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愿苦战,
不愿苦熬。
——新谚
条件是人创造的。
——新谚
1
李小珠完全没想到,那第一枪竟是王小龙打的。
前一时期,当黑老蔡收缴了本村自卫团的枪支,李小珠和王小龙、黑虎儿在高房广播后,金梅阁就知道王小龙回到这地区来活动了。在金梅阁的印象里,王小龙和李玉是分不开的。她想会见小龙,更想会见李玉。她估计,只要见着王小龙,就准能知道李玉的下落。李玉,这美男子,这北大毕业生,这没落官僚阶级的子弟,曾经是金梅阁的意中人。目前,在这多事之秋,她意识到这样的共产党干部还是对她有用的,这就加深了她对李玉,以至对小龙的怀念。也因此,她曾在村里她认为有关的方面到处打听小龙、打听李玉。消息传到杨英和小龙的耳朵里后,杨英曾经警告小龙说:
“你可得小心呀!事实证明:金梅阁是一个不好的女人。在目前的情况下,我站在党的立场,禁止你和金梅阁发生任何联系!”
然而,王小龙心里不服:他以为这是杨英不了解情况的武断。他想:好,等着瞧吧,事实会相反地给你证明,金梅阁是怎样的一个人!
不止一次,这位旧日的青会主任,想和他旧日的宣传部部长取得联系。今天,他醒来以后,就写了个字条,从来顺家的地道里悄悄钻出来,躲躲闪闪地溜过一段小胡同,来到下中农庞老力的家,暗里叫老力的小孙女黑妞吃罢午饭上学时,把信给金梅阁捎去。
宋占魁来到龙虎岗的时候,小龙还躲在庞家没有走。他想等小黑妞回来,看看有回信没有。那又矮又壮、像一截老树根似的庞老力,拿了镰刀正想下地,突然听说老狐狸的队伍已经进了村,他老夫妇俩急忙把小龙推进洋芋窖下面的地洞去。这下子,小龙在地洞里憋了好半天,到后来实在憋不住了,又怕队长找不到他,会耽误了什么紧要的任务,就提着驳壳枪从地洞里钻出来。也不管老奶奶的拦阻,他仗着自己胆大,隐在大门后面,瞅准小胡同里没有人,就蹿了出去。不料阮黑心带着几个自卫团员正巧从来顺家闯出来,迎面相遇,小龙来不及躲开,朝着阮黑心就是一枪,但是自己也被别人打倒,抓到宋家大院去了。
2
宋家大院的前院,一群从村里被搜索来,或从田里被押解来的农民,正在听宋司令训话。但是最积极抗租的农民们,早躲得影儿也不见了。奇怪的是,那高高的、瘦瘦的、胡须黑黑的老墨叔,却不知怎的也在里面。他的衣襟扯破了,脸上有带血的伤痕,似乎是经过了一场小小的斗殴。
宋占魁站在坐东朝西那个大客厅的门口台阶上,他身边是一伙中装、西装或军装的老爷们,还有那穿花旗袍的母夜叉也在其间。他们的两旁,则是许多黑衣的打手,和绿色军装的士兵们,个个都拿着长枪或短枪,威严地站立着。
这时候,宋占魁那一席既恫吓、又拉拢的训话刚刚完毕,脸上带着他那特有的冷酷的笑容,故意指着高老墨问道:
“怎么样,高老墨,是你领头不交租吗?”
高老墨带着冷淡的表情,眼也不抬,吸着长管儿烟袋,一句也不回答。
“是这样,二老爷,”那个儿很小的佃中农宝三叔,摸着剃得光光的脑瓜儿,眼睛珠子滴溜溜地看着老爷们,赔笑说,“今年的麦收可不强……”
“谁说不强!”活阎王插言道,“今年的麦收,没九成年累,也差不多了!”
“唉,大老爷,”宝三叔苦笑道,“你说九成,就九成吧。刮风是老天的自由,说话是老爷的自由嘛!”
“尹宝三!”活阎王仿佛抓住他不放,“你的麦租为什么不交?”
“瞧,老爷,大家都没交……”
“我是问你,你为什么不交?”
“我……大老爷……”宝三叔望着活阎王,心里打鼓,又摸摸光头,赔笑说,“我……不是不交……嗨嗨,我是想……缓几天……”
“缓几天!”小尖头忍耐不住,汹汹地责问道,“眼看大秋的庄稼都要下来了,你们夏天的租子还不交,究竟是什么居心?”
“什么居心?”老墨叔突然抬起头来,气愤地望着他,“什么居心:我们穷人还想活下去!”
