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早收起你那鬼算盘,

想叫我当狗难上难!”……

太阳偏西还有一口气,

月亮上奉照死尸!

——李季的诗

牛大水一伙,给敌人圈去的那天晚上,走近一个大村子。看见村外边隔几弓就有一堆火,鬼子跑来跑去的。到了村口,前面的敌人停下了;汉奸们喊着说:村里都住满了。鬼子就把抓来的男人们留在村口,妇女们都带进村去。

大水心里着急的想,这些妇女要倒霉啦!他注意的看着一个个妇女从他面前走过,有的低着头,有的掉着泪,有的惊慌的望着,有的还抱着孩子;走完了,独独不见杨小梅。大水惊疑不定的想:“小梅哪儿去了呢?不是给糟害了?”正想着,脑瓜儿上梆的挨了一下,原来前面的人又走动了。

他跟着来到村边的一个大场上。场的四周,也烧着一堆堆的火,有些鬼子还拿门窗家具往火里扔。大水这一伙,身上挂的东西都给拿走了,一下子觉得很轻松,可是脖子酸得抬不起头来。鬼子们围成一堆堆的在场边上吃饭。大水他们只希望能喝口水,谁的喉咙里都火烧火辣得难受啊。

有一个当差的老头儿,提了一桶水来。一串串绑着的人们立时围上去,都想把头伸到桶里去喝。忽然一个日本军官骑着匹大白马来了,就在马上一脚把人踢开,让他的马饮水。人们都围在旁边看。那该死的马喷着鼻子,呼噜呼噜的吸了个饱,把肚子喝得滚瓜似的了,马脖子上还流下好些水。马走了,桶干了,有几个人可怜巴巴的爬在地上啜那泥浆;旁的人望着那骑马的鬼子走去,气得都瞪直了眼儿。夜里,四周的火堆,还是烧得很旺。大水他们和敌人排成菊花瓣儿,睡在大场上。抓来的人在里边,头对头,一层一层的;最外边的两层是敌人。要逃跑,一定会踩着敌人,怎么也跑不了。大水一夜没睡着;有人唉声叹气,给放哨的鬼子骂得不敢作声。

早上,鬼子汉奸吃了饭,叫他们站成两行,又往外拔人。牛大水也给挑出来了。剩下的就在这村修岗楼;挑出来的一批,押着往城里送。路上耽搁了好几次。天黑,走到一个村子。这村也住满了敌人。大水他们给赶进一个很脏的院子里;鬼子把干净一些的北屋占了,伪军占了东屋,把大水他们推进西边一溜小坯屋,关起来。

大水这一伙,一连两天水米没沾牙,饿得前腔贴后腔,渴得喉咙里冒火;又是累,又是热,谁都头昏眼花的倒在地上。有些人哼哼,鬼子的刺刀就从窗洞里捅进来。

鬼子吃过晚饭,都睡了,只留着两个伪军在大门口放哨。三间小坯屋,都锁着门。大水屋里六个人,里边有村干部,有民兵,有老百姓。一个十七八的小伙子渴得哭了,说:“这不叫人渴死啊!喝尿也情愿;尿又尿不出哟!”大水想来想去,想不出个办法。小伙子熬不住,用头碰着墙,哭着说:“怎么受得了,我不活喽!”他的头,碰得墙上的土沙沙沙的落下来。

大水正在想着黑老蔡的话:在艰苦的环境里,咱们共产党员,要时时刻刻领导群众作斗争……他听见墙上的沙土落下来,忽然心一动,想起了一个主意;就低声劝那小伙子:“兄弟,别哭了。咱们慢慢想办法。”大水跪起来,直发晕,勉强凑在窗户台前等着。等了一阵,放哨的伪军换班了,有个伪军过来,往窗洞里瞧瞧。大水叫住他,跟他说了许多好话,又用道理打动他,伪军答应给他们提些水来。

