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人的小汽船,

上下跑了个欢,

他把那游击队,

忘在了一边。

哎咳哟,

德冷登生,

忘在了一边。

汽船儿来到了,

弟兄们心喜欢,

队长的盒子往上翻,

猴儿打落水里边。

哎咳哟,

德冷登生,

猴儿打落水里边。

——民歌

大水爹遭了那一场横祸,差点儿疯了;躺了好几个月,下不来炕。高屯儿老娘,那天坐在彩轿里,日本兵以为是新娘子,拉出来一看,是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婆,鬼子怪声怪气的笑起来,拿起枪托子,狠狠顿了她几下,把她的腰都打坏啦。

那次,敌人占了斜柳村,就修岗楼。楼修起了,饭野小队长和郭三麻子,带着鬼子和伪军,驻在那儿,经常到这边来骚扰。大水、高屯儿带着游击队,跟他们打了好几回仗,后来又叫他们结结实实吃了一次亏。鬼子退回市镇去,留下郭三麻子一伙人,更不敢轻易过来了。可是,大水他们拿这岗楼也没办法。

天冷了,小梅抱着孩子小瘦,回家去拿棉衣;小瘦刚断了奶,小梅准备送他回家;顺便来看看大水,还给他带了一样东西。可是大水到申耀宗家去了。

申耀宗自从到城里以后,花销很大,又常结记他的家庭。这边双十施政纲领颁布以后,黑老蔡给他寄了一份,捎信叫他回来。申耀宗把这一份施政纲领看了一遍又一遍,心里琢磨了好几天。觉得共产党真是讲团结,实行统一战线,专门对付鬼子汉奸;自己丢下家业,飘流在外面,未免有点儿傻。又看见旁的地主回家,都平安无事,也就下了决心,悄悄的回来了。大水学习了党的政策,听说他回来,就去看望他,跟他宣传毛主席的指示。

小梅在公所等着。公所里静悄悄的。只听见隔墙院子里,孩子们在唱:

大家都来听,

嘿,大家都来瞧:

你看那共产党提出的

双十纲领二十条!

为了咱们边区老百姓,

要自由,要幸福,

保家乡,杀敌人,

大家团结牢!……

小梅听着,脸上微微的笑。

忽然大水愁蹙蹙的回来了。

小梅笑着问大水:“你怎么啦?工作上碰钉子啦?”大水叹了一口气,把挎包往墙上一挂,坐下来,话也不说。小梅问:“听说你到申耀宗那儿去了,是不是他给你气受啦?”大水说:“申耀宗回来,看见家里什么也没有动,他倒是挺高兴,没有什么。”小梅说:“那你有什么不痛快呢?”大水低着头,不言声。

小梅猜不透是怎么回事儿,又笑着说:“咱俩一块儿工作了几年,我又不是外人,跟我说说也不碍啊!”大水对她看了一眼,说:“就为我那媳妇的事儿。”小梅就劝他:“大水,你年纪轻轻的,还怕找不下个‘对象’?这有个什么愁的!”大水着急说:“你看你扯到哪儿去了!我倒不发愁,一辈子打光棍儿也不要紧,就是我爹……为了我的亲事,老放不下。这回他急了个半疯子,一病就不好,我回去看他,他老啼哭,拉着我说……说……”大水说不下去了。小梅问:“说什么呀?怎么你说半句咽半句的!”大水说:“唉!他说命太苦,头一回说亲说了个你,闹了一回子,谁知道柳树上开花:没结果。这一回说了个翠花儿,眼看要过门了,又飞来个横祸……他老念叨着,成了心里一块病,有时候就发迷糊……我看他活不长了!”

小梅听了,呆呆的望着大水,怀里的孩子闹着,揪她的头发,她都不觉着。大水问她:“你什么时候来的?”小梅一时答不上,脸儿飞红了,不好意思的问:“你说什么?……最近县上就要布置选举了……我来告诉你……”

两个人说了一阵闲话。小梅就从包袱里抽出一对新鞋来,说:“大水,你们东跑西颠的;看你的鞋,张着个大老虎嘴儿,太不象样啦!我也没个鞋样子,你穿穿看合适不合适。”大水穿上新鞋,咧开个大嘴笑着说:“咦,挺美!刚刚一脚。这就太叫你……”小梅眼睛水汪汪的瞧着他,心疼的笑着说:“大水,别说这个话。这算得了什么!往后你有什么粗细活儿,只管拿给我,我怎么着也偷个空儿,帮你作起来。”