“放屁!”小尖头骂道,“叫你们交几颗租子,谁叫你们饿死?”
“哼,蛇没吃饱,蛤蟆可掉了命了!”高老墨说着,用长烟管在青石板上狠狠地敲掉烟灰。
“我们都被抢光了,我们不能眼睁睁地饿死!”另一个农民也说,声音虽低,却很是激动。
其他农民,也气愤地附和着。
“嘿嘿,”宋司令忽然冷笑道,“人家要不给你们地种,你们凭什么活下去?”
“我们凭什么不种那地?”高老墨毫不退让地望着老爷们。
“看你那架势!”老美孃气得暴跳如雷,指着他,“不用说,这一次抗租,你就是惹祸的头子,打鼓的槌子!”
“对!”黄委员插言,“问他:他们把共产党藏在哪儿?”
高老墨镇静地望望他,露出轻蔑的、不屑置辩的神气。
突然,村里响起了枪声。
匆忙间,老狐狸下令,挑出高老墨等几个农民,关起来……
3
牛刚看见王小龙受伤被捕,他内心是多么惊奇啊。可是,就连刚刚回来的兄弟也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宋小乱一见小龙就红了眼,两只手左右开弓,狠狠地打他的耳光。人们连推带搡,把小龙押到东跨院去了。一会儿,宋占魁和黄人杰也都急匆匆向东跨院走去,两个人一边走,一边还愤怒地交谈着。休息在门外杨树林里的队伍,则已经奉司令之命,紧急地集合起来,听过常恩简短的训话后,立刻分头出发,在村里村外,彻底搜捕共产党。
“唉,小龙是怎么回事?干吗要打草惊蛇呢!”小水懊恼地想。趁着人们混乱的时刻,他悄悄向牛刚仔细汇报后,兄弟俩就按照预定的计划,暗暗地积极进行。
五点多钟,审问不出什么结果的宋占魁,拭着秃脑瓜上的汗珠,回到大客厅来休息。忽然有人报老太太已经在咽气,这回可真要归天了。于是,所有“孝子贤孙”都往后院跑。
原来,最初由杨英所出的主意,终于产生了实际的效果。刚才,那个头发全白了的老女仆,按照内线周天贵的吩咐,暗里对不死的骷髅耳语道:
“你还不知道啊,共产党已经来了!共产党!来了!来了!你们的土地房屋,马上就要分给穷人了!你们完了!你们什么都完了!你还不挺尸呵!”
女仆们早已受不了这骷髅的折磨,暗里对她都恨得咬牙切齿,这时竟不约而同地凑到她耳朵边,狠狠地辱骂、狠狠地诅咒,有的甚至这样说:
“你听到枪声没有?就在十字街口,共产党枪毙地主哪!地主——男女老少——一律枪毙!你这老不死的,你也逃不了!”
终于,发出恐怖的“鬼叫”似的声音,骷髅猝然倒下了。大老爷的大太太、二姨太赶来,命令马上给她穿寿衣。
现在,一大群男女跪在床前。骷髅在宽大的紫酱色寿衣内笔直挺着,然而鬼魂似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还在空中萦绕:
“……命根子……命根子……”
经过了令人难忍的淹留,这不死的骷髅才算死绝。于是突然地,爆发了一阵男男女女虚伪的嚎啕声。
“真是碰着晦气星了!咱俩回城吧!”两边花园里,黄人杰厌烦地对牛刚说;两个人步出凉亭,往土山下走。
牛刚望望苍茫的暮色,归巢的鸦群,露出了担心的神色,回头对他说:
“马上黑下来了,路上可不平稳啊!”
“可不!”黄人杰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忽然又趣味横生地笑道,“哎,干脆,找小梅子玩去吧!”
小梅!牛刚暗暗吃了一惊,但立刻也忍不住笑了:
“走!”
金梅阁刚从东跨院后面关押王小龙的地方出来,跟黄人杰、牛刚在前院遇见了,就陪他俩到大客厅里去。黑暗的大客厅里正在安汽灯,那汽灯刚刚点着,轰的一声燃烧着绿光。牛刚看见,金梅阁白闪闪的脸上仿佛有泪痕,然而她那一对不大的眼睛显然是愉快而自得的。黄人杰手里玩弄着一副纸牌,嘴里不停地给金梅阁讲着各地婚丧的习俗,仿佛他哪里都到过一样。忽然宋占魁走了进来,抚摩着跪痛了的膝盖,慢慢地坐到太师椅上说:
“今天走不了啦,委员!”他在小乐子手里吸着了烟,“咱们商量一下,今晚上是不是把河东的队伍调回来,嗯?”
