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卡子前的草地上。
司马宜·阿不都力密提气喘吁吁地跑着,每跑二三十步便不得不停下来,仰面朝天地在草地上躺着。
沙比尔·乌受拎着一双湿漉漉的胶鞋,从河岸上往回走,看见司马宜躺在地上,便在他身边停住。
沙比尔:“锻炼不在一时,我说不让你硬跑嘛!”
司马宜忽地立起:“没问题!”他摔掉上衣,又向前跑去。
沙比尔·乌受自以为是地摇摇头,自言自语地走了:“装腔作势,小毛孩子,我一眼就看透你……”
司马宜·阿不都力密提一鼓劲绕了个大圈,只觉着天灵盖“砰砰”直跳,心脏忽忽悠悠地像是要脱口出来,两腿一软,便身不由己地摔倒了。
他闭目阖眼不知躺了多久,忽然听到耳边有人亲昵地唤着他。他慢慢睁开眼睛,眼前有一个女人的模糊的影子,蹲在他的身边……
司马宜:“谁?”
傻姑娘:“我。”
司马宜:“哦!”
傻姑娘妩媚地一笑:“起来,帮我拦拦羊子!”
司马宜挣扎着站起来,依然是头昏目眩、恍恍惚惚的,脚底下没根……傻姑娘用膀子架住他,哧哧地笑着:“你看你,怎么搞的?”
杨光海和沙比尔·乌受正站在卡子门前谈话,沙比尔·乌受乜斜着眼睛向草滩上望着。
沙比尔:“排长,你看,怎么样?我没说错吧?公开这么拉拉扯扯的,这影响有多坏!”
杨光海一笑:“我看问题不大,走吧,进院子去,别影响人家!”
沙比尔愤懑地:“排长!”
傻姑娘搀着司马宜·阿不都力密提赶着羊群走向河岸去。
傻姑娘:“仔细端详,还能看出点你小时候的模样,我呢?女大十八变,越长越丑了……”
司马宜:“不知道这些年你是怎么过的?你受了些什么折磨?”
傻姑娘:“先不谈这个,让人心里难过……我爹说让你跟卡子上提提,让咱们快一点办喜事呢!”
司马宜:“办喜事?”
傻姑娘眉开眼笑地:“啊!”
司马宜:“别!”
傻姑娘:“你不愿意?”
司马宜:“不是。”
傻姑娘:“那还等什么?”
司马宜:“我们还年轻,忙什么?”
傻姑娘扳住战士的脖子,照腮帮子上狠狠地亲了一口:“傻瓜!”
司马宜·阿不都力密提面红耳赤地躲开去:“别这样,让同志们看见,多不好意思!”
傻姑娘:“怕啥,哪个当兵的下晚睡觉不想搂个小媳妇!”
司马宜:“朵丝侬莎阿汗,这叫什么话!”
傻姑娘:“别跟我装相,边防军见了女人都会‘妈搭’着眼皮儿,可心眼里比谁都痒痒!”
司马宜·阿不都力密提气愤地站住,睁大一对锋利的眼睛望着她:“住口,这是污蔑!”
傻姑娘:“傻小子,就你好!我说的都是实话,你们那个大个子班长,对我早没安好心……”
司马宜烦躁地:“朵丝侬莎阿汗,要不是我了解你……”
司马宜·阿不都力密提压抑着把话咽回去,沉默地望着她。他百感交集,目光里有痛苦,有怀疑,有失望,也有惋惜……
傻姑娘:“长得像没毛的骆驼似的,我黑眼白眼看不上他,你可别往心里去!”
他感到他们之间似乎是隔着一座冰山,或者说有一段无法缩短的距离,他什么也不想再说了,便毅然转身向回走……
傻姑娘急忙追上他:“那我们的事你倒提不提呀?”
没有回应,他拾起他的上衣,用力地抖了几下,爬上了斜坡,向卡子走去。
傻姑娘望着走去的司马宜,娇嗔地唾了一口:“呸!死骷髅,尽是这样的!”
司马宜走进卡子。
沙比尔·乌受迎着他,劈头盖脑地喊了一声:“司马宜·阿不都力密提!”
司马宜:“有!”
沙比尔:“你立正!”
司马宜:“是!”
沙比尔:“你得在班务会上作深刻的检讨,检讨!”
司马宜:“我检讨什么?”
沙比尔:“你明白!”
司马宜:“我不明白。”
排长笑着走过来:“沙比尔·乌受,你不了解情况!”
沙比尔:“我堵住两回了,还不了解?排长,你对战士不能无原则地偏爱!”
