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想越甜赛沙糖,

涎水流在下巴上。

——李季的诗

牛大水回到大杨庄,同志们也都回来了。一下突开了好些个村子,大伙儿都很欢喜。过了一天,保长们果然放了回来。大家又开会,讨论党的指示:一方面要利用上层关系,主要还是要组织下层群众,扩大我们的力量。同志们又都出发;牛大水再到申家庄去,暗里发动群众,恢复各种组织……。

可是何狗皮领着一把子特务,邪得厉害;这没有了鼻子的恶狗,还伸着头儿,到处走,到处嗅。有一天,他还打发人,把高屯儿老娘骗回家去,半夜里放火,活活把她烧死,尸首烧得蜷缩起来,成一疙瘩黑炭了。

牛大水赶回来报告。黑老蔡气愤愤的说:“咱们一方面宽大,一方面还得镇压;对何狗皮这样的坏蛋,决不客气!”大伙儿都嚷:“非撕了这狗皮不行!”高屯儿更是捶胸顿脚的哭着,要去报仇。黑老蔡跟大伙儿商量了一下,就决定大水、高屯儿两个去,瞧机会掏出何狗皮,执行了他,好警告旁的“铁杆汉奸”。

这一天夜里,大水、高屯儿到了申家庄,从李二叔那里探听到何狗皮在朝鲜人开的白面馆里过瘾呢。他两个摸到白面馆,翻墙进去。何狗皮带的一个护兵在西屋里睡着了。何狗皮和李六子在北屋炕上抽料面,朝鲜人坐在旁边,正在给他们捏馄饨。大水、高屯儿端着枪闯进去。何狗皮不提防,一卜子给高屯儿抓住了“分头”,拖下炕来。大水平举着枪说:“谁嚷打死谁2!”李六子和朝鲜人都吓得不敢动。大水把何狗皮、李六子的枪都收了。

高屯儿捆好何狗皮,转过脸来说:“嘿,李六子,你又当起汉奸来啦!”随手把他和朝鲜人也捆了,三个人嘴里都给塞了棉花。没有鼻子的何狗皮,看着大水、高屯儿,早吓傻了,两只贼溜溜的眼珠子跟着大水、高屯儿转。牛大水又到西屋,把护兵的枪提了,带他到北屋,嘴里也塞了棉花,捆起来。

大水、高屯儿暗暗商量,决定把李六子也带出去,借着执行何狗皮的机会,再教育教育他。商量好了,大水对护兵和朝鲜人说:“没你们的事儿,你们老老实实的在这儿待着!”就留下他俩,从外面扣上门,把何狗皮两个带走了。

高屯儿押着何狗皮,牛大水押着李六子,悄悄儿往村外走。这两个汉奸都没有五花大绑,是用他们自己的外腰带捆着手的;大水他俩攒住带子头儿。一出村,那何狗皮想着自己干的坏事儿,早知道不好,他趁高屯儿不注意,猛的一挣歪,带子头从高屯儿的手里滑出去了,何狗皮撒开丫子就跑,慌得高屯儿就追。大水着急的喊屯几:“你怎么不打?”高屯儿慌忙打了一枪,可没打中。大水尽顾着那一头,没想到手里牵着的李六子,一使劲儿,也挣脱了带子往东跑。大水回手就是一枪,李六子扑通倒下了。大水急忙跑去看,刚好打了个准,子弹从后脑打进,前额颅射出;地上一滩血,脑瓜儿上还噗噗噗的冒血泡呢。

高屯儿追了一阵,没追上,走回来打着自己的头,气呼呼的说:“我真该死!眼看着给他妈的跑了!”说着,这高个儿的年轻人,蹲下来就哭。大水垂头丧气的走过来,说:“唉,这事儿可坏了!李六子也跑,我一着忙,就把他打死了。真他妈的例霉!该打死的没打死,不该打死的倒打死啦!这可怎么办?”

