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州的形势的确在变。

周维国自从省城开了保安会议回来,接连又开了几天军事会议,讨论既要抽调队伍支援章县,又要确保刺州五县治安的办法。保安司令部参谋长是随同周维国出席省保安会议的,他带来个“确保地方治安清匪剿共方案”,在会上做了报告。大家见是上面定下的办法,没什么意见,照办就是。可是在讨论抽兵援章问题时,议论就多了,谁都有困难,谁都不愿去,结果拟了条“先成立各县乡团,然后相机挺进章县”的决议。理由是“地方兵力空虚,匪患猖獗”,报省请示。

为了成立本州地界乡团,会上又议了个“召开各乡绅共议国是”办法。

于是在本州地界各知名豪绅、实力派,不论在朝在野人士,在同一时期内,几乎都接到周维国司令的大红金字请柬。这份请柬引起各方议论和各种猜疑,以他们的经验判断,这顿饭是不大好吃的。过去民军时代,也曾有过这样例子,什么司令、师长、旅长给大家派了请柬,等大家盛装赴宴,酒过三巡,就当堂宣布要筹粮饷若干,枪支若干,点名摊派,限期交结,如有违抗,传令官就出来传令:“司令有令,请某某先生等暂时留步!”所谓“留步”,只是说得文雅些,实际就是扣留。一直到具结清楚,表示如数照缴,才又:“司令有令,某某先生等可以回家。”

自然也有人乐意干这勾当,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浑水可以摸鱼,上面派的是五千,他向下面要一万,油水不薄。而所用方法也是一模一样,叫作“上行下效”,只是他们召开的是各户家长会议,不是什么“宴请”。届时豪绅老大照样把“圣旨”一读,就叫各户家长当场认捐、具结、限期交缴,如胆敢违抗,也来个:“保长有令,某某家长等暂时留步!”轻则在乡公所过夜,重则送衙门法办。物极必反,不过今天的老百姓已和从前不同了,因勒索过多而激起民变的也不在少数,有聚众请愿,有捣毁公所、打死保长的。因此乡绅老大总是摇头叹气:“公益事越来越难办。”

周维国这份大红金字请柬,又不知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该不会又是民军首领的那一套?去赴会吗?为难;不赴会吗?也为难。有人说:“为什么不去请教请教为民兄?”他朝里有人,消息灵通!一听许为民也决定参加,才安下心参加。

那在刺州地界有鼎鼎大名的许为民,确也收到同样一份“请柬”,与众不同的是这份请柬不是由普通人送来,而是“专使、专程”送来。而那“专使”又不是别人,正是刺州大红人——党部书记长吴当本。那吴当本谁都知道是个有名的“无事不登三宝殿”,他长途跋涉,亲上池塘,自然有“重要公事”。因此一经通传,许为民就亲身出迎了。这年在四十以上,戴金丝眼镜,西装革履,一手挟着公事包,一手挥动文明杖的大人物,一见许为民就满口“许老”“老叔”,叫得怪甜。

当时他们在许公馆台阶上见了面,吴当本就笑容可掬地先来个:“恭喜老叔,吉星高照。”许为民却也满怀敬意笑道:“我一不做官,二不发财,何喜之有?”吴当本用手指了指自己鼻尖:“你看,我这个有名无事不登三宝殿的都登上宝殿了,还不是有好事!”说着,两个哈哈大笑,携手共进大厅。坐定,用茶已毕,吴当本忽顾左右而问:“许老,此地谅无外人?”许为民看来势就知道必有要事商量,便说:“外人倒无,还是到密室去谈好。”这样,他们又进了许为民经常用来密议大事的密室。

双方坐定,用过另一道茶,吴当本便打开公事包,从里面拿出两只印有“刺州保安司令部”大信封,恭恭敬敬地呈了过去,开口说:“保安司令部周维国周司令向老叔致意,并派小侄亲送请柬一道、亲笔信一封。周司令因军务繁忙,不克亲自登门拜访,多请原谅。”

许为民确也有些意外,从周维国坐镇刺州后,他们从无往来,虽说过去凡有人当权于刺州必来登门请教,成为惯例,周维国一不登门请教,二从不理会,他心里正有几个疙瘩,摸不清对方态度,是看不起呢,还是对自己有意见?这时竟有亲笔信来,而且还派了这样一个大人物送来,也有几分得意。但这老奸巨猾的家伙,在政界混了多年也知道作态,以抬高身价。

当时装作无动于衷地接过那封亲笔信和请柬,略为浏览一下,便放过一边,说:“多谢周司令的美意,小弟还没登府请教,他却先写信来了。”吴当本道:“老叔这份心意,周司令早心领了。小侄今天奉派前来,原有要事奉商,临行前,周司令再三致意,务请老叔支持。”他轻轻地咳了两声,这是他遇有重要话要谈时惯有的做法,以示郑重:“当前刺州大势,老叔是知道的,内有匪乱,外有共军,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周司令关心民间疾苦,以党国为重,坐镇以来,建树虽多,苦于无法治本清源,救民于水火之中。老叔向以乡梓为重,威望霍霍,谁个不敬畏三分,此次遣派小侄前来,实有所求……”

许为民暗自得意:你这周维国也搞不下去了,才来请我,暂时探探口气再做理会。便谦虚道:“人老了,无用,说干事业,还是要你们这些年轻有为的人来。”吴当本连称:“老叔谦虚了。”又说:“周司令准备日内召开本州地界五个大区的治安大会,共商国是。这次会议关系重大,务请老叔带头参加。刺州事,谁都知道没有老叔参加,就解决不了。”许为民心里明白几分,却说:“吴书记长说错了,我是井底蛙,见识浅,一向株守在家,外面事知道不多,帮不了周司令的忙。倒是少不了你这个少年英俊的干才!”吴当本连称:“老叔过奖,过奖!”之后,又鼓起如簧之舌:“周司令的意思是想通过这次治安会议成立各乡乡团……”

许为民打断他问:“人呢,枪呢,粮饷呢?”吴当本继续说道:“已议过,都有出处。只是在人选方面,尚费踌躇,周司令自兼刺州乡团总司令,下设各区司令。老叔为南区大户,又是德高望重。南区为刺州首富,人人都说得刺州就得刺州五县,得南区就得刺州,可见南区地位的重要。如此重任,周司令说,非请一贤能有为的人担任不可,这样担子就落在老叔身上了。”

许为民忽然起身放声大笑,连称:“你们找错人了!找错人了!”一会儿又坐下提问:“当年有所谓团练,今天提出乡团是不是一回事?”吴当本道:“所谓乡团,顾名思义,就是为乡梓治安服务。与当年团练不尽相同。”许为民故示吃惊道:“刺州匪患虽深,但有周司令、中央军坐镇,正安如磐石,还要成立乡团,不画蛇添足,多此一举?”吴当本当即解释道:“老叔所说极是,周司令年少有为,中央军兵强马壮,刺州治安自然无虑。但由于共党在江西惨败,残余共军尚有向我方突围侵扰可能。刺州地处战略要害,距章县只有五百余里,而章县现处风雨飘摇,一日数惊境地。中央深谋远虑,认为如要确保地方治安,非动员民众以收配合作战之效不可,这就是倡组乡团的原因。”

许为民频为点首:“俗语有云:好花需绿叶扶持,道理我明白。不过,我算什么绿叶,就怕扶持不了好花!”他也有意思要刺一刺吴当本:“拿我们小小南区来说,仅许天雄这股匪帮,就无奈他何,而周司令安坐大城从不过问,我无实力,对付许天雄尚且如此,如何说得上与中央大军配合反共?”又问:“周司令对许天雄有何看法?”吴当本劝说半天还没个着落,知道他和许天雄矛盾深,便故意说:“只要老叔肯出山……”许为民反问道:“如果我不出山呢?”吴当本微微一笑:“很难说周司令不去起用他!这样南区天下便不再是老叔……”

有人进来通知开饭。

膳中,吴当本重提出山事,许为民问:“你是在朝官,我且问你:共军对本州威胁到底有多大?”吴当本道:“照共军惯用的奔袭战术看,他们如要攻打本州,只要两天一夜。”许为民又问:“周司令在本城的实力又如何?”吴当本道:“我们是自己人,不能不说老实话,相当空虚。”许为民神色一变:“抵挡得住共军吗?”吴当本道:“如果抵挡得住,也不用请老叔出山啦!”