黄人杰皱了皱眉,似乎并没有忘记在调防问题上,他俩曾经有过的龃龉。
“依我看,还不至于那么严重吧?”他说。
“嘿,咱们可不能轻敌呵!”宋占魁正色道,“说实在的,文耀一受伤,阮海新又挨刺,我老哥一家子可害怕得不行啦。唉,住在这里,也确实冒着点儿风险呀!”
听他这么一说,黄委员心里也真有些害怕了,但表面上却装作若无其事地随口回答道:
“行啊,老宋你看着办吧,”说过,仍旧对金梅阁谈他的埃及木乃伊。
牛刚暗暗注意到:老狐狸立刻叫常恩派两匹快马,连夜调杨花脸的队伍去了。
“马上就来,越快越好!”这是老狐狸的吩咐。而这里离杨花脸驻防的地区虽然隔一条河,却只有几里路。
4
天黑不久,东西甜水井的保长李树堂骑了自行车,急急地来找毛二狗。毛二狗没法,只好把他引到宋占魁这里来。李树堂原是地主、反动派的走狗,暗里被共产党掌握了,现在就照着老贺的指示,假装谈虎色变的神情,报告说:
“白天大概藏在龙虎岗的一小股‘共匪’,现在窜到我们村去了。我的兄弟和老江家闺女亲眼看见,他们躲在大庙里开会,六个男的、两个女的,据说张健头发长长的,也在里面,企图不明。”
“怎么样?”黄人杰找到证据似的看着宋占魁,傲慢地奸笑着,“我说下边太操蛋嘛!搜索了半天,好,十个八个共产党,都跑他妈的了!”
但是老狐狸冷冷地注视着李树堂,突然拍桌道:
“你胡说!你兄弟和老江家闺女既然遇上他们,还能走得了?就算走掉了,他们还不跑?”
李树堂吓得苍白着脸儿,眼珠滴溜溜地转着,赶忙赔笑说:
“宋司令,实不相瞒,我的兄弟是没出息,跟那小妮子偷偷摸摸到庙上去,还没进门,一看见‘共匪’就吓得屁滚尿流,一点声儿也不敢作,悄悄地跑回来了。唉,我们那儿又没自卫团,这样大的事儿,我要不来报告,马上出了大乱子,小的能担当得起吗!”
“别废话了!”宋占魁显然是相信了他,忽然变得很和气,打开烟盒给他拿一支,自己也拿了一支,转脸对常恩说,“恩儿,是不是你去走一趟?要真是张健他们,可是个大事啊!”
“准是张健!常队长,你多带一些人!”黄人杰命令地说,一面给自己和金梅阁分着牌,一面又对牛刚说,“行动要机密、神速!牛队长,最好你也去,把他们统统抓来,一个也别让跑掉!”
常恩、牛刚他们走后,老狐狸忽然不安起来,带着小乐子,前前后后去查看。大门敞开着,门楼下挂着八个白色扁圆形的大灯笼,上面有八个蓝色大扁字:“京兆府第”“直隶世家”;这些灯笼,还是老太爷去世时用的。灯笼光下,一个站岗的卫兵向走出门来的司令敬礼。宋占魁望见:大小汽车,除了一辆小吉普,还都在门前;马匹却全不见了;他吩咐留下的一排人则一个也不在,据说全派到村里吃饭去了。他心里恼怒地骂着,回到前院,立刻把休息在护院的住屋里的警卫班集合起来训话,并且命令:把分散在村里的一排人赶快召回来,门口也安上双岗,架上机关枪;住宅前后一百米内都放上流动哨;护院的头儿王大狠和崔凤池也奉命检查各碉楼,严密戒备。
这时候,亮堂堂的大客厅里,人影杂乱,门口有人在扎结白布的长条和彩球,但里面却传出来金梅阁吃吃的笑声。宋占魁生气地对客厅里瞪了一眼,就带着小乐子,往后面去了。
后院里,暗沉沉的,一口狰狞的大棺材散发出凝固的血色。北屋门口,已经用松柏枝和白布条扎结好灵堂的大门。走到里面,里面黑漆漆的,正中间用两只长凳支起的门板上,头南脚北地搁着死尸,死尸头边点着一盏半明不灭的长明灯,前面挂着巨幅的孝帏,案上供着未点的香烛,里里外外阴气森森,看不见一个活人,只有漆黑的西间有两只可怕的亮晶晶的绿色猫眼,一动不动地窥伺着。
宋占魁倒抽了一口冷气,退出来,站在台阶上大声喊道:
“怎么没有人?来人哪!人都死到哪儿去啦?”