正说着,村东那岗楼上听到枪声,打开了机关枪,子弹直朝这边飞。他俩不敢多耽搁,急忙回来了。

回到机关,两个人都受了批评。那何狗皮可就不敢在申家庄待,丧魂失魄的到镇上他父亲那儿,一连躺了好几天,起不来炕。

不久,申家庄岗楼上的鬼子兵,怕对付不了八路,都撤到镇上去了;只留下伪军在这儿守备。郭三麻子更害了怕,也托病到镇上疗养。黑老蔡他们趁这机会,给岗楼上写了警告信,街上也贴满了抗日救国的宣传品。欢迎伪军反正的标语,一直贴到岗楼上。

一天晚上,黑老蔡和牛大水正在申耀宗家谈个事儿,忽然听见脚步声。隔着玻璃窗一望,看见三个伪军提着枪,走进里院来了。申耀宗变了脸,惊慌的站起来说:“快着!你们藏到套间里去吧!”老蔡可镇静的说:“不碍事,我来应付他们!”他把小手枪掖在袖筒里,盒子枪扔在炕上,装作没有准备的样子;又低声对大水安顿了几句话。三个伪军掀开门帘,进来了。

伪军一进来,瞧见炕上坐着一个连鬓胡子的黑大汉,穿着便衣,两只眼睛亮闪闪的对他们打量着;旁边坐着个粗眉大眼的庄稼汉;大乡长申耀宗站在一边,神色很不安。伪军很奇怪,一转眼,又瞧见炕上放着一支盒子枪;他们猜想那两个准是八路军,一时吓慌了,马上就想退出去。可是那庄稼汉叫住他们说:“别走!我们大队长有话跟你们说哩。”

三个伪军一听是大队长,更害了伯,赶忙都立正,一齐鞠躬说:“大队长有什么吩咐?”黑老蔡拧着眉头问:“这么晚了,你们还出来乱跑什么?”他的膛音很亮,三个伪军听得脸儿发黄,恭恭敬敬的垂着手儿回答:“是,大队长!出来想找口烟过过瘾,没别的意思。”黑老蔡说:“坐下吧!”伪军说:“队长在上,我们立一会儿吧。”老蔡说:“不要紧,都是中国人,坐下谈谈吧。”

伪军们在靠墙的大坐柜上坐了,把大枪靠在身边。一个烟鬼模样的班长,掏出一盒香烟递过来:“大队长,您请抽!”老蔡说不会抽烟,他又让牛大水抽。大水说:“咱不抽那个,八路军抽上了纸烟,还了得!”那班长碰了个软钉子,只好给申耀宗递了一支;自己不敢抽,假痴假呆的把烟盒放进口袋里。只见黑大汉扬起眉毛说:“我对你们有个指示!”伪军们瞧他脸上很严肃,觉得形势不妙,连忙立起来,腿儿发抖,说:“大队长,您有什么指示,我们一定照办。”那大队长说:“第一,没事不准出来乱跑!”“是,大队长!”“第二,不准勒索老百姓!”“是,大队长!”“第三,出来不要随便带枪,带枪也得倒背着!”“是,大队长!”“还有,往后有事找保长;不准随便串老百姓的门;老百姓没经过事,哪经得起你们吓唬?你们说对不对?”“是是是,大队长!”

牛大水咳嗽一声,也扬起眉毛说:“我对你们也有个指示!你们别尽想着吃白面;这年头儿,老百姓哪来那么些白面给你们吃?你们说对不对?”伪军们都点头,说:“是是是!对对对!”

黑老蔡和颜悦色的说:“你们也不用客气。咱们都是中国人,乡里乡亲的。你看,我们武器都放在炕上,就没把你们当成敌人看待。今天跟你们谈的,你们必须切实做到,我们经常要来检查的。你们可记住了!”他们说:“统统记住了,大队长!”那班长又说:“我们一定本着您的指示前进!”黑老蔡说:“好吧,你们回去吧。以后看你们的表现。”他们说:“是,大队长!以后看吧,反正我们干什么,你们都知道。”

他们提着枪,又一齐鞠了个躬,就要走。申耀宗急忙走上两步,故意表白说:“李班长,我不送你们了。今天两位八路同志来教育我,捎带把你们也教育了一阵子,这可真是无巧——不巧!哈哈哈!”班长说:“可不,两位同志真把我们点拨开了。这比抽一阵大烟还过瘾呢!”说着,三个人恭恭敬敬的退出去了。

等他们走远,老蔡他俩才把手枪从袖筒里掏出,忍不住大笑起来,说:“真有意思!这是送上门来,请咱们上了一课!”