许为民至是放声大笑:“摆了半天龙门阵,才说实话,为什么不早说?”吴当本道:“我怕老叔摸清周司令底细,更下不了决心!”许为民正色道:“亏你我是世交,这点也不了解!共产党如果来,我还有什么好活的?我全副身家都在这儿。周司令打败了可以撤退,我就是无路可退。请你转告周司令,一切放心,我人虽老,身体还结实,可以再干三几年!”吴当本也大为振奋,紧紧拉住许为民的手:“老叔,我知道你一定会出山。”许为民却又说:“反共我不落人后,但在南区,有我就不能有许天雄,我得把话说在前头!”吴当本满口保证道:“周司令既已荷重老叔,哪有再找许天雄之理,一朝不能有二君呀!”许为民举杯:“一言为定!”两人碰杯,一饮而尽。

周维国宴请群“雄”的那一天,许为民穿了身蓝丝夹袍,黑缎子马褂,红顶子瓜皮帽,黑缎子厚底鞋。乘着特制私家人力车,由四名挎着匣子枪的商团丁,前呼后拥地拥进城。

在中山大街,他看见受邀的四乡豪绅老大也服装整齐地在赶路,他们都对他热情地招呼,亲切问好,而他俨然以司令自居,威严地端坐在包车上,只是微微点头还礼。

不久,他到达保安司令部门口,吴当本早在大门前迎候,他们互相拱手问好,许为民歉声道:“迟到了。”吴当本却说:“不迟,人还只到三分之二哩!”他被迎进去,沿途站岗的卫队都给他敬礼,他表示非常满意,偷偷问吴当本:“他们都知道我已当区司令?”吴当本乘机买好道:“老叔的威名,在保安司令部内哪个不知道!”他点点头。

从大门口走过三道戒备森严的大拱门,就是保安司令部大堂。这个宽敞高大到足以做室内足球场的大堂,一向被人称为“白虎堂”,举凡处决要犯都在这儿过堂。普通人到了这儿,都不免胆战心惊。但议论大事,有时也在这儿举行,它算是刑堂又是礼堂!

今天这白虎堂布置得特别花彩,摆了近二十台酒席,还点缀一些盆花,正中高悬“蒋委员长像”和他亲笔题的四个大字,做“礼义廉耻”。

这时,大堂之上,已到了不少豪绅、名流。在乡里他们个个是有身价的人,平时对人威风凛凛,神气十足,可是一到这儿,却像刚出洞的小老鼠,小心翼翼,低声下气。许为民自以为是见过大场面,而且又是未来司令,神态风度自是不同。他安步自若,谈笑风生,虽到处有人与之拱手为礼,恭称声“许老”,他还是昂首阔步,爱理不理。

吴当本当时把他直迎进贵宾室。那贵宾室里自是另有一番气氛,早有不少军政大员在内,吴当本逐个替他介绍,这个是参谋长,那个是政训处长、军法处长、县长、团长、商会会长。他在这些大人物中,自觉短了半截,态度也变得谦恭而有礼貌。可是到了东区的林金水也被迎进贵宾室,他又觉得比这个姓林的高出半个头,神态也傲慢起来。

这林金水虽在地方上混了二十多年,做过民军团长,有小小虚名,却是只纸糊老虎,有名无实,别说全州摆不上他的位置,即使在东区知名人士中,也不过是个二流货色罢了。为什么这二流货色竟然也挤进贵宾室?难道东区真的可怜到这地步,连个像样人才也派不出?许为民心里兀自不服气,那林金水倒是相当殷勤,伶俐地对许为民叫了声:“许老!”许为民只冷冷对他点头,话也不多说一句。过了一会儿,北区、西区也有人被延请进来,这些人在许为民眼下也不过是二三流角色罢了。他想地位不同,身份有别,何必与这些人多费口舌应付?他略作应酬,便想走开,不意这时竟有人进来通知:“请贵宾入席!”

回到大堂,大部分人都已入席,只剩下两三席没人敢坐,大概是等贵宾室的贵宾。许为民迟疑着决不定该坐哪一席,要是把他放在林金水一席该怎么办?正犹豫间,吴当本已过来了,低声说:“许老,请坐首席!”和他在一起的又是参谋长、政训处长、商会会长、吴当本等一流人。至于林金水等则被招呼到次二三席上,他大为得意,心想:“周维国到底是场面上人物,有眼光!”口里却说:“我怎么可以坐在首席,让我和他们一起吧。”吴当本哪儿肯,一把拉住,还特别招呼:“这是周司令的意思。”他笑了笑也就当仁不让了!

席位大体安排已定,却不上菜,在首席主位上还空着,大家都知道大人物还没出场。突然间,从后堂匆匆走出一位戴少校领章的军官,笔挺地站着,以霹雷巨响,厉声喝道:“周司令驾到——立正!!”大堂之中大起骚动,有人因这一声“立正”像触了电直跳起来,有人胆战心惊地半天站不起身,也有人业已起身又复摔倒,有人把杯筷碰翻,发出玻璃破碎响声。许为民虽也心跳不已,却装作若无其事,故意对商会会长说:“我们刺州实在太无人才,这样一个小小场面,也把人吓得屁滚尿流。”商会会长因刚刚那阵霹雳声,也有些胆战心惊,听许为民的话以为存心讥讽他,也老实不客气回敬两句:“像许老这样人才当然不多!”

这时全堂鸦雀无声,出现着一片静肃、阴森局面,周维国恰在这时昂首阔步而来。此人年在四十出外,狮子面,粗眉大眼,扁鼻子,身材短小、肥胖,活像只狮子狗。在他后面跟着副官处长和十来个面目狰狞的卫士。他面无表情地对大家举手为礼,一直走进席位。那霹雷声又响了:“坐下!”这次大家有了准备,也就不像刚才那样乱成一团。

菜上了,吴当本忙着把“地方父老”介绍给周维国。当介绍到许为民时,周维国果然恩宠有加,狮子面上露出半边笑容:“许老先生,久仰了!”许为民连忙起身拱手为礼:“司令的威名,本人也早心领了。”周维国点点头:“听说许老先生热心公益,办乡团的事可要多出一把力!”许为民恭恭敬敬地说:“愿效犬马之劳,愿效犬马之劳!”周维国点头,许为民却又加上一句:“怕是老朽了,做不了什么事!”商会会长却从旁插嘴道:“谁不知道许老至今还妻妾成群,风流韵事甚多,健壮得如中年人!”说着,又冷笑一声。

许为民心里发恨,“他专在揭我老底!”却又不便光火,倒是周维国救了他的驾,说:“会长先生,听军需主任说,你那笔军饷还没缴齐。你知道我是军人,不尚空谈只重实际,开口说话只有一次,到了第二次可要用枪口哩。”看来像是开玩笑又像下命令,语气间阴森可怕。许为民暗自痛快,那商会会长却是一头大汗,连声说:“三天之内缴齐,三天之内缴齐!”正话间,酒菜已过三巡,参谋长低声问周维国:“请司令训话?”周维国点点头,他对那值日官弹弹手指,于是霹雷声又响了:“司令训话!”

