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豇豆者

富家儿某甲,喜食时鲜,重值不吝,日必躬至市场访购。卖菜佣知其然也,群争罗致鲜货,以图其值。渔人有初获鲥鱼者,日已过午,不及入市,持一尾献甲曰:“是未上市之物也。”甲大喜,偿以百金。市人益钦动之。

一日又至市场,见菜佣担上悬豇豆二,长未及尺,盖亦将以饵甲者。甲见问值,曰:“二十金。”曰:“毋太昂乎?”意方踌躇,菜佣曰:“二十金何得谓之昂?吾昨售去一枚,且三十金矣。”甲掉头径去。追问之,曰:“吾之所以不吝值者,求尝人所未尝耳。既有人先尝之,即与平常蔬豆等,非吾所欲过问者矣。”

夫菜佣之作是言也,意将激之,使必出二十金也,而不知适以败事。此应对词令之间,君子所以慎审欤?二十金之不获,其小焉者也。

小儿语

学语小儿,偶发一言,每出人意外,而非常人之可思想而得者,录之亦可发一笑。

某小儿踞矮脚几而戏,偶置糖其上,飞蝇集吮,儿遽啼。问何故?对曰:“许多苍蝇,坐了我的凳子也。”又晨起,儿醒,求人为之穿衣,适无暇,嘱令姑迟迟。儿曰:“我已睡完了也。”乍闻之,均足令人发一大噱。

土中人

鼎湖山,粤中名胜也。全真辈聚众建寺观于山坡,为清修之所。光绪初,某道士于观旁掘井,入地七八尺,忽见一人头,大骇。提之不动。探知其全躯具在,掘而出之,则一古衣冠人也。汲之出穴,衣服随风化去。顾其人心口犹微温,大异之。为剔去耳鼻中泥土,试灌以粥糜,久之居然能咽。越三日,目微启,久之复活。自言为宋时人,本籍洛阳。避金兵之乱,逃至此间。不知何时死去,不知何由复生,更不自知此身之出自土中也。告之,则又不自知何时入土。光绪中叶尚生存。吾友朱培初曾亲见之,谓其状仅如五十许人云。先见其头而后及全躯,则其在土中非坐即立者矣。顾当日何以入土?入土又何以植而不倚?且经数百年不死?此真理之不可解者。谈物理家,其何以辩之?

区新

区新者,粤中之无赖也。性嗜赌,赌负辄行窃,久之随众学为明火行劫。被劫之家,有识其貌者,遂列其名,控于有司。如是者屡,遂得剧盗名。不肖官弁,图获之以邀功也。又从而铺张其气焰,而区新之名乃大著。自是凡官粤中者,莫不以捕获区新为首务,久之且拟抚矣。

候补官某,久未得差,穷极无聊。后钻营得京员函,为之先容,得委购线捕区新,由是官囊骤肥。于室中供一神牌,其文曰“恩公区新长生禄位”。

李文忠督粤日,有请抚区新,予以武职者。文忠哂曰:“是何物事,亦值得一抚耶?此而可抚,则吾平发、平捻时,当抚者正不知几恒河沙数,朝廷亦无如许武职也。”

某党人,亦慕区新名,啖以巨金,使入都刺杀某权奸。区利其金,允之。怀短铳走京师,伺于权奸之门。权奸乘舆出,区探手入怀,将觅短铳,而战栗大作,逡巡遂遁。

贩蜡客

川中某客,贩白蜡数万金,至汉口待价,适屯货多,价大贬。逆旅无聊,俯楼凭眺,见阶下砌遗一文钱,出入诸人,践踏而过,卒无觉者。拾级下,拟捡之,遍觅不得,疑为人拾去矣。登楼上视,钱固俨然在也,暗致疑讶。复下楼觅之,仍不见。再登楼,则见钱如故。疑为目昏,揉睛细察,且隐约辨其文为“乾隆通宝”。益致怪诧,凝视不动,将觇卒有见之者否。俄一荷担者过,俯拾之。客遽呼止之,下楼索视,俨然钱也。窃叹一文钱之福,且不如荷担者,此行母金,将不可问。继念:“汉口之钱,非我所当有,莫若他适。”时市上传言沙市蜡价昂,计不如回走沙市,或可得价。策既定,买舟载蜡,逆流西上。解维甫一日,汉口大火,毁数千家,损失以百万计。镇上所屯蜡,都归熔化,价大起。客复返舟,获利倍蓰。