天黑了。小梅抱着孩子走了。

这一年的五级大选举,搞得挺热闹。各阶层的男女都参加了,连申耀宗这些人也投了票,大家爱选谁就选谁。老百姓都挑选好样儿的,来给他们办事。从村到区到县……一直选到边区最高行政机关,可选了个齐整。政权实行了三三制,共产党员只占三分之一。咱们的黑老蔡也给选到县上去了。大水、小梅也都是选出来的区代表。小梅在区上当妇会主任;大水在区上当了队长。这时候,区上的游击队,已经改名为区小队了。

大水在区上当队长,活动范围更大了。这个区,一部分是在白洋淀里。淀的那边,有个镇子叫大淀口。春天,大淀口洽敌人占领了。那儿的鬼子经常和这边市镇上的鬼子取联系,汽船来来往往的。老百姓打的鱼,养的鸭子……常给他们抢去;商船也不敢行走了。

一天,大水集合队员们研究,想治治那汽船。他的兄弟小水,十六岁了,新近也参加了区小队;一听说要打汽船,心里乐得怪痒痒的,猛然间想起了一个办法,急忙喊:“哥!我可有个好主意!”大水一脸正经的说:“这是开会,什么哥不哥的!”众人都笑了。

小水吐了吐舌头,说:“不准叫哥,我就报告主席,我有个意见。”大水说:“好,你说吧。这是工作,你可别闹着玩儿!”小水说:“当然不是闹着玩儿么。我这么寻思:大枪一枪一个子儿,打不准就完蛋啦;我出个主意,就使咱们的火枪打他兔崽子;只要离得近,一打就是一大片,准叫他喂王八!——我的意见完啦!”

有些队员笑着说:“嘿,这个主意倒使得!”打过十年水围的赵五更说:“我看咱们要使火枪,干脆弄上他妈的几十支,说打一齐打,他没个跑!”马胆小说:“这怕不行!土枪还能顶事儿?”大水想了一下,说:“我看这个办法倒不错,咱们就这么试试看,再用手枪大枪配合着。”又商量了一阵,就决定了。

这一天,汽船又过去了,估摸他下午回大淀口,大水他们划着二十只小船——都是打水鸭水鸡儿的“枪排子”,出发了。船很轻,在白洋淀里,一个跟着一个,飞快的划去。船两边的桌儿一上一下的划着,就象天上雁儿打翅膀。不多一会儿,就窜到一片大苇塘跟前啦。

五月,水面上苇芽子一人多高了。这苇塘方圆好几里,里面横一条,竖一条,都是沟濠;一长串小船儿钻进去,一个也不见了。敌人的汽船要回去,准得从苇塘前面过。他们在苇塘边儿上布置开,船都隐在苇丛里。每一个船上两支火枪,枪头子高低都垫好,装上闷药,点上火香,悄悄儿等着。

日头歪了。听得见西边汽船呜儿呜的叫。大水说:“来了!快准备好!”大伙儿手里都拿着火香,从苇丛里向外张望。一只绿色的小汽船刚一到,大水喊声打,火捻子都点着了,几十支土枪一齐轰隆隆的打出去,跟地雷一样,直黑了天的降烟,也看不清打得怎样了,光听见汽船突突突的响。牛小水低声说:“真邪门!怎么回事儿?人死了没有呀?又不还枪,又不开船走!”大水说:“别作声!瞧!”

烟散了,看得见汽船上一个人也没有了,那汽船在水面上打转儿呢。赵五更忙说:“我去探探!”他拿了小水的一把攮子,跳下水,一个蒙子扎过去。汽船忽然又开走了。苇丛里的小船都钻出来,大家着急的要开枪。可是赵五更从汽船旁边露出头来了。五更那精瘦的身上流着水,悄悄的扒着船帮,往里瞧;见一个日本鬼子爬在船尾巴上瞄着枪呢。他连忙翻进船里,鬼子一回头,尖刀已经插进了这鬼子的后心窝,再一刀,就死了。

汽船里面,歪三倒四的好几个死尸。船可还是突突突的往前开,越走越是个快。急得赵五更东摸摸,西揣揣,拿那个机器没办法,慌忙站起来,朝后面招手喊:“快来哟!这玩艺儿弄不住,别给跑喽!”立时二十只小船象赛跑似的,哗哗哗划着,都来捉汽船。汽船可跑得更快了,追也追不上。急得赵五更慌手慌脚的又去扒机器,弄不成,又站起来,挥着双手大喊:“快啊!快啊!他妈的!这玩艺儿……跑得快!你们快使劲儿呀!”汽船直冲直撞,一下子闯到一片苇子地,嘟嘟嘟的还想往里钻;大伙儿追上来,才把它捉住了。