经过不断的争取和教育,伪军们比以前规矩得多了。老百姓暗里流传着这样的歌谣:

黑间来了八路军,

八路军同志比弟兄还亲;

毛蓝褂,

紫花(紫花布是河北出产的一种米黄色棉花织成的土布。)裤,

头上蒙着白羊肚(白手巾。)。

同志一来话没头,

敌人不敢下岗楼……

可是,新调来的伪队长——外号“大老鸹”的——还邪火。他到酒店喝酒,肉铺称肉,不论买什么东西,都不给钱。还呱呱呱的大骂八路军,说:“八路军给日本兵打光了,怕个屁!”

村里秘密恢复起来的农会、青会几个积极分子,背地和牛大水商量好;有一天夜里,瞅大老鹞出来,突然把他堵在一个胡同里,用枪指着他说:“你吃了什么豹子胆,敢发坏?你说没有八路军,眼下就有八路军!你要是服八路军,你就得好好儿对待着百姓!”牛大水还把他说的坏话,作的坏事儿,全给指出来。大老鸹吓得直不起腰,打躬作揖的说:“是我眼大没珠子,不懂人事!我干什么说什么,你们全知道;你们是隔着玻璃瞧王八呢。往后我再不敢胡闹了!”

大伙儿教育他半天,才把他的枪还给他,放他回岗楼了。

从这以后,大老鸹再不敢发横了。岗楼上都按咱们的规定行事。有时候,黑老蔡到村里检查工作,就派人把大老鸹叫出来,随时教育他,纠正他。

有一次,大老鸹的护兵偷了一位大娘的夹袄儿,大娘告到妇救会。夜里,妇救会集合了好几十个娘们,坐在岗楼对面的房顶上喊话:“伪军同胞们!八路军给订的那些规程,你们忘记啦?你们糟害老百姓可不行!”大老鸹在岗楼上喊:“婶子大娘们,有什么话你们说吧!”妇女们喊:“怎么你的护兵偷赵大娘的夹袄儿?马上还给人家!要不,我们妇救会就不依!”第二天,那夹袄果然就还给原主了。

申家庄局面打开以后,黑老蔡找牛大水、杨小梅到他那儿去谈谈。他想调牛大水开辟何庄,由小梅接替大水,掌握申家庄的工作;问他们有什么意见,他两个都很乐意的接受了。黑老蔡看他俩并排坐在炕沿上,刚好一对儿,心里说不出,的喜爱。他笑迷迷的说:“大水、小梅啊,你们俩都是好同志;一个早离了婚,一个到现在还没娶。我看你两个挺合适;我给你们俩当个介绍人吧。你们先互相了解了解,好好儿考虑一下。你们看怎么样?”大水心里扑通扑通的跳,想着:“哈,一块儿出来工作了这么些年,我还不了解她呀!”小梅脸儿通红,心里也想:“嘻,他什么心眼儿,什么脾性儿,我早摸得熟透透的啦,还用得着了解!”他俩心里虽然这么想,嘴里可不好意思说出来。

还是大水先开口说:“我没有意见!我对杨小梅同志,印象很好。她工作挺积极,东奔西跑,多会儿也不闲着;对同志又挺关心;以前家里拉后腿,也不妥协。反正她挺好!我也说不上来……”小梅笑着对他说:“得了吧!我的缺点儿挺多,哪一样也比不上你!”又对黑老蔡说:“我对牛大水同志,我挺赞成他。他太好。他,立场挺坚决;敌人把他拾掇成那么个样儿,他也不投降。工作上挺有一套,学习也比我好。我对他什么意见也没有!”

