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跟月亮,

老百姓跟共产党。

——民谚

小梅过了门,当了三天新媳妇,过了三天好日子。第四天,婆婆“要活”了,照老规矩,小梅给她做一条棉裤。婆婆把棉裤翻过来,掉过去,看了又看,就挑开眼了:这儿针脚大啦,那儿絮得不匀啦,呲打了几句。一过了年,小梅走姥姥家回来,就忙活开了。婆婆家人口多,小梅一天要推两回碾子,做两顿饭,还要解苇、碾苇,织一领丈二的席,她可只长着两只手呀!

婆婆家早先原是个富户,在张金龙爷爷手里就败落了,眼下只剩一所破宅院。一家人全靠张金龙在外面讹个钱,诈个财,吃点好的,穿点好的,装装门面。他们可瞧不起“死庄稼人”,欺侮杨小梅。他们吃好的,小梅常挨饿。有一次,公公抽足了大烟,一时高兴,对小梅说:“你碾苇,拿块饽饽吃吧。”小梅刚吃一口,婆婆进来了,发话说:“好媳妇,你长着双管肠子呀?”公公说:“你叫她吃饱了好干活啊。”婆婆撇着嘴儿,不言声。小梅也吃不下了,把饽饽放进篮里就去碾苇。这小媳妇,脑后边挽了个髻儿,穿着宽宽大大的棉袄,一边拉着大石磙,一边掉眼泪。

婆婆还像防贼似的防着小梅,米面全锁在自己的套间里,每顿做饭,都得婆婆亲手舀出来,不许小梅沾手。就连做鞋用的“夹纸”和“铺衬”,也得婆婆拿钥匙开柜取给她。小梅实在受不住窝囊气,跟她男人又说不来个话。那男人脾气大多了,老是拧眉毛,瞪眼睛。小梅在他面前,什么话也不想说,连嘴都快要生锈啦。她想找娘诉诉苦,可是回娘家,路很远。小梅只好等机会,来到姐姐家哭一顿,躲一躲。大水听到小梅这样受苦,心里很难过。可是小梅已经成了人家的人,他又有什么办法呀!

敌人在头年腊月来进攻过一次,咱们新编的队伍开到滏河边,打了三天三夜,把敌人打退了。这年春天,敌人第二次来,兵力可大多啦,有一千多人,尽是牲口拉的大炮,还有飞机掩护。这边的队伍只有三百多人,在河边整整坚持了一天,就被敌人攻过来,占了县城。咱们的队伍就在农村,配合地方党,继续组织群众,发展武装。

县上的宣传队常到申家庄来,还有“女红军”,也穿着蓝制服,打着旗子,在街上喊口号,刷标语,登台演讲。小梅有时候来姐姐家,也跟着去开会,看着那些“女红军”又会说,又会写,还不受压迫,小梅真眼热。再看牛大水,大水头上包着白手巾,身上穿着对襟的蓝褂儿,腰里缠着子弹袋,肩上背着一支大枪,也兴头头地在街上走来走去。连牛小水也参加了儿童救国会,天天上操,唱歌,很热闹。可是小梅在姐姐家住不上三天,婆婆就要打发人来找,好说歹说,怎么着也得把她叫回去。

秋天,农会成立了。黑老蔡调在工作团,管着好几个村。大水在本村农会里也当上了干部。申耀宗在背地说:“嘿!这些家伙,瞎字不识,满脑袋的高粱花子,也能干出个事儿来呀?”减租减息布置到村,他更不满意,尽在暗里使绊儿。后来,农会几百人到县上去告他,他眼看顶不住,才老实了,见了牛大水,反而笑嘻嘻地点头招呼。大水可松了一口气,他爹算一算,这几年光利钱滚去了一百挂零,人家攒着文书呢,今年再还不清,地就丢了。可是减了租,减了息,地保住了,还能有碗饭吃。喜得老爹说:“要不是闹农会,人家今年就要掐咱们的脖子啦。好小子,好好儿干吧。”大水工作更上劲了。

刘双喜看大水很积极,想吸收他加入共产党。有一天后半晌,双喜来找大水说:“你有事不?咱俩去拾点柴禾吧。”大水说:“行,咱们走吧。”就拿上小镰,带上绳子,两个人一块儿出村。