那小汽船,前头尖,后边齐;看起来是帆布做的。里面可有木板,用铁棍支的架子,还有牛皮底儿。船底里流了好些血,死人身上叫铁沙子打得一片一片的,全是窟窿眼儿。大家快活的敛了枪和子弹,把死尸都咕冬咕冬的扔到河里。小水看着汽船说:“哈!这玩艺儿可怎么弄回去呀?”大水听说过,这号小汽船可以卸开来,就叫大家拧螺丝钉。赵五更找到一把钳子,一下子把汽船都拆开了。机器搬到小船上。船壳儿不知怎么一来,合起了;大伙儿七手八脚的把它抬上小船。弄停当,才欢天喜地的划回来。

大水喊道:“咱们走齐喽,叫老百姓瞧着好看!”他船上载着绿茵茵的船壳儿,走在当间,两边一字儿摆开十九条小船;每个小船的两旁,一上一下的打着桌,飞快的划回来。一时,中间的小船走得特别快,二十条小船走成个人字形了。水村里的老百姓,听说打了汽船,都聚在岸上看。有个开明士绅梁广庭老先生(他是新选上的县参议员),捋着长长的白胡子,笑呵呵的指着说:“哈,你们瞧!真好看!”旁边一个老渔民拍着手儿大喊:“瞧瞧瞧,这是个雁翎队啊!”老百姓都拍手叫好,喊着:“雁翎队!雁翎队!”从此,雁翎队的名儿就传开了。

杨小梅在区上当妇会主任,妇会的干事就是以前西渔村妇会的秀女儿。雁翎队第二次准备打汽船,秀女儿拉着小梅说:“咱们也跟着去瞧瞧!”两个去找牛大水。大水笑着说:“这是打仗,又不是赶庙会,你们去干吗呀?”就不让她们去。她俩碰了个钉子回来,秀女儿跟小梅商量:“咱们偷偷儿瞄着他们,看他们上哪儿,咱俩划个小船去摘菱角,暗暗的瞧个稀罕!”就忙着准备起来。

晌午,雁翎队出发了。这一次,侦察来的消息,说敌人有二十几个,坐的两只大汽船,过去了。大水他们找了个更好的地点,两边都是苇塘。队伍分成两拨子:牛大水一拨在南边准备打第一只汽船;赵五更一拨在北边,准备打第二只汽船;两拨子错开。这回添了十几支“大抬杆儿”——都是打野鸭用的好枪,装了闷药,一齐布置好。

苇叶子唰唰唰,的响。风吹过来一阵阵清香味儿。原来是苇塘东边,南北两大片荷花都开了;望过去,千朵万朵,在风里摇摆……大水他们忽然瞧见有两个妇女,一前一后的划着个小船儿过来,钻到北边的荷花丛里去了;看着就象是秀女儿和杨小梅。大水说:“准是她两个傻东西,叫她们别来,她们偏来了!”连忙划着个小船去赶她们。

她们藏在里面不作声。大水急了,吓唬她们说:“哪儿的娘们,来这儿捣乱!不走咱开枪啦!”秀女儿钻出头来说:“我们摘菱角,碍你什么事儿?”大水指着她说:“你这个调皮鬼!这是闹着玩儿的啊?再不走,回去非斗你们不行!”秀女儿忙说:“行行行,我们走呀!”就不见了。

队员们划着小船过来看。大水生气的说:“你们来干吗?快回去隐蔽起来!”牛小水嬉皮笑脸的说:“报告队长:日头老高的,还早呢;让我洗个澡吧!”大水绷着脸儿说:“你是来打仗,还是来玩儿呀?”赵五更笑着说:“队长,汽船刚过去不多会儿,且不来呢!天这么热,就让我们洗个澡吧!”小水看大水不再反对,就扑通跳下水去了。大家光着脊梁,穿个裤衩儿,都跳了下去。剩下大水一个,也想洗澡,又觉得不好,摘个荷叶扇着凉儿,向远远的西边了望着。

小水打了几个扑腾,从水里钻出头来,用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喊:“咱们比赛!看谁游得快!”他仰八脚儿打水,哗哗哗的游去。好些个人追他,有的平凫,有的歪着脑袋,侧棱子凫;瘦骨嶙嶙的赵五更在顶后面,象个蛤蟆似的,两腿一曲一伸,直窜到顶前面去了。剩下的那些人,看他们比赛,都拍着手儿,又笑又叫。大水一扭头,瞧见荷花丛里伸出两个头儿,正是秀女儿和杨小梅,在偷偷的瞧呢。大水喊小梅:“你们怎么还没走呀?老待在这儿,回头敌人来了,可危险啊。快走吧!”小梅笑着答应,和秀女儿划船走了。

大水怕误了事儿,忙把人都叫回来。几十只小船又钻进苇塘里。一会儿,水面上静悄悄的;两只“绿头公”从水里钻出来,直起身子拍着灰翅膀,快活的叫了两声,头上一撮毛儿,绿得冒金星。