黑老蔡听他们说完,忍不住哈哈大笑,说:“好好好!县委上的同志都想给你俩介绍,等环境再好一些,你们就可以结婚啦!现在好好儿安心工作,别着急!”他说进大水、小梅的心眼里去了,他俩都成了大红脸儿,挺难为情的笑了。

小梅到了申家庄,住在李二叔家里,每天晚上出来活动,领导下层群众工作;还经常化了装,到申耀宗家里去,根据上级的指示,掌握这个伪大乡长,暗里给咱们办事;一拿到情报,就交给交通员,送到机关上去。日子长了,小梅在申耀宗家也就不提防了。谁知道有一天晚上,斜柳村岗楼上的饭野小队长路过中家庄,想起郭三麻子说过,申耀宗有一副象牙的麻将牌,心里想要,就来找申耀宗。护兵在门外站着,他一个人突然闯进来。小梅可正和申耀宗在屋里谈话呢。她一时躲不及,惊慌的站起来,心又跳,脸又红,用眼睛瞅着申耀宗。申耀宗心里着忙,表面上镇静的说:“太君,请坐请坐!”那饭野紧盯着小梅,问申耀宗:“这个……什么人?”申耀宗忙说:“这是我的外甥女儿,没有外人。太君请坐吧!”饭野坐下了。小梅对申耀宗说:“我去和妗子烧点水来。”说完,忙溜出去了。

饭野小队长一直看她出了门,还眯缝着眼儿,对门口出神的望着;一会儿才转过脸来,怪声怪气的笑着说:“你的外甥女儿,这个的!”他翘起一个大拇指,哈哈哈的大笑起来。原来杨小梅经常晒不着太阳,皮肤很白,刚才脸儿一红,鬼子看她挺漂亮;又见了小梅那一对黑亮亮的大眼睛,他早就眼馋,着迷了。

申耀宗暗暗的捏着一把汗,就跟饭野扯话把子,想把他的注意转到旁的事上去,可是问了几句,他好象没听见似的,说:“你的外甥女儿,多少年纪?”申耀宗心里想:“这可是坏了!我往大处说!”就随口答:“二十七岁啦!太君到岗楼上去了没有?”饭野缩了缩红鼻子,傻笑着说:“我的,“他伸出两只手,翻着,一十、二十、三十的比划。申耀宗点头说:“哦哦哦,太君三十岁啦。”鬼子小队长心神不定的坐了一阵。连麻将牌都忘了要,就走了。

第二天,饭野小队长托“翻译官”来找申耀宗,带来一只手表,一个戒指,两匹绸缎;说日本小队长看中了他的外甥女儿,要娶她。申耀宗推托外甥女儿已经出聘了。可是“翻译官”说,饭野小队长吩咐的,不论怎么着,非娶不行,后天就得送到斜柳村去;如果不照办,就要把申耀宗一家人抓起来。说完,“翻译官”留下东西,就走了。

申耀宗愁得直搓手,出来进去的乱转。尽管他心眼儿多,也变不出法儿来了。小梅来听说了这个事,也急出了一身汗。忙着要回机关去商量。申耀宗可不敢放她走。小梅又是急,又是气:“你不叫我走怎么着!难道你还想把我送给鬼子啊?你真敢这么作,八路军也饶不了你!”申耀宗跺脚说:“这不叫我难死啦?人家逼着跟我要人,我可怎么办!饭野小队长你也知道,一翻脸,说砍就砍了,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小梅又用好话安慰他:“你先别急!我回去慢慢想办法,反正不能让你背了害,还不成啊?”说了半天,小梅才脱身走了。

小梅回到大杨庄,黑老蔡和同志们正在闲谈:怎样对付斜柳村的鬼子。斜柳村的工作是黑老蔡亲自去开辟的,群众组织已经恢复起来了;经过了合法的斗争,保长也换成了咱们的人;还掌握了岗楼上的伪军,只有那几十个鬼子对伪军监视得挺严,有两挺机枪也攒在鬼子们手里,一时没法把岗楼拿下。那饭野小队长又刁又狠,嘴头上常说:“大日本和中国是一家子,皇军是来救你们老百姓的!”可是他眼睛一鼓,凶恶多了!他杀的中国人真不少;还喜欢亲自动手,叫兵们拿一盆凉水,往人脖子上一泼,他举起刀,嚓的一下就把头砍了。还说:“日本可怜中国人,要不,早杀绝了!”

