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入虎穴,

焉得虎子!

——成语

黑老蔡他们得到双喜牺牲的消息,非常悲痛,连许多老百姓都哭了。双喜的遗体给敌人运到城里去照像,又弄不出来。黑老蔡心里想:“上级几次来指示,要打开局面,恢复地区;这个工作再艰苦,也得突破难关!”他对牛大水说:“斜柳村工作更难搞,我准备自己去;申家庄你还熟,我想叫你去。咱们共—产党员得坚决勇敢,不怕牺牲,一个不行再去一个,总得成了功!大水,你怎么着了有这个胆子去吗?”

大水早想提出要去的,只是双喜没成功,他怕自己的能力更不够,正在想使个什么巧计,才能得手,见黑老蔡问他,就说:“老蔡,你不用动员我!我接受党给我的任务,一定要想办法完成它,你放心吧!”旁边高屯儿抢着要去。小梅插嘴说:“你们男同志,谁的目标都大,容易暴露;倒不如让我们妇女混进去,敌人不注意。”大水笑着说:“我手里已经拿到令字旗,你们谁也抢不走啦!”老蔡说:“对,别争了。谁合适干什么就干什么。大家都有工作,谁也闲不住。”商量了一阵,除了小梅守机关,旁的人都分配了任务;约定三天以后都回到大杨庄集合。开辟地区的同志们,这一天晚上统统出发了。

大水接受双喜的经验,准备晚一点去,免得碰见敌人。半夜里,他要出发了,事先约好送他的老乡可还不见来,大水很着急。小梅说:“别等了,船有的是。这会儿人们都睡了,临时找也很麻烦,就我送你去吧!”大水笑着说:“得了吧!去的时候好办,回来你一个人怎么着?这白洋淀可容易失迷呢。”小梅怪他说:“看你!隔着门缝儿瞧人,把人看扁啦。我也是河边生,河边长,这一条路,船来船往也不知道走过多少遭儿,还有个错呀?”

大水看她有把握,也不再反对。两个来到岸边,解了一只小船。小梅说:“你坐到船头上去吧。”大水说:“我打桌么,还能叫你……”小梅抢着说:“别!我没事,你这个工作可辛苦多啦。”大水就在船头上,对着小梅坐下。小梅立在船梢上,两脚前一后的站稳,挽了挽袖子,把“桌荷叶”套着“桌丫子”,两只手儿熟练的一打桌,小船儿就轻轻荡开去了。那映在水里的一个圆圆的月儿,给打得粉碎,银亮的光,在水面上忽闪忽闪的摆动。

船儿转了个弯,来到大淀。四下里静悄悄的,没一点声音,只有桌儿哗啦——哗啦的打着水。走了一阵,小梅说:“你这回去,打算先到哪儿落脚?”大水说:“我打算先找李二叔,就是住在我家隔壁的。你看怎么样?”小梅寻思着说:“嗯,这位老人家我也认得,对八路军挺有认识,就是不知道这会儿怎么样……以后,你突到申耀宗家里,要碰上鬼子伪军怎么办呢?”大水说:“我总得探清楚才去么。老蔡已经跟我谈好了,咱们尽量少杀人,实在争取不成,再打死了往外突;万一碰上鬼子伪军跟他在一块儿,也是一样的办法;反正跑不了就光荣牺牲。前有车,后有辙,双喜就是我的榜样!”

小梅一听这句话,心就抽紧了。她默默的打着桌,一对大眼睛发亮的直望着大水,心里有许多话儿,可说不出来。静了一会儿,她一只手停了桌,擦擦头上冒出来的汗珠儿,说:“大水啊!你这一去,是到老虎嘴里拔牙,可得多加小心,千万别有个闪失。眼睛耳朵放灵动些;遇到紧要关头,可沉住气!……你可得记住我的话……完成了任务就按时候回来,别叫大伙儿结记你!”

