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保卫国土

流最后一滴血!

——党的号召

张金龙逃到申家庄,在郭三麻子的岗楼上治了几天伤,就抬到镇上去了。咱们这边,将俘虏们教育了三天,连李六子都放了。

春风到处吹,白洋淀开冻了。游击队更加活跃,又拿下了好些个岗楼。敌人几次三番到这儿来抓夫派差,想把岗楼重新修起来,可是老百姓和八路军一个心眼儿,白天修,晚上拆,总是修不起。敌人没办法。八路军就把白洋淀里大部分村庄都控制了。剩下一些村子、岗楼没有拿,伪军也给我们掌握了。

可是,城里,镇上,和申家庄……那些据点里的日本人还不甘心,经常集中兵力,到这一带来,强迫老百姓继续支应他们。共产党怕村里受害,各村都派“联络员”,表面上应酬敌人,伪办公人也派进步分子给当上;有的保甲长骨子里还是共产党员;暗里都卫护老百姓的利益。敌人要什么东西,尽量掌握住不交,少交,或是晚交。用种种办法欺骗敌人,把敌人的眼睛耳朵都蒙起来。

麦收了。申家庄的敌人,向这几个村子要三千斤白面,三千斤鱼;要了几次,保长一个劲儿诉苦,说没有这么些东西,怎么也敛不起,拖延了很久。后来郭三麻子打发人送信来说,限二十四小时全数送到,要不,就要来杀个鸡犬不留。

到了期限,还是没有送;敌人就坐船出发了。半路上,他们看见对面来了三只小船,船上载的鱼和白面。敌人喝着问:“往哪儿去?”船上一个小老头儿说:“我们是大杨庄的,给你们岗楼送东西去呢。”郭三麻子看着,不满意的说:“嘿,怎么这样少?”小老头儿眨着眼睛说:“唉,敛这点儿东西,可真不容易啊!你们看,淀里有什么麦子地?这年头,人们都饿着肚子,又能打出多少鱼来?几个村的保长黑间白日的敛,敲着锣,嗓子都喊破啦;你们去瞧吧,这会儿还在敛呢!”

日本兵骂了几句。郭三麻子对老头儿瞪着眼说:“他妈的,别废话了,快送去吧!”小老头儿连连点头,说:“是是是,队长,这就送去呀。”他们打着桌,往申家庄去;回头看着敌人的船儿去远,就消消停停的拐了个弯儿,把船划进苇塘里,睡大觉去了。

敌人到了大杨庄,果然看见,村里办公人在街上敲着破锣,一家家敛东西呢;两个甲长抬着一个大筐,里面是破铺衬,烂套子,小孩儿的裤子,老太婆的帽子……乱七八糟,什么也有。

敌人觉得很奇怪。郭三麻子正要问,弄这些干什么;忽然看见一个办公的拿着一把破锄,从一家跑出来,后面一个老头儿喊着追他。老头儿拉住办公人,扑通跪下说:“你行行好,留下我这把锄吧!这是我老爷爷传下来的,我亲手摸过这么些年,种地吃饭全靠着它啊!”郭三麻子问办公人:“你们要这些破东烂西的干什么?”保长米满仓跺脚说:“唉,队长,你还不知道?你到家家户户瞧瞧去,这年头,谁家还有好东西?把这些破烂弄到集上卖了钱,多少还能给你们称些白面啊!”

正说着,那边打起来了。是办公人拔了人家的锅,一个老婆儿揪住他大哭大闹,办公人劈手就是一个耳光,打得老婆儿滚在地上嚎开了。米保长向郭三麻子直诉苦,暗里给三麻子塞了些钱,说:“村里实在穷得不行啦。队长为老百姓出力,谁不知道个好歹,大伙儿给你凑几个零花钱。”三麻子假痴假呆的藏了钱,跟日本人说了几句话;日本人皱着眉头摇脑袋,只好召集群众开了个会,讲了讲话,就回来了。

敌人回到岗楼上一问,并没有三只船来送东西。日本人很起火,准备第二天去“讨伐”。可是一大早,米保长来了,不满意的对郭三麻子说:“你们到我们村里也去看过了,实在困难得说不成啊!你们嫌交得少,跟我们说么,怎么连人带船都扣起来呢?这事儿叫我回去怎么交代呀?”

