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番既去山穴,乃移入路隅老屋中。屋已就圮,唯临途之门尚块然存。扉以白木为之,已黝黑如漆,而为饕风酷日所剥蚀,又现白色,木质腐蚀,棱棱作痕。罘罳屋角,蛛丝四垂。阶下亦遍生青草,以久不经人践踏,故潜滋暗长,年益以茂,户径为封。屋面土阜,背亦荒园,缭垣半废,新泥处处有麋鹿迹。阿番自后而入,经园中,面野有小屋二楹,榱桷朽折,碎瓦满地,阴渗之气袭人。再进为一院落,方不丈许,庭中草莽零落,似经人治。阶砌甃石,亦清翳可坐。庭右偏有编菅炊灰,不知何时存留,经雨如黄土而已。左有庑较完善,未尽圮毁,遂入居之。取败户为榻,颇不忧卑湿,复掇巨石支为足,俨然一床矣。

居处既定,遂益穷搜室中,恐有野兽潜伏,占为巢穴。由庭前进为一堂,再前则为旧阍人居,屋已尽矣。巡行四顾,了无一物,唯堂中蝙蝠败粪,遍于地上。屋本有承尘,而岁久多破,故虫鼠以之为窟。四壁昔以纸糊,已碎裂如带,条条下垂,罩于蛛网垂尘之上,又有暗黑之迹,如血渍者,杂以漏痕,淆乱不可甚辨。阿番思此得无狂人之遗迹,然则是屋不祥,当非虚语。而今既居此,且去此别无他处可容栖止,则亦何能顾念,当听之耳。

日既夕,阿番乃就榻卧。秋风萧萧,虫声四起,辗转不能入寐。即起,出立短垣缺处,眺望夜景,冀消沉闷。忽一举首,则见灯光闪闪,已在前路。继而渐近,势将入此。益大骇,急入伏暗陬,不敢少动。未几,有啸声数四,起于林中,即闻有人逾垣入。履声藉藉,径入院中,就地上坐,窥其影似有数人。时缺月微明,隐约见三人,各出食自啖。少选,一人起,集藳燃之,启裹出一羊胛,就火熏炙。久而已熟,即以小刀分切,复狂咽不止。阿番审非鬼怪,心少宁。私念夜来灯火,其子也耶?顾虽非怪物,究何人耶?

是时,忽有一人出语,其声甚锐,曰,“明日向东村,期以昏,趣大檞之下。”

众哗应曰诺。

其人又曰,“社树,过萤火之林,却行西向。”

众又曰诺。

阿番闻言,不解所谓。方欲再听何语,忽不自持,嗒然仆于地,头触地有声。众惊起,乘炬遍索。即见有二人入廊来,状貌不异常人,而装束诡异,急装缚绔,首裹巨巾,腰际悬一短刃,一手执白木之梃。见阿番即揪以出,至庭中,掷诸地,顾一人曰,“速宰是羊!彼得勿来探隐事者否?”傍一壮夫止之曰,“否,勿尔。吾视此羊,似非恶物,留之当勿为害。彼所欲探者,殆只肥肉,如吾侪耳。”乃指地,示阿番曰,“坐。”又指残羊,曰,“食!乞儿,吾知汝饥且寒,且啖此。吾党非噬人者,汝勿惧。”

阿番初不敢,第迫于饿,亦引啖之。其人大笑,听其声似即前此出语者,年约三十,状甚壮而色苍老,据地而坐。见阿番食既,复语曰,“乞儿,汝胡乐为丐?曷勿食肉糜?天色甚寒,胡以尚无寒衣?人孰勿死,而汝以丐死饥寒,于汝庸有利乎?人生何常,欲自存者,唯以力,以强力,以盗!”言至此,覆述数遍,喃喃不止,已而忽回顾,龋齿强笑曰,“汝亦知苍木之山,有无赖曰狼者乎?孺子,即我是也!”

阿番闻语,为之一惊。其人复曰,“汝勿惊,须知我初亦驯儿,犹汝也。我曾学书,成绩高出侪辈上。顾至为无赖,而今乃为盗然。孺子,无赖,盗,皆我是也。我盗羊乃得肉食,盗帛乃得寒衣,勿如是者,吾且早僵,如邱原之枯骨,亦谁知者。”复以手指侧二人曰,“彼屠人,彼石工也。其初未尝不欲以工易食,以终其生,而今乃流与我侪为伍,人事安可料者。即昔日与我为邻之饼师,今亦流落无复人状。当时吾偶窃攫其饼,即痛詈无已。昨日适市,则见其睥睨炉侧,攫他人之饼矣。怀饼狂走,其状不异昔日之我,是可笑也。嗟夫,孺子!须知世间孰勿为盗行者,生存竞争,天下滔滔者皆是,特彼等其心,而吾侪其迹耳。”是时二人垂首无语,似回忆其当日之景,不胜凄然。唯壮夫尚谈笑自若,以彼历苦难多,殆有以磨炼其心而不易动者。然见孺子之饥寒,而恻然动念,亦不可谓非豪士矣。

未几,二人皆去,独壮夫留与阿番语。至次日,天就暮,挟之倏然入林中去。

自此阿番遂与盗为伍,晨归屋卧,夜则出而盗物。初不知其窃自何氏,亦不详其所得何物,惟知其因是腹始果,衣始完,不复冻饿。而阿番亦自是遂不能归。一日被缚,致之法署,因以得五年之禁锢。

既裁判,即髡钳为徒,而送于市狱之工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