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豆,

白心心,

我妈给我去说亲。

荣华富贵我不要,

我要嫁个八路军!

一匹红马一顶轿,

娶媳妇儿的过来了……

——民歌

何世雄家里养着一条狼狗。这年冬天,各村都来了个打狗运动,为了游击队活动方便,把大大小小的狗都打死了;只有何家这条狗,说是多少多少银子买来的,不叫打,村干部不敢惹他们,狼狗就留下了。

大水他们包围了何家大宅,狼狗凶猛的叫起来。何世雄惊醒了,就披上衣裳,想出去看看;刚拉开房门,何狗皮悄悄跑来说:“不好!几个地方都上房了!”何世雄急忙夹了皮包,提着手枪,对小婆说:“我走了。你别怕!以后派人来接你。”何狗皮拿了手电,两个人跑到小套间里,搬开坐柜,掀起两块大方砖,下面是一层层的台阶,他们就捻亮手电,走下去。小婆忙把砖和坐柜放好,又回去睡觉。他两个走下台阶,拉开一个小小的旋门,里边是地洞。因为这一带靠水淀,挖不多深就有水,地洞里四面都用“缸砖”砌得很牢固,一直通到村外。爷儿俩挨到天黑,就从他家坟堂供桌底下钻出来,跑掉了。

大水他们直折腾到太阳出来,只搜出七支生了锈的大枪。双喜和大水商量了一下,叫游击队先带着这些枪回去,又布置这村的锄奸小组暗里监视张金龙,接着,他俩就到区上呈报黑老蔡。

这就过年了。

新年里,黑老蔡把胡子刮得光光的,穿了干干净净的制服,夫妻俩抱着孩子,到张金龙家里走亲戚。小梅的公公因为黑老蔡是区长,觉得很有面子,挺客气的招待他们。

吃过了饭,黑老蔡和张金龙两个在西屋闲谈。黑老蔡问起他的伤,张金龙说:“伤早好利落了,就是做下了病根子,什么营生也不能干,过日子可真难。”黑老蔡安慰他:“金龙,这个你不用发愁;在抗日政府底下,多会儿也不能让你家里挨饿。”张金龙笑着说:“姐夫,这就全靠着你啦。”黑老蔡说:“你可别客气,有什么困难你就说。要是你觉得待在家里腻歪,想出去干个什么,也行喽。眼下咱们的力量发展了,日本人已经不怕国民党,就怕共产党,将来打败鬼子不成问题。象你这样的人,挺有能耐,要是给国家出把力,立下些功劳,也算是咱们中国人的一点志气。”张金龙一戴上高帽子,心里怪舒服,嘴上客气的说:“咳,我有什么能耐呀?还不是瞎混!”黑老蔡笑着说:“有能耐的人很多,就看走明路还是走暗路了。有的给鬼子办事,落一个汉奸的臭名,还不得好下场;有的为咱中国人争光露脸,闹个民族英雄,走到哪儿老百姓都是欢迎的。”张金龙听了,心就跳起来。他想黑老蔡一定知道那回事,只是不说出来罢了,暗里很嘀咕;一面应着,一面偷眼看黑老蔡的面色。可是黑老蔡说说笑笑,满不在乎的,又谈起旁的来了。

下午,黑老蔡到村公所去了。张金龙躺在炕上,想着黑老蔡的话。小梅走进来,悄悄跟他说:“你那事儿快跟我姐夫说了吧;说了百不怎么的,不说倒是个事儿呢。”张金龙说:“我没什么说的。”小梅说:“你当人家不知道哇?不说能过得去?”张金龙想,一定是她给黑老蔡说了;心里很起火,跳起来,又是拧眉毛、瞪眼睛的说:“准是你这臭嘴说出去的。他妈的,今儿非跟你算账不行!”说着抄起个扫炕笤帚就要打。小梅指着他,好笑的说:“你打,你打!——往你嘴里卷蜜,你还咬指头!你这个人真糊涂!人家不知道,就去抓何世雄啦?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什么都瞒不过人!就连你那烟土,刚才老蔡还跟我提起过呢。按你这样的居心行事,跟一个汉奸拉拉扯扯,不清不白的,顶少也得扣起来。是人家宽大你,还没跟你算账哩,你跟我厉害什么!”张金龙对小梅翻了个白眼儿,把笤帚往炕上一丢,说了个“他妈的!”又倒在炕上了。

