有什么事,找份给他干干?有事干,他就不出洋啦。”

蔡监察点点头沉吟半晌,说:“现在找事也的确难。不过,我倒有个想法。”他对大林说:“我这儿有个秘书编制,一向没亲信可靠的人,没请委任,贤婿如不嫌屈就,倒可以担任。”大林望望玉华,玉华心想:这不正符合组织要求?便说:“阿林,我看可以,漂洋过海的事,人情风俗不同,气候炎热,再加上那钱臭社会,我受不了!”大林也说:“玉华说什么我就是什么。”又对蔡监察说:“多谢伯父栽培。”

蔡监察叫留饭。几杯下肚,这老头乘着几分酒意,就发起一番议论,自也没忘记为自己过去的光荣历史吹嘘一番。他说:“想当年,我追随孙总理奔走革命,哪个不说我年轻有为,大胆泼辣?可是,现在人老了,也就不在话下,叫作老而不死。尽管我还有一颗年轻的心,不甘落后,想多做点事……”说着,他感慨一番,“有人说,这是青年时代,我不反对,做人嘛,总有老的、病的、死的,也有新生的,刚刚成长出来的,我不反对年轻人当权,多负责任。可是,有一种年轻人,我就看不惯,他们幼稚无知,目空一切,不尊重老人,不尊重革命前辈,一味胡闹。就拿我这个老而无用的人来说吧,当年追随总理革命,组织同盟会,参加改组国民党,闹北伐,不说对革命有功劳,也该有点苦劳吧。可是总理刚一去世,革命就越闹越不像样。说是提拔后进,话说得不错,但并不是年轻的个个有为,个个是好的。说我们这些老不死是过了时的,不中用,也不是不能做一番大事呀。你说说看,没有孙中山能有国民党?只有一个孙中山,没有我们这批人帮着摇旗呐喊,辛亥革命能行?这些人今天吃到好果子,却忘了当年种树人!”说着,他用手砰的一声拍起桌子,感叹万端地摇着头。

蔡伯母见风头不对,连忙说:“今天见了新姑爷,大家都是高高兴兴,说这些扫兴话做什么呀!”蔡老头大不为然,他摇头说:“正因为新姑爷来了,我才要说这些话。国家大事,也该让他们年轻人知道知道,这叫不平则鸣!”大林也插上两句:“伯父的话,对我们很有教益。”这一下,蔡老头又高兴了:“你说是吧,我的话句句是晨珠朝露,来得不易呀!”又对大林说:“说起办党,我们当年是怎么办的,现在他们又是怎么办的。办党不是为了做官,党部也不是衙门。可是现在的党是什么样的党?那些委员、书记长,包括那个笑面虎吴当本在内,哪有一点革命味道!不是味道,我一见面,心中直想作呕。他们哪是来做革命事业,就像北洋军阀一样在钩心斗角,抢地盘,争权力,拿办党来发财、混官做。你到党部去看看,像个什么机关呀,不是党部是官僚衙门,有卫兵站岗,出入还要通报。有一次,我上党部去,那门房还叫我填表等通传,说这是新规矩,不填表不等通传就不能进去。我问他认不认识我这个蔡某人,你想他怎么说的?不管你是谁,书记长有命令,不填表就不能入内。当时我气得直哆嗦,拿起拐杖就要打,那小子走得快,没打着。从此以后,这个党衙门我就少去了……”