大家听到有水喝,都挣扎着坐起来了。大水蹲在地上,叫他们都凑过来,小声说;“乡亲们,咱们都是难友,得商量着点。我说,明儿个押到城里,不是枪崩就是刀砍,反正是个死;倒不如咬咬牙,想法子逃出去,这提来的水就是咱们的救命水!”他悄悄的跟他们说了个办法。几个人嘁嘁喳喳商量了一会儿,都同意了。

那伪军开了门,提进一小桶水来。大伙儿千恩万谢的说好话。伪军高兴的说:“没什么,都是中国人!”出去锁上门,走到大门口去了。大水叫每人喝一小口,润润嗓子;他自己想着是个共产党员,应该“起模范”,就一点儿也没有喝。

大水是拴在绳子的一头,小伙子是拴在另一头。大水和他背对背,摸索着给他解绳子。一会儿,六个人都偷偷解开了。一个人站在窗口了着,那五个有的抹下头上的手巾,有的撕下一截袖子,沾着水,轻轻儿扑到墙上去。土墙闷湿了,就用手挖。

弄了老半天,眼看着快挖透了,忽然窗边的人紧张的弯过腰来,小声说:“来了,来了!”六个人急忙背过手,拿着绳子,照原来的样子坐着;牛大水那宽宽儿的背,贴着那挖开的洞;大家连口气都不敢出。伪军开了门,进来说:“你们喝够啦?”几个人忙说:“喝够了,喝够了,真麻烦你啦。”伪军把桶提出去,又锁上门走了。

有的人可吓得打哆嗦,泄了气儿。大水说:“别害怕!快加一把劲,就成功了。”大伙儿咬咬牙,又紧张的挖起来;忘了渴,忘了饿,也不知哪儿来的气力,一会儿就挖通了。大水先钻出个头去,望了望,就爬到外面。接着一个个都爬出去,跟着大水,溜到村外,就分散逃跑了。

大水在地里胡混了几天,心里想:“老这么东跑西颠的,也不是个事儿,找‘堡垒户’钻个洞试试看吧。”

晚上,他溜进一个村子,跳墙进了尹大伯的家。尹大伯是个红脸白胡子的老头儿,和他的小孙子正吃饭呢;一见大水,老人家忙下炕说:“大水,你可来了!这么些天见不着咱们的人,真是有天没日头,可把我老头儿憋坏啦。”那孩子也叫叔,拉大水上炕吃饭。

大水一面吃一面问:“咱们挖的那‘草鸡窠’呢?”大伯说:“不是在你屁股底下哩!好好儿的,单等着你来呢。”大水舒舒服服的吃了一顿饱饭,大伯点起一根火绳,熏蚊子,叫大水安安稳稳睡他的觉;说:“有我在,百不怎么的!别看我门神老了不捉鬼,我耳朵可灵着哩。”老人家安顿大水在炕上睡下,爷爷孙子两个就夹着破被子,到房顶上去放哨。老大伯一夜没睡,尽支起耳朵听呢。

天一扑亮,敌人进村了。老人家忙叫醒大水,端下锅,大水钻进炕里面地底下挖的地洞,洞口搁好洋铁片;大伯又坐上锅,添了水,烧起柴禾来。

敌人挨家搜查,查到这一家。一个汉奸踢着尹大伯问:“老头子!你家八路军藏在哪里?”尹大伯慢慢站起来,用手托着耳朵,凑过去问:“你说什么?”汉奸大声说:“问你见了八路军没有?”尹大伯说:“哦哦,八路军?见来着,见来着!穿的灰不济的粗布,还拿着枪哩!”汉奸忙说:“对对对。在哪儿了快说!”尹大伯说:“啊呀,可多呢!全宿到这村啦。”汉奸急忙问:“他们多会儿来的?都住在哪儿?”老头儿说:“你别忙,让我想想!那一天我正赶集回来,买了点年货,眼看灶马爷就要上天啦……”汉

奸气得打了他一巴掌:“他妈的!谁问你去年的事儿?这个老棺材瓤子!”