大水见小梅这样关心他,心里很感激,很快活。他望着小梅,笑咧开了嘴;挥着手儿,很有信心的说:“小梅,你放心!我这回非完成任务不行!干了这么些年的工作,不能白吃了老百姓的棒子面儿。黑老蔡已经教给我许多办法,你的话我也一定时时刻刻放在心上,决不会出错。你等着好消息吧!”说着,离敌人不远了;望得见岗楼上的灯光,听得见岗楼上“喂——噢——”的叫唤。两个人都不言声了。

杨小梅挨着苇塘,轻轻的打桌;小船儿轻轻的飘,飘了个快。一会儿,她左手往下一按,右手一连划了几下;小船儿滴溜溜转过来,悄悄往孙公堤绕过去,傍了岸。大水跳上岸,回头对她笑了笑,说:“你回去吧。”就转过身去,钻进青纱帐,不见了。小梅直望着青纱帐里,听那隐隐唰唰的声音去远,才慢慢儿把小船划到苇塘里;又听了许久,这才打着桌儿回来。

牛大水绕西头进了村,贴墙根轻轻溜到李二叔家门口,从旁边的茅厕里,爬墙进了院。在窗户跟前,低低叫了两声,里面没回音;又用一根秫秸棍,入进窗户里搅了搅。里面咳嗽了,可是还不敢搭腔。大水又叫:“二叔,二叔,是我啊,你快开开门!”

李二叔听出口音了,才开门接他进去。他用被子先把窗户堵住,点了灯,拉着大水说:“老天爷!你怎么来啦?”大水说:“我来看看你。二叔,咱们从前挖的‘堡垒’塌了没有?”李二叔说:“没塌。你瞧瞧!”他端个灯照着。大水推开炕前的砖,里面是个小月亮门;这洞一直通到隔壁人家的炕底下。大水心里想:“行喽,这就有了保障啦。”

李二叔放下灯,把大水爹怎么死的,双喜怎么牺牲的,一五一十说了个仔细;又报告村里的情形,说白天黑夜短不了清查户口。未了他说:“大水啊,这些王八蛋真可恶!我天天想你们,盼你们,差点儿把我的老眼都盼瞎啦。今天,你可来了!你就待在我这儿,不要走,有我老头儿就有你!”

李二叔的儿子媳妇都起来了,到这边屋里亲热的和大水说话。一会儿,鸡叫了。大水钻进洞里;老头儿把被子递给他,那媳妇还塞进个枕头,大水就在里面吃饭、睡觉。

大水在洞里足足睡了一天。傍黑,他出来对李二权说:“我找申耀宗去。”老头儿吃惊说:“你怎么找他?他是大乡长啊,可厉害多咧!”大水说:“不碍事!我有办法对付他。万一我出了错儿,死也不暴露你!”

李二叔睁大眼儿瞧着他,用一只满是青筋的手,紧紧攒住大水的手说:“别那么说,好小子!你们泼出命去干,不是为了咱老百姓啊!我一个穷老头子怕什么?……可是,你怎么找他呢?”大水说:“我到他家里找他去。”李二叔想了一下,说:“你先别走呢;我先去探探风势,你再去。”老头儿提着个空油瓶,假装打油,走出去了。

一会儿,李二权回来说:“在家呢,快走吧!我想了个主意,咱们这么着:我走在头里,你远远儿跟在后面,再叫我小子走在你后头,我们爷儿俩给你两头保着镖。要是碰见坏蛋,我们咳嗽为记,你忙躲开。你看这个主意使得使不得?”大水高兴的说:“好!咱们就这么着。”又说:“万一我出了错儿,你们到大杨庄报个信……”李二叔忙止住他说:“别那么说,好小子!天保佑你,决出不了错儿!”大水笑着说:“好好好!办完事,我可能不来这儿,你不要结记我。”

三个人先后出了门,拐了两个弯儿就到了。申耀宗的家是个高门楼儿,两扇挺老的黑门敞开着。大水两头望了望,掏出盒子枪,顶上了子儿,大小机头都张着,就走进去了。

申耀宗家前院里,南屋黑着,没点灯。二门是个圆门洞,没有门。牛大水进去,看见里院北屋、东西屋都点着灯。黑暗的院子里,窗户显得特别亮。大水直奔上房,在门口一听,里面没人声。大水心里想:“要是有汉奸队,一定会说话的。”就轻轻儿进了堂屋。

堂屋黑着。东间可有灯光,吊了个门帘儿;飘出来一股大烟味儿刺鼻子。大水猛然想:“妈的!他不是跟伪军头子一块儿抽大烟,才不说话吧?”他心里转了个弯说:“要是伪军头子带着护兵,我先打拿枪的,再打炕上的。”他使枪头子一挑门帘,就闯进去了。

