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续的枪声又在开始了。据说敌军的新司令植田谦吉又在改变战略,他把战线极力拖长。这当然对我们是致命伤。因为我们连在前线和补充的兵士,总算起来不到四万人。而敌人至少有八万呢。小排长王一飞正靠着胸墙边,向敌人的哨兵瞄准。拍的一声,一个敌方的子弹,正从他耳边飞过,打在战壕后面的空地上,但不曾爆炸。这使他恨得咬牙,拚命的扳动枪机,两个敌人的哨兵应声睡倒了。
“真他妈的!”他怒叫着:“这些怕死的矮脚鬼,却总死不完!”
“不管他来多少,我们除非牺牲到最后的一卒、一弹,还是要和他拚。准不能睁着眼睛,看他们占据我们的尺土寸地!”那个守机关枪的张大雄接着说。
“是的,拚了命才是我们的出路!”我黯然的想着。
驻扎在张华浜的敌人大队,这时不知又在集中些什么,隆隆的车声,不时从北风中断续的送来。猛烈的大攻击就要开始了。而我们呢?只有镇静的等候他们的发作,绝不能多浪费炮火和子弹。
夜深了,敌人疏落的枪声,也已停止。我们都蜷伏于壕沟中鼾睡。忽然我的脚趾,被一件锐利的东西刺了一下。我从梦中跳了起来,细看我所穿的草鞋的带子,已经被咬断了。大脚趾上有细小的牙印和血迹。
“倒霉的畜生,竞和我开起玩笑来!”我愤怒的咒骂着。而那个有着小小尖锐眼睛的田鼠,又在地穴里伸出头来。我举起枪柄给它一下,可是它早缩进身子逃了。
我摸着袋里所余下唯一的一支香烟,燃了慢慢的吸着。战壕外,已射进一些白光来。我的夜光表正指在五点三刻。
“是时候了!”我正自猜想着。“砰隆”声大炮已从敌营那边打过来了。这一下,把所有梦中的人都唤醒了。个个背起枪弹,伏在胸墙边的沙垒后面等候着。
寂静的前线,陡然热闹起来了。大炮、机关枪、迫击炮,各种声音错杂成一种令人恐怖,以至于窒息的巨响。我们分两队迎敌,第一队在蕴藻浜的正面,第二队在沿浦江南草庵地方的小桥旁,我被调在第二队。天色才破晓,我们侦知有一大队的敌兵要想从草庵地方偷渡过来。我们的炮队开始猛烈的攻击,跟着我们的手提机关连作第一步的冲锋。以后大刀队和步兵跟着逼上来。我们激烈的杀着,拚命的绞作一团。我们都忘记了人类所独有的怜悯与同情,现在唯一的事情,就是手脚不停的在努力毁灭。只要看见黄色制服的敌人,便咬紧牙关,刺刀凶猛的刺进去拔出来,看着那鲜红直冒的血流,更加兴奋。在这个时候,虽然蓝色的天,仍然明洁的盖在每个人的头上。而人心却沉入红色的暴怒中。我们不知继续了多少时候,才把敌人的阵线冲破。我们的右翼,又包抄了敌人的后路。因此敌人没有顽抗的力量了。他们如斗困的老虎般,无力的倒下。这一路的战事便暂时有了结束。
当我们疲乏的回到战壕时,天色已成了淡灰,西方挂着一抹残霞,绯红夹杂浅紫,这种太鲜明的色彩,更衬出人世界的黯淡了。
今早战地服务团送来了许多信件,其中有一封是谢英的,一封是我的。当那位身体强硕的战地邮差,把这两封信递给我时,我禁不住全身发颤。“唉,谢英他已经没有法子看这封信。你退回去吧!”我向那邮差说。
邮差向我看了一眼,正要伸手接时,我又连忙缩了回来道:“好吧!等我设法退回去吧!”
“这是什么意思!”邮差冷笑的看着我说。
“见鬼!去你的吧!”我愤怒的叫着。不管他再说什么,掉转身跑到我自己的战壕里去。我把谢英的信,放在我的包裹里,并设法使我自己镇静。我喝了一杯开水,然后将我家里寄来的信拆开,只见上面写道:
宣儿:一切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只盼你即回!听得上海发生了战事,你平安吗?我天天站在门前望你,有时我想象你就要回来了,我非常高兴,但是又怕你开到前线去,唉,愿神天保佑吧!如能早回,千万早回。
母亲
我拿了这封信,心头真不知压扎成什么样子,倚间的白发老母,盼佳期的表妹,在这不可捉摸的命运中,谁知道是什么结果呢!
隆隆的大炮又在响了。集合令已经下来,我把信藏好,跳出了战壕,开到前线去。
阵阵的琉璜气冲过来,跟着一个炮弹,落在我们队伍前约两丈远的地方爆炸了,我头脑觉得一晕,便倒在地上了。不知什么时候,我已睡到医院里来。当我睁开眼,向左右看时,忽然看见一个很熟识的面孔,向我眼前一晃,我细细的辨认着,原来正是刘斌。
“喂!老刘,现在轮到我们了!”我低声向他说。
这虽然是一句意义不很清楚的话,但刘斌他很能了解,他叹了口气,点点头道:“很好,只要国家的命运,能因此延长,民族的精神,不至毁灭;轮到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几天前线战事怎样了!”我问。
“不清楚!”刘斌摇摇头,脸上显出焦虑的样子来。
忽然一阵愤恨和浩叹的声息,从隔壁房间里传了过来,跟着受伤的弟兄们,有的放声痛哭,有的咬紧口唇,捏了拳头,不住的击着床沿。在杂乱声中,隐约听得出:“退了!唉,退了!我们弟兄们牺牲了一阵,结果仍然退了!”