鬼子吼着:“洞!洞!”汉奸对着老头儿的耳朵嚷:“问你,洞在哪儿?”老人家眯缝着眼儿,说:“什么?洞?头年我养了个大狸猫,嘿,一看就是个好猫,把耗子治得影儿也不见啦,哪还有洞呀?”汉奸嚷着:“你他妈的!不是小洞,是大的,地下挖的!”尹大伯伸着头,仔细的听着,笑起来说:“哦!这回我可听明白啦。嗨,早知道,早领你们去啦。你们跟我来!”就领他们到后面,指着粪窖说:“你看!这不是啊?我家这是三月才起的,还没多少粪!不信你瞧!”说着拿个粪杓搅给他们看。臭得那些鬼子忙捏着鼻子走开;汉奸用手在鼻孔下面扇着,眉头拧成疙瘩儿,说:“得了得了!快放下吧!你他妈的真刺儿头!”一伙人骂骂咧咧的走出去,嘴里说:“晦气!倒霉!碰见这么个糟老头子!”

他们出了门,尹大伯托着白胡子,差点儿笑掉了下巴;赶忙对小孙子说:“我老头儿出嘴,你小孩子出腿;快跑出去再打探打探,咱们得多提防着点儿!”小孙子答应着,跑出去了。

大水在尹大伯家,一连住了好几天。鬼子汉奸常来折腾,都应付过去了。大水想:“有群众掩护,待在这‘草鸡窠’里倒挺稳当。”可是他又想:“老待在这儿,外面的情形一点不知道,双喜他们都见不着,小梅又不知道下落,家里老人也不知道怎么着了!天天钻洞,什么工作也不能干,可不把人憋死呀?”

一天晚上,他辞别了尹大伯,先去寻他的枪。

野地里,月亮照得挺明快。高梁、棒子都长高了,可是草也长得挺稠。大水心疼的想:“这地可是该锄啦!”在一片树林里,他碰见赵五更、艾和尚。同志们见了面,心里可豁亮多了。谈了几句话,艾和尚就拉着大水的胳膊说:“大水啊,我告诉你一件事儿,你可别难过!”大水忙问什么事。艾和尚说:“敌人把你爹抓去,逼着要人,老人家受了点儿罪,村里保他出来,没两天就去世了!”大水听了,呆呆的坐在坟头上;艾和尚一劝,他就哭开了。

牛大水越哭越伤心。艾和尚和赵五更劝了半天,他才擦着泪,咬牙说:“好狠的鬼子汉奸啊!那么大岁数的一个病人,也逃不出他们的毒手!我牛大水活着非报仇不行!”他打听同志们和兄弟小水的消息。五更说碰见马胆小了,听说小水跟着双喜呢;又说高屯儿救活了,杨小梅也逃了出来;埋在地里的枪,双喜都起走了……大水听了,心里才松快点儿。

大水又问黑老蔡、双喜在哪儿。艾和尚小声告诉了黑老蔡的地点,说自己才从那儿来,路上遇见的赵五更;黑老蔡说:双喜在西渔村,叫大家跟双喜——跟组织联系好,千万不要失掉关系;又叫大家一定要把枪带在身上,在任何情况下,决不能放弃了武装,必要的时候就得跟敌人拚。还叫同志们多作些群众工作……等敌人的疯狂劲儿一过去,就集中力量,打击小股的敌人……这些话,艾和尚可记不清,只说了个大概的意思。未了他说:“黑老蔡已经把工作都布置给双喜了,咱们赶快找双喜去,双喜在一个堡垒户家待着呢。”

赵五更也正要找双喜,三个人就急急忙忙奔了西渔村。谁想艾和尚糊里糊涂,又把地点记岔了;五更也光知道双喜在这村,可说不清在哪一家。他们找了半天没找着,心里挺着急。看看罗锅星在西天只剩一树高,,天快明了。他们不敢在村里待,只好到村外庄稼地里,找了一片场,就在滑秸垛旁边睡一会儿,三个人轮流放哨。

天刚麻麻亮,敌人来围村了;鬼子怕老百姓发觉,都从高梁地里走,头前是便衣汉奸引路。放哨的艾和尚可睡着了!

