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母亲哟!

从你的泪里,汗里,血里,

我长大了,

呵,我长大了!

——陈辉

1

蒯部长在城里见着牛刚的时候,曾经批准牛刚跟县立师范学校的教员石瑶琴取得联系,以便实现牛刚兄弟俩所酝酿的一项计划。这项计划是从杨英捎信给牛刚,叫他向司令部的管园老人调查宋家地主的恶霸事实以后,就开始产生了。

于是,依照预先的布置,石瑶琴请常恩和牛刚,在星期六晚上,到她家里去玩。

瑶琴的家,离学校较远,是在西关大街的一条胡同里。僻静的幽暗的小院,北屋点着一盏外加白瓷罩子的煤油灯,灯光安详地照着比较旧式的但都洁净得闪光的家具。瑶琴和她的寡妇妈妈,用特别准备的好茶好烟和异常亲切的态度接待这两位客人。

客人坐在靠墙的茶几两旁,他俩都穿着便服:牛刚是藏青的中山装;常恩却是美制的墨绿色夹克、深咖啡色西服裤和亮晶晶的皮鞋。今晚,年轻而高身材的常恩,平素气色不好的脸上还异乎寻常地充满着血色,这种血色,加上他那频频偷看石瑶琴的眼光,使他几乎藏不住他对瑶琴的爱意。

石瑶琴坐在对面的灯旁。这位姑娘,穿着深色的短旗袍,套着浅色的短外套,手里不知是给谁织着一件火红的毛线衣,快要织成的红毛衣搭在左边肩上,在那透过乳白罩子的柔和的灯光里,毛衣的鲜艳颜色把她浅黑的美丽的脸蛋儿都映红了。

“瑶琴的身体本来很结实,”脸孔清癯、黑发梳得光光的母亲说,“可自从绝食以后,她就闹胃病,直到今天还没痊愈。幸亏那寺里有一位老爷爷会扎针,当时给她扎过两次,很见效。瑶琴回来以后,还请那位老爷爷隔几天来扎一次,唉,真是个好老人家……”

“我认识这位老爷爷,真是个好人!”常恩说。

“今天不知他来不来,”瑶琴随口说,眼也没抬。

瑶琴的兄弟,小名阳阳,他不像姐姐而酷肖母亲,脸孔清瘦,眼睛很大,是个十五岁的中学生。此刻他收拾着桌上的书本,准备到南屋去温习功课,忽然问瑶琴:

“姐姐,国大是怎么回事?”

“怎么你忽然问这个?”瑶琴含笑地看他。

“刘老师给我们出了两道题:一道是‘庆祝张家口光复’,一道是‘我对国大的希望’。我想,张家日光复,也没有什么可……写的,想做第二道题,就是对国大还搞不大清楚。”

“你请常恩哥给你说说吧。”瑶琴随便地说,眼睛仍看着手里编织的活儿。

常恩的面孔越发充血了。他知道自己的看法跟瑶琴的看法是有距离的,他不愿意引起彼此之间的争论,转脸想叫牛刚来说,却见牛刚微笑着做出催他说的动作。他不好推却,就红着脸儿,对阳阳婉转地说道:

“小兄弟,这个问题,恐怕各人有各人的看法。照我个人的意见嘛,国大本身是个好事儿。顾名思义,国大——国民大会——当然就是还政于民啰。由国大来制宪,然后行宪,这在中国本来是一个伟大的创举。中山先生不是说过:训政结束,宪政就开始。这在民主的道路上就算是前进了一大步。不过,话又得说回来啦,再好的事情也要看什么人来办。可惜,不是人人都像委员长那么忠贞于党国……有时候……好事情也可能办坏……”

牛刚看见,当常恩说话的时候,那中学生聪明而可爱的、睫毛长长的眼睛对常恩眨巴眨巴地瞅着。显然他内心是不同意常恩的说法的,仅仅是由于礼貌的关系,才静静地、恭敬地听着。末了他似乎不便争辩地微微一笑,说:

“哦……这样……”又似乎忍耐不住了,“我只奇怪:既然还政于民,为什么不请各党各派都参加呢?像这样唱独角戏……”他小声地说,没有说完,就低下眼去,继续收拾自己的书包。

石瑶琴笑着瞟了一眼常恩,正要说话,忽然门铃响了。兄弟就挟了书包到南屋去,顺便跑去开门。

随即,听得见一个愉快的声音说:

“在家吗?”