蔡老头越说越有劲,酒也越喝越多。蔡家人很为他担忧,大林和玉华却觉得对自己了解情况很有帮助,他们不时交换着眼色,表示赞赏。蔡老头接着又说:“你们看见什么衙门都在宣传‘以党治国’,我说这四个字要改了,不该这样写,该把‘党’字改为‘枪’字,叫‘以枪治国’。现在是枪杆子世界,枪杆子第一!从前那些杀人放火,为害乡里的土匪、杀人犯,因为有了几条枪,都摇身一变,成了什么司令,当起父母官,有时还要领导党务。我就曾问过中央党部:你们把这些鸡鸣狗盗都弄进党,党务如何办得好?他们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作三民主义?说句笑话,有人连总理遗嘱也背不出,党歌也不能唱。因此我提出主张,不管什么人入党,都得先把党义考一考。可是中央党部给我的答复是:蔡老算了,何必那样认真!好,你们不认真我又何苦到处得罪人?以后我就什么也不说了。可是,国家大事我也有一份,你吃这份监察委员的饭,不管还行?要管就是没人听,有人还说你老不死,活得不耐烦。家里人说我老酒喝得多,爱发牢骚;有人又说我不识时务。怎么说都成,反正我是看不惯。有机会,有人听,我还说说,平时就闷在肚里。年轻人,你们说我是酒喝得多,还是爱发牢骚呢?”他双手朝面上只一蒙,泪如泉涌:“总理呀,总理,要是你还在,也一定为你手创的民国痛哭三声!”

大林、玉华等一干人从监察府回家,一进门就听陈妈说:“那个姓吴的又来啦。”玉华问:“来干什么?”陈妈道:“说有要紧事找小姐。我说不在,他一定要留下,这时还在客厅上哩。”玉华娘说:“这是什么人,看来鬼鬼祟祟,不正派!”玉华问大林,大林说:“听一听他说的是什么也好。”又对玉华娘、小冬说:“娘,弟弟,我们绕进内院去。”这样他们和玉华便分手了。

那吴启超神色沮丧,情绪不宁,默默地坐在客厅上。一见玉华就亲热万分地说:“蔡同志,我可把你盼到了。”玉华问:“吴先生,还是来要稿子?”吴启超愁容满面,装出十分神秘的模样,说:“我有件极严重的事情、极可怕的事,请求蔡同志帮助。”玉华警惕地说:“你叫我蔡小姐好了,我从没听见有人叫我什么同志的。”吴启超苦笑着:“叫你同志也好,小姐也好,我反正是把你当作自己人看、自己人信任,我今天来是为了……”他神色不安地四面张望,“为了一件极为可怕的事。城里因为发现传单,又闹了第一监狱暴动的大事,保安司令部下命令搜捕共产嫌疑犯,他们追查到我过去的历史,说要抓我。蔡小姐,我现在是在生死关头上,没有组织,没有同志,我只好大胆走来找你,请你设法替我打个关系,让我有个地方逃难,最好是乡下……”

那玉华把面孔一板,厉声说道:“吴先生,你在说什么,我全听不懂!”吴启超还是那副沮丧焦急神气:“我以革命名义,请求你给我援救,把我送到什么地方去都好,只要那儿有我们的人,安全!”玉华面色一变,大为生气:“请你不要在这儿说这些怪话,我不认识你,也不认识什么人!吴先生,你找错门了,我这儿没有这样的人,这样的关系,请你马上就走!”那吴启超还赖着不走,只是苦求,玉华一急就大声喝道:“走不走?不走我可要通知保安司令部了!”对内又叫着:“陈妈,请这位吴先生出去!”当时陈妈闻声赶出,那吴启超只好垂头丧气地动身走了。

回到里屋,玉华正待告诉大林,大林道:“我什么都听见了,你处理得好,此人来意不善,可疑之处甚多,会不会和我们这次行动有关?”玉华道:“如果他有鬼,还可能到黄洛夫那儿照样贩卖。”大林道:“极有可能,得赶快通知黄洛夫一声。”

那吴启超在玉华面前碰了壁,果然就到黄洛夫那儿去。但立明高中在大拉夫时停了课,至今未恢复,学生都星散了,黄洛夫也不知道到哪儿去了。吴启超在失意之余,只好回到家里。

吴启超在中山大街闹市中,原有一个家。这个家他很少对人公开,除非是至亲朋友。占了二楼整整一层,一房一厅,另一厕所厨房。家里平时只有一个十五六岁小姑娘,她在这儿地位很特别,和吴启超关系也非常微妙。说她是主妇吧,吴启超却把家里的门窗都安上铁枝,大门也上了锁,每天他要出门就把大门反锁上,从不让她出来。每天三餐都叫对面一家餐馆送,把饭菜从大门窗洞外送进去,吃过了的碗碟由她从里面送出来,过的就像个被禁锢了的人生活。说她不是主妇吧,这一家就由她在管理,吴启超回家后,生活也由她打理,也和他同一床铺睡觉。