小梅把碰见饭野的事儿,跟同志们一说,大家都气呼呼的嚷嚷开了。黑老蔡叫大伙儿冷静下来,好好儿想些办法。他们研究了老半天,才想出个招儿,定了个计划,先把申耀宗叫到大杨庄,跟他谈。申耀宗很害怕,支支吾吾的不敢答应。当时就把他留下,另外派人给斜柳村送信,说申耀宗外甥女的家里已经应承了,到日子一准送去;同志们都纷纷忙忙的准备起来。黑老蔡还亲自到斜柳村去布置。

到了那一天,十八岁的牛小水扮了新娘;装着假发,穿着花缎旗袍,粉红袜子,半高跟皮鞋,擦脂抹粉,打扮得挺俊俏;头上蒙了一块红绸巾,腰里藏着小手枪。来帮助工作的陈大姐自告奋勇,给他当伴娘,也穿得很阔气。大杨庄的米保长装作新娘的表哥,穿着崭新的长袍马褂,戴着黑缎子小帽。县大队的四位武装同志也化装了亲戚。这六个人怀里都揣着枪。旁的同志另有任务,早都出发了。后半晌,这里送亲的船儿也开了。

船儿划近斜柳村,村里新换的保长王福海,早准备好了一顶花轿,两顶小轿,四个吹鼓手,连同几个鬼子兵和一班伪军,在堤上等着呢。堤边岗楼上守楼的伪军都跑出来看,不远的水面上,有几个老乡划着“鹰箄子”在放“鱼鹰”(捕鱼的一种鹰。),只听见“呜——噢儿”一声叫,好些个鱼鹰哗的飞起来,在空中乱转,一下都钻进水里逮鱼去了。

船儿傍了岸,王福海对米满仓点头说:“米先生,你们来啦!”米保长也笑着跟他打招呼。一伙人上了岸,陈大姐扶新娘进了花轿,她和米保长都坐进小轿里;吹鼓手吹打起来,前呼后拥的进了村。从东街走到西街,望得见村西头岗楼上,挂了一面日本旗,村口有一伙民夫正在修路。西街上,鬼子小队长的临时公馆门口,很热闹,有卖纸烟的,卖鸭梨的,卖糖葫芦①的……还有些看热闹的闲人;两个鬼子兵在门口站岗。

轿子一停,两个日本人陪着饭野迎了出来。这天,又矮又胖的饭野,穿着黑色的洋服,雪白的硬领一衬,那酒糟鼻子显得更红了。王福海把米保长介绍给鬼子说:“这是新娘的表哥,申大乡长的外甥。”米保长忙作揖说,他姨夫闹病来不了,由他代表来贺喜。饭野呲牙咧嘴的笑着,迎接一伙人,到了客厅里。许多鬼子围上来,要看新娘。米保长忙拦挡住他们,笑着说:“太君,中国风俗,不能掀面巾!”陈大姐急忙扶新娘进新房去。

牛小水穿不惯高跟鞋,头上又顶了一块绸子,在门坎上绊了一下,差点儿摔倒。陈大姐忙扶住他,吓得他出了一身汗。

新房布置得很阔气:钢丝床,粉红帐子,大玻璃镜,躺椅……。新娘坐在床沿上,屋里挤满了日本人。陈大姐说:“你们都出去吧!新娘子害臊。”鬼子们都看着笑。米保长笑着推他们:“统统开路,统统开路的!”