周维国起身训话了,他用嘶哑嗓子只叫了声:“各位父老兄弟……”散处各席以主人身份陪同贵宾的大小官员,立即带头鼓掌。“先让我用主人身份敬大家一杯!”大家又是鼓掌,又是举杯。那破嗓子继续干叫下去:“今天,我请大家来,为的是和大家见面。”鼓掌。“其次是奉蒋……”他先自立正,大家极为混乱,不知道该怎么办,有坐有起,极不雅观,把那值日官急得一头大汗:“这些土财主太不懂礼貌!”索性来个“军事管理”,大喊:“立正!”这下才像个样。“……奉蒋委员长命令,坐镇贵境,清匪反共……”这些土地主却又屹立不动,那值日官不得不又叫:“坐下!”“……蒙各位父老兄弟同心协力,匪患因之大减,治安得以确保,此皆蒋……”值日官又大叫:“立正!”“……此皆蒋委员长领导英明,各位协助之功。”鼓掌,值日官:“坐下!”“……匪患虽减而未清,交通仍遭破坏,劫案不断发生,共军不甘江西惨败,小股残余仍有入侵吾境可能……”

与会者均表吃惊,一时交头接耳,嗡嗡之声不绝,都在谈共军入侵的事。周维国的话讲不下去了,皱起大眉,值日官被迫出来大叫:“不许说话!”“……不过,大家也不用害怕,我中央大军兵强马壮,而共军则为强弩之末,来了也不过送死而已!但保家乡,卫民国,人人有责,我周维国有责,你们也有责。你们这些人,在共产党眼中都是地主恶霸,都在被清算杀头之列。我问你们要等共军来了被清算杀头,还是现在就出钱出力?”这一问大家又嗡嗡面谈,也顾不了什么礼节,虽值日官连喊几次:“肃静!”也没人理会。

政训处长第二个训话,这个一副苍白老鼠面、戴深度近视眼镜、萎缩矮小、活像大烟没有抽足的老枪,用小得可怜的声调,说了一番表扬周维国“爱民如子,语重心长,请大家千万不要误会,不要害怕,刺州治安绝对无虑”的话,又吹了一通中央军实力雄厚,兵强马壮,我们做准备,是为了防患于未然,为了彻底根绝共祸之类。

最后参谋长出来宣布:全州立即成立乡团!办法如下:本州地界成立乡团司令部,由周司令兼任,下分东南西北中五区,各设分团司令部。区下大乡成立乡团大队,中等乡成立乡团中队,小乡成立乡团小队,几个乡合起来尚可成立乡团联队。各乡团队的人员、枪械、服装、给养,由各乡自筹。乡团任务:协助国军清匪剿共,维持地方治安。服从统一调动,不得借故推辞。“现在形势已十分紧迫,不容延缓,本参谋长代表司令宣布:从本日起,宣布成立,限期十天各乡须呈报人员、枪支、弹药,如逾期不报,当以违抗命令论罪!”之后,他当众宣布了一份名单:南区乡团司令许为民,东区乡团司令林金水之类等等。

参谋长刚一坐下,军法处长就起身说话,他说:“我是军法官,我只从军法角度提意见。周司令已决定先在本州成立乡团,然后再推行本专区其他四个县份,他是司令官,他说出的话就是命令,命令就是法令,只许赞成、服从,不许反对!谁听了不照办就是反对,反对命令就是违法乱纪,就得法办!我说我是军法官,我有执法之责。执法有各种,轻的判刑,重的杀头,叫作军法从事!我这个人从来做事痛快,先小人后君子,说过的话就一定要做,务请各位善自珍重。到那时军法如山,不要说我铁面无情!”在一阵威胁恐吓之下,大家都惊慌失色,面面相觑,不知下面又有什么把戏,因而酒菜也不再对这些人发生诱惑了!

在参谋长示意之下,吴当本算是代表全州乡绅父老出来说话。这个油头粉面家伙,一开口就说:“我代表全州四十万民众,对周司令的英明决定表示感谢,也代表与会的父老兄弟表示接受!周司令是我们的父母,他的命令就是父母命令,父母的命令岂可不听,不听父母之命就是不孝。周司令的命令是代表中央下的,中央就是国家,国家的命令谁能不服从?不服从国家命令就是不忠!因此,对这命令不执行就是不忠不孝!”这个油嘴说得周维国频频点头,参谋长也表示满意。

这一来吴当本劲头更足了,他说:“要在这样短时间内组织几万乡团,不论人员、财政当然有困难。但我们这儿有办民军传统,子弟兵一呼而应,枪械也不成问题,又有各区司令亲自主持,我相信十天不算短。”接着,他又用恐吓口气说:“周司令的作风大家知道,说干就干,一点不含糊。军法处长执法如山,法纪严明,刚才他也训过话,说得十分清楚。请各位不要以身试法,到那时你们再来找小弟,小弟也无能为力了!”

吴当本说完话,暂时没人说话,参谋长却暗示区分团司令也该表表态。这一下吴当本又忙碌起来,他在五个区司令间奔跑了半天,大家都不肯出来,有人还说:“请许老代表吧,他就坐在首席。”他想这也有理,便过来对许为民说:“许老,你是首席分团司令,大家都推你出来代表。”许为民表面谦让,内心却得意,他对商会会长说:“怎么推到我头上?”商会会长道:“五个区分团司令,就只许老德高望重呀!”他只好起身说话:“周司令和各位长官都训过话,说过的话就是命令,我们只有服从,不服从就是违抗命令!我提议大家回去马上开会,办事。事情办得好办不好,看大家自己了!不过,办乡团这件事,看来十天实在太短,我要求司令放宽些,就改为一个月吧!”

有人鼓了掌,也有人低声在交谈:“许老这句话说得好!”许为民大感得意:“论年纪我是落后了,做不了多少事,既蒙周司令宠爱,又是为乡梓福利,也只好拖条老命出来效犬马之劳。在南区我一定照司令的命令办,司令的军法严明,自然人人害怕。我们决心出来干,我想还不仅仅是怕军法从事,更重要的是为乡梓福利……”又是一阵掌声,有人又低声在说:“好!许老有胆量!”但周维国和军法处长的面色却不大好看,周维国心想:“这老狐狸拉拢人倒有两手!”

大会散了,五个区分团司令又和参谋长单独开会。

许为民在回家途中,有几分得意也有几分忧虑。得意的是总算当上中央委派的司令,和那些杂牌民军委派的不同,将来在家谱上也可以添上一笔。担忧的是形势未可乐观,周维国这番话不管是真是假,都说明了国民党宣传的红军已垮,共产党被消灭的话靠不住。另外还担忧乡团组成之后,周维国会不会用过去对付民军的办法对付他,连人带枪收编过去?如此一来,他的起家老本,手头那几百条枪便血本无归了。

他安坐在私家包车上,闭目养神,似觉有点疲乏,却无法安定。

他又想起,周维国看来似乎对地方实力派还不信任,既信任就得信任到底,为什么在委任各区分团司令同时又派出特派员呢?当时各区分团司令被留下开会,参谋长就对大家宣布:为了便利各区与总部保持密切联系,周司令已委出几位特派员分驻各区。还没来得及听取大家意见,就急急忙忙地把那几位特派员介绍给大家。被派到南区来的是个少校军官叫林雄模,他笔挺地站在许为民面前,用力把军靴后跟卡特一拼,说声:“陆军少校特派员林雄模报到,听许区司令吩咐!”许为民想:“这简直是强奸民意,要买要卖双方总得有个志愿,不能说要派就派!”又想,“什么叫联络呀,明明是监视,把人按上宝座,又派了个太上皇!”他觉得头绪很乱,又是个“未可乐观”。

许为民的大公子许添才,一早听说老子被周司令请上城开会,又听家人说老头快当上什么官儿了,便急急忙忙地从为民镇赶回家,等候佳音。

此人大有父风,在南区横行了三十来年,被人称为“二霸”,只是生来“先天不足”,少了个聪明脑袋,冒失鲁莽,他老子常批评他:“快五十的人了!看你什么时候才成器!”成不成器都好,在南区他反正是坐第二把交椅的!

他在许公馆门口已等了许久,也早有人来通风报信:“许老已被中央委任司令。”他还是站着等,不是为了向他老子祝贺,而是想打听一下自己的出路。父亲当了司令,那么儿子呢?他对于做官比玩女人更有兴趣,多少年来他就梦想能正正式式地穿上军装,戴着金色领章,挂上斜皮带,到城里炫耀炫耀!

老头的包车一拉进村口,就有人在接,一到公馆门口就爆竹连天,站在大门口的商团举枪致敬。包车刚一停下,前面是许添才,后面是七太带着一大群丫头养娘簇拥而上,把老爷扶下:“老爷辛苦啦?”“老爷没什么吧?”之声不绝。许为民面露倦容,一手扶着七太,一手轻轻捶着腰杆,回头对许添才说:“谁叫你们这样张扬的?”许添才恭恭敬敬地说:“老爷当了司令,还不热闹一下!”许为民装聋作哑地反问:“谁说的?”七太接下道:“满城都传开了,老爷还想瞒我们吗?”