不知道内幕的人觉得奇怪,知道内幕的人也就不足为奇了。

原来谁都不知道这个小姑娘的名字,她也从不对人提起,只因长得小,大家图个方便都叫她“小东西”。小东西虽然长得细小,但眉清目秀,样子还很逗人喜爱,只是身体羸弱,发育不全,身体平板,活像只风干板鸭,所以吴启超每遇心中不如意就干脆叫她作“板鸭”。

她原是江西人,从国民党反动派对江西革命根据地进行了第四次“围剿”后,她的家被烧了,父母被杀,兄弟上山,她则因为逃避不及被俘。虽然还没成人,国民党反动派见她长得秀丽可人,也和那些年纪较大的一样发充军妓。一年多来,这小东西从前方辗转到了后方,又被卖到妓院。周维国驻防省城时,朱大同常常拉了一批友好、同僚去逛妓院,一天,他拉了吴启超去消遣,人都说这位“诗人”有特殊癖好,专喜欢小的,朱大同便把小东西介绍给他,说:“诗人,你看她能引起你的灵感吗?我做主,把她送给你!”那吴启超和小东西鬼混了一晚,第二天朱大同就派人把那小东西连同她的行李送来,并说:“当使女、情妇由你。”

正如大林所怀疑的,那吴启超确不是个善类,他不但是蓝衣大队人马,还是个地位不低的骨干,专做那破坏革命活动的勾当。此人投机善变,当中国革命高涨时,他蛮想投进步之机,在上海混了多年,以“无产阶级浪漫主义诗人”自居,写了一些不三不四空洞叫喊的“作品”,作为他投机进身资本。没有投上机,却又遇到革命暂时受挫,蓝衣社得势,他便以受排挤的“进步文化人”姿态转身投靠蓝衣社。那法西斯反动组织见他反共卖力,也很像个“文化人”的样子,加以信任,并分配到“剿匪”部队做文化工作。

此人不但政治上反动,在私生活方面也极为腐化堕落,自称在一生中离不开酒色两字。女人越弄越多就越显出他风流倜傥,越玩得怪越有意思,朱大同深知他这种“特殊兴趣”,便把这个基本上还是未成人的孩子送给他。他在周维国部已有好些年头,曾随部到中央苏区去“围剿”,周维国进驻刺州后,特务机关眼见这儿知识界动荡,进步思想活跃,便把他这张“王牌”打出来,要他和朱大同来个“双簧戏”,伪充“进步”,伪充失掉组织联系的“地下党员”来做工作,目的在于“打进去”以便将“共党地下文化组织一网打尽”!

此公在刺州以“左翼文人”姿态,到处招摇撞骗之后,虽还没完全“打进去”,却也做出一些成绩,他找到黄洛夫这样对象,从他那儿掌握了一些情况,又在继续对玉华进行侦查。

他对小东西既然兴趣不大,又不急于把她打发掉,他的生活需要人来照顾,有这个小东西总比要个勤务兵强。而当他在情绪悒闷时,又可以到她身上发泄。他不但奸险而且阴毒,打人不用动脑筋:“板鸭,过来,给我捶捶背。”轻了一记巴掌,重了一脚踢下地,“妈的,你想捶死我!”有时被认为过错大了,还罚她跪个通宵,或用烟头烧她的足心,且不许哭叫:“老子送你回院里去!”却又不许她一个人出去,怕她走掉。