郭三麻子丧气的说:“唉,倒霉,我们多会儿见一颗粮食来?别说了,准是又给八路卡去了!”米保长听了,又是叹气,又是跺脚,急得快要哭出来了。鬼子小队长反转来安慰他,说:“八路大大的可恶!保长的好!明天皇军去剿八路,统统死了死了的!”米保长心里好笑,鞠了个大躬说:“是是是,统统死了死了的!”赶忙回去了。

鬼子出来“讨伐”,尽挨揍。有一次敌人的三只包运船,都是“大槽子”,上面载满了大米、席、鸭蛋,从市镇出发,往天津去。半路上,中了游击队的埋伏,二十几个伪军都解决了。鬼子死的死,伤的伤,给活捉了好几个;都送到军区日本反战同盟支部去了。两挺捷克式轻机枪,一挺玛克辛重机枪,都给黑老蔡他们缴获了。以后,敌人就不敢轻易到淀里来。

中秋节,申家庄伪大乡公所催粮,把这一带保长都传去开会了。天黑,还不见保长们回村。黑老蔡刚从县上总结工作回来,和同志们在大杨庄一家堡垒户的院子里,一面等候消息,一面闲谈。从墙外的树梢后面,慢慢儿上来了滚圆的大月亮,照得院子里挺明快。小梅、秀女儿把乡亲们慰劳的葡萄、梨儿、花生、枣子……都搬出来,笑嘻嘻的分给同志们。双喜、高屯儿要了个“打棍出箱”,逗得大伙儿乱笑,双喜见大水坐在门坎上的黑影里,看起来很没精神的样子,就过去拉他起来,给他一个棍儿,叫他演《化子拾黄金》。大水推托说嗓子坏了,怎么也不肯演。

这天,大水想起老爹死得很可怜,自己受刑以后,身子骨很不中用,一劳累就吐血,心里隐隐糊糊的觉得很凄惨。小水拉住大水的手儿,问:“哥,你怎么啦?是不是身上不舒坦?”大水说:“怎么也不怎么!”高屯儿拍手说:“哈,我知道了,大水准是想媳妇啦!”大水不好意思的说:“屯儿,别胡扯了!”

黑老蔡知道大水的心事,心里怪疼他;给高屯儿一提,也感觉大水是该结婚了。他含着笑问大家:“怎么着?咱们大伙儿给他找个对象吧!”双喜跳起来,扬着一只手儿,快活的说:“嗨,不用找!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现成儿就摆着一个呢!”他一说,大家不约而同的看着杨小梅。看得小梅心里发慌,忙低下头,假装剥花生仁儿。

秀女儿拉着小梅说:“我看就是这一个!你们同意不同意?”大家笑着喊同意。高屯儿跳起来说:“我举双手同意,这可真是一对儿!”黑老蔡笑着问:“小梅,你有什么意见?”小梅心跳得很厉害,脸儿臊得通红,想说同意又不好意思说出口,可又不愿意说不同意,就假装开玩笑的说:“怕他看不上呢!”

小水调皮的拉着大水问:“哥,你看上看不上?”大水笑着摔脱他的手,不说话。大伙儿一个劲的问,问得大水下不来台,只好也假装开玩笑的说:“我早看上她啦!”同志们都笑起来。双喜心里想:“他俩要真的结婚了,可再好也没有啦。我给他俩作个介绍人吧!”