里面,申耀宗正躺在烟灯跟前;他的小婆躺在他对面,正给他装烟呢。申耀宗瞧见牛大水端着盒子枪进来,脸上变了色儿,一侧歪坐起来说:“牛队长,怎么你来了!打哪儿来?”牛大水叫他不用起来,说:“你先抽吧,抽足了咱们再谈。”申耀宗忙着下炕,说:“我抽足了。你请坐!真对不起,我尽作些没出息的事儿。”大水见他没有枪,就把手里的盒子枪关上小机头,保了险。

屋里油漆的家具,和大大小小的玻璃镜,都亮闪闪的,布置得挺讲究。牛大水穿得很破烂,拣个椅子坐下,把枪放在桌子上。申耀宗忙叫小婆去烧水;小婆刚才一急,一泡尿早撒在裤子里;这会儿硬撑着起来,抖着腿儿要出去。大水说:“别走!我不喝!”小婆就不敢动。大水叫申耀宗坐下来,问他:“你那东西屋里是谁们?”申耀宗说:“东屋是我儿妇,西屋是我母亲和内人,没有外客。”牛大水说:“把他们都叫到这儿来!”听懂听不懂,都哼呀哈的点头。末了,大水对申耀宗说:“老申,你看我讲得对不对了”申耀宗忙说:“这可句句都是实话:”大水说:“好。咱们都是中国人,都抱成堆儿,团成个儿,跟日本人干。你在大乡上办事,我想知道知道岗楼上的情形,你敢不敢跟我说?”

申耀宗是个猫儿眼,看时候变;他说:“咱们都是中国人,怎么不敢说?我吃这碗饭也是好吃难消化。一个中国人,还能跟日本人一条心?”就把岗楼上的人数、枪枝、军官的姓名、特务活动的办法……都说了。又问大水:“你看,我说的有虚吗?”

大水点头说:“倒还差不多。老实告诉你,你干这事儿,太危险!八路军看你忘了是个中国人,本来决定是要打你的……”申耀宗吓得脑皮子直炸,忙着说:“牛队长,我可是人在曹营心在汉啊!”大水说:“这就好。八路军向来是宽大政策,只要你将功折罪,就可以宽大你,胜利以后还能有你的地位。你是个大乡长,几个村的老百姓,都在你手里攒着。你只可以表面上应敌,心里可得向着中国人,给老百姓办事。”申耀宗忙说:“是是是!只要我办得到,一定尽力而为之,尽力而为之。”

大水就和他谈,叫他想法子把保长放出来。申耀宗搔着头皮说:“牛队长,这可是日本人下的命令,我也做不了主……不过……既然你提出来,再怎么千难万难,我自然总得想办法达到目的。”大水说:“你可得快些!”申耀宗说:“我明天就去。”

谈了一会儿,大水说:“时候不早,咱们歇了吧。”申耀宗问:“你住在哪儿?”大水说:“就住在你家里,我还得跟你一块儿睡。”申耀宗想了想,说:“怕岗楼上有人来,咱俩就在这里面小套间睡吧。”大水说:“行喽。你一家可得在这外间睡,谁也别出去。要是敌人来找你,就说你没在家。”

申耀宗一家人,都在外间屋一个人炕上睡。大水和申耀宗两个睡在小套间里;一个在东头,一个在西头。炕上铺的大红毡,绣花枕头,滑溜溜的绸被子。大水可哪里睡得着?他心里打算盘,肚里拿主意;又怕申耀宗偷偷跑出去叫人,还怕敌人闯得来。他枕着枪,假装睡熟了,耳朵可听着动静。申耀宗也没睡着,他肚子里大大小小几杆秤,正在称斤约两的活动呢。鸡叫了,申耀宗睡着了。大水心里还是琢磨来,琢磨去。

天一发明,牛大水就起来推醒申耀宗,说:“老申,要是敌人来找你怎么办?”申耀宗一骨碌起来,下了炕就往外走。大水问他:“你到哪儿去?”他说:“我去解个手。”大水说:“我也要解手。”就跟着他出去。