他俩在野地里拾了一些棒子槎、高粱秸,又到一片小苇子地。双喜看看四面没人,就一面割苇子,一面说:“大水,你看咱们打日本将来能打胜不能?”大水说:“能哇。”双喜问:“打日本你害怕不?”大水说:“怕什么!”双喜又问:“大水,你说咱们打日本是什么人领导的?”大水心里想:“这个人真怪!怎么老问我呀?”就冲口说:“还不是黑老蔡啊!”双喜笑起来:“你知道黑老蔡是什么人?”大水愣头愣脑地说:“他不是我表哥吗!”双喜没奈何地想:“唉,这个人,真没办法!”就又问:“那,你表哥是干什么的?”大水想了一下,说:“他……他是共产党吧?”双喜笑着不回答,又问:“你看黑老蔡这人怎么样?”大水马上答道:“那还用说!他真是个好样儿的,我最信服他啦!他怎么说,我就怎么干!”双喜点点头。他们又割了一会儿,就背上柴禾回来了。牛大水回到家里,来回寻思:“双喜找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呀?”心里老是转磨不开。

一天晚上,轮着高屯儿站岗。高屯儿来叫牛大水:“跟我做个伴儿吧。”大水拿个土枪,跟他到了村口。两个趴在秫秸垛里,说了一阵闲话,高屯儿就说:“大水哥,你这个人挺实牢,就是太死巴……有人介绍你参加了没?”大水摸不清是什么事,说:“参加什么呀?”高屯儿着急地说:“你看你又不说!双喜不是跟你谈过了?”大水说:“他没跟我说参加什么呀!”高屯儿急坏了,心里想:“这小子,真他妈的糊涂!他是双喜的‘对象’,人家又不教我跟他说,这可怎么着?”大水忽然想起来,嚷着说:“哦!是不是叫我参加共产党?”高屯儿忙拉他一把,说:“小声点儿!给人听见可坏啦!”

大水小声问:“屯儿,在了党,我还种地不?”高屯儿说:“种哇!庄稼人不种地,吃什么呀?”大水说:“那我也参加吧。你是不是在了党啦?”高屯儿喉咙里挺痒痒,想说是又不敢说是,就含含糊糊地说:“我是……他妈的,咱们找吧!我找着告诉你,你找着告诉我。”大水说:“行,就这么吧。”半夜换岗以后,大水悄悄跟高屯儿说:“你找着门头,可别忘了我!”高屯儿笑着答应,两个人就分手了。

以后,大水老盼着高屯儿那边的信息,高屯儿可老不跟他提这个茬儿。大水又不好问,真把他憋坏啦。他去找双喜,发现双喜、高屯儿和另外两个农民,背地里叽咕什么,像是开会呢,见他来了,就把他支开。大水想:“怎么把我当外人看待呢?……这可是越活越不如人啦!”气得他尽想啼哭。这么着,直憋了半个多月。

有一天晚上,刘双喜带着自卫队到西边去破路,挖道沟。一路上大伙儿起劲地唱:

月儿弯弯挂树梢,

背起铁锨扛起了镐,

出得村去破坏汽车道,

免得那鬼子儿兵

运兵来杀烧!

得儿生,得儿生,

得儿生得生得生……

到了公路上,双喜先派出警戒哨,又给人们分了段,大伙儿散开,就挖起来。小组跟小组竞赛,个人跟个人竞赛。谁挖得多,谁就坐飞机;谁挖得少,谁就当乌龟。人们都紧张地干起来了。

牛大水很卖力气。天已经冷了,他干着干着就把袄儿脱下一扔,光着膀子,拿个镐,一股劲地抡,一个人挖了一丈多,把高屯儿也比下去了。回来的时候,他扛着一根电线杆,电线杆上还套着一盘铁丝。双喜走在他的旁边,也给铁镐、铁锨、铁丝压得弯了腰,两个人落在后面了。