正在说说笑笑,去探听消息的老乡回来报告说,开会的保长们都给敌人扣留了,押在申家庄大乡的乡公所;七天以内,粮食不交齐,就要把保长枪决。大伙儿一听这个消息,都楞住了。静了一会,黑老蔡说:“这事儿要不跟伪大乡打通关系,怕解决不了问题。”

不过,提起这个大乡,人人都发憷。敌人在那儿村边上修了一个挺大的岗楼,鬼子伪军日夜都戒备得很严。伪大乡长申耀宗,心眼儿挺多,很难打交道。人们说,他明里不显,暗里劲头儿可大呢。最近镇上何世雄又派何狗皮到申家庄,当特务队的队长,帮助郭三麻子,实行鬼子的一套“强化治安”,闹得挺凶。——谁都不容易突进去。

老蔡寻思着说:“保长们一定得救回来。他们要给敌人杀了,往后工作更不好作了!可是要救保长,就得‘克’住申耀宗,叫他给咱们办事。反正这个地区是要开辟的;眼前这一关,再怎么困难,也非突破不行!”

黑老蔡那么一说,许多同志就抢着要去。高屯儿说:“那就是个刀山,我也得钻钻!”大水说:“这地方好比一片园子地,本来是从我们手里生、手里长的,非把它弄回来不行!”双喜说:“还是我去吧。要是不成,你两个再去。”黑老蔡考虑的结果,决定派双喜先去。双喜就忙着准备,第二天晚上,突到申家庄去了。

双喜刚进村,就远远的看见何狗皮带着特务队迎面过来。双喜可象猴儿似的机灵,连忙闪进一个胡同里。月亮照得明朗朗的;何狗皮看见一个黑影儿一闪不见了,忙带着人叫喊着追过来。

双喜路很熟,在胡同里拐了个弯儿,想绕出去;可想不到那胡同堵死了。敌人已经追进胡同,他匆忙间瞧见几家老百姓都上了门,只有一家房子烧了,破门还敞着;跑进院子去一看,西边还留着一间要倒不倒的屋子。他急忙钻了进去,掏出盒子枪,隐在一扇破门后面。听见何狗皮喊:“这是个死胡同,咱们一家家搜,看他妈的跑哪儿去!”

他们乱哄哄的,砸门,骂街,到住家户去搜查。胡同里,脚步声来来去去的,双喜忽然听见有个熟人的声音说:“我去那里面瞧瞧!”就有个人跑进院里来。双喜从破窗户里往外瞧,月亮光里认出是李六子。

李六子提着手枪,东张西望;一进破屋,就打手电。双喜从门背后跳出去,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儿,用盒子枪比着他,低声说:“别作声!怎么宽大了你,你又干起这事儿来了?今天我再饶你一次,你可不能坏了我!”李六子吓得打战说:“不是我自个儿投的,是他们硬叫我来的!”双喜说:“你别害怕!我要打死你早打死了。都是中国人,犯不上费子弹。今天我放了你,你要有点儿良心,你就说里面没人,你要没半点中国人味儿,你就领他们来抓我,反正我死了,你也不得活!我死是为了中国人,你死是为了谁?你好好儿想想!”

李六子说:“你放了我,我决不坏你的事儿!”双喜一松手,李六子唰的一下就冲了出去,跟兔子似的。双喜想:“坏了!准备吧。”就爬在窗口,用枪对院里瞄着。李六子跳出去,碰见崔骨碌;崔骨碌在“五一大扫荡”的时候投了敌,这会儿也在特务队里混事儿。他伸着头儿问李六子:“真奇怪!这里面也没有吗?”李六子说:“没有没有!我找过了。”

何狗皮他们挨家挨户翻腾,可是搜不出来。末了,走到这个破院外面。何狗皮问:“这里面搜过没有?”有人说,大半搜过了。何狗皮挥着枪说:“再搜搜!我就不信,难道他插起翅膀飞了不成?”就有三个特务提着枪走进来了。

双喜想:“怎么也跑不出去了,豁出我这一百多斤拚吧。”他瞄瞄准,叭的一枪,就撂倒了一个,那两个吓得回头就跑。何狗皮喊:“好!在里面,在里面!大伙儿快冲进去,抓活的!”可是特务们谁都不敢往院里走。

双喜在屋里听着,虽然很紧张,瘦脸儿上可闪过一个笑影儿;心里想:“哈,这伙孬种,吹什么牛,要想抓活的可是难上难!我打死一个就够本;要是打得好,还赚他妈几个!”他心里充满了勇气,充满了自信,眼睛一动不动的瞄着大门口。