一群人簇拥着进了正堂,几位夫人和全家大小都出来,他们把许为民让上太师椅坐下,丫头们送热手巾的、送铁观音的、送水烟袋的,像走马灯似的去了一个又来一个。许为民接过热手巾揩揩面,喝了两口铁观音,接过水烟袋,跷起脚来,上了两筒。之后,扫了大家一眼,故意问道:“你们来了这许多人干什么呀?”七太是所有夫人中最受宠爱的一个,她的发言具有代表性,她抢先发言道:“来给老爷贺喜呀!”许为民哈哈笑道:“这叫少见多怪,周司令请吃一顿饭,也用得着你们兴师动众。”又抽上一筒水烟,似要说明经过,又像有意卖弄:“不过,他给我的印象还不算坏,第一次见面,就对我那样殷勤、亲切,满口老叔长老叔短,就像家人一样呀!人家到底是吃过外国面包,喝过西洋水,是蒋委员长学生、亲信嫡系,有眼光,有学问……”七太嘴尖舌利,插嘴道:“这个周司令到底有多大年纪,是不是也是个老头?”许为民不快地横了她一眼:“你问这个做什么?”七太掩着嘴咯咯地笑:“人家叫作少年得志,比我家大少爷还年轻上十岁,却是个少将司令,手下人马也有几万。”说着眼睛只一瞟,转到许添才身上。

许添才非常紧张,七太却在暗笑,以为又有场好戏看了。但许为民却没有说:“看你什么时候才成器!”只是说今天盛会:“今天这个会真可称为群英大会呀!全州的知名人士都到了,不管是多大的豪绅名流都到,只是周司令不把他们放在眼下,只有对我客气……”听众活跃。“我一下车,周司令就亲自到门口来接,称我为老叔,自称小侄,又说因军务繁忙未及登门拜访,又说这次见面真是三生有幸……”七太又插嘴道:“这样,他就委你当司令?”许为民瞪了她一眼:“……当时我就被迎进贵宾室。在那儿又会见参谋长、政训处长、军法处长等大人物,他们对我自然比周司令更谦恭、更有礼,都说相见恨晚……之后,我就被迎上贵宾席,由周司令陪着喝酒……”大家又发出一阵兴奋呼声:“啊!……”

许为民故意申斥道:“少见多怪!”又说:“吃饭时候,周司令亲口对我说:蒋委员长久慕老叔大名……”七太又忍不住了,她几乎是惊叫地说:“蒋委员长也知道老爷?”许为民面不改容地申斥道:“少见多怪!我许为民虽不天下闻名,却也红遍半边天……周司令说:蒋委员长对老叔极为器重,早就有意请老叔出山,共商国是。我说老了,无用了。他一味地请,我就一味地推……”七太着急道:“老爷真的把官儿推掉?”

许添才当下也有几分失望,怕希望落空。许为民只是不交底,想吊他们胃口:“他一味地请,我一味地推,就这样一边请一边推,急得多少人来劝呀!人家是蒋委员长学生、亲信、中央大员,又有那参谋长、政训处长、军法处长,还有吴……”七太忙接下:“就是那个小白面!”大家哄笑着。“……从旁苦劝,我怎能不允呢?”大家松了口气,特别是许添才。

七太又开口了:“司令是什么官儿?有多大?”许为民并不理她,说:“……周司令见我答应了,当时非常高兴,即在大会上宣布,他说我们刺州要成立乡团,他自己是总司令,我是南区司令……”七太又插嘴了:“就只请老爷一个人当司令?”许为民这次可有点尴尬,但又不能不说:“自然各区还有人,不过周司令特别重视南区,他说南区是首富,没有南区就没有刺州,其他各区也就不重要,因此在全体赴会的豪绅名流中,只请我一个人演讲!”大家又哄闹起来:“老爷在会上演讲?”七太也问:“当时老爷心跳不跳?”这一下,许为民可真的生气了:“你们真是妇人之见,我许为民见过达官贵人多着哩,在这样一个小小场面上演讲,还会心跳?太不像话!”

七太生来伶俐,容易见风转舵,一见许为民动气忙说:“从今天起,我们称老爷就是司令哪?”许添才道:“自然是许司令!”七太先自恭恭敬敬对他叫了声:“许司令!”回头又对大家:“你们这些不肖子孙、丫头、养娘,还不过来给司令磕个头,庆贺庆贺!”果然就有人拥上来磕头祝贺,许为民满面笑容:“免了吧,免了吧。”又对七太说:“今晚通知大厨房加菜,让大家乐一乐!”

大家闹了一通之后,慢慢地都散了,只有许添才留着不走。许为民把他招过来,道:“添才,你来得正好,我有话要同你谈。”许添才摆出满腹心事的样子:“老爷在司令面前提到我没有?”许为民道:“提倒没提,不过你的心事我是知道的,也就是古语说的:知子莫如父,而且我自己也有了安排。从今天起,我是司令,你呢,少不了也是个参谋长。我们父子俩就是相依为命,我有什么,你也少不了。”许添才兴奋得面红着,可盼上哩。“不过,话也得说明白,你是半百的人啦,人家周司令四十上下就能做出大事业,而你……总不能老没出息!我问你,这些日来你少回家,又不在镇,到底在什么地方胡混?你丢开娇妻不管,在外面随便玩弄女人,我都不说话,偷偷在外面讨小老婆我可不答应!要玩女人,镇上那些姑娘、家里丫头养娘不是够你玩个够吗,为什么要从禾市偷偷讨个女人养在外面当小呢?”许添才见被揭了底,大感狼狈,面红耳赤地说:“谁说我讨小的。那时乐园买来个女子,说是原装货,我见她长得还白皙,留下来玩几天,并没说要讨她做小。”许为民道:“留下来玩玩我不反对,讨小可不许,要知道你现在已不是普普通通的人,是我的参谋长。”许添才道:“我明天就把她送回乐园。”许为民点点头,叮嘱道:“在我身边留几天,组织司令部的事用得着你。”

那一晚,许公馆大摆筵席,明灯结彩,庆祝许老爷升官。全家上下几百人喜气洋洋,大块肉吃,大杯酒喝,正在闹哄哄,忽听:“万歪求见司令。”许为民几杯酒下肚,正在兴头上,一听说万歪到,大为高兴,说:“万军师来得正是时候,请进来!”又叫太太们躲开:“我和万军师有事要谈。”七太当时就不满,噘着嘴说:“这个风水先生太不识相,早不来迟不来,偏在这时来,扫兴!”带着女眷扭着屁股,退后堂去。

这万歪字中正,出身没落地主家庭,业“风水先生”。在南区百里内外的豪绅地主中,颇有点名气,因而也以地方名流自居。五十开外,貌不扬,身材短小,下巴略歪,光头,猴相,一面黑麻。为人奸险圆滑,善清谈,点子多,因此被豪绅地主誉为“足智多谋”。幼时熟读《三国演义》,崇拜诸葛孔明,自比为“今之卧龙”。为了使名实相符,他终年穿上长衫,手执白鹅羽扇,走路学外八字,说话摇头摆脑,轻摇鹅毛羽扇,以示“军师”风度。此公虽自封名流,但家庭破落,到处依附权贵,奔走土劣门下,常自感叹未遇明主,以救穷途落魄困境。

少时,他那面临破产的地主的爸,曾想把他培养为“栋梁”之材,送他入塾读书。但他极不长进,读了三四年私塾,还背不出半部《论语》。离开私塾后,高不成低不就,大事干不了,小事不愿干,却清高自命。父亲死后家境更坏,被迫拜邻村一个风水先生为师,终日捧个锦套罗盘跟在他屁股后跑,算也学了点看风水本领。刚要“出师”那年,那风水先生急病死了。

此人居心不善,在学师期中,早已看中那风水先生微有家产,尚有独女一名。女貌虽不扬,幼时害了个小儿麻痹症,瘸了一条腿,嫁不出去,他还是死命追求,老师一过世,便公然入赘,成为这家家主。自然,那老师这份职业、罗盘,也被他合法继承。他利用老师的社会关系,靠看风水找坟地混饭过日。成名后,跻身在权贵名流群中,俨然名流,对自己由于先天缺陷——歪下巴,而父亲竟又替他取了个极不雅听的大名“万歪”,甚为不满。为了纠正这历史性的错误,便给自己起了个别号“中正”,意即“不偏之为中”是个正直的丈夫!