大水迷迷糊糊听见高梁叶子唰唰的响,心一惊,坐起来回头一瞧,不好,四五个便衣往这边走呢;忙叫醒赵五更,说:“快醒醒!不知道什么人来了!”又去推艾和尚。赵五更忙拿着枪站了起来,说一声:“快跑:敌人来了!”就往前窜。敌人发现目标,赶忙去追他,大水、艾和尚都没有枪,见滑秸垛旁边靠着个秫秸箔,就钻了进去。

赵五更看见敌人追他,急忙回头打了两枪,打死了头前的一个敌人,就跑得不见影儿了。大水、艾和尚从秫秸箔的另一头钻出去,窜进高梁地。没想到顶头碰上了鬼子,一下按着大水的脑瓜儿,把他卡住了。大水要有枪,也就可以把鬼子打死,自己逃走;可他空着手。猛一挺,褂子哗的扯破了。鬼子拧住他一只耳朵,大水挣扎着扭过去,转身一个耳光,把鬼子打了个侧不棱;一个指头打在钢盔上,痛得发麻。那边艾和尚也跟一个鬼子打起来了。

大水正想跑,另一边又跑来两个鬼子,嘴里说着:“好的好的!上的上的!”原来鬼子爱摔跤,都把枪扔了,要捉活的。一个鬼子先扑上来,抱住大水就摔,嘴里嗯嗯嗯的。他两个就地十八滚,打了个瞎架。旁边两个鬼子看大水劲头儿大,也都扑上来。大水一个打不过三个,给他们按住了。鬼子解下大水的束腰带,把他绑起来。艾和尚那边只一个鬼子;艾和尚急劲儿大,把他摔在一边就跑,那鬼子爬起来就追……

天明了。敌人把牛大水拉到场上,一群鬼子围着看。矮胖的鬼子小队长饭野用手叉叉大水的手腕,那手腕儿真粗真壮啊;又用手一揸一揸的量量头水的肩膀,比他自己的肩膀宽得多;他那红红的酒糟鼻子哼了一声,嘀哩嘟噜不知说些什么。那挨了巴掌的鬼子,人们都叫他什么“初一加三郎”的,是个高个儿;他老噘着嘴,低着头,翻起白眼儿对大水瞅着。鬼子们看看他,又看看大水,都叽哩呷啦乱笑。

饭野小队长会几句中国话,问大水:“你什么的干活?”大水瞧见旁边有井,有菜园子,就说:“看瓜的。”汉奸问:“看什么瓜?”大水说:“看北瓜。”饭野那红鼻子一缩,露出不相信的神气。他哼了一声,弯下腰去,看看大水的手心,没死肉;又蹬一蹬大水的腿肚子,倒是挺有劲儿;立时眼睛一鼓,说:“嘿,八路太君的有!”就把他带到村北口大堤旁边去。

他们把大水绑在堤边一棵柳树上,手反绑着,上中下三道绳子捆了个紧。鬼子们有的打他耳光,有的用大皮鞋踢他。正打得凶,那边又有一群鬼子,拥着一个人过来;那人头上的血流了一脸。大水吃了一惊,看出他正是艾和尚。艾和尚因为空手,也给活捉了。

鬼子把他推到牛大水跟前,一个汉奸手里拿着艾和尚的黑皮带,指着大水,问艾和尚:“你认得他不?”大水忙说:“我不认得他,他怎么认得我?”汉奸照大水脸上就是一皮带:“谁他妈的问你呀!”又问艾和尚:“说!认得不认得?”艾和尚说:“我,我也不认得他。”鬼子把他一推,艾和尚就一屁股坐在堤坡上了。

两个鬼子拿着两根粗木棍,打得艾和尚乱叫,痛得往两边让,身子一仰,腿一翘,一棍就把一条腿打折了。艾和尚给打急了,猛一挺,呼的往下窜,就钻了高梁地;可是腿折了,他跑不了啦!鬼子把他拖回来,说:“你两个统统死了死了的!”一枪就把艾和尚打死了。大水闭着眼儿等他打,可是听不见枪声;睁眼一看,艾和尚已经栽到堤根下了。

大水看到活蹦乱跳的艾和尚一眨眼的工夫,就死在敌人枪弹之下,心里一阵疼。想着:“反正活不了啦!”就大声问:“你们有种,怎么你们不打呀?”汉奸说:“你到底是不是八路军?”大水说:“我就是八路军,活着,就跟你们干;死了,也是光荣的。不象你们这些狗杂种!”鬼子狞笑说:“八路,好的好的!”回头跟汉奸说了什么话;汉奸对大水说:“哼,你倒想死,且不叫你死哩!”