那小东西在和他生活了一年多,真是体无完肤,身上经常是青一块紫一块,常常跛着脚走路。一见他面总是提心吊胆,笑不是,哭也不是,但她心是活的。她在这禁锢生活中,没一个熟人、一个朋友,唯一的解闷方法就是回忆童年,回忆家乡那火热的斗争生活。有时,当她独自一个时,也会唱唱故乡的山歌,自问自答地发抒胸中苦情。她表面什么苦都受下来,什么委屈都愿承担,但她的仇恨是深沉的,她恨吴启超,恨国民党,恨所有反动派,她想:“总有一天,你们也得不到好死。”

这一天,吴启超失意回来,这小东西一见他面色阴沉,就有几分警惕。她特别小心地伺候他,送茶送水,替他宽衣解鞋。那吴启超正在一肚子气无处发泄,故意找她的差错,问她:“我不在家时你做什么?”那小东西吃惊地张大口,“你没有想我死?”小东西惊慌地摇摇头。“去你妈的!”吴启超忽然发起凶性来,狠狠地给了她一记耳光。那小东西仆倒在地,“滚!”她连爬带滚地躲进厨房去了。

那吴启超双眼涨红,像只野兽似的来回走着,他想起和玉华那场谈话,她那样的狠,那样的不客气,刺了他的心。“我从没遇到这样的女人,”他想,“给人这样难堪。”他又想:“要我是朱大同,早就下了命令。”不过,他又想起朱大同说过的另一段话:一个蔡玉华我们还闹不出个头绪来,现在忽然又杀出一个未婚夫。怎样闹清这些人的背景、关系比什么都更重要。“不管你是怎样狡猾、泼辣,刺有多长,我一定要把你闹个水落石出!”他想着,又是信心十足了。

许久以来没出现过的便衣,又在打铁巷出现了。庆娘想:苏姑娘的话说得对。一边通知天保娘、陈山女人叫她们当心,从此不再在窗口挂上尿片,自己却照常挑着菜担到外面去叫卖,赚几个钱度日。说来也怪,从衙门口出了那事后,她到哪儿去叫卖,总有另一个卖针线、绒绳、纽扣、木梳的担子跟着她。开头她还以为是偶然碰上,久而久之,心内也就明白了:“那狗派来盯梢的,让你去,反正我又不到自己人地方。”

一天,她卖完小菜回家,看见大狗在吃麦芽糖,她问:“哪来的糖?”大狗也不犹豫地说:“刘叔给的。”庆娘感到奇怪:“哪个刘叔?”大狗想了一会儿才说:“就是那个爸在时,常常来看爸的刘叔。”庆娘冷了半截:“就是姓刘的那个坏蛋!”忙又问:“他来干什么?”大狗倒也诚实,说:“刘叔说是来找娘,我说娘卖菜去了,他就坐下逗小弟弟玩,还买糖给我们吃哩。”庆娘打破砂锅问到底:“他问过你什么?”大狗见娘着急,心内也有点怯:“他问家里有人来过吗?常不常来,有哪些人……”庆娘问:“你怎样回答?”大狗见娘问话的神情不对,更怕了,支吾半天说不出话来。

庆娘正待发火却又忍住,她想:这些日来心神不安,常常打骂大狗,把他打怕了,要是再这样追下去,他连半句实话也不会说。便换了笑容:“是叔叔自己请吃的,娘不怪。”那大狗立即活跃起来,说:“我对刘叔说,在我们家常常有人来;刘叔又问是叔叔还是阿姨?他们叫什么名字呀?……”庆娘又按捺不住,她真想给这小混蛋狠狠的几记耳光:死鬼,你坏了我的事!可是,再一想,又觉得不该错怪孩子,对他没交代过,他又怎能知道姓刘的是个什么人?火又消了下去,平心静气地问:“你又怎样回答?”大狗道:“我说我什么都不知道。那刘叔忽然生起气来,骂我小笨蛋,是阿姨叔叔也搞不清。我说,我才不笨哩,来的都是阿姨。刘叔这次高兴了,他又问:是一个人来,还是许多人来?来开会吗?谈了什么?……”