万歪之驰名于南区,是和刺州传统习俗分不开的。原来刺州人重风水,有钱人给祖宗找坟地,讲究风水;普通人盖座房子,挖口水井,也讲风水,什么都和风水分不开。因此风水先生便应运而生,全州大大小小风水先生就不下百人。但别的风水先生与万歪不同,他既“学问渊博”,善辞令,风度“不凡”,又善观气色,擅逢迎拍马,使人“可钦可佩”。此地豪绅地主虽胸无点墨,一窍不通,却冒充风雅,摆几件古董,挂两幅字画,谈谈风水,背两句古书,兀为风气。像万歪这种不学无术的江湖术士,肯与他们交往唱和,正是难能可贵。

万歪一年三百六十日极少在家,大都住在东家家里。他根据对象大小、财产厚薄,决定找风水地时间,有时一块坟地可以看上三五年,也有只需两三个月的。在替东家看风水期间,吃、住、穿、用就全要东家供应。他同时替几个东家看风水,东家住住吃吃,西家又住住吃吃,年复一年便混过了大半生。

他在许为民家已混了许多年。许为民非常迷信风水,他认为自己有今天锦绣前途,全和祖父坟地埋在巨山大岭中的龙穴分不开。他满望子孙后代,也能千秋万岁地继承他的“霸业”,因此也想找块龙穴,作为葬身之地。万歪在他六十大庆时已和他搭上关系,答应替他找块风水地。十年来,这位风水先生不辞劳苦,登山涉水地为这东家的龙穴奔跑,虽然坟地没有找到,两人却结起深厚友谊。许为民对他相当信赖,每有心中失意,就找万歪谈谈。万歪善观气色,能揣摸对方心理,投其所好。万歪既得许为民的信任,也极力利用这信任,死心塌地地依附他做清客。除看风水外,慢慢也插手许家内外事务,凡事替许为民出主意想办法,做个不折不扣的“军师”。

万歪对许为民曾经说过:从他父亲墓地风水看,到了他这一代正是“龙气”大发时候。预言在他七十上下当为辅国将相,而将年过百岁,注有百子之福,极力鼓吹他多讨小老婆。这就和那年近三十而专宠不衰的七太闹矛盾了。七太愤恨地说:“这不中不正的歪货,专在咱家出坏主意,什么将相,什么百子,全是鬼话。叫花子要东西,还懂得对女主人说两句买好的话,而他就想把女主人踩在脚下!”

她怕许为民再讨个年轻漂亮的进来,夺去她的宝座。多次设下圈套想抓万歪辫子,利用机会把他撵出许家。她背后教唆一个贴身丫头,三更半夜借送茶送水为名,到他那儿去勾引他:“只要他一动手,你就大哭大闹,那时我自有办法整他!”但这个“足智多谋”的军师,也自知为了讨好许为民,难以见容于七太,倒处处小心谨慎,衣食对他比女色更重要。因此,七太也没他办法,只好认输,改为对他施点小恩小惠,以示笼络。并暗示他:“百子的话少提也罢,要家用,尽可开口,我不是死抓住钱眼不放的人。”万歪暗地里得到七太好处,“得人钱财,替人消灾”,自然也不再对许老头提什么百子之福的鬼话了。

这次家有小事,万歪离开许家已近一月之久,今日恰好回来。一进村正好撞见许二管家,听说许为民已被委任乡团司令,大感得意:“当年我不过为衣食对他瞎作吹嘘,竟然应效,妙哉,妙哉!他今当了官,对我这个军师少不了也有一番照顾。”便拽起长袍三步当两步,径奔许公馆求见……

许为民一声“请”,万歪虽是一身大汗,心里十七八个吊桶一上一下,却装出十分安详的“未卜先知”模样,摆动八字脚,轻摇鹅毛扇,安步上前。一见面就是个九十度鞠躬:“司令,中正前来贺喜!”说着又想跪下行大礼,许为民连忙伸手扶住:“万老,我们都是自己人,这种俗礼免了吧。”于是入座同饮。

许为民道:“我的事,万老何从得知?”万歪欠身而起:“当日小弟暂告返家,早就料到今天。许老面现红光,祥气洋溢,正合当日小弟预卜为辅国将相者当在七十以后。但天机不可泄露,未便通知许老。今早小弟起身,即闻喜鹊高叫,小弟屈指一算,便知许老业已荣居辅国大任,所以特来贺喜。”许为民满面笑容:“万老未卜先知,真神人也!”万歪拱拱手道:“托许老的福。”

好酒斟上,新菜添来,万歪举杯先敬许为民又敬许添才:“大少爷,许老荣任朝廷重职,你也差不多了。”许为民忙道:“添才为我左右手,我当官他哪能再做布衣百姓,今天我已委任他当参谋长啦!”万歪忙又举杯:“可喜,可贺,小弟借花献佛,敬此一杯!”

这席酒一直吃到深夜十二时,许添才早已酩酊大醉,告辞而去,别的人也都散光,只剩下他们两个。七太在绣房内宽衣上床早等得不耐烦,三番两次叫贴身丫头来催促:“老爷,七太说你辛苦了一天,也该进去歇歇。”万歪从旁劝驾:“许老歇去吧,别辜负了七太一番心意。”许为民意犹未尽,把万歪一拉:“别理她,我们谈个通宵。”一直把万歪拉进密室。那七太听丫头回说:“老爷不肯来,还说‘别理她,我们谈个通宵’……”已气得千刀剜万刀剐地把万歪骂起来:“狗头军师,我看你还能把老头迷上多久!”叫关门熄灯,赌气睡下。

许为民和万歪面对面盘坐在太师床上,一人一把水烟袋,吸得满室烟雾腾腾。许为民道:“万老,我今日得当司令,你当得第一功。想当年没有你提醒,我也不会做这样打算,为了报答你的辅助之功,我有意请你屈就一下,当个秘书长。”对万歪来说不算意外,从刚刚许为民对他所表示的亲切宠幸,他早料到自己少不了也有一番作为了,倒没想到是个秘书长,心中大喜,连忙起身称谢:“多谢司令栽培,我万中正即使粉身碎骨也要图报!”许为民笑笑,点点头:“有万老辅助我也放心。”接着又说:“周司令要我马上成立司令部,把事业办起来。我想问问万老,你见识广、点子多,一切该如何进行?”

万歪盘腿静坐,双目微闭,沉吟不语,脑筋一动,顷刻间也想出个主意,他说:“现在是万事皆备,只欠东风。所谓万事皆备,司令有了,参谋长有了,秘书长有了,我想也差不多,又可称为阵容整齐,人才出众。既有司令部,而无直属部队也不成样,许老手下不是有现成商团,可把它改编一下、整顿一下,仿照周司令模样来个特务大队。三百来人,武器精良,军容齐整,摆出去也有分量。我说的东风,是各乡团队如何组织,问题不少,要他们出人、出钱、出枪不容易,这就要看许老了!”许为民道:“这件事我也想过,我们乡里的事不压就办不好……”万歪拍手道:“对!要压!”许为民接下又道:“周司令就用这方法把各区压了一下,我为什么不可以把各乡也压一下哩?”万歪道:“听说周司令用的是鸿门宴?”许为民点头称是:“我当不能落后!”万歪道:“只要司令有主意,其他一切全包在我身上。”

特派员陆军少校林雄模,把周维国给许为民的委任状、关防和就任告示亲自送到池塘,并带来周亲笔信一封,礼物“军人魂”佩剑一把,信中说:“南区为刺州重镇,富甲全州,又为交通枢纽,兵家必争,现有兄坐镇,吾可释重负矣。成立乡团之举,迫如星火,务速进行,期上不负党国重托,下不负弟之热望。”林特派员又说:“周司令亲送‘军人魂’佩剑一把,供许区司令佩戴。此剑原系蒋委员长赠予周司令,现由周司令转赠予许区司令。”说着双手呈上。许为民对这件隆重礼物极为重视,一面叫设宴款待,一面把许添才参谋长、万中正秘书长介绍给他。

林雄模此次奉派至池塘是负有另一个使命的,主要是来探索许为民的虚实。他对这“南区一霸”也是闻名久矣,因此立刻以同僚身份展开活动。他开头尚以下辈自居,谦虚地请许参谋长、万秘书长指教。不久,发现万歪满口迂腐言辞,许添才草包愚蠢,也就不在话下,尾巴也慢慢翘高。

宴会开始了,许为民举杯致辞,表示欢迎和感谢。林雄模满口奉承,深幸周司令得人。万歪见机不可失,连忙抢着发表伟论,以示在许区司令手下也还有人才:“许司令为当代圣者贤者,许司令可无刺州,而刺州不可无许司令。莫道区区南区,即以全刺州而言,也只要许司令一句话。”林雄模暗自发笑,却连称:“早有所闻。”万歪又自我吹嘘道:“十年前,小弟夜观星宿,早知许司令有此一天!”