天已经黑下来。外面摆席了。男人们都到客厅里。客厅里吊着个大汽灯,灯光白得发青,亮得耀眼睛。饭野小队长请新娘的表哥上坐,米保长说:“太君的上坐!”饭野笑着说:“你的上坐!”满客厅的人有的让坐,有的打哈哈。一个个桌子上都放满了鸡鸭鱼肉,酒瓶酒杯几。

米保长他们五个,和饭野、王福海一桌。米保长笑着说:“跟中国人结婚,要依中国风俗,大家多多的喝酒!”饭野小队长乐得鼻子眼睛都挤在一块儿了,大玻璃酒杯端起来咕嘟咕嘟的喝。王福海不断的给他斟酒。旁的人也都劝的劝、喝的喝。那些伺候的人跑来跑去,太阳牌啤酒一瓶一瓶的打飞了盖儿,送到一个个桌子上去。听得见厢房里那些伪军小头儿,划拳的声音也闹成了一片。

喝了一会,鬼子们喝上了劲儿,都拿起酒瓶子往嘴里灌。一个个喝成了丑八怪的样儿。有一个鬼子,就是那个“狗牙子伤”的,白脸儿喝得通红,抬了抬他的小眼镜,站起来,把军衣一脱,只穿个花条儿衬衫,在客厅当中跳起舞来了;腰里挂着一个布缝的小人儿也一跳一跳的。那对眼镜儿滑到了鼻尖上,他的眼睛在眼镜框子上面,滑稽的翻来翻去,作着各种鬼脸儿。他一面跳,一面唱。许多日本人用筷子敲着酒杯酒瓶打拍子,也都唱起来。

到后来,他们有的拍着巴掌,有的晃着脑袋,乱唱、乱笑、乱叫。桌子上弄得乱七八糟,好些个碟儿碗儿跌碎在地上,……真是越闹越不成样儿!同志们看着敌人这个疯狂劲儿,心里都恨得痒痒的。

王福海的媳妇也在厨房里帮忙,她给新娘送来了饭,陈大姐和小水马马虎虎的吃了些,叫把饭端下去了。陈大姐把美孚灯捻暗些,悄悄对小水说:“快来了。你可沉住气,别露了馅儿!”小水低声说:“你们在外面,好好照着点儿!别叫我作了瘪子。万一闹坏了,你们可别丢下我就跑了!”大姐笑着说:“还能那样儿!只要你成了功,外面没问题。”

一会儿,两个鬼子架着小队长进来,扶他坐在床边的躺椅上。两个鬼子歪着嘴巴笑着出去了。大姐也忙出去,顺手带上门。小水侧着身子坐在床沿上,低着头儿。客厅里传来话匣子唱戏的声音。

饭野小队长醉醺醺的向后靠着,笑得眯缝了两只眼睛,怪馋的瞅着新娘子的侧后影。他抽了半支烟,然后扔开烟头儿,拍着椅子说:“来来来!这里的坐!”小水心跳着,不言声。饭野以为新娘子害羞哩,缩起红鼻子,露出一口大黄牙,嘻嘻嘻的笑着,伸手来拉他。小水一侧歪就爬在床上,偷偷的掏枪。饭野歪歪斜斜的起来,涎着脸儿拉他的腿。小水回过身来,瞠的一枪,没打中。饭野一楞,小水连着又打两枪,才把他打死了。

新房里枪一响,客厅里几个同志立刻拔出枪来,踢翻桌子,先打带枪的。鬼子们来不及掏枪,就给打死在地上。一时客厅里大乱。同志们堵住门口,一边打一边喊着:“投降不杀!”院子里,从墙上跳下来许多人,都是预先埋伏的县区武装,有些奔客厅,有些奔厢房。大门口两个站岗的鬼子兵,听到里面打起来,提着枪就往里面跑,忽然身后边几声枪响,两个站岗的都倒下了。那些化装小贩的村干部,都拿着枪往里面冲。