庆娘心跳着,这孩子,话越说越不像了:“你又怎样答他?”大狗道:“我说来的阿姨可多呢,她们来做什么,我不知道,你问娘好哩。”庆娘稍为感到舒畅,这孩子还机警:“后来呢?”大狗道:“他给我们一个人一角钱,临走还叮嘱不许把话告诉娘。我想这个人真怪,来找娘,又不许我把话告诉娘,到底他是一个什么叔叔呀?”庆娘这时才放下心。

她把大狗拉进怀里,用衣角抹去他的鼻涕、泥污,又和气又爱怜地说:“大狗,你这样答很对,我没什么要说的。就是有一件事要注意,以后这个刘叔来,你可别吃他的东西,和他谈我们家里事。这个人,不是好人!孩子,你该还记得,娘曾带你到第一监狱去找爸爸,人家不许见,还打我们。他们都是坏人,想活活饿死爸。孩子,你知道是谁害你爸爸坐牢吃苦的?害天保叔、陈山叔去坐牢吃苦的?都是这个姓刘的。他不是人,是狗!”说着,她先忍不住悲愤地流泪,大狗更是放声大哭。大狗痛恨地哭着:“他是大坏蛋,害人精,以后来,我不再给他进门,不和他说话,也不吃他的糖!”庆娘赞许道:“对!孩子有志气,以后你就照这样做,娘不怪你。”

庆娘抱过小狗,一边奶他,一边在想:姓刘的为什么在这时来,背着我向孩子打听呢?一定和那次衙门口事有关,想来打听是谁叫我们去的。哼!叛徒,你别想!

过不了两天,姓刘的又来了,想从大狗口里再套点什么。但大狗对他态度却大不相同,对他很反感。当他还想拿糖果收买他,大狗就瞪起大眼,老实不客气地警告他:“我不吃你的糖,也不许你再到我们家来,你不是好人!”姓刘的内心恐慌,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大狗,你怎么啦,我是你爸最好的朋友,怎么说我不是好人?”大狗怒形于色,愤恨地指斥他:“你是好人,怎会害爸爸去坐牢?”姓刘的词穷却又不愿放松他:“这话是谁说的,大狗!”大狗只冷笑一声抱起小狗就走。姓刘的也跟着他走,他一定要弄清这句话是谁说的。

正在纠缠不清时,庆娘回来了,姓刘的一见她面相当尴尬,却还装着笑面:“大嫂,你回来啦。”庆娘一边收拾菜担,一边示意大狗到天保娘那儿走一转,对这皮笑肉不笑的坏蛋,却没点反应。姓刘的又假装关心问:“大嫂,我们又许久不见啦,近来生活怎样?身体还好吗?”庆娘只是一声不吭,走出走进,希望他识相些自动走开,免得她发火。但那坏东西却厚颜地赖着不走,不请自坐,又拿出烟卷来吸:“听说你们去请过一次愿,这也是应该,就是政治犯,关了一年多不判决,也没理由不让家属见。”

庆娘没有理他,面色非常难看。姓刘的又自言自语地说:“是干革命嘛,杀头坐牢是家常饭。不过能够避免就更好,他在牢里吃苦,我们在外面的也有责任,得想想办法,让大哥出来。大嫂,你说对不对?”庆娘早已一肚火,却还勉强按捺着。那狗东西却没一点自觉,又继续说:“我也真为大哥的官司着急,从出牢那天起就在找组织。可是组织却像是沉到地下去似的,一个人没找到,一点声息没听见。我找组织没别的作用,只是为了大哥,大家商量商量,想想办法,让大哥早日出来呀。大嫂,有人来找过你,和你商量过这件事没有?”

庆娘实在按捺不住,她对这副狗嘴面,越来越反感。忽然在地上啐的一声吐出口水,恨声说道:“狗嘴里长不出象牙!”姓刘的面色大变,却还假惺惺地装作不懂,他说:“大嫂,你怎么啦,身体不舒服?”庆娘冷冷一笑:“姓刘的,我想问你一话,日升生来和你无冤无仇,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为什么你要害他?”姓刘的故作吃惊地问:“大嫂,你这句话是怎说的,叫作没个头尾呀!我和日升大哥亲如骨肉,他受的罪,我恨不得代他去受,怎会是我害他的?到底是谁在你面前搬弄是非,挑拨我们的关系?”