2

一位体格高大的老人,笑呵呵地走进北屋来。

“哎呀,老爷爷来了!”瑶琴高兴地站起来。

“我当是今天你不来了呢。”母亲也迎上去。

“治病要紧呵!”老人笑着说,又转脸回答常恩他俩的招呼,“哦,队长,你们也在啊。”

屋里顿时热闹起来。老人谈了几句,就和瑶琴母女俩到房里去。他给瑶琴扎过了针,揭开门帘笑呵呵地走出来,不客气地坐在正面上首的一只椅子里。这位须发全白的红脸庞的老头儿,竟两眼炯炯、牙齿齐全。他既不喝茶,也不抽烟,只是乐呵呵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哈哈,巧得很!”他终于看定了常恩,说,“常队长,我正要找你呢,碰巧在这儿遇着你啦。”

“老爷爷,找我有什么事?”

“是这样:龙虎岗那儿起革命,闹翻身,把我们大老爷、三老爷都抓起来了。村里给我捎信来,要调查什么宋家地主的罪恶。我在宋家大院干活干了几十年,经过的事情还嫌少吗?可就是不知道哪些该说、哪些又不该说,特别有一宗事情,牵涉到常队长……”

“什么事情?”

“只要常队长不见怪,这件事情倒是应该对你说说!”

常恩一时没答话。

“老爷爷!”石瑶琴说,“常队长和我们都不是外人,有什么事你只管说吧。”

“是啊!”牛刚也说,“木不钻不透,话不说不明,有什么事我看还是说出来的好。”

“说吧,老爷爷,不必有什么顾虑。”常恩似乎敦促着。

“唉,这事儿不说也要烂我的心肺呵!”老人对常恩多少有点不满意地看着。不知为什么,他挽袖勒臂,像要和人打架似的:“老人家不传古,后生家还有谱吗?今天,就是砍我的脑袋,我也要说了!”

“哎呀,老天爷,究竟是什么事呀?”瑶琴的母亲偷看了一眼常恩,有点疑惧似的问道。

“这事儿埋在我心里已经十九年,可憋在我心里就像有一千年了!”老人握着双拳在两个膝盖上一撑,炯炯的目光看着常恩,“孩子,我要说的是你的父亲!——

“你的父亲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好后生,个儿和你一样高,气色可比你难看得多。他为了养活一个瞎眼的妈妈,满年四季给宋家干重活,他的血都被宋家吸干了!他和瞎眼妈妈就住在花园东北角上那土坯屋里,我看见这娘儿俩过的是什么日子!瞎眼妈妈的眼睛是怎么瞎的,说来话长,也不用提了!到那光景,她已经什么活儿也不能干了,主人看她就连一条狗、一只猫都不如啊,谁不嫌她呢?瞎眼妈妈也到底没能活下去。她死了以后,宋家连一领席子都不给,就用炕上的一片破席卷着从后门送出去。真是,穷人死一口,不如死条狗呵!宋家那么多的地皮还不让埋,你爹没法子,直背她到千家营西边那个乱坟堆子,才算找到瞎眼妈的安身处。孩子,你们看过那乱坟堆吗?千家坟、万家坟,不知有多少屈死的人呵!

“呃,民国十一年闹大水,我们大清河边,堤都淹没了。有一只逃荒的船儿打北边下来,有人看见他们把一个十多岁的女孩放到一棵杨树上,那时候自然谁也不注意。过了两天,水退了,那女孩也快饿死了,是龙虎岗的庞老力看她还像有口气,把她抱回家去,谁想竟养活了。孩子,这就是你那可怜的母亲!十六岁的姑娘,精瘦得剩下一把骨头。庞老力养不起她,可谁也不肯要她呀。庞老力好操心呵,终究给她找到了一个好主儿。哦,小两口像兄妹一样,一块儿给宋家干活,一块儿住在花园小土屋里,一块儿过着世界上最穷苦的日子。我就住在隔壁,我看见他俩的苦,也看见他俩苦中的‘乐’。第三年初,还没交春,就生下了你,恩儿,闭着眼,蜷缩在炕上的一堆乱草破棉絮里!