半路上,他俩放下东西,在明光月亮地坐下来歇一歇。双喜擦着汗,滑稽地说:“啊呀,我的乖乖!可把我压出油来了。”大水抽着旱烟管儿,说:“哈,这下可有了柴禾啦。回去把这电线杆子劈了,咱们烧水喝!”双喜说:“大水,你干什么都上劲,你真行啊!”大水丧气地说:“咱不行!咱比人家矬(矮)着一截呢!”双喜听他话里有话,就问他。大水说:“我要不矬一截,怎么就不能在党呢?”双喜笑着问:“你知道共产党是干什么的?”大水说:“那还不知道!共产党是抗日的么。”双喜问:“还干些什么?”大水说:“还领导咱们减租子,叫咱穷哥们也有饭吃。”双喜笑了一笑,说:“对着咧,共产党要叫人人有衣穿,有饭吃,有书念,还要有福享呢。”大水说:“我就是心眼儿里觉着共产党好!”说着把烟管儿递给双喜。双喜一面抽着烟,一面向大水讲解共产党的主张,现在怎么着,以后怎么着,将来怎么着。大水仔细地听,提了许多问题,双喜都一一解答了。大水越听越起劲儿,越听越高兴。

双喜把烟管儿还给大水,又问:“你看咱村谁是共产党?”大水说:“嗨,这可是亲上包亲,不用打听,我看你就是!”双喜笑着不言语。大水拉着他说:“双喜哥,你们别这么憋我啦。星星跟着月亮走,我就跟着你们学,你们怎么着,我也怎么着。反正我知道你们尽干的好事儿!”双喜就安慰他:“大水,你别着急!共产党最稀罕咱们这样的工人农民。我们已经开过会,决定让你参加了。”大水喜得跳起来:“真是让我参加啦?”双喜说:“你小声些!这事儿可得保守秘密。上不传父母,下不传妻子,谁也不能给知道。”大水连连答应。

大水回到家里,他像得了宝贝似的,尽嘻着嘴笑。他爹问他:“你乐什么呀?”大水笑着说:“不乐什么,就是……心眼儿里挺痛快!”

第二天,双喜叫大水去开小组会,高屯儿他们早等着了。高屯儿拉大水坐在炕上,拍着他说:“这你可成了共产党员啦。”大水快活地指着他说:“嘻,你还叫我给你找呢,你倒装得像呀!”双喜说:“咱们说正经的,大水,你在了党,可得遵守纪律,服从党的决议啊!”大水说:“行喽,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高屯儿说:“他参加我们这里头,准一个心。”旁人都说:“大水可错不了。”双喜说:“大水是不错,就是还有‘农民意识’,可得好好儿克服。”大水不懂什么叫“农民意识”,他问他们,大伙儿就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开了。

散了会,大水回家,听他爹说,杨小梅挨了打,到她姐姐家来了。老爹摇着头,叹气说:“唉,这么好的闺女,落到他们手里,真是老天爷不睁眼!”大水气鼓鼓地说:“人家有钱啊!”兄弟小水说:“哥,咱们去看看她吧,人家对咱们挺好的。”大水说:“我才不去呢,爱怎么就怎么吧!”大水抽了一锅烟,可不知不觉地到他表嫂家去了。

小梅正在帮她姐姐刷锅洗碗呢。灯光里,大水看见小梅的后影儿,可不知道她给打在哪儿了。表嫂对大水说:“我娘真是瞎了眼,把小梅嫁给这么个人家,不是骂,就是打!她婆婆自个儿忘记把洋火藏在哪儿了,小梅做饭,花了几个子儿买了一盒洋火,这就犯在她手里啦,非叫她吃了洋火不行!还拿起擀面杖,兜头盖脸一顿打。你看!”她拉拉小梅,说:“给大哥瞧!”小梅摔开姐姐的手,扭过身去,低下头,抽抽噎噎地哭。表嫂说:“嗨!头上打了个窟窿,直流血,眉骨头上打了老大一个青疙瘩,差点儿把眼睛都打瞎了!”

大水听了,气得喉咙里挤了个疙瘩,愤恨地说:“他妈的,真歹毒啊!”表嫂说:“这还是娶了不到一年的新媳妇呢,往后的日子还能过啊?”小梅拧着脖子说:“反正我不回去了!”表嫂说:“唉!不回去可怎么着?”小梅说:“我当女红军去!”表嫂说:“看这傻闺女!你又不识字,人家要你啊?”大水忙说:“呃呃,不识字的也有呢!”刚说到这儿,表嫂的孩子们嚷着要睡觉,大水就回家了。

想不到第二天,张金龙带着人,把小梅生拉活扯地弄回去了。大水很不放心,不知道小梅回去以后怎样了。他想打听打听,心里又盘算:“叫人家看着,我算是她的什么人呀!”