这当儿,村子里乱糟糟的,男女老少给鬼子赶得大哭小叫。有个外路来的买卖人往村外一跑,也给鬼子抓到堤边来了。敌人问他是不是八路,他说不是,就打开了。那商人连忙喊:“别打别打!我有个话说:——我的大哥跟你们是好朋友,看我大哥的面上,饶了我吧。”汉奸问:“你的大哥是谁?”那商人忙解开腿带,拿出一卷联合票给他们说:“看!我这个大哥不是你们的好朋友吗?”汉奸笑起来说:“这真是个买卖人!”饭野小队长眼一眯,鼻子一缩,露出一口大黄牙,笑嘻嘻的点了点头,说:“金票的金票的!买卖人,好!”又一挥手:“开路开路!”商人爬起来就跑了。

村里的老百姓,都给赶到村口来开会了。敌人把大水从树上解下来,说:“走!挑八路去!”就把他押到会场,从一头走过去,叫他“拔相”(就是挑选人)。男女老少都吓得战战兢兢的,偷着眼儿瞧大水。大水一眼看见双喜也站在里面,心就跳起来了。双喜的眼睛直直的望着他,好象在说:“你可是个共产党员,看你坚决不坚决!”

饭野小队长手里攒着一把刺刀,问大水:“里面有八路的没有?”大水说:“没有!”那饭野鼓着眼睛,恨得嗯嗯嗯的,举起刺刀,照大水的心窝就刺。大水扭过脸去,咬着牙说:“反正没有!你刺吧!”饭野可哼了一声,又推大水往前走。群众脸都吓黄了,噙着泪花儿。大水看见马胆小、谷子春,还有兄弟小水,和好些队员、干部都在里面;一个个直勾勾的瞅着他。

敌人押着大水在场里走了一遍,大水一个也没有说出来。饭野小队长起了火,回头吼了一句什么。立刻有个鬼子兵引来三只洋狗,都气咻咻的吐着红舌头。饭野呜噜的叫了一声,指指大水的腿;一个狗就窜上去,只一口就连肉带裤子,血淋淋的撕下一大块。大水挣扎着,凄惨的叫了一声;痛得他头上汗珠儿直往下滚。饭野又指指大水的胳膊,那洋狗猛的直立起来,两个爪子往前一扑,又咬了一口;大水就昏过去了。

忽然,人群里一个白头发的老妈妈,跌跌撞撞的冲出来,扑在大水身上,眼泪直流的喊:“你们别造孽啦!这是我的儿呀!你们要把他治死啦!”群众都哭下了。几百个男女老少一齐哀求说:“他实在是个好庄稼人啊。你们饶了他吧!”鬼子怕老百姓怜惜他,就一脚踢开老婆儿,把大水架起来,带走了。

敌人回到东渔村,牛大水醒过来了,敌人把他押进警备队住的后院,关在南屋一个木笼子里。傍黑,看守他的老头儿,悄悄对他说:“你娘看你来啦,你们说话小声点儿。”就走出去了。大水心里想:“我娘早死啦,怎么又来个娘呢?”正想着,看守带进来一个白头发的老妈妈,手里提着个篮儿;大水认得她是西渔村王树根的娘,王树根已经在“扫荡”开始的时候,给敌人活埋了。当下王大妈跟看守说了两句话,老头儿就出去了。

老妈妈抓住木笼,白发的头儿仲过来,小声说:“大水啊!我把你认下啦,你就说你是王树根。双喜叫你沉住气,什么都别承认。咱们一村都在保你呢。唉,我的亲人哪!看着你,真叫人心疼得不行啊!今儿个谁也吃不下饭,大伙儿正在给你凑钱呢。”大水听着,心里一阵热辣辣的,泪珠儿直往下掉,哭着说:“娘!……你放心!……你跟双喜说,我死活总得争口气,你们……别结记我!”