“唉,我不知道是老天赐福,还是降灾。一年一年过去,你妈出落得越来越漂亮了。伙计们都说她是天仙,其实天仙也比不上她当年的美丽呵!可是,慢慢地我发现,她眼睛里有一种神气,一种秘密的恐怖。有时候我发现她好像跟谁拼命厮打过一样。唉,本来,丑事出大家嘛。我暗里偷偷地瞅着,呵,你妈可真是个好样儿的!……有一天我对你爹说:‘快算了账,带上她走吧,越远越好!’他看了我半天,到底明白了,跺脚说:‘宁可讨饭,也不在这儿待了!’好不容易挨到年节,可不知大老爷怎么给他算的,他走不成。原来,连吃带用,还倒欠宋家三担粮。这就叫作:地主的算盘一响,农民的眼泪直淌哇!

“紧接着,元宵节到了。大老爷的二姨太跟老美孃到城里观灯,住在王家花园。不知为什么,二姨太把你妈带走了,可没让她带孩子。那晚上,宋家大院的人们也都到街上观灯去了。你说怪不怪:那样大冷的天气,大老爷却在花园土山上的凉亭里喝酒赏月,还叫你爹一个人侍候他。那时候你才三岁,自个儿在那土坯屋里,从地上爬到门口,还直哭。我怎么哄也哄你不住,就想去换你爹回来。刚到亭子外,就看见你爹在里面一只手按住胸口,垂着头,靠在柱子上。大老爷正在说什么,忽然一眼看见了我,就严厉地问:‘你来干吗!’又说:‘他犯了急病,快把他扶下去,一会儿许会好的。’我把你爹扶下土山,一路上,他的嘴里发出特别的酒味儿。吓,分明是老爷赏他酒,这傻瓜竟喝了!回到黑暗的小屋里,豆粒似的灯火还在壁洞里点着,我看见他脸都紫了。恩儿,你还直往他身上爬。谁想我一回头,老爷铁着脸儿就站在我背后,说:‘不中用了,快去给埋了吧。’又说:‘老家伙,可小心你的脑袋呀,别叫你老爷受冤枉!’他还伸出一只手,手心里亮晃晃一沓子银洋,掂了掂,发出铿铿的响声,就塞在我的口袋里。然后,他看着我把你爹扛起来,带了铁锹,从花园后面的小门走出去。

“到了梨树园,我把你爹放下来。划根火柴一看,他脸色乌紫,七孔里流出黑血来;摸摸,胸口儿冰冷,已经没救了。这回,大老爷没有限制埋葬的地方,我索性背他到村东的白杨林里,找个好地方,把这可怜人儿,连他的小烟袋儿,和那十块银洋一块儿埋了。我在埋葬他的地点,正北的一棵白杨树上,还刻下了一颗良心……我有没有半句虚言,那白杨、那白杨上的良心,还有,那十块血腥的银洋都会替我证明!”

常恩脸色惨白,眼睛直直地望着老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老人避开他的眼光,黯然地看着大家,忽然激动地说道:

“唉,这世界上除了我,还有谁知道他母亲的苦处呀!当时她一回去,大老爷安排的人就守住她,她寻了几次短见都没成功。后来,大老爷保证使她的孩子有‘出息’才打动了这位可怜的小妈妈的心。为了孩子的前程,她才忍辱偷生啊!孩子呢,嗨,打从保定军校一毕业,就……就认贼作父,完全成了宋家的走狗啦!”老人激动得老泪纵横,仰面朝天,抱拳在胸,愤愤不平地叫道:“老天爷!老天爷!你倒是睁开眼睛没有哇!”

“不,老人家!”常恩恨恨地站起,痛苦和愤怒的眼泪流了出来,“你不要这样……侮辱我!我马上就去给父母报仇!”

“冷静点!冷静点!”牛刚一把拉住他,使他坐下来。

“这不只是个人的仇恨问题……”瑶琴恳切地看着常恩,开始用阶级分析的方法引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