杨光海:“这几天,我考虑着一个问题,所以没有把司马宜·阿不都力密提的情况及时告诉你……”
司马宜:“排长,我想和你谈谈……”
杨光海:“就在这儿一块说吧。”
司马宜:“我很苦恼……”
沙比尔:“我看你就是得苦恼!”
杨光海:“为什么呢?”
司马宜:“心里别扭,她……不对头!”
杨光海:“她是死里逃生的人,精神上受了很多折磨。再说姑娘大了,也有爱情上的苦闷。恐怕是在作风上你不大习惯吧?”
司马宜:“报告排长,我永远习惯不了……”
杨光海:“要多了解她,也更多地帮助她……”
新娘子抱着奶桶怯生生地从门外走进来,排长看见她,便收住话,热情地招呼着她走进屋子。
沙比尔·乌受困惑地望着司马宜:“你和朵丝侬莎阿汗……”
司马宜:“从小订的!”
沙比尔·乌受伸出两只大手拍着战士的膀子说:“糟糕!我这脑袋又发热了……”
办公室里。
因为新娘子是初次来卡子上做客,所以部队按照塔吉克的习惯,在新娘面前摆着瓜干、杏仁、糖果和茶水……
阿依仙木:“那么我就先向支部汇报一下我的思想情况……”
杨光海:“谈吧!”
阿依仙木:“我很苦恼……”
杨光海:“怎么,你也苦恼?”
阿依仙木:“嗯,我发现朵丝侬莎阿汗对阿不力孜很有感情,我一来,闹得家庭不和……因此,我很苦恼……”
杨光海:“你对阿不力孜的看法呢?”
阿依仙木:“很难说……”
杨光海:“他对你呢?”
阿依仙木:“好!”
杨光海:“他对朵丝侬莎阿汗呢?”
阿依仙木:“现在很淡薄,谁晓得以前……”
杨光海:“据我了解,朵丝侬莎阿汗以前对阿不力孜倒是抱很大希望,可你的爱人从来没同意过,就是你母亲也反对。不过你爹疼姑娘,说是疼莫如说可怜她,倒是想成全她。可你爹做不了你妈的主,儿子又不干,也就作罢了。再说人家一小的对象又遇上了,我看你倒不必自找苦吃了!”
阿依仙木:“可是朵丝侬莎阿汗总是风言风语的……”
杨光海:“她有精神病嘛,又何必跟她计较!她闹,你也闹……”
阿依仙木低头笑了:“我没闹!”
杨光海:“你是个青年团员,住在国境线上,应该和武装的战士一样,承担起光荣地保卫祖国的任务,不要让家庭问题把你的脑子搅糊涂了!”
阿依仙木:“那我太高兴了,我可以骑马跟你们一块去巡逻!”
杨光海:“不,那不是你的任务!”
阿依仙木:“请组织上分配吧,我干什么都行!”
杨光海:“记住,白天你要监视无名沟,任何人不许进去!”
阿依仙木:“我爹呢?”
杨光海:“不行!”
阿依仙木:“阿不力孜呢?”
杨光海:“不行!”
阿依仙木:“我呢?”
杨光海:“也不行!”
阿依仙木:“为甚么呢?”
杨光海:“上级的决定,无条件执行!夜里要提高警惕,无论听见什么,看见什么,第二天要及时汇报!”
阿依仙木:“好吧!”
杨光海:“昨夜你听见什么声音了吗?”
阿依仙木:“没有……”
杨光海:“不是河谷里有块石头滚落了吗?”
阿依仙木:“对,这我听见了。”
杨光海:“好了,就连这么个声音也不能错过!懂了吗?”
阿依仙木:“懂了!”她围上头巾,站起来准备走了。
杨光海:“等等,尤其是下午四点钟,不许任何人向东南方向放羊!”
阿依仙木:“为什么下午四点钟不行?”
杨光海看看表已经三点一刻了:“回去吧,在路上你会明白的!”
阿依仙木在马上抱着奶桶,顺着草滩往回走,她自言自语地叨念着:“下午四点钟……在路上会明白的……这个排长,还喜欢让人猜谜……”
瓦蓝的天空浮起一块乌云。顿时布满天空,雪山上卷起一撮撮的白毛。山岩是自然的口哨,“嘶嘶”地尖叫着,于是,狂风像千万匹奔腾的劣马,披散着鬣毛,呼号,暴跳,迎面袭来(下午四点是帕米尔的定时风暴)。碎石、沙粒,扑打得新娘睁不开眼睛,她抱着奶桶从马上滑下来,伏在草地上:“哦,这大概就是四点钟啦……”
风暴中,冰山在坍塌、爆裂,霹雳轰鸣,群山响应。
阿不力孜伏驰在马背上,在风沙里呼唤着新娘子……
卡子的办公室里。
在干部会上,沙比尔·乌受与阿都拉争得面红耳赤。
沙比尔:“没有必要再草木皆兵、疑神疑鬼的!消灭了熊,问题就已经结束了!”