昔年与武进刘志沂共事,志沂为余言此,且能举客之姓名,盖即志沂友也,惜忘之矣。欧风东渐以来,学者动言破除迷信,鬼神之说,固不必言,即一切言命言数言朕兆者,皆欲痛剿而灭绝之。不知使其身亲此境,又将何如?窃谓造化弄人,事所或有,固不必如愚夫愚妇之处处都疑为有此事,亦不必如高谈新学者之处处都斥为无此事也。即如日食一事,推步家能推而知之,千岁之后,均能预测,固无所谓吉凶朕兆者矣。而古人每谓日食关于国君,尤以元旦遇食为甚,稽之古籍,所在多验。今人每指为偶然。何以光绪二十四年戊戌元旦日食,何以是年适有政变之事?借曰偶然,何以元旦日食,不在前一年后一年?曰地球轨道如此,不能前一年后一年也,则何以政变之事,又不在前一年后一年耶?何以两事恰在此一年之中耶?是诚欲索解人而不可得者,敢以质诸今之君子,惟不得仍以“偶然”二字还我。

潘镜泉

粤中潘镜泉,工谲智,性不羁,时人目为佻,呼之曰“荒唐镜”。道光间,肄业省城西湖书院,构文字祸,官吏捕之急,索于书院,已被逸去。乃使人逻于四门,期在必获。潘遁至某仪仗铺(专备红白器皿,赁作婚丧之用者,犹江浙之贯器店),曰:“若曹必救我,苟不然,捉将官里去,且攀供若曹矣。”铺中执事曰:“救君吾可任之,惟计将安出?”潘曰:“是易易耳。吾坐彩舆中,伪为新妇,若以鼓乐导舆出城,即无事矣。”从之,果脱于难。

狐言

狐之能为仙,能为妖,能为祟,前人笔记每载及之,自来无破其伪者,何也?近日新学家,每以为科学大明,此种邪说,不攻自破矣。顾犹有目睹其奇,言之凿凿者。

甲辰游济南,得识清远刘祖乾,豪侠君子也。为余言,德人未据胶州湾时,奉李文忠札,于青岛筑营垒,盖时朝议以胶州湾为军港也。(胶州湾,海湾名,青岛即湾内之半岛,属即墨县。胶州别为一州,与即墨同隶莱州府,今升直隶州。人每多误胶州、青岛为一地,盖德人据胶州湾时,报纸载其事,每省去“湾”字所致也。)粤人某甲,以铁工佣于旅顺,与人博,大负,逃之烟台,辗转至青岛,投祖乾乞援,遂主祖乾家数日。问所欲,曰:“得归故乡足矣。”祖乾乃资以行李,遣其行。去数日,忽劳山道士某驰函告曰:“公友某甲,已如命留此矣。”

祖乾大诧怪,即日亲赴劳山,访道士问故。道士曰:“彼持公名刺来,言公忙不及作函,嘱吾收为弟子,岂遂忘之?”祖乾急饰曰:“是固有之,吾事冗且愦,遂恍惚耳。今何处矣?”道士曰:“彼嫌此间喧扰,已独往前山矣。”盖劳山有前山、后山之别:后山为众道所居,游人亦众;前山则殿宇倾颓,废置已久者也。祖乾曰:“前山荒僻,彼宁不怯耶?吾当访之。”遂至前山,则甲固俨在也。叩以何事出家,则曰:“人生求富贵不可得,即当深入穷山,匿此面目,复何颜见人哉!今幸得处于此,受公惠多矣。”祖乾曰:“虽然,子何以知吾识此道人,而假我之名以投之也?”笑曰:“吾初投公日,适道士使人赍山果馈公,公且手松子一握啖我,岂遂忘之耶?”相与一笑。