从西屋出来两个女仆,默默地走过他的身旁,勉强地守灵去了。
宋占魁和小乐子又来到东边的菜园。菜园里,一排低矮的土屋亮着灯光,长工们正在吃晚饭。那边碾房里面,禁闭着高老墨等几个农民;碾房旁边一个放破烂东西的小黑屋里,则关押着王小龙。宋占魁特为走过去,一一察看。他看见碾房的门上挂着把大锁,那小黑屋的两扇门上却挂着一把小锁,还拉开一条门缝儿,门缝里露出两只黑眼睛在暗中张望。在这两个门前,护院的二混子(红眼狄廉臣的儿子)横着大枪走来走去,正在看守。
“二老爷好!”年轻的二混子带着流氓气,毫不严肃地向宋占魁打招呼。
“就你一个人吗?”
“报告二老爷,还有郭荣,他先吃饭去了。”
“你们可注意点儿呀!”老狐狸特别指指那个小黑屋。
“错不了,老爷!”二混子保证地笑着。
宋占魁走开去,看见靠东的一长溜牲口棚,檐下挂着三盏马灯,警卫班的十多匹马儿也在这里槽上吃草料。一看马鞍都卸下了,他立刻命令重新都备好鞍,仍然拴到大门外去……
5
四匹快马自东而来,飞驰到大清河的岸边。杨花脸和其他三个人从马上跳下来,遥望河的西岸。
夜的大清河,笼罩着诡秘的气氛。风吹芦苇的沙沙声、流水深沉的呜咽声,都引起可疑的感觉。谜一样的夜雾,使对岸的一切都显出不可测知的朦胧。连暗蓝的高空,那稀疏的星儿都奥秘地闪烁着狡猾的眼睛。
“焦老冲!焦老冲!……”
“他妈的,怎么没有回音?”
“瞧,那不是他的灯光?”
望得见鬼火似的一点灯光若隐若现地闪烁,可是喊了半天,仍然没一点动静。
“这是怎么回事?”
“听,好像是锤子的声音!”
“啊,我看见了,老家伙好像在修船呢。”
杨花脸本来就没好气,他有一百个原因不愿意“挪窝儿”,因此那突然的调防命令深深地激怒了他。他认为事先也未曾与他商量,这样的命令简直是难以接受的,但他不便公然违抗,所以一方面按兵不动,一方面亲自前来,企图当面缓冲,心里可老大的不高兴。他今晚刚巧还喝了不少酒,满肚子火气正无处发泄呢。
“真见他娘的鬼,船怎么坏了?”
“刚才我们来的时候还是好好的。”
“拿长枪来!我不信打不死这老忘八!”杨花脸喷着酒气,喀嚓就顶上了子弹。
“慢着!有回音了!”
“听,是他女儿的声音!”
“来——了——!杨——队——长——!等——一——等——!”
“瞧,老家伙还在那里修船呢!”
“啊呀,可能是来只小划子,这几匹马怎么办?”
“真见鬼!老子先过去跟这老忘八算账!”
小划子来得慢极了。到了岸边,焦五妮说:
“队长,我爹请你担待点:大船漏水了,只好用小船渡你们。”
杨花脸骂骂咧咧地跳上船,另外两个也跟着跳上去,小船剧烈地摇摆着,三个人一齐蹲下来用两手抓住两边的船舷。依照杨花脸的命令,只留下一个人牵着四匹马,在岸上等候。
焦五妮那瘦小的身影站在船尾,默默地打着双桨。哗哗哗!哗哗哗!水声虽然很响,小划子却吃力地、缓慢地前进着。
“快一点!老子还有要紧的事情呐!”杨花脸坐在船头,拿着手枪,狠狠地说,“真奇怪,大船怎么就坏啦!吓,瞧着吧,老家伙要是故意捣蛋,他妈的,这一回准叫他喂忘八!”
哗哗哗!!!哗哗哗!!!
一对大黑眼睛隐藏着仇恨,忽闪忽闪地瞅着他。
过了河心,小船离岸还很远,突然听见几声枪响,是龙虎岗那儿传来的,接着又是一阵阵紧密的枪声,夹杂着手榴弹的爆炸声。杨花脸他们惊呆了:
“这是怎么回事?”
“是这么回事!”焦五妮斩钉截铁地回答,小划子忽然一侧歪,立刻翻了个底儿朝天。从水里扎猛子来到的几个年轻民兵,还有宋旺和五妮一齐动手。
“我叫你凶!”焦五妮抓住杨花脸,亮出匕首。
等候在东岸的那个小兵,也突然被水淋淋的来顺、傻柱子从背后用刀子攮死。
把死尸抛下河的时候,柱子笑着说:
“啊哈,缓兵之计,演成了水淹七军!”