这当儿,月亮还没上来,天很黑。村东头,淀边鹰箄子上的“老乡”,听到第一声枪响,就纷纷掏枪上岸;村西头,歇在大庙里的“民夫”们,也提了枪跑出来;这些都是区小队和衬里秘密组织起来的民兵。黑老蔡跟岗楼上一部分伪军早接好头,这时候里应外合,不发一枪一弹,就把两个岗楼全拿下了。

一会儿,公馆里的枪声停了。厢房里那些伪军小头儿,都是黑老蔡教育过的,一见八路军得了手,都顺顺当当的缴了枪。客厅里的鬼子,死的死,伤的伤,有的跪在地上求饶,有的钻在桌子底下,给拖了出来;有的砸碎玻璃窗想逃命,也给活捉了。大厅里打了个稀里哗啦,花瓶粉碎,碟儿碗儿稀烂,桌椅板凳东倒西歪,军棋、扑克牌撒了一地……

同志们忙着搜索武器。牛小水打了一阵,假发早不知掉到哪儿去了,露着小光头;鞋也丢了一只,粉红袜子踩在地上乱跑。他瞧见墙角落里立着个衣架,衣架上面挂一件黄呢子大衣,他满心欢喜,赶忙脱了花缎子旗袍,就去拿大衣,没想到那大衣自个儿在咕咙咕咙的动呢。小水吓了一跳,拿枪头子把大衣往起一挑,见里面藏着个鬼子,猴儿爬竿似的抱着衣架的杆儿,擞擞的发抖。小水喝一声:“快下来!”鬼子一害怕,连人带衣架倒在地上,小水忙把他按住;米保长跑来一看,原来就是跳舞的那个“狗牙子伤”,也给活捉了。

街上,人声嘈杂。村里的男女老少,都奔往岗楼去。他们举着火把,拿着铁镐铁铣,筐儿担子……一齐动手拆岗楼。拆下的木料、砖瓦,都弄回家去。只一夜工夫,两个大岗楼全成了平地。

七斜柳村的胜利,使附近各村的伪军更动摇了。咱们的干部和老百姓都说:“趁热好打铁,把剩下的这些岗楼都他妈的一扫光吧!”

这一天,杨小梅把申家庄的工会、农会、青会、妇会、儿童团,全动员起来了,大家拿着各种各样的家什武器,情绪可高多啦;牛大水带辨了一部分区小队,跟衬里新组织的民兵一块儿,也都准备好了;天一擦黑,好几百人就密密层层的围住了岗楼。

大老鸹和伪军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都吓坏了。大老鸹不敢露脸,藏在垛口后面喊:“乡亲们,八路同志们,咱们都是一家人,有什么事,你们就说吧!”群众齐着声音喊:“大老鸹,你们待的日子太长了,快下来吧!我们要拆楼啦。”“大老鸹,我们的棒子面,还想留着自个儿吃呢,你们回去当老百姓吧!”“喂!伪军同胞们!你们那岗楼上的砖瓦木料都是我们的,我们等着使唤呢!”

杨小梅还领着群众唱:

鸟向明处飞,

人向活路走!

不做洋人奴,

不当日本狗!

回心转意重做人,

反正交枪是朋友!

歌声一停,牛大水就喊:“大老鸹!斜柳村消灭鬼子小队的事儿,你们该也知道了吧?咱们中国人不打中国人,你们快把枪缴了,把东西归着归着,马上就下来吧!都是中国人,快回到中国人这边来吧!”

大老鸹在楼上喊:“行喽,牛队长!老乡们!我跟弟兄们说说。”听得见伪军们在楼上嚷着:“说什么!下去就下去,早就不想在这上面待了!”“待在这岗楼上怪难受的,还叫我待一辈子啊?”“我们都准备好了,就等着这一天呢!”一霎时,捆扎好的长枪,子弹带,手榴弹,都用绳子从垛口上一捆一捆吊下来。岗楼四周围,立时起了一片拍掌声,越拍越响。几百个老百姓热烈的喊着:“欢迎伪军同胞回家!”“欢迎大老鸹反正!”“今儿个请你们吃白面!”……

只几天工夫,黄花村、何庄、东渔村……好些个岗楼,都这么“叫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