病室里充满了愤慨,悲痛的喊哭声。有几个轻伤的弟兄,从床上挣扎起来,护士们慌忙走来拦阻,但是那一颗被热血燃烧的心,现在正燃着烘烘的火焰,这正是民族自觉的表现,有什么力量可以将它扑灭呢?
我正从一个缺了右臂的弟兄那里,接过报纸来看:——
“敌人从浏河登陆,我军后援不继,因此全线动摇,为保全实力计,只得退至第二道防线”
忽然听见一声怪叫,跟着扑冬一声,我连忙抬头一看,原来是刘斌从床上摔下来了,他含糊不清的叫着:“唉,杀杀!”这时护士已从外面跑进来,将刘斌抱上床去,另一个护士去找了医生来。我远远看着刘斌苍白的脸色,我的心不禁跳得很厉害。
那个面目庄严的医生,同着护士来了。诊过刘斌的脉搏后,冷然的摇着头说:“完了!”他一面将手插进裤袋,就踱出了房门。我闪眼看见护士,用一块白布,向刘斌的脸上一盖,跟着几个医院的夫役进来,把那僵硬的尸体挪出房去。唉,这时,我心头感着一阵绞痛,满眼前冒着金星,不知经过多少时候,我才清醒过来。
当我睁开眼时,我已移到另外一间新房子里了。这屋子只睡着两个人,那一个缺了一只右臂的,我不知道他的姓名,他这时样子很昏迷,据说才施手术不久。而我呢,一只左腿已经被锯掉两天了。唉,我们都成了残废,以后我们不能再到前线去,我们可以回家了;我这时心里是一半苦恼,一半庆幸,我终于掉下两颗亮晶晶的泪珠来了。
个月过去了,我已能勉强支着木拐,站起来了,医生允许我再有两个星期,便可以回家了。但是提到回家,我的心便又一阵阵紧起来,——一个残废的人,能作些什么呢?我那妙龄的表妹,她情愿同一个残废的男人过一世吗?这几天以来,我的心情简直坏透了,我除了诅咒残暴的战争外,我更想不出淹愤的方法呀!
两个星期的日子,居然过去了,我今天就要离开这六个多星期住熟的医院。医生慷慨的把那双木拐送给我,临走时,他并且对我说:“勇敢的朋友,在你这一生里,你曾经有过光荣的历史,我祝福你前途快乐。好,回去吧!现在正是最美丽的春天呢!”
“是的,人类是可爱的,”——今天这个医生我觉得他太可爱了。我临出门时,心里不知不觉起了一阵凄恋之感。当医院的影子隐在我视线之外时,我才像是从一个幻境里醒来。
我背着背囊,坐在一辆黄包车上。车夫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壮年人,他一面拖着车子,一面说道:“你看这都是日本人大炮轰坏的。这次要不是十九路军和他们拚命,这闸北早已变成日本地了!”
我听了车夫的话,一股热烈的血潮,不知不觉又从颓唐的心底涌起。我忘了一切的苦痛,我也不惋惜我变成残废;至少我在这世界上,是作了一件值得歌颂的牺牲。这种的牺牲,是有着伟大的光芒,永远在我心头闪着亮的呵!
车子已到了火车站,我下了车,就奔站台去。在那里,我又遇见几个弟兄,他们是来送朋友的,不久仍要回到他们所属的部队去。他们见了我很亲切的望着我,——尤其对于我的残废使他们失掉镇静;但我匆匆的上了车,不敢对他们细看,我怕我深藏心底的怅惆,又将被他们怜悯的眼光所激动了。
车子蜿蜒的走过广大的原野,柳树已经吐着嫩绿色的新芽,桃花也已经开了一两枝,远处的山崖上,正开着二月兰,鲜艳的紫色花朵,在春天的阳光里闪烁,大地都笼罩于春的怀抱中。
再有一站就到了我的家乡了。这里已离战事区域比较远了,所以景色更美丽,青青的早稻,已布满了田畴,农夫们正抱着满腔希望,努力的耕种着。我的心里也不禁开了一朵美丽的生命花,想象母亲见了我,一定像发狂似的跑过来迎接我一日是不,她不会为了我的一只腿不见了,而悲伤吗?呵,母亲!
陡然听见停车的汽笛响了,把我从想象的世界抓回来,我连忙把背囊拴紧,拿好了拐棍,预备下车去。我才走下车子时,我看见车站那边,有一队步兵,向这边来。他们个个是强健的,英勇的,当他们走过我身边时,我那只被锯去半截的腿,不禁在发抖了。但同时我又转了一个念头:就这样也值得感谢神明的,从此我可以安然的住在家里了。
这时我心头的火焰,渐渐的消灭了!回头遥望闸北江湾的天,是青得可爱,杀戮的恶梦,暂时从人心里觉醒,炮火的烟焰正被这怡荡的春风所吹熄,一切暂时都变为平静了。
在一所茅草房里,这时走进一个为民族争生存的英雄,他那头发花白的老母正抚弄着爱子的残废的腿,在她的笑靥上挂着两道泪痕,然而她是骄傲的呵!
(《火焰》,庐隐女士遗著,北京书局,1936年1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