大家等了很久,汽船还不来。天变了,黑云远远的拥过来,遮满了半个天空。风呼呼呼的刮着,苇子都往一边弯。大家着急的说:“糟了!一下雨,火药淋湿了,就打不成啦!”有的说:“汽船怕不回去了,咱们走吧!”大水说:“别忙!咱们再等等看吧。”一句话没说完,就听见喀哒喀哒的响声,象是汽船过来了。大水忙叫:“快准备!”又给斜对面一拨子打暗哨儿。队员们急忙擦洋火点香,风很大,一擦着就灭了;几个人碰成堆,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把香点着。响声越来越近,果然是汽船来了。

这当儿,风更大了,打着雨点儿。队员们忙脱下衣裳,把香头、火捻、枪膛都盖起来;有的用草帽罩住。眼看两只黄虎虎的大汽船过来了,船后舱搭着绿帆布的顶棚儿,好些个鬼子挤在棚底下。那第一只汽船还拖着个民船,上面载了许多货,高高的桅杆顶上吊着个筐儿,筐儿里面坐着个鬼子,正在拿望远镜向前面了望呢。

一霎时,第一只汽船快到大水这一拨的跟前;第二只汽船也快到赵五更那一拨的跟前了。大水看见那桅杆顶上的了望哨——“猴儿”——尽朝远处望,就偷偷的用枪瞄准他,那“猴儿”一低头,忽然发现苇丛里有人拿枪瞄着他,吓得抱着桅杆立起来。大水不等他喊叫,一枪打中他的小肚子,“猴儿”向后一仰,就两腿朝天的从上面摔了下来。接连着两声霹雳似的轰响,烟和云黑成了一片。听得见第二只汽船撞到南边苇塘里,不响了。第一只汽船可还咕冬咕冬的响着,机关枪一个劲儿往这边扫射。大水他们都在苇塘的边上,没想到敌人有机枪,那机枪子儿密密的射进苇丛,有的就打在船上。大水忙指挥队伍转移阵地。人们纷纷乱乱的抱着大枪往水里跳,连跑带游,向苇丛的深处钻。赵五更那一拨打了一排枪,小船儿也都钻了濠,转走了。

风把黑烟刮跑,雨点儿也过去了。雷在远处闷沉沉的响。那汽船又打了一阵机枪,就开到这边苇塘来,发现了许多小船,船上都绑着很长很长的枪。日本人没见过这号枪,觉得很了不起,嘀哩嘟噜的说着话儿,把土枪都弄到汽船上去了。

小梅她俩远远的藏在荷叶丛里,半天听不见动静了。秀

女儿说:“准把鬼子消灭啦,咱们去瞧瞧吧!”小梅说:“别!刚才打了一阵子机枪,还不知道怎么个呢!”秀女儿说:“咱们别走近,偷着望望,看是怎么了!”两个人心里怪着急的,悄悄儿划出来,远远的望呢,不想就给敌人发现了。

鬼子们喊着,汽船喀哒喀哒追过来,吓得她两个脸色都变了,掉转船头,拚命划着那小船,往荷叶下面钻。突然一声枪响,汽船上的机枪手倒下了,紧接着一阵排子枪,鬼子都打死在船里,有两个打伤的,着慌跳了水,也给淹死了。原来牛大水一伙从苇塘里绕过来,偷偷儿藏在南边一大片荷花丛里,每人头上顶着大荷叶,多半个身子浸在水里,说是“荷叶军”,一齐埋伏着;敌人的汽船过来,刚好打了个准。同时,苇塘里也闪出来十几条小船,是赵五更那一拨,朝汽船冲来。汽船瞎闯过去,在荷花丛里跑了一弓(五尺)远,搁住了……

风吼着,雨又下起来,越下越大。雷,隆隆隆的滚过。急风暴雨把苇子都快按到水里了。雨点儿打在荷叶上,象珠子一样乱转。平静的水面,起了波浪。天连水,水连天,迷迷蒙蒙一大片。游击队匆匆忙忙收了胜利品,砸毁汽船。小梅和秀女儿也淋得浑身是水,快活的帮忙。

天黑了。几十只小船和一只大船顶风冒雨的回来了,在波浪上忽上忽下的前进。黑暗里,人们谁也看不见谁,只听见风卷雨扑,和打桌的声音,哗啦啦、哗啦啦的响成一片,夹着人们高声的呼喊。电光一闪,一个霹雳重重的打下来,压倒了一切声音,震得人发颤。四下里黑得更厉害了。大水吼着:“杨小梅!快跟紧啊!一掉队就失迷啦!”小梅在后面高声应着:“我们跟着呢,丢不了!”她的后半句话,给风刮得听不见。更猛的雷,又劈面打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