小梅可坐在炕沿上,对他说:“金龙,还是趁我姐夫在,把根儿蒂儿,枝儿叶儿,什么都跟他说了吧。我大小也是个干部;我保证你没事儿。”张金龙盘算来,盘算去,半晌没言语。后来他说:“说也能成,烟土我可不拿出来!”小梅说:“你瞧着办吧。要是我,穷死饿死,也不拿汉奸的东西。一个中国人,看个信、开个条儿,也能对付;你男子汉大丈夫,连个字也不识,还不如我呢。要是你参加了,好好儿干,文能文,武能武,一年比一年进步,可有个出息,可有个干头呢。”张金龙调皮的说:“我就怕走远了,舍不得你呀!”小梅说:“别开玩笑,咱们说正经的。你要真的怕走远,咱们问问老蔡,看能不能在县大队上找个事儿。”张金龙笑着说:“这还不行?要是你早说这个,我早就愿意啦。”

第二天,张金龙也没跟老人说,就和小梅一块儿,到区上找黑老蔡去了。

牛大水也在区上,正和黑老蔡谈问题呢。何世雄跑的第二天,申耀宗也偷跑了。有人看见,前一天何狗皮到申耀宗家去过,鬼鬼祟祟的不知谈了些什么。大水说:“狐狸和獾通气着呢,准是何世雄把他勾走了。”黑老蔡点头说:“有可能是何世雄欺骗宣传,把他鼓动走的。你们可不要为难他的家庭,以后我们还争取他回来。”

县委书记程平来了,跟黑老蔡谈了一会话。老蔡对大水说:“最近干部里头有些调动。你回去跟双喜说:叫他马上到区上来工作;中心村的村长你给当上……”大水抢着说:“啊呀,我那个中队长怎么着?”黑老蔡笑着说:“你别忙嘛!中队长就叫高屯儿当;你捎搭兼个中队副。”程平在旁边嘱咐:“双喜走了,支部书记你们另选一个吧。”大水说:“行喽,行喽。”

谈了一会儿,大水就出来,想到南屋找助理员,领粮票菜金;在院子里劈面碰见小梅抱着孩子,后面跟的张金龙,夹着个铺盖卷儿,往北屋走。大水不好意思招呼,就跑进南屋去了。粮秣助理员谷子春正在忙着打算盘呢,大水在一边等着,听见北屋里说得怪热闹,可不知道谈些什么;心里想:“怎么张金龙这小子还不扣起来呀?”他拿了粮票菜金出来,刚好又碰见小梅他三口子往外走。

张金龙笑着点头:“大水,你忙啊?”大水慌乱的说:“哦——呃,你往哪儿去?”张金龙兴头头的说:“已经说好了,我到县大队去工作。”说着,三口子走出大门。大水很生气的跑去问黑老蔡:“这是怎么回事?张金龙这样的汉奸嫌疑,也给他工作?”老蔡把张金龙转变的情形告诉他,大水才明白;也说不出是高兴,还是气闷,回中心村去了。

牛大水当中心村长,又当中队副,工作更忙啦。上级几次指出,还得抓紧学习,才能把工作做好。大水和高屯儿几个,抽空就跟小学校周老师学习,进步倒很快。

有一天,大水拿着一张报纸,正在用手指头点着,一个字一个字的大声念呢。他爹来看他;一见面,老头儿就喜眉笑眼的说:“小子,我可给你找下好媳妇啦。是斜柳村的,姓朱叫翠花儿,才十八岁,可是个好闺女哩!准投你的缘,对你的劲儿。”大水让老爹坐了,对他说:“这样的年头,自个儿肚子还对付不了,还娶得起媳妇?”老爹喜气洋洋的说:“你不知道,我这几年省吃俭用,一个子儿也舍不得花,给你积攒了几个钱;碰到这个年头儿,人家也困难,不图这,不图那,就图你是个八路军干部,人品好。这也花不了什么钱。反正你什么也不用操心,都有我呢。”老爹嘻着没牙的嘴,乐呵呵的笑。