老妈妈撩起破衣襟,擦了泪,从篮里拿出乡亲们交给她的鸡子儿、油散子、烧饼……许多东西,塞进木笼里,放在大水跟前;又从怀里摸出个小纸包儿,塞给大水说:“小子,这是我给你的一点钱儿,留着你零花吧。”老妈妈不敢多耽搁,叮咛了两句就走了。

过了两天,两个伪军端着枪,把大水提出去过堂。走到鬼子营房,大水看见门口站着西渔村的许多老乡亲,老妈妈也在里面,都眼巴巴的望着他。大水进了屋子。一个白脸儿鬼子,戴着一副小眼镜,人家叫他“狗牙子伤”的,正坐在那儿,和旁边一个“翻译官”说话,伪队长杨花脸也坐在一边。翻译官叫大水站到桌子跟前,问他姓什么叫什么,住在哪儿。大水一口咬定是西渔村的,叫王树根。又问他是干什么的,大水说是庄稼人。杨花脸问:“你到底是不是八路?”大水说:“我一年到头,耕耩锄耪,怎么是个八路呢?”杨花脸拍着桌子,喝着说:“你不是,你那天为什么承认是八路呢?”大水说:“他们一个劲儿打我,把我打昏了,我说的胡话。”

杨花脸转过脸去,跟“狗牙子伤”咕噜咕噜的说了一阵话,那“狗牙子伤”点点头,就用红蓝铅笔,在一张纸上写“共产党”三个大字,指着牛大水:“你,共产党?”大水吓了一跳。可是“狗牙子伤”在那三个字上划了个大“×”,说:“你,不是!”又写“八路军”三个大字,说:“你,八路军?”大水又吓了一跳。“狗牙子伤”又划了个大“×”,说:“你,八路,不是的!”又写“工作员”,又划掉。最后写了个“良民”,说:“你,良民,好的,好的!开路,开路!”杨花脸笑着对大水说:“太君饶了你了,好好儿种你的庄稼丢吧!”伪军就给大水解绳子。

“狗牙子伤”抬一抬小眼镜,站起来,和杨花脸走进里间去。一面走,那“狗牙子伤”一面说:“杨队长!你,王树根的金票,大大的有,大大的发财!”杨花脸说:“我要发财,这个的有!”说着用手在脖子上砍了一下,“狗牙子伤”就嘻嘻嘻的笑起来了。

大水放出来,刚出门,老乡亲们就围上来了;有的扶着他,有的问长问短。一伙人给他裹好伤,换了衣裳,欢欢喜喜的往村外走。一转弯,迎头来了几匹马,人们赶快让开。头一匹马上骑的一个胖军官,象是何世雄。几匹马过去了,老乡们低声说:“胖子这会儿在城里当什么大头儿呢!咱们快走吧。”

正说着,忽然一匹马转回来了。马上一个挎盒子枪的喊了声:“站住!你们干什么的?”大水一听是张金龙的声音,忙低下头。

原来那人正是张金龙。这破落户,这流氓,这地主的狗腿,在“扫荡”一开始,就投奔了他原来的主子何世雄,当上汉奸了。这会儿他一马过来,说:“嘿,这不是牛大水吗!我看着就象你!”说着跳下马,提着盒子枪,高兴的走来说:“哈,巧极了,正找你呢!快跟我走吧。”老妈妈抢上来说:“你这是干什么呀?才打官司出来,日本人那儿都没事啦!咱们都是中国人……”张金龙一个巴掌把老妈妈打得跌在地上了,用盒子枪指着大水说:“牛队长!你不是英雄好汉吗?走吧,到咱们何大队长那儿去,耍耍你的威风吧!”