许添才见风头被万歪一人抢尽,心里别扭,待不应酬几句,怕人家瞧不起,说吗,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在忙乱中,忽然爆出:“特派员,什么时候到我们镇上走走,那儿姑娘好,菜好,包你玩个痛快,吃个痛快。”许为民觉得他在这场合,说这样不合身份的话,太不得体,又怕他再说下去闹笑话,连忙横他一眼,许添才更加慌张,只得闭口不言。林雄模对他却很有兴趣,笑着说:“是呀,我也很想到贵镇走走,听说是个小巴黎,很繁华。到时一定请参谋长介绍几个姑娘,请吃一餐饭。”许为民连忙说:“添才不过说着玩,那儿怎比得上大城。”

宴罢,林雄模起身告辞,许为民送客。

客人走后,许为民便把许添才狠狠训斥一番:“你刚刚说的,像什么话!身为参谋长,在官场上也是个大人物了,怎么光谈吃玩?”许添才面红不语,许为民又面谕万歪:“秘书长应该教导教导他,让他在官场上也能应酬几句,以免出丑,说我们没人才!”万歪点头称是。许为民于是亲捧“军人魂”进内院,“好让那些妇道人家也见识见识”。他对七太等说:“这是蒋委员长亲自赠送的,只有他的亲信学生才有这样珍贵礼品,从此我也是蒋委员长的亲信了!”七太脑袋机灵,一转就想出:“这样说,老爷也可以上京啦?”许为民道:“自然可以。”七太忙道:“那就把我们都带去,这鬼地方我也住厌了。”

既有正式委任、关防、就任告示,算是正式官儿了。许为民在万歪策划下就在公馆内空出几间房,正式办公,又下了第一道命令,把商团改编为区乡团司令部特务大队,委任许二管家担任副官,叫他集中全区裁缝赶制军装:“要和中央军穿的一样。”赶制蓝底白字上有党徽的招牌两块,上书“刺州南区乡团司令部”挂在公馆大门口,另一块是“刺州南区乡团司令部直属特务大队部”挂在为民镇原商团团部门口。许二管家(应改称为许副官了)又叫人到四乡张贴就职告示。万秘书长也立即就职视事,他先拟就司令部各级官员名单候批,又在筹备召开全区乡绅大会。据他说这次大会有两个内容,一个是庆祝许为民荣任司令,另一个是“共商组织各乡乡团事宜”。

不过,为了谁来担任特务大队大队长的事,又引起许家内部的一番争吵。二少爷通过七太表示意见:“大哥现已是参谋长,大队长一职就该轮到我做。”许添才当即反对:“特务大队也就是商团,商团一向是我带的。”七太一向和大少爷不和,这时便出来偏袒二少爷,她说:“咱家人多,总不能把大官小官都让你一人包!”

二少爷乘机又鼓动下面的少爷们起来闹事,先闹到万歪那儿去,后又一直闹到许为民面前。许添才表示坚决:“我当参谋长没有实力干不了!”七太反问:“你叫二少当什么?”万歪各方面讨好道:“参谋长没实力干不了是真,二少、三少等没有一官半职也说不过去。”那怎么办?他对许为民献了条两全其美的计策:“委二少当个军需主任,三少以下各人委个副官、参谋,反正委任状是白纸写的黑字,又不花钱。”于是皆大欢喜。

但七太也有意见,她找到万歪说:“你的点子出得好,个个都有份,”她把鼻尖一指,“我呢?”万歪知道事情难办,刚应付过这些少爷们,幕后大将又亲自出马了。他说:“司令夫人本身就是不小官儿呀!”七太把面孔一板,冷笑道:“哪像你秘书长威风呀,连委官卖爵都要听你的!”万歪连忙发誓道:“我万中正一向秉公办事,唯司令的命令是从,司令交代什么就办什么,如有贪赃枉法,老天在上!”七太继续进攻道:“在老头面前少出点坏主意,少说我几句坏话就功德无量了。”万歪对天发誓道:“我万中正如有半点对不起七太的事,天诛地灭。七太对我,这十年来我还不知道,您的恩情比天还高、比海还深,我感激还来不及哩。”七太回嗔转喜道:“你真的对我那样忠心?”万歪指天道:“老天在上……”

七太见打得差不多,正是拉的时候,忙说:“万秘书长,你的忠心我还有不知道的!我这样做也不是替个人打算,老头老啦,糊涂啦,我怕他受坏人包围有个差错。他信任你,你也该信任我,有事我们得商量过再做。”万歪双手按住胸口,俯首为礼道:“完全听七太吩咐。”这样双方算取得协议,七太想卖官从中捞一把,万歪也要拉拢她以壮声势,在许为民面前,通不过七太这一关事情可不好办。

第二天,七太把万歪叫进内室,果然亲自交了一份名单给他:“万秘书长,上面所写的都给我委上!”万歪打开一看全是七太家的人,大哥是金涂乡大队长,小弟是大队副,还有亲亲戚戚都是这个官那个官的,他连称:“谨遵大命,谨遵大命。”

那许添才心想:“我们许家几代没一个做过官的,现在爸做了这样大官,还不好好热闹一番?可别叫人耻笑我们做下辈的不会办事!”便对万歪说:“请客的事,我一手经办!”七太听说要请酒庆贺,又是一番主意,她想:“祝寿、婚嫁是大事,升官也是大事,人家无事还找名义,有现成的机会不搜刮几个还行!”她问:“升官是不是也要叫人送礼?”万歪连称:“自然,自然。”七太道:“叫他们都送份礼来!”万歪也满口应承:“照办,照办!”万歪也想借此机会讨许老头欢心,在众人面前炫耀炫耀,也乐意大搞。他对许为民说:“庆祝司令荣任要职,可不是等闲的事,要办得像样点。”许为民道:“你们几人协议经办就是,小事情不必问我。”

按许添才的设计,要摆五六十桌酒,演两台戏,把乐园、迷魂谷、快活林那几十个姑娘都弄来陪酒。并在接待室内摆下大烟档,任抽多少不计。又设了十几台麻将牌,一样有姑娘们伺候。

发往各乡请柬都由许二副官派专人去送,请柬之外另附红纸条一张,写着“如蒙送礼,请在三天前送到”。收到请柬的人,果然纷纷送礼,礼品也不敢送薄,事前七太把许二副官找来,说:“许二,你这个副官是我在老爷面前开了口才定的,你知道吗?”许二连忙称谢:“多谢七太栽培。”七太又道:“你是副官又是管家,我呢是司令夫人又是当家的……”许二道:“许二一向听七太吩咐。”七太道:“人家送来的礼,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许动,知道吗?”

许二却有点为难,早一天好多位太太都这样对他命令过,他也都说:“听太太吩咐。”现在七太……他有点犹豫,七太知道他的心事,便说:“许二,你到底听我的,还是听……”许二一头大汗:“自然听七太的!”七太把桌一拍:“一切照我的意思办,如有差错,小心找你算账!”许二走后,七太就叫她两个心腹丫头:“看住许二,有贵重礼品直送到我房里!”其他几房人,听说七太要一手包揽礼品,也纷纷派心腹的人出来:“礼是送给老爷的,大家都有一份,容得七太一个人包揽?看住她房里丫头,谁敢动手就打她个半死!”