过了几天,黑老蔡给双喜来信,要调牛大水到县上受训去。大水爹知道了,暗里拉着大水说:“啊呀,这一受训,可准得当兵啦!小子,你不能不去吗?咱们跟你表哥说说,另外派个旁人去不行啊?”大水寻思着说:“当兵倒不准,就怕派到远处去工作。”老爹着急说:“那也就种不成个地啦!”大水瞧他爹年纪大了,兄弟还小,自己又是穷家难舍,热土难离,心眼儿里也很活动。他就去找双喜,想跟双喜说说。

双喜一见他来,就很高兴地说:“大水,这下你可‘得’啦!一受训,你文化也提高了,政治也进步了,你就是个大干部啦,你回来可别瞧不起我这个老粗啊!”说得大水笑了。高屯儿在一边嘟囔说:“怎么叫他去不叫我去呀?”双喜说:“你着什么急!这回他去,下回你去,一个个地来啊。”大水一看人家抢着去,他就不提了,赶忙回家打整行李。

老爹慌了,问大水:“怎么你走啊?”大水笑着说:“不用怕,受训是好事儿,人家想去还去不成呢。我明儿一早就走!”老爹看他打定了主意,待了一阵,也没有阻挡他,倒从破箱子里搜摸了半天,摸出一张票儿来,给他做零花。早上,大水夹着一个铺盖卷儿就走了。

牛大水到了黄花村,找着黑老蔡,刚说了两句话,忽然看见一个小媳妇跑进来,花条袄上滚着土,头发披散着,一看正是杨小梅。杨小梅哭哭啼啼地对黑老蔡说:“姐夫,你救救我吧。他们不让我活啦!”黑老蔡问她是怎么回事。她坐下,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瞧见了牛大水,连忙转过脸去,对着黑老蔡,一时说不出话来。黑老蔡仔细问她,才知道那天张金龙把她弄回家里,说:“好哇,你倒腿长,动不动就找你姐夫告状!”说着扇了她一个耳刮子,倒插上房门,娘儿俩把她关在屋里,丢下一大堆活儿逼她做,一天可只给两个窝窝吃。老婆子还说:“申家庄就没个好人。你再去,打折你的腿!”小梅受不住,趁张金龙这一夜没在家睡,天还不亮,就偷偷戳开门,跳墙逃了出来。

小梅对黑老蔡说:“姐夫,那边我实在待不下去啦。你不常说:打日本不分男女老少吗?我早打定主意,要当个女红军,也去工作。咱不识字、没能耐,哪怕给人家提个水儿,跑个腿儿……干什么也行。反正不待在家里受罪啦!”黑老蔡皱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儿,说:“那么你去受训好不好?”小梅问:“受训是个什么工作呀?”大水忙说:“呃,受训可好哪!又能提高文化,又能……提高政治,就跟进学堂一个样。”小梅说:“行喽!受训就受训吧,反正不回去了!”黑老蔡给写了介绍信,还有几个受训的,一块儿到县上去。小梅的婆婆家,一时找不着她,不知道她到哪儿去了。

县上的训练班在一所大宅院里。大水他们找到负责人,交了信。那负责人叫程平,三十多岁,穿着灰粗布军装,坐在桌子跟前,先把他们的名字登记了,就很和气地问杨小梅:“你为什么来受训啊?”小梅红着脸儿,答不上来,半天才说:“就是为了受训么!”程平给她解释以后,小梅才明白了,笑着说:“那……受训就是为了……为的是不在家待着,好出来工作!”程平笑了一笑,在纸上记了几个字。又问牛大水:“你为什么来受训呢?”牛大水恭恭敬敬地鞠了一个躬,高声地回答:“坚决打日本!”程平回了个礼,笑着问:“要是叫你带一班人,领头打,你敢不敢?”大水冲口说:“敢!”程平点了点头,又去问别人了。