说话间,又有两匹马转回来了。大水咬着牙说:“好张金龙!我早知道你要干这勾当的!英雄不英雄,咱反正不当汉奸!走就走!豁出我这一百多斤,怕你我就不是爹娘养的!”张金龙掏出绳子来,拧着大水的胳膊就捆。老乡们都上来说好话;张金龙骂着,把大水捆了个五花六道,一匹马交给那两个伪军,他推着大水就走。

他们把大水带到何庄,押在何家大宅的后院。

何世雄这次回来,可耀武扬威了。这几年他在城里当汉奸,村里把他过去霸占的土地,都让原主耕种了;扒堤放水的第二年,又把他搜刮老百姓的血汗——埋在地里的几十石麦子,退还穷人度了春荒。这次他一回家,就“猪八戒倒打一钉耙”,夺回土地,还挨家挨户搜粮食、抢东西、打人、牵牲口……又到处找咱们的干部。幸亏干部们藏的藏了,跑的跑了;家属们投亲戚,靠朋友,寻吃要饭,也都逃了。他没法子出气,就放火,烧了许多房子。

这天晚上,日本司令龟板路过这儿。何世雄摆了酒席招待他,那股子奉承劲儿,真是恨不得捧着龟板的屁股亲嘴呢。

那龟板,瘦长脸儿,高颧骨,留着仁丹胡子;会说中国话。他捻着胡子,抬起下巴,两只黄黄的小眼珠斜瞅着何世雄;他那女人似的嗓子,傲慢的说:“大和民族是世界上最强的!你看,大日本皇军在太平洋上,把美国都打败了!你们小小的中国,不用打!”

他吹了一通“中日提携”的理论,说汪精卫好,又说蒋介石也不错:背后伸出个胳膊跟“皇军”拉手呢;就是“共产党”大大的坏,是“皇军”的死对头,所以一定要把主要的力量放在“剿共”上。一说起“剿共”,他那“武士道精神”,使他额上筋都暴起来了,声音发尖的说:“剿共好比刨树的。你把树枝树身的统统锯了,底下又会出树!你要把共产党的下层组织统统查出来,刨了根,就是有树也死了的!”

鬼子司令走了以后,何世雄就把牛大水拉出来审问。

夜深了,牛大水给押到何世雄的屋里。

屋里点着两盏大泡子灯。人们一个个凶眉恶眼,杀气腾腾;旁边放着棍子、刀、绳、压人的杠子……火炉里烧着烙铁和火箸。大水瞧着,就象进了阎王殿似的。

何世雄见了牛大水,恨得咬牙。他凶狠狠的笑着说:“牛大水!什么都给你准备好了,你看哪样菜好吃就吃哪样吧!”两边的人喝一声:“跪下!”大水说:“跪什么!我没有罪!”何世雄拍着桌子骂:“你混蛋!”大水气得心头冒火,说:“你八个混蛋!”何世雄满脸横肉,挥手说:“叫他尝尝!”两个特务拧住大水的胳膊,一个从后面用条白布把他脑袋一勒,另一个拿两块檀木板,照大水脸上啪啪啪左右来回的打,几下子,打得大水嘴里连血带沫子流下来,舌头都麻了,象棉花瓤子似的;眼角上也挨了一下,只觉得昏昏沉沉,不懂事了。

他们用一卷草纸把大水熏醒过来。何世雄问:“黑老蔡、刘双喜他们在哪儿?”大水说:“不知道!”何世雄问:“上一回你和刘双喜到这儿来抓我,是谁报的信,谁出的主意?”大水一只眼儿糊着血,一只眼儿瞪着,说:“你别问我,你问我干吗!”何世雄冷笑说:“嘿!这小子还没尝着好滋味呢!给他一碗黄米饭吃!”

大水背后那家伙,用膝盖顶住大水的腰,手里的白布紧紧一勒,勒得他仰了脸儿;旁的人就用小米泡凉水,往他鼻子里灌。还听见何世雄说:“你吃这碗饭怎么样啊?饱饱儿的吃一顿吧!”大水忍不住,一吸气,呼的就吸进去了,呛得脑子酸酸的,忽忽悠悠的又昏过去了。

他们又把他熏过来。大水迷迷糊糊的,鼻子里喷出来的小米全成了血蛋蛋,嘴里也出来了,身上又是血又是水。何世雄得意的说:“你小子好啊!铁嘴钢牙,柏木舌头;到了我手里,看你还厉害不厉害!”