许为民举行“群英大会”那一天,南区各乡都贴上皇皇告示,宣布许为民就职,为民镇和池塘各商家也都接到命令,要张灯结彩,以示庆祝。公馆内外更是一片忙乱。早一天为民镇各家大饭店的大小厨师,都被集中到许公馆来杀猪、宰牛,大院内东西两角搭上戏台,商团丁都换上草绿色新军服,挂上新符号,公馆门口搭了大彩牌,彩牌两面挂着对联,一面是“普天同庆”,一面是“万民欢腾”,正中横额是“爱民如子”。

当天清早,为民镇的姑娘们在大小龟公龟婆率领下,乘着两辆临时封用的“公路车”开到池塘,下了车,刚安置好,就由许二带进内院向太太们磕头请安。第一个接受这荣誉的当然是七太,她端坐着故意问:“你们到三太、四太那儿去请过安没有?”姑娘们齐声说:“第一个来向七太请安。”七太对许二说:“姑娘们少回家,该好好款待她们。”又说,“每名赏上大洋五块。”

在这姑娘群中有十来个原是许家丫头,被迫去当娼的,她们特别受到许家丫头们的欢迎,人情做过就偷偷地聚会在下人旁,问长问短,互相诉着苦情,也有哭成一团的。

再过一会儿,有人报说戏班也到了,一个是“七子班”,一个是“大梨园”,从不同的地方出发却在村口碰上头。这两班戏子各背着一只小小包袱,挟把油纸伞,有的面带烟容,有的还留有脂粉痕,跟着戏箱拖拖拉拉直趋许公馆。他们也找许二副官。许二自然又有一番忙碌。刚把他们安置在空谷仓,又报说:“客到!”

许二按照他多年接待经验,知道这些早到的人都是些穷鬼,一心想多吃两顿,抽几日,很是瞧不起。他说:“真他妈的,请的是午后,怎么大清早就来?”但又无法不去应酬!在穷于应付情况下,他把那些军服笔挺、老早就挤在大厅上等出风头的少爷们,也分配上任务:“长官们,接客呀!”那群大大小小少爷正无事可干,乐于炫耀炫耀新军服、新领章,也争先恐后地出来接待,算是解了许二的围。

岂知在礼房里又闹出事,客人把礼品一送到还来不及写回单,几房派来的人就争相抢夺,这个说:“这份礼三太叫拿的。”那个说:“四太要!”七太派来的人一声叱喝:“都没你们的份,七太早和秘书长说定,送来礼品全归七房分配!”闹了起来,一声说:“谁拿到就是谁的,谁说全归七房分配!”一时七上八下,动起武来,几房人都在抢礼品。那些办事人员见劝阻不了,索性来个相应不理。各房人众,七房的人抢不过,闹进七太那儿去,七太一声说:“死丫头反啦!”带上十来个丫头、养娘都带上木棒赶将出来,一声喊打,把各房人打得七零八落,哭着逃回去。几房太太哪肯服气:“七房就是当了司令,坐上虎皮交椅也得有个上下,找老头理会去!”

老头在后厅和万歪、许添才在议事,讨论有关乡团重大事情,见这些太太们闹得太不像话,一阵臭骂:“你们都吃饱饭无事干,给老子滚!”几房太太心怀不满嘀咕着返身要回去,恰又碰上七太闻风赶来。大家一言不合,各房人多心齐,一声:“叫这婊子也看看厉害!”动手就打,有的捉手,有的拖足,有的揪发,一声“打”把七太放倒在地,乱抓乱打,一霎眼,把七太浑身上下衣服撕个碎烂,露出一身肥白皮肉,打得青一块紫一块。

老头在议事,听见七太喊救忙赶将出来,气得五孔生烟:“是什么日子,你们闹这个笑话?”动手就是一阵耳刮子,又把太太们打得鸡飞狗走。对那赖在地上装死的七太也没好颜色:“你呀,简直在拆我的台!”七太只是喊痛,呜呜哭着,一下子变成弱不禁风,生猛泼辣劲头全失了,叫那老头见了又怜又气,一手扶起:“礼品的事,我交你全权经理。”七太虽然装死装活地回去,心里却暗自得意:“死婆娘,你们闹吧、打吧,老头要的还是我!”

下午三时左右,客人大体到齐了,大院里戏台上两台戏,已跳过加官,上了正本。客人们在许二副官的妥善安排下,都各得其所,皆大欢喜,都到几个偏厅去,有的在腾云驾雾,重要角色,还有女招待递巾捶背,十来台麻将牌都坐满了人,也有就在戏台下和戏子眉来眼去的。

金涂路远,七太大哥苏成秀来得迟一步,他一进门就拉住许二问:“七太在哪儿?”许二对七太家的人,一向另眼相看,又听说他将被委任为金涂大队长,自更极力巴结,说:“七太在房歇着哩,苏亲家我送你去。”苏成秀道:“你忙,我自去。”他径向后院,这个禁地对他倒是开放的,刚进后院七太房门口就碰见七太的贴身丫头,端了盆热汤出来,他问:“我妹妹在哪?”那丫头努努嘴低声说:“正在上妆。”苏成秀掀开布帘进去,叫了声“二妹”就坐下。

七太正由一个贴身丫头帮同在梳妆台前打扮,慢声地问:“人家一早就来,为什么你拖到这时才到?”苏成秀推说:“路远,交通不便。”七太问:“见过妹夫么?”苏成秀道:“刚进门,就上二妹这儿。”七太道:“见到就该谢一谢他,你的事……”苏成秀道:“我正为这件事来,未知有着落么?”七太道:“早说妥哪,自然,要等你这时才来说还会有着落!你就是腿短,也不多来跑跑。这是个什么年头,有个风声,人家早就像苍蝇追粪包。没有我,别想捞这大队长当。”

苏成秀满心欢喜,起身要谢。七太说:“道谢的话少说,大哥,我有句话,时机难逢,捞上一笔是一笔,把手伸长些,下面你自打理,上面有我可不必多费心。我也不想你孝敬我什么,能捞间房本,置百二百亩田,我们苏家一家人安稳过下一辈,我的心愿也足了。别看我这儿日子好过,红得发紫,我面上堆的是笑容,对这个地方,心早就寒了。”她沉沉叹了口气,“这些话说给你听了也没用。出去,找那不中不正的、草包大少应酬应酬,人家现在大权在握,多说几句好听的话不会错。等会儿我就来。”说着她把手只一摆,苏成秀也就起身告辞。

苏成秀刚走出正厅,宴会已将开始。正厅上,在许为民巨大画像下,红烛双烧彩灯高悬,四周挂满、堆满贺幛、贺匾、花篮、礼品。整个大厅摆的都是酒席,只在正中主席背后空出一列座位,安置着一个丝管乐队,一字排地坐着乐园四大天王和几个伴奏乐师。那四大天王是个什么模样?一式绲边绣花大红褂裤,柳眉凤眼,梳着两只螺丝髻,二十上下年纪,架着腿,怀抱四面琵琶,露出一式四对绣花薄底桃红鞋。

这次前来出席盛会的乡绅老大极为整齐,绝大部分地区都到了,各色人等都有,有风干老朽的,有肥头大耳的,有骨瘦如柴、满面烟容的,也有的獐头鼠目。这些平时在乡间自称为正人君子,或为一族之长,或为一乡之长,一到这个地方,碰上那花枝招展、年轻貌美的姑娘,都变成色昏目眩,忘记了自己年龄和威严。有人对那坐在台面上掌壶的姑娘动手动足,有人对那四把琵琶手的色艺大加赞许:亏他挑的这样整齐,年龄大小、模样,都差不多,就像孪生姊妹呀!有人又在赞叹:“许老,真艳福不小呀,听说这都是他们家的姑娘?”“可不是,”又低低地说,“许家的丫头哪个不是从小玩到大?玩厌才送去当姑娘的!”“这叫一举两得,人得了,财也得了!”一阵笑声。

忽见那许二从后厅匆匆奔出,喝了声:“司令驾到!”尽管他军服皇然,神态严肃,但没人理会。满厅还是一片嘈声,有人在高谈阔论,谈许家阴私,谈四大天王,谈绑案,谈共产党。也有人老起面皮和那陪酒姑娘打情骂俏,偷偷问:愿不愿意和自己相好呀,而姑娘们则装娇撒赖骂他人老心不老。许二原想显一手,叫那些乡下老财见识见识,他们不是在一个普通人家里做客,而是到一个当司令的公馆来办大事。一炮未响,先自慌了手足,不知该怎样来维持这一局面。

紧接着是许为民带着一千人马出来,左有许添才,右有万歪,后面是大队武装卫队。许二管家一急,也顾不了军事正规礼仪,面红耳赤地大叫一声:“起来!大家都站起来!”倒是这一吆喝起了作用,嘈声立刻停止,纷纷抬头张望,只见那许为民已出了场,当即有人起身上前,这个叫他“许老”,那个叫他“为民兄”,就没叫他“司令”,一片恭维祝贺之声。这一下许二乐了,忘了叫“鸣炮”,倒是许添才想起,大声叫着:“妈的,为什么还不鸣炮?”炮声才响,没见奏乐,他又骂了声:“妈的,你们这班乐队都死啦!”乐队也才起乐。一时祝贺声、爆竹声、乐声交织一起,才有点气象。

过了这一关,大家安下心,特别是许添才,频频去额头揩汗。这一身鬼军服把他像只粽子裹得紧紧的,多不舒服,索性解去斜皮带,歪戴着军帽,敞开胸膛。菜上了,姑娘们忙着斟酒、劝饮,整座大厅,又是闹哄哄的。

酒过三巡,许为民起身准备致辞,但许二这家伙又不知去向,万歪怕差事又被许添才抢走,慌忙起身,权代司仪,拿起官腔喝了声:“许司令训话!”喝过之后,又带头鼓掌,但追随者却只有零落几声,有人还在底下说笑话:“到底是朝廷上的官儿了,连吃餐饭也得军事化!”