大水放好报纸,问:“她识字不?”老爹楞住了,说:“啊呀,这我倒没问!大半儿不识字。嗨,庄户人家妇女,识那字儿干什么呀?”大水就不满意的说:“不识字的,我不要!”气得老爹撅起胡子,指着他说:“你才识了几个狗爪子字呀,就嫌人家!我为你黑间白日的操心,好容易找下这么个媳妇,你还挑三嫌四的!错过这门亲事,看你还哪儿找去!”大水嘟嘟嚷嚷的说:“又不识字,又不会工作,别别扭扭的……”老爹抢着说:“小子,你将就点吧!哪儿找那么可心可意的呀?你看我,头发胡子都白了,你也二十几了!趁我还健,给你了了这件大事;要再耽搁下去,多会儿我一口气上不来的时候……”老爹说不下去了。大水又感激,又难过,也就不作声了。

艾和尚来找大水到队部开会去,大水对老爹说:“爹,我一会儿就回来,你吃了饭再走吧!”大水回来得很迟,老爹等不及,已经回去了。

三月十八,牛小水拿着黑老蔡的信,来找大水;信上叫大水马上回家,有话说。大水把工作安顿了一下,一边挎个公文包,一边挎个盒子枪,和小水一块儿回去。路上,小水蹦蹦跳跳的走着,故意瞅着大水唱:

小小子儿,坐门墩儿,

哭哭啼啼,要媳妇儿,

要媳妇儿干什么?

点灯,说话儿,

吹灯,作伴儿……

大水说:“你顽皮什么?”小水对他作了个鬼脸儿。

大水一到家,就看见门上吊个红灯笼,两边贴着红对联,院里又是作菜的,又是蒸饽饽的,乱乱腾腾好些人。老爹一把拉住他,笑得没眼儿了,说:“小子,你回来啦!单等着你呢。快到新房里瞧瞧!”就把大水拉到屋里去。

三间窄巴巴的土坯房,西边的一间,原来那些杈把扫帚,犁杖竿子耙,早拿开了,屋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的。炕上铺一条借来的毯子,两条被子整整齐齐的叠在一边,被子上还放一对新枕头。墙上贴着红“囍”字,挂着人家送的美人儿画。炕对面是借来的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桌上放着纸马香锞和一对红蜡。老爹夸着说:“你看!我张罗了这宗,又打点那项,什么都齐备啦。”

大水着急的问:“表哥在哪儿?要结婚,也得和上级说说,办个手续呀!”老爹听了,哈哈哈的大笑,说:“还用你操心!你表哥早给你办妥啦。”正说着,忽然那些叔叔大伯、婶子大娘,都拥进来了;喊着:“新女婿相房啦!新女婿相房啦!”老爹急忙把大水推到炕上站着。两个来帮忙的吹鼓手,就眯哩嘛啦的吹打着进来,在新房里绕了一个圈儿,又吹打着出去了。

一会儿,老爹捧着一叠“好衣裳”,小水拿着新帽和新鞋,笑嘻嘻的过来。老爹说:“大水,快穿上!轿子来了,这就迎亲去呀!”大水一瞧,是黑市布长袍,蓝市布棉裤,扎腿带儿……。大水说:“嘿,穿上这些象个什么呀?我不穿!”老爹哄着他:“好孩子,快穿上试试!”旁人七手八脚的帮忙,硬给大水换上了。大水看着,棉裤子太长,棉袍儿又太短,露出一大节棉裤腿儿。小水又把红顶子瓜壳小帽往他头上一扣,顶在他大脑瓜儿上,戴不下去。老爹快活的说:“好好好!象个新姑爷啦。”大水噘着嘴,把小帽儿一丢,说:“这是耍猴儿呢,我不穿!”说着就解扣子,脱衣裳。老爹急了,抓住他的手说:“你脱,你脱!我好容易东家借,西家凑,弄来这一套;你不穿,你穿什么呀?”大水哭丧着脸说:“我是八路军的干部,穿这个!”旁人都笑着劝他。小水又把那顶小帽壳儿给他扣上了。大水看老爹头上冒着汗,喘着气,累得坐在一边了,也就依顺着把衣服扣上了。可是那把盒子枪,仍旧掖在腰里。旁人笑他:“娶媳妇儿还带个枪?”大水说:“上级说的:枪不离人,人不离枪嘛!”