那何狗皮瞧见队员们怕死,大家只是嘴里咋唬(虚张声势。),听起来倒是怪邪火,可谁也不往里迈一步;就拿枪头子戳他们说,“冲!冲!怎么不冲?”有的特务给他戳急了,说:“队长,这么着不行!明光月亮地,人家在屋里,咱们瞧不见他;他瞧咱们可瞧得准准儿的,不是白送死啊?”何狗皮自己也害怕,就马上派人到岗楼去搬兵。

立时,鬼子伪军都出动了,来了足有七八十人;四面房上都压了顶,对面房顶上还架了一挺机枪。郭三麻子叫崔骨碌几个在房顶上喊:“快出来!四面都团团儿围住啦,你还能往哪儿跑?”“把枪扔出来!投降了,给皇军干事儿,不比穷八路强啊?”

崔骨碌还直着脖子喊:“喂,我说里面的人,你听着!机关枪就在你脑袋上瞄着呢!你屁股下面坐着什么橛子,根儿还那么硬呀?八路军的饭我也吃过,有什么香的,有什么甜的?又管得紧,又没有钱儿花,还值当你那么拚命啊?我过到这边来,手里的票子大把抓,吃喝玩乐儿,可自在多啦。你还是快快归顺了吧!”

他们喊了半天,破屋里可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一个伪军爬在房檐上,探出头来想看一看。屋里刘双喜可瞅了个准,心里暗笑;立时,一声枪响,飞出去一颗子弹,打中那家伙的脑门——就一个跟斗从房上栽下来了。

伪军们吓得胆战心惊,心里想:“好厉害的家伙!”一个个都爬在房上不敢动。鬼子们恼火了,机关枪格格格的扫射开了。密密的子弹打得破窗棂的木条儿乱飞,屋顶震得一个劲儿掉土,眼看就要塌下来了。

双喜左边牙巴骨打穿了,肩膀上也中了两颗子弹,不住的往外冒血。他跌在窗台底下,头发晕,两眼冒金星;老毛病又发作了:喉咙里一阵腥气,吐了两口血。他怕敌人冲进来,只好狠着劲儿,挣扎着跪起来。他身上只带了两颗小的圆手榴弹,忙开了盖儿,准备好,咬紧牙关,定了定神,靠在门框边,往外睁大着两个眼儿。

机枪一停,大门口的鬼子和伪军果然端着枪冲进院里来了。双喜摔出一颗手榴弹,两个鬼子倒在地上,旁的带伤逃了出去。敌人一连冲了两次,都给打退了。可是双喜只剩下最后一颗子弹啦。

鬼子发憷了,这么多人对付不了他一个八路,可怎么着!数一数,前前后后伤亡了十几个人;再这么拚下去,更要吃亏。他们叽咕了一阵,又想出了个“鬼点儿”,从四面房顶上丢下许多乱柴禾,准备放火,连人带房烧了他。

双喜侧歪着身子,倒在墙根上,血和汗湿透了衣裳,只剩下一口气了。他顶上最后一颗子弹;想着这一次没有完成任务,心里怪难过。忽然听见何狗皮在房顶上骂:“他妈的!你出来不出来?一时三刻就把你烧成黑炭了!你要乖乖儿投降,还能饶你一条狗命!”

双喜听得恼火,硬鼓起劲儿来喊着:“何狗皮!别放你娘的狗屁了!老子是个共产党员……死也不投降!今天你们可……大大的……赔……本啦……”他那受伤的脸儿调皮的抽动了一下,还想多说几句,挖苦挖苦他们;可是他牙巴骨麻得厉害,舌头都木了,已经说不清话;只是昏昏沉沉的想:“我死了,这枪可不能落到敌人手里!”他心里还有几分明白,记得以前听说过:堵住枪口打枪,枪膛会爆炸。他很费劲的举起枪来,困难的用舌头顶住凉冰冰的枪口;心里觉着这样办,总算对得起党,对得起毛主席,对得起老百姓;就毫不犹疑的,对自已嘴里,打了最后一颗子弹……

为祖国,为人民,为党,他光荣的,流了最后一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