大水隔着玻璃窗,往外一瞧,见院里男男女女好些人,心里想:“可热闹啦!”程平和他们谈完话,勉励了几句,就把他们编了班。生活上妇女单有一个女生大队,学习可是男女在一块儿的。大水和小梅刚好编在一个学习小组里。编好班,临出来的时候,大水忽然想起,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转着身子,着急地说:“哎!哎!我这个关系交给谁呀?”程平忙指给他:“找陈大姐!”大水看见里边桌子旁坐着个女同志,在笑着对他招手咧。大水走过去,那陈大姐低低对他说:“你别嚷嚷!这儿还有‘群众’呢。”大水交了党的关系,才放心地走出来。

大水和小梅乍一入了训练班,都很不习惯。白天上课,晚上开讨论会,起床,睡觉,上操,唱歌……干什么都吹哨子,觉得昏头晕脑的,紧得厉害。吃起饭来,二三百口子,分成摊儿,小米饭,萝卜汤。大家吃得挺快,小梅赶不上,把嘴唇都烫出泡来了。晚上睡觉,男同志全在屋里睡地铺,垫的草,枕的砖。女同志优待点,屋里还有炕。房子很大,炕又是凉炕,天气很冷啦,小梅没带被子,跟一个叫田英的女同志伙着盖,半夜里冻得她腿肚子转筋,尽啼哭,心里有些后悔:“还不抵不来呢!”常想回姐姐家去。

田英是个中学生,又是个党员,年纪也比她大,常半夜里起来给她转腿肚子,还劝她别回去。有时候把她当小妹妹似的哄着,买烧饼给她吃,说:“你吃一个,我吃一个,好好儿学习,别想家啦。”小梅也觉得,回婆婆家吧,受不了那个罪;住在姐姐家吧,也还是逃不出张金龙的手。既然出来了,一到训练班,把头发也剪了,当时下了那么大的决心,可总得争口气呀。咬咬牙也就过下来了。

大水夜里着了凉,也闹肚子,可是他最发憷的还是学习。这训练班,各阶层的人都有,程度不齐,服装也各色各样。大伙儿坐在院子里,一面晒着太阳,一面听课。大水包着头巾,穿着破棉袄,还束着个褡包,插着个小烟袋儿,坐在前面,抬着头,眼巴巴地听课呢。可是,什么“目前形势”呀,“统一战线”呀,“游击战术”呀……他都听不懂。有个教员是长征老干部,湖南人,还问他:“你听等听不等?”大水瞪着两个眼儿。旁人笑着说:“问你听懂听不懂?”可闹了笑话啦。大水看着有些人哗哗哗地记笔记,心里想:“多会儿熬磨到能记个录,可就好了!”

开起讨论会来,这个小组里,就是大水和小梅不言声。别人问:“你们怎么不发言呀?”大水说:“咱们一个庄稼脑袋,叫我说个庄稼话行喽,叫我发言,我知道怎么发呀?”小梅给人催急了,臊得她差点哭出来。大伙儿劝他们:“记得几句说几句,慢慢儿就学会啦!”大水好几夜翻过来,掉过去,睡不着觉,愁了个半病子。他对小梅说:“咱俩可是高粱地里耩耠子(耠子是高粱的一种),一道苗儿。两个傻蛋,往后受罢训回去,百吗也不懂,可怎么着?”小梅也愁蹙蹙地说:“谁说不是呀!咱们两个笨鸭子上不了架,受了一回子训,就装了一肚子小米饭,回去怎么见人哪?”大水说:“咱不信!人家是人,咱也是个人,咱就学不会?”

每天,在休息的时间,程平教他们识字。大水晚上躺下,还在肚皮上画字呢。上课的时候,他硬着头皮听,慢慢地也就听出个意思来了。小组会上,大水下决心发言,憋出一身汗,前言不搭后语,结结巴巴地说了一泼滩。小梅红着脸儿,也跟着学了几句。大伙儿都说:“好了好了,这两个可有了门儿啦!”