许为民举起酒杯说:“今天是我们南区乡团司令部成立的吉日,让我来敬大家一杯。”一阵喧闹之后,他又说:“各位谅尚未见过我们司令部的主要官员,现在让我来逐个介绍……”他先宣布“参谋长许添才”又加上句“小犬……”大家哗笑着。其次,他介绍“秘书长万中正……”一时议论纷起:“哪个叫万中正?”知道这个万中正的人就说:“就是那个风水先生。”“他不是叫万歪吗?”“你这个人也真是,当了官,自然要有个官名。”那万歪十分得意,笑容满面,频频拱手为礼。许为民道:“我现在请万秘书长宣布各乡大队、中队、小队长名单。”说完话坐下,下面的戏就交由万歪去唱了。

那万歪随手抽出一本花名册用官腔朗诵名单,榜上有名而且安排得当的自然满意;那些榜上无名,或把“官职”放得太低的,就带头责问:“这官儿是由谁委任的?”万歪回答道:“自然由许司令委任!”“凭什么分官儿大小,凭实力、凭资望还是凭财产?”万歪答称:“凭实力、凭资望也凭财产!”“你怎么知道我的实力和财产比某某人低,他是大队长,我当中队长?”当时又是一阵混乱,人多声杂,许为民当即敲起桌来:“有个规矩没有?要官做,也不是这样闹法!实力大小,资望如何,自有公论,我不比你们清楚?想把官儿当大点也可以,我现在就宣布,能出一百条枪、一百个人我就委他当个大队长,只能出五十条枪、五十个人的,只能当中队长。”

这一宣布波动面就更广了,有些已被委上的便吃惊地问:“当队长的要自己出人出枪?我干不了!”“办乡团不是官方出枪出粮饷?叫我们到哪儿去筹?办不通!”“许老,我看还是你一个人干吧,没人,没枪,没钱还办什么乡团?”“早知道这样,我也不来哩。”“万歪,你把我的名字抽掉!”一时又乱了,有人面红耳赤,有人慷慨激昂,也有心照不宣的,说:“吵吵闹闹像个什么军事会议,许老叫办事,他心中自有妙计,一会儿办法就出来,紧张什么!”

万歪和许为民低低地交谈了一会儿,最后还是由许为民出来说话:“这些事我都想过,刚才没说清楚,现在再补说两句。办乡团是周司令的命令,一定要办,谁反对,谁就是破坏国法,要受制裁。人员我允许在本乡抽调,枪也允许你们摊派,至于粮饷……”底下非常活跃,有人问:“是不是也可以摊派?”“光摊派还不行,我主张开赌、开烟!”

一说到开放赌烟禁,许添才就紧张起来,原来全区的烟、赌、花捐、屠宰历来都由他一手包揽。如允许各乡自由开烟、开赌,将来花捐、屠宰势必自由开放,那他就无法收拾了。一时冲动,忘了他参谋长身份,涨红面起来反对:“办乡团只能摊派按户负担,不许开烟、开赌!”有人不服气,反问他:“为什么不能开烟、开赌?”许添才答道:“各乡没有权开烟、开赌,至于花捐、屠宰也一律禁止!”“可是你们为民镇什么都开!”许添才一听这话就气得直骂娘:“我是承包主,为什么不能开!”一时空气紧张,有人说:“还谈什么?不如走!”“不开烟、开赌还能办乡团!”“肥的你拣去,骨头叫我们啃。有油水也叫大家分润分润。”“许老,还是你自己办吧,我们都没条件!”

倒是苏成秀出来打圆场:“乡团要办,没一笔开办费着实为难,大开烟赌着实也叫许参谋长为难,两面都有困难,不如来个两全其美……”有人当场起来责问:“你说两全其美,是什么个全法、美法?”苏成秀道:“全是顾全大局,美是两面照顾。”许为民频频点头,对万歪说:“我这个内弟看来还有些见识。”万歪乘机捧了他一下:“虎门焉出犬子。”有人又问:“你说怎样个顾全大局,又怎样个两全其美?”苏成秀道:“乡团一定要办,这是大局;大家困难要照顾,烟赌都得开放,许参谋长困难也得照顾,因此只能有限度的开放。”

一时议论纷纷,满厅喧腾,有的赞成,有的反对,有的责询:“什么叫有限度?”许为民也和许添才、万歪频频交换意见。最后万歪起身,叫大家肃静:“司令有话。”许为民道:“我已决定,烟赌开放半年,大家回去马上就成立乡团部,限一个月内把人员枪支造册报部。现在请大家喝杯庆祝庆祝。”空气一时大变,许添才又起身宣布:“今晚大家都不用回去,要吃的,我们这儿有吃,要抽的这儿任你抽,要赌有赌……”有人问:“姑娘陪不陪睡觉?”许添才道:“姑娘也免费陪玩,只是粥少僧多,每人不得过十五分钟,可以到许副官那儿去登记。”一时掌声不绝,欢声雷动。万歪也有个通知:“散席后,各乡大队长请到本人办公厅领取委任状、关防。”又是一阵喧闹。

饭后,各人都找自己去处去玩耍寻乐,大多到万歪那儿去领完委任状、关防之类的证件后,就上许二那儿去,大家都争着要那四大天王,许二说:“各位请原谅,不是我许二不给面子,是上头有交代,你们抓阄吧,凭运气,抓上谁就是谁。”他摊开一只小口袋,里面是一堆纸筹,都写上时间、房号,却全不写姑娘姓名。

这样忙了大半个时辰,才忙完。

在万歪办公厅内,当报到请领的人员大都办完手续,还剩下金井大队的一份,没人请领。万歪找到许二问:“金井许德笙来了没有?”许二道:“来了呀。”万歪问:“为什么没在宴会厅上见到?”许二耸耸肩说:“谁知道。”万歪想:“许德笙不来领取委任,有蹊跷。”他叫人关上办公大门,亲自出去。他各处走了一转,都没找到这许德笙,正待去向许为民报告,却有人一把把他拉住,叫声“万老”。来的正是那许德笙。

万歪喜出望外:“我到处在找你,所有委任的都领了,只剩下你这一份。”拉着他要上办公厅。许德笙却说:“万老不忙,我还有几句话奉告。”反把他拉到一个幽静去处。双方坐定,许德笙就说:“我不便见许老面陈,对你说也一样。这份差事我不能干,也请别委他人去干。金井离上下木仅一箭之隔,许天雄称为势力范围,谁个敢动?如我应承了,一回乡,怕不在三天之内人头落地,委任别人,也不会好过我,最好办法是不办。”

万歪道:“那许天雄真有这样猖狂?连国法也要反?”许德笙道:“万老你不是外地人,不会不知道,许天雄闹事已不自今天。”又说,“我和许老是多年老友,请你也转告他,处处当心。这次周司令不委任许天雄,而属意许老,许天雄量浅,见识短,对许老成见深,乡团一成立,我料不出十天半个月势必无事生非,出来闹事。苏成秀那儿比金井也好不了多少,最好也叫他别当什么大队长。今晚我也不便在这儿过夜,多多拜谢许老,小弟告辞了。”说着就起身。万歪问:“天色已晚,路途遥远,你如何赶得回去?”许德笙道:“我自有办法。”说着就匆匆走了。

当万歪将这件事对许为民父子说知,许为民大为吃惊,许添才却气焰迫人地说:“我们办了这个乡团,先就要打掉那狗日的许天雄,再去和共产党算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