庆娘霍地一站,指着他的鼻子骂道:“姓刘的,呸!你这人面兽心的家伙,我早看出你来,不是人,是狗!你想做官,没人反对你,为什么偏要出卖朋友?为什么你要陷害日升,迫得我们一家骨肉离散,走投无路?你这几天来偷偷摸摸地到我们家来做什么?你已陷害了日升,难道还兽心不足,想来陷害我!我告诉你,不管你多厚颜无耻,也不管你会花言巧语,在我这儿没有你站的地方。出去,不要用你的狗腿来玷污我们清白的门槛!”她顺手抓起一把扫帚,对门口一指:“给我滚!”姓刘的惊慌地叫着:“大嫂,大嫂,你怎么啦?”庆娘怒叫着:“走不走?”姓刘的还在喊:“大嫂,大嫂……”庆娘已抡起竹扫帚迎头打下:“狗,出去!不许玷污我的地方!”姓刘的一边招架,一边朝外逃命。

庆娘一直把姓刘的赶出大门,正好天保娘也提着扁担赶来,喊声:“打狗呀!”又加上两扁担。一时左邻右舍都闻声而出,有人问是出了什么事,不知内情的人说:“一定是那个地痞流氓,来调戏妇女,打!”一时大家都起哄:“还了得,青天白日调戏妇女,打呀!”于是扫帚、扁担、木棍、菜刀纷纷出动,吓得那姓刘的丧魂落魄,逃命而去。

那姓刘的被打一场,心内怀恨,他存心想整庆娘,他给朱大同打起报告说:这场暴乱经调查属实,确系宋日升老婆策动。那朱大同便命令这叛徒:从速给我抓来!姓刘的遂带齐人马前去打铁巷捉拿庆娘。当下把庆娘家团团围住,破门而入。却不见庆娘,只有大狗、小狗在。这叛徒遂问大狗:“你娘呢?”大狗一见又是那坏蛋,大为反感:“不知道。”姓刘的再三追问,他再三说不知道,这叫叛徒火了,打了他一记耳光,大狗放声大哭,小狗也哭。

正好碰到陈山女人路过,匆匆赶去报告天保娘,不意在天保娘家和庆娘碰着了,陈山女人说:“你家出了事啦,那姓刘的在打你们大狗。”庆娘双眼冒烟:“这叛徒,把我们男人折磨了不够,还想折磨我的孩子!”就想去找他理会,却给天保娘拦住,她说:“我看这坏蛋来意不善,你等等,我先去看看。”陈山女人也说:“我看他们来了许多人,说不定对你有事。”又说,“要是有事,天保娘家也不安全,我那儿没人注意,还不如到我那儿躲躲。”说着就把庆娘拉回家去。

天保娘一走近庆娘家果见形势紧张,巷头巷尾全有人把守,不让人家进出,叛徒已把大狗、小狗拉走了,临走时还说:庆娘要人就自己上保安司令部领。她返身就走,到陈山家说明这事。庆娘听说大狗、小狗也被抓走,一时伤心大哭:“和孩子有什么相干呀,叫他们去受苦!”天保娘明白她心事,劝说道:“别傻啦,孩子出不了事,你去可就完啦!”陈山女人也说:“还是躲躲好,这些狗一时疯了起来,什么事都会干!……”

从此庆娘就躲在陈山家,陈山女人把她藏在柴房里,白天藏好,入夜出来。天保娘怕陈山女人一个人照应不来,大多时间也在她家里。她已从另一个自新分子女人口中打听到,保安司令部说庆娘也是共产党,要抓她。她对庆娘说:“料你在这里也待不住哪。设法找找苏姑娘,叫她把你送走。”庆娘一时却拿不定主意。