大水可比谁都勤谨。每天,他起得最早,扫了院子扫屋子,把同志们的洗脸水漱口水都打好,等大家起了床,又把一个个铺盖卷儿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在生活检讨会上,他闹了个模范,许多人都夸他。大水很不好意思,说:“咱们庄稼人,没什么旁的本事,就是会卖点力气。”后来程平同志在全体大会上,还提出牛大水的名字,表扬了一下,大水心里可乐啦。

大水觉得自己有了进步,生怕小梅落了后,有一次学罢歌子,人散了,他问小梅:“你怎么着?生活过得惯?”小梅剪过的头发齐脖子,晒得黑红的脸儿,一笑就是两个酒窝儿。她可松快多了,活泼多了,两只大眼睛挺精神地瞧着大水,说:“怎么过不惯呀?”她把陈大姐跟她们说的话,照样儿搬了过来,说:“就得吃苦呢。咱们这是‘锻炼’!往后打日本,什么苦都要受得了呢!”大水听了,吃惊地想:“嘿呀,小梅可进步多多啦!”小梅一跳一跳地走去,头发在风里飘,还唱《新中华进行曲》呢:

我中华英勇的青年

快快起来,

起来!

一齐上前线……

这天,正上课呢,大水烟荷包里没烟了。熬了半天,怪难受,就偷偷溜出来,在门口糖摊上,买了两根烟卷儿。训练班的纪律很严,不许买烟卷儿抽。他不敢给人知道,就躲在茅厕里,假装大便,吸着烟卷儿过瘾。刚好有个同班的来解手,大水赶忙把烟卷儿戳灭,另一支也丢在脚底下踩碎了。那同学可斜着眼睛看了个准。

晚上,开了个小组会,那位同学一提出来,大伙儿可把大水批评得真够瞧。这个说:“你为什么不好好听课?”那个说:“你还有没有个纪律呀?”说得大水成了个大红脸,结结巴巴地说:“我……我这是第一回呀!口袋里可一点儿烟也没有了。你们大家抬抬手,原个谅吧。”话还没有说完,人们就乱嚷开了。这儿也是:“报告主席,我对他有个意见!”那儿也是:“报告主席,我也有个意见……”真是按倒葫芦瓢又起来了,都说牛大水不接受批评,不诚恳。连小梅也跟着嚷嚷:“我也报告主席……”

大水恼了,心里想:“抽个烟儿,犯了什么罪呀?”一赌气,掏出他的小烟袋说:“妈的,为了这么个事,以后一辈子也不抽这个倒霉烟了!”说着,把那烟袋在膝盖儿上喀嚓一下就撅折了,嘴里还气愤不平地说:“看我改了改不了!一个中国人还没有这一点志气!”说完把两截子烟袋扔在地上就走了。

大水气得半夜没睡着,差点儿啼哭。第二天起来,他还憋着这口气,谁也不理,连小梅跟他说话,他也不答腔。下午,程平把他叫去了。程平让他先说,大水气呼呼地诉说了一顿。程平笑了笑,很耐心地教育他,说:“大伙儿批评你,说轻说重都是为了你好,不能接受批评,就不能进步。你是个共产党员,更得守纪律,起模范啊。”还说了两个守纪律的故事给他听。大水听了以后,气也平了,心也服了,说:“哈!你这是拿钥匙,把我的心开了窍儿啦。”

晚上,开了党的会,又开小组会。大水承认了不是,笑呵呵地说:“我是个实葫芦儿,这会儿才豁亮了。往后我有什么缺点儿,你们只管指出来。我牛大水可再不发我的牛脾气啦。”大伙儿都笑开了,说:“有错改错,也就没错了,你可大大地进步啦。”

大水进步,小梅也很有进步。田英想介绍小梅入党,就问她:“你看国民党好还是共产党好?”小梅说:“当然共产党好么!”田英说:“你愿意在哪个党?”小梅可说:“哪个党我也不在,我就知道抗日,反正我要当女红军!”以前小梅知道她姐夫黑老蔡是个共产党,给剿得东奔西跑,小梅很害怕。她看那些女红军,倒是很自在,所以决心要当女红军。田英拉着她说:“你真傻!没有共产党,哪里来的红军呀?现在红军的名儿也已经取消了。在了党,常开会,知道的事儿多,进步就快啦。你好好儿寻思寻思吧!”