祖乾为留前山数日,无事则散步山门外,或倚石阑眺远,以为乐。阑下为峭壁,俯视樵人,长仅盈尺。二人倚阑闲话,偶以足蹴石,石堕阑外,恰一狐经其前,石几中之。狐窜避,回首仰视,作人言曰:“做甚么?”二人耸然避入。究其能言之理,而终不可得也。

奇女子

粤妇某氏,育一女,貌娇好,喜弄翰墨。妇佣于某巨室,挈其女偕。巨室子瞰女美,啖妇八百金,欲乱之。妇持以商女,女曰:“母得其巨金,即嫁之可也,乱胡为?”妇强之,女无奈,从焉。入侍巨室子,将一月,复遣之出,仍依母而居。自是郁郁,若有所思。

会有梁某者,拟纳妾,妇欲以女嫁之。女不可,曰:“从一而终,女子之道也。且母已得人八百金,是儿已报母矣。而必使儿再适人,非儿志也。”妇曰:“痴儿,是特桑濮之行耳,世乌有窬墙穴隙而为之守节者?”女曰:“儿非窬墙穴隙之流,当日既奉母命,儿即为夫己氏之妇。彼既乱而弃之,是彼之不义耳,儿顾不可以不贞。”妇怒,强迫之,不俟女之首肯,即使媒说合。梁亲来相女,见而大悦。粤俗,凡买妾者,说既定,必使女亲受定金,女有不乐嫁其人者,可却而勿受。至是梁出定金,女含涕受之。

嫁之夕,梁细察其举止,疑非处女,遂别室居之。凡娶妇买妾,皆以不贞为大戒,洞房之夕,审其非处女者,明即逐之,此亦粤俗也。梁故长者,故不为强暴之行,仅处以别室,使他妾侦之确,乃进而谓之曰:“吾将经商他出,汝宜暂归宁,俟吾返,再商所以取汝者。且汝终身事,当自好为之,吾不尔责也。”女闻言大哭曰:“君今之君子也,妾不敢怨君,所苦者妾命耳!君犹记妾受定日耶?泪盈双睫,君未之察也。生命不犹,实逼处此,妾知所感矣!虽然,君既行此大德,复能赐妾以百金否?”梁曰:“是不难,将去可也。”女曰:“毋然,俟妾去后,当使妾母来拜领也。”入室作书,怀之出,叩首别梁曰:“妾行矣,荷君子厚恩,所以衔结者,当期于来世。”遂行返家,见母不作一语,长跪而泣。泣已突出短刃,自刎死。妇大惊,号救不及。搜其身,得遗书曰:

“两负不贞名,所以觍然人世者,期有谅我者耳。今已矣!指点黄泉,或幽居之可托;凄凉碧血,问凭吊以何人?撒手一朝,伤心千古,儿固不敢有所怨也。梁君,君子也,既委曲全儿面目,复慷慨助我金钱。儿死,母当亲赴告,必有所赠,为儿丧葬费。此儿生前乞得之恩,不欲更以不洁之遗骸累母也。

妇得书,持以哭赴于梁。梁大骇,顿足惋惜,厚治其丧,终身引为憾事。

若此女者,得谓之贞耶?曰不贞。得谓之节耶?曰非节。然而烈矣。此常人之论也。吾则谓不然。彼其两负不贞之名,非其罪也,母实为之也。观其始终不怼母一词,惟一死以见志,虽谓之完人可也。若而人者,求之士大夫中,且不可多得,而犹得曰不贞、非节也耶?因谥之曰“奇女子”。

李乙

新会海滘乡(按“滘”字为字典所不载,粤人读若“窖”。洼地积潦处,或水边湾曲处,均曰滘,地名多用之,大抵粤中俗字也),李姓聚族而居。李甲者,夙行敦谨,朴愿自守。族豪某,诬为盗,遂陷于法。

其弟乙忿极,而势力非其敌,无如何。遂尽货其田庐,挟资走肇庆,为小负贩。乡距肇庆二百三十里也。乙日荷担市上,售香烛冥镪之类。而于担中暗置铁焉,复以沙囊裹两胫,均日增其量。如是者五年。委担释囊,则轻如猿猴。而市上之人,亦无不识新会李乙者矣。