阿都拉:“问题并没结束,我们不应该把尼牙孜家的事件,简单地归结到动物身上去……”
沙比尔:“不是我把问题简单化,而是你硬要把简单的问题搞得复杂!不要忘记,这一切是傻姑娘亲眼见的!”
阿都拉:“在夜里,她去拦羊回来,跟她母亲还有一段距离,她怎么可能看清更远的地方是什么拖走了羊子呢?再说在惊慌失措当中,我们又怎能相信一个精神病患者?”
沙比尔:“那只好由你怀疑吧,你认为是人,可就是没有一点根据!”
阿都拉:“根据有,当然有!”
沙比尔:“拿出来看看。”
阿都拉:“夜里我听见有人在尼牙孜家前面的河谷里蹬翻了石头!”
沙比尔:“你看见了吗?”
阿都拉:“不必看见。”
沙比尔:“那是野兽!”
阿都拉:“尼牙孜家门前笼着火,野兽是不敢靠近火光的!”
杜大兴:“那么说真有敌人越过了天险?”
沙比尔:“黑熏沟我们二班已经搜索过了!”
杜大兴:“那还有无名沟呢?”
沙比尔:“无名沟?不可能!”
杨光海:“可能!同志,作为一个边防军人,不仅需要勇敢,也需要机智。沙比尔·乌受,公开的敌人是畏惧你的马枪战刀的!可隐蔽的敌人却希望他们的对手当中多有几个像你这样的战士,因为你的放松警惕,客观上就等于暗中帮助了他们,可对人民来说,这就是犯罪了!”
沙比尔:“排长,这种批评是不能让人心服的……假设就算是敌人偷越了天险,可他们插翅也飞不过我们的卡子。那他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
杨光海:“对,我们就是要研究研究敌人的目的!”说着“刷”地拉开地图的帷幕。
部队自制的草图上,标志着国境、河流、冰山、无名沟、黑熏沟、独立家屋、乌金沟……
排长的手指着无名沟:“这是哪里?”
沙比尔:“无名沟。”
指着乌金沟:“这里呢?”
沙比尔:“乌金沟。”
杨光海:“它通哪里?”
沙比尔一惊:“这……”
杨光海:“敌人要是进了这条沟,就可以躲过卡子,绕到我们的背后!”
沙比尔:“可那是一条无人知道的秘径!”
杨光海:“敌人是个老帕米尔,没有一块沟沟洼洼他不熟悉!”
沙比尔:“那他们怎么敢害死尼牙孜的老伴,来惊动我们?”
排长的手在无名沟到独立家屋与乌金沟之间画了一条直线,然后返回来又在独立家屋上停住……
杨光海:“尼牙孜的独立家屋是通向乌金沟的必经之路,敌人也知道那是我们的耳目……”
沙比尔:“敌人不会那么糊涂,竟敢拔去我们的耳目……”
杨光海:“如果他们企图收买呢?把我们的耳目变成他们的据点,既掌握住我们的巡逻规律,又了解我们有无埋伏,以后在这条路上不就可以畅行无阻了吗?”
沙比尔:“买通我们的耳目?做梦,那根本不可能!”
杨光海:“对呀,敌人在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国老妇人面前碰了钉子之后,他们还能留下尼牙孜大婶向我们报告吗?”
沙比尔若有所悟:“哦……”
杨光海:“敌人认为非常巧妙的,是用人熊联系上黑熏沟,掩盖住他们的蛛丝马迹……他们仍在无名沟里观察我们的动静,测验我们的心理。敌人希望我们像山羊一样无智,钻进他们的套子。缓一步棋,再重新布局。总卡指示我们捕熊,又不许进无名沟,并且要求我们暗中保护尼牙孜,这就是肯定了敌人的存在。这是将计就计,稳住敌人,让他们钻进我们的套子!二班长捕熊是有功的,但是捕杀棕熊之后就认为天下太平无事,这是可怕的!”
沙比尔·乌受狠狠地搔着头皮,沉吟不语。
杨光海:“刚才总卡来了一份重要指示:一、要求我们继续掩护尼牙孜,观察敌人的动静,这个任务由一班长继续执行!”
阿都拉:“是!”