6
杨英乘敌人大部分出发,小部分分散在村里吃晚饭的时候,赶忙带了一部分手枪队——从武工队挑选的精锐武装,由地道摸到宋家大院的下面来。这地道还是当初区委会驻扎在这里时秘密挖掘的,少山他们回来后,曾经带领民兵,从村外的秘密出口下去,清理和修整了这一段地道,当时曾发现原来的入口被什么笨重的东西压住了。这入口是在后院北屋的西里间,正好是骷髅养病的房内,方砖地上看不出任何特殊的痕迹,但其实靠墙有四块方砖是固定在一块托板上,可以往墙下推移的。据后来了解,是上面放了一只硬木的立柜。今天内线周天贵趁死尸抬到堂屋,把立柜也挪开了。
杨英他们的计划是很周密的:只要从地道口一出来,就由内线带路,悄悄密密,直奔宋占魁和黄人杰所在的房屋,必然手到擒来;同时里应外合,解决警卫班和护院的;这里一打响,偷袭伪自卫团的一股子人也立刻动手。
可是,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王小龙看见管押他的是二混子——这二混子过去在李玉当政委的县大队上干过一时期,小龙跟他很熟悉——于是就在门缝里悄悄地对他作开了宣传教育工作。二混子怕共产党一旦真的重新得了势,他自己吃不开,也就乐得做个人情,趁郭荣还没回来,就开开房门,放小龙出来“解手”。到了茅厕跟前,王小龙突然一个箭步蹿过去,拔开了大门闩,从后门逃走,钻进黑暗里去了。二混子假装大喊大叫,开枪追捕;北边四个小碉楼也全打开了枪。而潜伏在前面杨树林和后面梨树园里边的两股武装——武工队和基干民兵的混合组织,分别由魏大猛、宋辰所率领的,都以为杨英他们在里面打响了,也就两下里逼近宋家大院,企图用火力封锁前后门。同时,丁少山所率领的区小队听到枪声,也就闪电般冲进伪自卫团的院子,向屋里扔开了手榴弹。然而这时候,杨英一伙人才刚刚摸到地道口,还没有上来呢!
他们在地道里听到枪声,一时不知道上面发生了什么事,正在怀疑地倾听,忽然入口的暗门被推开了,宋家的长工周天贵的声音在洞口低低地,但着急地喊道:
“杨政委,杨政委,你们来了没有?”
“怎么样?出了什么事?”
“糟了,王小龙逃跑,二混子一开枪,前前后后都打响了!”
“随我来!”杨英愤怒地喊了一声,举着手枪就往外钻,“快!快!”她又低声朝洞内喊:“大家动作要迅速,别让老狐狸跑掉!”
他们跟着周天贵,急急从黑暗的里屋出来,经过死尸旁边,跑过后院,来到前面时,护院的头儿王大狠已经被他的副手崔凤池(也是内线)用枪逼着,正在吹哨集合护院的队伍;但是宋占魁和黄人杰他们已经不见了。
当前前后后枪声一发作,老狐狸就知道事情不妙,立刻指挥警卫班往外冲。大门外面,哨兵们和一小部分刚刚回来的士兵,已经和魏大猛他们接上了火。警卫班的两挺机枪,也在影壁两旁扫射起来。魏大猛他们一时无法接近大门,但他们分成左右两股子,隐在黑暗的林子里打得很凶。只见白色灯笼光下,从屋里冲出的和从街上盲目跑回的敌人死伤不少,倒下的马儿则引颈长嘶。混乱中,那辆黑色卧车和七八个骑马的敌人,却终于在猛烈火力的掩护下冲了出去,顺着向北通涿县的大道飞驰去了。
幸亏杨英他们预先估计到:那老狐狸是非常狡猾的,万一他漏网逃跑,东边被大清河所阻,西边和南边回县城的大路他一定不敢走,相反,他必然往涿县方向逃跑,因此杨英派老贺率领了大队民兵,早在这大路的两旁埋伏好。当汽车进入伏击圈时,一声号令,手榴弹纷纷飞出,汽车炸坏了,有两匹马也连人炸死在路上。车内被俘获的有缩成一团的活阎王、吓得半死的小尖头和挤成一堆的笑面虎跟几位女眷。可是宋占魁夫妇和黄人杰,却骑马落在后面,和另外两三匹马一起越过庄稼地,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