在出事的那几天内,庆娘也曾反复地思索过,事已至此,要再待下去是不成了。走,孩子们怎么办?又往哪儿走?她无家,也无亲呀!不错,苏姑娘曾经告诉她,如果必要,她们会想办法把她送走。但她是母亲,孩子又正落在坏人手中,她不能丢下他们不管。要管,她就得落入坏人圈套,出去自首,她能这样做、该这样做吗?反复地想着,想着,最后才想出一个办法:为什么不把孩子们委托给天保娘?又不知道她愿不愿意。

这样,在一个夜晚,当更深人静,陈山女人早已上床歇了,她就和天保娘面对面地谈了她的心思。她说:“我从小无娘,在这儿十多年,你们天保和我们日升就像兄弟,我也把你当娘。”天保娘道:“穷人不照顾穷人能靠谁?十多年来,你的心思,我全明白。”庆娘又说:“五岁那年我没了娘,卖给人家当丫头,十三岁还像个猴子,又瘦又弱,主人又把我糟蹋了,叫我死不了,活不下;女主人说我妖,怕长大了碍她事,就把我送人,这些财主就是这样不把人当人。日升是个诚实人,他不嫌弃我,把我当人待,只有跟着他,我才觉得自己像个人。”

这些苦情天保娘都知道,但她听了还是感动得掉泪,她一边抹泪,一边说:“孩子,当年我不比你好呀,说来穷人都是一样命运,天保爸去世早,天保下地三个月就没了爸。”庆娘又道:“只有穷人才能互相体贴、互相照顾,阿婆你对我这样,日升对我也这样,就是有钱有势的对我们不一样!他们把我们踩在地下,让我们一辈子抬不起头,你家的天保,我家的日升都给他们抢去了!”天保娘一阵心酸,泪如泉涌。“天保、日升有什么不是?说他们有错,就错在投错胎,不该出生在穷人家!”

天保娘抹泪道:“这些日来,我也想了许多,慢慢就想开,就像你说的,天保、日升吃官司不丢人,他们站得正,做得光明磊落,不偷不抢,没有见不得人的。当初我还有点想不开,天保吃了官司,丢下我这孤苦老太婆,无依无靠怎好过日呀?现在想想,天下间这样人多的是。俗语说过,虎死留皮,人死留名,天保也许一辈子出不来,也许过三天五天就在站笼上一站,砍头断命。算不了什么,他替穷人争口气,留下的是好名声!”庆娘欣慰道:“阿婆说得极对,我们穷人就得有这志气,好争气。反动派可以抓人、杀人,就是打不掉我们这口气!”

天保娘频频点头,忽又附耳低声问:“孩子,你信得过我就对我说,天保、日升都是共产党,你呢?”庆娘没想到她会问这话,把面一红说:“我还不配。”天保娘蛮有自信说:“你勇敢,有志气,我看将来也一定是。”庆娘非常激动:“阿婆将来也一定会是!”天保娘露出缺牙大口:“我六七十的人啦。”庆娘严肃地说:“干革命不分年纪大小,只要和革命和共产党一条心,八十岁也当得上共产党。”

谈过这次话,庆娘心就安了,对天保娘认识更深,她决心把关系交给她。因此,第二天当她们又面对着时,她就直截了当地说:“阿婆,我已决定离开这儿,不再拖累你们。”天保娘吃惊道:“你不是说没亲没戚吗,要上哪去?”庆娘道:“我有个熟人,一个非常可靠的人,只要找到他,他就会替我想办法。”天保娘道:“是不是苏姑娘?你说吧,我替你去找。”庆娘道:“不是苏姑娘,是苏姑娘的人。不过,阿婆要非常小心,还得保守秘密。”天保娘生气道:“你哪次叫我做的事,我不守秘密?”庆娘这才放心叫她去找老魏。

当天,天保娘果然提着菜篮去肉摊买肉,把庆娘吩咐的话对老魏一五一十地说了。那老魏受了玉华的委托,也正要找庆娘,听了非常兴奋,他说:“叫她安心再等两天,有消息我随时通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