张金龙叼着个烟卷儿来了;对大水露出金牙齿,笑嘻嘻的说:“还是说了吧,牛大水!你们党员,什么不知道啊?你又是区上的红人!黑老蔡就是你的表哥,你和刘双喜是他的胳膊腿儿,下层组织都是你们鼓捣起来的。你说出来没事儿;不说出来,怎么也过不去这一关!你看我从前也干的那一行,跟你是一势;说过来不就过来啦!”

大水气得浑身乱颤,眼珠子都瞪出来了,一嘴粘糊糊的血沫子,呸的唾了张金龙一脸,说:“汉奸王八蛋!谁跟你一势?”张金龙掏出绸手绢,抹抹脸,一条眉毛压了下来,狠狠的瞪着牛大水:“妈的!你小子还卖骨头?”随手抽出烧红的烙铁,把大水的褂子撕开,就吱啦啦的烙他的背,背上烧得直流油,一阵阵的冒烟,满脊梁都烧糊了啊!大水喊,大水叫,大水破口大骂:“你们这些汉奸王八蛋,好狠心!对中国人一点不留情啊!共产党八路军抗日救国,有什么罪呀?”他眼里掉下来的,不是泪,都是血啊!

何世雄拧着眉头,慢慢的吸烟;忽然抬起眼皮子,奸笑着说:“牛大水!你别死心眼儿,拿着鸡蛋跟石头碰!你这是何苦呢?人家黑老蔡、刘双喜未必有你这么坚决!你硬抗硬顶,白白送了命,谁来怜惜你呀!”忙叫人给大水松了绳子,端个凳儿给他坐;劝他说:“你也别难过!今天我喝了点儿酒,弟兄们打了你,显得怪对不起你的;其实这也没什么!你也别放在心上。你看金龙,过这边来多‘得’呀!吃的好,穿的好,还有钱儿花!只要你回心转意,我也给你个官儿做,让你也阔气阔气!”

何世雄一面说,一面楞着三角眼儿瞅大水的脸色;见大水低着头儿不说话,想他一定给说动了,就给张金龙丢了个眼色。张金龙出去了,他接下去说:“要说抗日,我何世雄过去也是抗日的,现在也不是不抗日啊!抗日的时间长着哪,着什么急呢?”

张金龙进来了,后面一个人端着托盘,盘子里有酒有肉,有白面卷子,过来放在大水跟前的小桌子上,何世雄伸手说:“牛同志!快吃吧!给你压压惊!你是个好样儿的,咱俩今后交个朋友!”

大水气坏了,拿起一碗猪肉,照着何世雄就摔过去。何世雄让不及,油卤卤的,直洒了一身,碗儿也打烂了。人们忙捉住大水。何世雄跳起来,气得脸儿发紫,喝着说:“这小子真他妈不识抬举!给你脸不要脸,我倒瞧瞧:看你拧得过我,还是我拧得过你!”他吼了一声,几个如狼似虎的家伙,又横拖倒拉的把大水拾掇开了。

他们用尽了各种刑罚,大水受尽了各种罪。他们想掏出口供,把这一带共产党一网打尽。大水可咬着牙,一个字也不说。鸡叫了,拾掇他的人们全累得不行了。何世雄擦着秃脑瓜上的汗,把鼻子都给气歪了,说:“这号东西不是人!快拉出去砍了他,喂狗吃!”大水已经瘫在地上不能动了。一伙人架着他,张金龙拿着一把大刀,颠着屁股走在头里,何世雄的那条狼狗,摇着尾巴跟在后面,都往村外走。

月儿很明,四下里静悄悄的。到了村南一片乱坟堆,一棵孤伶伶的枣树旁边,他们剥下大水的血衣裳,大水只穿个裤衩儿,光着头,赤着脚,给他们推推搡搡的按在地上。狼狗坐在一边等着。张金龙先把刀子在石头供桌上哧哧的磨了几下,月光里,那刀子真亮啊!他挥起了大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