杨光海:“二、一旦活捉住人熊这个活口,要迅雷不及掩耳地立即搜索无名沟!三、要在乌金沟里布上一道拦江网,长期隐蔽埋伏,埋伏的人要强渡雪水,人不知鬼不觉地进入阵地。长期隐蔽在冰山雪海里,是非常艰苦的任务,那就要求我们边防军人发挥高度的爱国主义精神去战胜困难!”
沙比尔:“报告排长,把最艰巨的任务给我们二班!”
杜大兴:“报告排长,隐蔽埋伏,我们三班的经验丰富,这个任务应该三班去执行!”
沙比尔:“排长!”
杨光海:“决定了,就由三班去!二班分成三个小组反复巡逻!”
杜大兴:“是!”
沙比尔:“是!”
排长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照片:“大家先认识认识,这就是我们狡猾的对手,高原上的狐狸!他披上了一件宗教的外衣,像黄老鼠推冰山一样,梦想颠覆我们的祖国!”
照片:赛密尔狡猾地微笑着。
夜。
司马宜·阿不都力密提顺利地从冰山上滑下。他回头望望陡峭的冰山,随手拍拍大衣上的雪粒,便打着轻快的口哨向卡子上走去。
卡子前笼起一堆大火,战士们影影绰绰地围着火光跳舞。
草地上飘着东不拉、手鼓声和它什迈提的歌声……
歌声顺风飘进尼牙孜的院子。
傻姑娘站在黑暗里望着远远的篝火。
阿依仙木立在门旁望着她。
阿依仙木:“朵丝侬莎阿汗,你听,人家这嗓门有多响亮,能听出几十里地去……”
傻姑娘:“嗯……”
司马宜·阿不都力密提走进歌舞的人群里,它什迈提挤了挤眼,把东不拉递给他,走进了院子……
司马宜·阿不都力密提愉快地弹着。
营房后门。
杜大兴带着三班悄悄地出去。
阿都拉带着一班悄悄地出去。
歌声在夜空里飘荡……
雪水夹着巨石,发出巨大的轰鸣,自冰山上流下。
在冰河岸上。
杜大兴在身上绑条绳子,挺身跃进激流。
战士们在黑暗中紧紧地握着绳子,焦虑地等待着……
绳子绷直了。战士们狂喜地互相示意,一个个扯住绳子跳下水去。
浪头,咆哮着,漫过战士的头顶。
战士们水淋淋地爬上了对岸,在黑暗的山谷里隐没……
卡子门前依然烧着熊熊的篝火。
无名沟的山谷上,有一个高大的黑影站立起来。它,眺望着那隐约的火光……
傻姑娘望着火花,歪着身子出神地想着什么……
新娘悄悄地走到她背后,轻轻地拍拍傻姑娘的肩膀,把傻姑娘吓得一抖。
阿依仙木:“睡吧。”
傻姑娘没吭气,瞪了新娘一眼,走了。她走到尼牙孜面前停下来,尼牙孜正靠着墙根,抱着枪杆子打瞌睡。
傻姑娘:“爹,你累了,回去睡,让我看牲口!”
尼牙孜没加可否,新娘抢先一步把枪抢在手里。
阿依仙木:“爹,你休息,我跟朵丝侬莎阿汗两个看牲口!”
傻姑娘眨眨眼睛,嘻嘻地笑。
傻姑娘:“刚过门的新媳妇还不睡觉!”
雪水流过了。
群山入睡,一切都显得那么寂静。
新娘和傻姑娘坐在屋顶上。
傻姑娘又尖声拉气地喊了一声:“嗬欧……”
阿都拉和它什迈提伏在洼地里望着她们。
河坎下有一个黑影,探出头来望着她们。
傻姑娘:“你睡去吧,嘻嘻,阿不力孜等你哪!”
阿依仙木:“好,我去睡!”
傻姑娘:“枪给我。”
阿依仙木:“有什么动静你喊我一声就成了,你拿着,别弄走火吓人一跳!”说完走进屋子。
天边爬上一弯冷月。地上的一切景物都显得朦胧恍惚。
傻姑娘哼着小曲燃起一支烟。
新娘睡不着,她披衣起来,伏在窗孔向外瞭望……
朦胧的月色里有一个高大的黑影缓缓地向前移动,在它背后十几步外,还跟着一个瘦长的影子……
阿都拉和它什迈提沉着地盯着他们。
阿依仙木在窗孔内吓得惊慌失措,悄悄地喊着:“阿不力孜!”
傻姑娘急忙火星溅地,擦灭莫合烟,吓得昏厥过去。
两个影子迅速地转身遁去,在河谷里消失了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