小梅想来想去,拿不定主意,就找牛大水商量。大水着急地说:“嗨,你这个人真糊涂!这是个最秘密的事儿么,你怎么告诉我呢?”他可不知不觉地暴露自己说:“幸亏我在了党,要不,你就‘暴露’给人家啦!”小梅害怕地说:“那怎么办呢?已经给你知道啦!”大水很秘密地说:“你就参加吧。在了党,可就有了主心骨啦。”

小梅见到田英,就同意参加了。陈大姐和小梅谈了三次话,让她填了表。和小梅一块儿入党的有十几个人,举行了入党仪式,大家对党旗、对毛主席的像宣了誓。以后,就常跟大水他们一块儿上党课。

一天下午,训练班来了一个人,中等个子,二十七八,穿了一身军装,镶着一颗金牙,夹个包袱,来找负责同志。程平接见以后,他很客气地问:“贵校学员里,有个妇女叫杨小梅的吧?”程平说有。那人介绍自己,说是在何庄抗日自卫团服务,又说:“我们这个团是吕司令领导的。杨小梅同志是我内人,她在这儿受训我是很赞成的。今天我特意来看看她,给她捎点儿东西。”程平说:“可以,你等一等。”就走出去了。

张金龙一连吸了三支烟,程平才来了,打量着他说:“杨小梅不愿意见你,她说你尽打她。”张金龙笑着说:“两口子吵嘴打架,也是常有的事。我又不是她的仇人,她能一辈子不见我吗?程主任,我也是个抗日军人,你说吧,她这样做合理不合理?”程平说:“我们是主张夫妻和睦的,你要想见她也可以,你可得保证不打她!”张金龙满口答应。程平就去说服了杨小梅,小梅来了。

张金龙一见小梅,就嘻着个嘴,问长问短,很是亲热。又打开包袱,拿出一件大袄说:“快穿上吧。天这么冷,别冻着了!”小梅从来没见他这么好过呀,心就软了。张金龙说:“缺什么你就说。穿了大袄,咱们到馆子里吃饭去。”小梅穿好大袄,和程平说了一声,就跟他去了。

天,阴沉沉的。没有风,可是很冷。他俩到了一家饭馆。李六子、小小子先占了一间暖呼呼的房,在等他们呢。张金龙叫了好酒好菜,请小梅。吃饭中间,张金龙说:“小梅,你这回出来,跟家里没有商量。你一跑,亲戚朋友,街坊邻居,谁不笑话咱!你看我这个脸往哪儿搁呀?”小梅说:“我这是正二八摆的受训,将来出去做抗日工作,有什么丢人的?”张金龙说:“嗨!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一个妇道人家能做什么工作呀,还不是白受罪!我看你不抵跟我回去,家里有你一碗饭吃!”小梅明白了他的心意,沉下脸儿说:“我不回去!我回去挨打呀?”张金龙说:“我娘打你,我已经说过她了,就是我,也是一时脾气不好……你还能老不回去吗!”

小梅早就吃不下去了,站起身说:“要回去,也得等我受罢训!这会儿,我出来的工夫大了,我得忙回去。”张金龙一把拉她坐下说:“忙什么!”小梅着急地看他们吃完饭,李六子和小小子走出去了。张金龙付了账,对小梅说:“你今天就跟我回家!咱们走吧!”小梅急得眼泪汪汪地说:“就是走,我也得跟班上说一声啊。”张金龙说:“那边我负责,你不用管!”说着,拉住小梅的胳膊就往外走。

走到饭馆门口,小梅看见李六子、小小子早拉着一匹马,在等着了。小梅流下了眼泪,两只脚蹬着门坎儿,一只胳膊撑着门框,死赖着不走。张金龙拉着她说:“你走不走?你不走,我驮也把你驮回去,抬也把你抬回去!”饭馆的伙计和街上的闲人都来看。张金龙掏出枪来,喝着说:“你们看什么!这是我的媳妇,我接她回家去,有什么好看的?走走走!”人们一闪开,李六子和小小子把小梅架上马,拉着就走。张金龙提着枪,跟在后面。

天更阴了,絮絮地飘着雪花。小梅骑在马上,可急得没法了呀!到了村口,她一骨碌从马上滚下来,跌在地上,嚎开了。张金龙用枪头戳着她,凶狠狠地说:“你走不走?不走我打死你!”小梅嚎着说:“你打死我,我也不走了!”张金龙解下皮带,正要打她,忽然看见那边好些人呼呼呼地跑过来,头前是个牛大水,分明都是训练班的人。一看势头不对,张金龙咬着牙,指着杨小梅说:“好!你厉害!咱们以后瞧吧!”说完,跳上马,带着李六子、小小子,一溜烟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