一会儿,一家人都起来了,忙着烧水作饭。申耀宗给牛大水舀洗脸水、漱口水。大水说:“你快洗了走吧。我也没有牙刷牙粉,随便洗洗就得了。”申耀宗穿了长袍,戴上礼帽。大水跟他说:“你去好好办那件事。我等着你的信儿。要是你叫敌人来抓我,你一家人性命担保;我不过是一条命,我活不了,你一家子也跑不了!”申耀宗说:“我怎么也是个中国人,你等着瞧吧!”就出门去了。

大水穿着破衣裳,坐在堂屋里。申耀宗的娘说:“你别待在这儿了,你上里间屋躲着去吧。”大水心里想:“我才不去哩!”他站起来说:“我给你们扫院子吧。”就拿着个大笤帚,扫了一阵院子;又到外院南屋里,帮他们喂牲口。心里盘算:“嘿,这可是个好地方,我在这儿把着大门,谁也出不去!万一申耀宗带人来抓我,他可不提防我在南屋里。”

他喂了骡子又喂牛,看着那大黄牛唠着嘴儿嚼草,爱得不行。他抚摸着牛脖子,想着有个牛耕地够多么好呀!申耀宗家使唤的老婆儿把饭端来,是白面烙饼、炒鸡子儿,和片儿汤。大水说:“赶快端回去,作活的还能吃这样的饭?”老婆儿为难的说:“已经作好了,还另作呀?”大水怕有人来,紧着吃完。在南屋一直等到晌午,还不见动静。老婆儿又端来饺子。大水说:“八路军向来就吃两顿饭,这会儿不饿。”叫端回去了。

后半晌,听见大门响了。大水暗暗隐在南屋的窗户跟前,瞧见申耀宗回来了。他手里提着两条大鲤鱼,直往里院走。大水忙躺在草堆上,假装睡着了。一会儿,申耀宗进来推他说:“胆子真不小啊,还睡觉呢!”大水起来,笑着说:“我可相信你,这是来到保险的地方啦。”申耀宗高兴的说:“好,够朋友啦!咱们到里面说话吧。”大水说:“岗楼上的人不来找你?”申耀宗说:“不会来了,他们打牌呢。”

两个人到了北屋,坐下来。大水问事情办得怎么样了,申耀宗捻着八字胡,得意的说:“哈,我给他使了个缓兵——之计!我跟日本队长说:‘太君!眼看七天的日期到了,咱们要真的把保长杀了,干落个坏名誉,还得不到好处;倒不如把保长放回去,叫他们安心工作,好好儿给咱们催粮;一来显得皇军仁慈,二来村里有个负责人,咱也有个抓挠。’我又运动‘翻译官’帮着敲边鼓,两下里一夹攻,哈哈,就大功——告成啦!日本队长答应明天就放他们回去。牛队长,你看这事儿我办得怎么样?”

大水点点头,称赞了他几句。申耀宗可又来了个大转弯,说:“这一关过去了,将来要再交不上粮食可怎么办?”大水笑着说:“作了这一步,再说下一步么。咱们先给他拖,拖不下去,再想办法对付,不行啊?”申耀宗想了想,也只好这样,没奈何的笑着说:“行喽,行喽,就这么吧。”大水说:“你好好儿干吧!反正老百姓的困难,你也知道。”傍黑,申耀宗又请大水吃饭,吃的是白面饺子,红烧鲤鱼。大水皱着眉头说:“啊呀,这……生活太腐化啦!都是老百姓的血汗……”申耀宗不好意思的说:“你难得吃这些,就吃一顿吧。这也是我优待八路军的一点意思!”

大水一面吃,一面和他谈应敌的原则,又跟他约定以后联络的办法。等到人们都睡下了,大水说:“老申,我该回去了,你送我一段路吧。”申耀宗想了一下,说:“行。如果碰见人,你别言声,我来应付。”大水揣好了枪,跟着申耀宗,来到村外。申耀宗就回去了。

月亮已经上来。大水走到孙公堤,在堤坡上一棵大柳树底下,打了个唿哨,苇塘里就咿哑一声,钻出个小船来。船梢上一个十六七的小伙子,打着桌,飞快的傍了岸。小伙子笑着问:“哥,成了吗?”大水说:“成了,成了!”一跳就上了船。小船掉过头,往大淀里窜去;一霎时,就成了个黑点儿,给夜雾隐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