正热闹呢,黑老蔡来了。一见大水爹,就连说:“恭喜,恭喜!”又看见牛大水,大水伸出两只胳膊说:“表哥你看,他们把我打扮成这个样儿!”可把老蔡笑坏了,说:“这还不好?新女婿嘛!”老爹拉着黑老蔡,笑嘻嘻的说:“什么都妥了,就等你这个伴郎呢。”黑老蔡把老头儿拉在一边,小声说:“舅!我本来准备陪着走一趟的,刚才有个信儿,说西边有可能敌人要出动,我得调些游击队,到西边去警戒,你们办你们的事儿吧。我以后再来看你们。”大水听见了,忙说:“表哥,我去不去?”黑老蔡笑着说:“你就不用去啦,那边有高屯儿呢。你好好儿当你的新姑爷吧!”

高屯儿老娘,白丝丝的小髻儿上插了一朵红花,是请来压轿的,拉着大水说:“咱们快上轿吧。时候不早啦!”大水说:“怎么我还坐轿啊?”老娘好笑说:“你不坐轿,还两条腿跑呀?”黑老蔡还没走,忙说:“我借来了一匹马。你不坐轿,你就骑这匹马吧!完了事儿再捎来。我另外借一辆自行车就行。”街坊李二叔说:“对啦:八路军骑马才好呢!”大家都说:“行喽!”黑老蔡留下马走了。老婆儿扭扭摆摆的,进了彩轿,大水上了马,老爹嘱咐了他几句,两个吹鼓手吹打起来,几个人就往斜柳村去了。

大水骑在马上,一路寻思:“真好笑!昨天还蒙在鼓里呢,今儿就娶媳妇啦!翠花儿,她是怎么个人呢?有小梅那么好吗?唉!已然这么啦,就待着吧!反正我得叫她识字,还得拉她出来工作!”

吹鼓手引着,一顶彩轿,一匹红马,几个迎亲的人儿,沿水淀往北,走大堤。堤边都是柳树,鲜绿的柳条儿轻轻拂着水面。水面上有一条小船儿轻轻荡过去;划船的小伙子在唱《打秋千》:

三月里,

是清明。

桃杏花开罢,

柳条儿又发青。

小蜜蜂儿采花心,

花心儿乱动,

嗯哎哟……

歌声随着小船儿,越去越远……

已经望得见斜柳村了,大水又想:“哈!结婚!结婚是个什么滋味儿呢?”想着想着,不知不觉的笑起来啦。

进了斜柳村,快到十字街口了,忽然听见枪响,迎亲的人都惊慌的站住,就看见老百姓纷纷乱跑。大水在马上,正想问什么事,一眼看见街那头来了许多穿黄军装的鬼子兵。人们大乱。大水拨转马头就跑。

跑到村口,谁知道左边也来了敌人,对他不知叫唤些什么。大水紧踢着马,一面掏枪,一面直往前窜;顶在光脑瓜上的帽壳儿都飞掉了。后面兜屁股枪打来。大水在马上着急的回头打了几枪,敌人爬了一下,就往前追。大水跑上堤,敌人追到堤上,大水早跑远了,一路卷起灰尘;人影儿没在灰尘里了……

这一天,敌人是假装进攻西边,把游击队吸引过去了;市镇上一股敌人,突然插到这边来。在斜柳村烧杀抢掠;看见老百姓办喜事,就找新娘子。有个鬼子小队长,叫饭野的,把翠花儿糟蹋了,接着又是许多鬼子……

半夜,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孩儿,爬到井跟前,抽抽噎噎的哭了一阵,就一头栽下井去。翠花儿……牺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