乙瞰月晦日,至所识肆,贳香烛等物,故作絮絮谈。谓:“吾侪业此,月惟盼朔望日,烧香者众,可多赚几文钱。至于常日,则无殊坐吃也。”语已,携物去。俟日暮,尽释两胫沙囊,怀利刃返新会,抵其乡,才半夜。急叩族豪之门。阍人启户,识其为乙也,问:“何事?”曰:“余有急难求救于汝主,乞速通报,余不吝酬也。”阍人入告,豪已睡,披衣起,问故。乙曰:“汝识我耶?”曰:“汝乙也,胡不识?”乙曰:“知吾来意耶?”曰:“不知。”曰:“吾为兄复仇来也!”声未绝,遽出利刃刺其心,刃出于背,释手遂行。家人阻之不及,追之亦不及也。乙奔返肇庆,仅黎明。荷担出,俟于邑庙之门。高要令来拈香,乙故犯其卤簿,且口出恶言。令怒,捉之入署,责而释之。乙复负贩如故。

越数日,新会令牒高要索乙。高要令捕乙至,示以牒。乙顿首呼冤曰:“小人以晦日贳华于某肆,以朔日犯卤簿获罪,而彼杀人者以晦夜之半,彼此相距二百余里,小人岂能飞耶?”令审之确,遽释之。

停辛茹苦者五年,卒手刃仇人,而自脱于祸,乙真人杰哉!

炭中怪

趼人氏曰:“科学昌明,社会之福也。顾一二谈新之士,恃其凌烁之气,叫嚣之习,遂欲剿除旧说,务尽人而风从之,似犹非其时也。鬼神之德,圣人称焉;妖异之事,经史载焉。往昔达人,未尝不从而疑之也。使其事非信而有征,岂吾国数千年来,竟无一敏断之人举而破之,而必俟今日欧风东渐,借力于一二谈新之士也。吾所深知者,有一事焉,敢举以质之世之谈新之君子。

香山上栅乡卢氏,巨族也。族有妇某氏,一日忽发狂,自批其颊作男子声,大言曰:“吾处山中甚乐,奈何囚吾于床下?不释我,且取汝命!”家人大惊,搜床下,得炭一篓,无他物焉。盖妇翁为茶商,岁恒游于湘赣之间,彼中薪炭皆贱,故恒购归,一时未及用,遂置妇床下者也。发其篓,中有一炭,白如雪,大如拳,谓是物之为祟矣,以香楮送之于城隍庙。族有某甲者,夙无赖,尝走天津,以博负故,与人争,殴人致毙,逃之烟台;又以斗殴杀人,遁于沪,屡为不法事,警察捕之急,始返其乡。乡人畏之甚于虎也。是日适于庙前席地坐,将以伺人之隙也。骤见人以香楮送白炭至,执问故,具告之,笑曰:“此等物,乃能为祟耶?”以足蹴之,炭破为二。甲骤变色发狂,跳跃逾寻丈,自挝其颊,往来奔走,且走且号,无非自詈而语,语作湘南土音。乡人不解也,相顾错愕而已。

卢君炜昌,上栅人,此其远族之事也。炜昌与余共事,其尊甫自乡间来书,述其事如此。炜昌出书示余,相与寻索其理而不可得。未几,炜昌之兄墨林自乡间来,急叩以甲事。墨林曰:“近狂痫尤甚,且自宫矣,然而不死。”若此者,又何说以辩其为妄也?曰脑筋乱,岂彼妇亦脑筋乱耶?曰偶然,曰偶然者,谈新学家之遁词耳,乌足以服人?余与炜昌冥思屡日,终不敢持无鬼之说也。骨角之属,其炭色白,意者白炭其人骨也。以人骨而至于为炭,则其为冤焉怨焉,均未可知也。冤怨之魂,自附于其骨,冥事不可知,以理论则当然矣。初被杂于篓炭之中,迷惘不自觉其何居,及觉,所以祟妇以求出也。既遇甲,遂凭以为厉。是或甲平日之戾气,与彼冤怨之气相感召也。

说虎

歙客某,以贩笔墨为业。一日经某地,见群丐缚一犬,将屠之,犬呜呜作哭声。客驻足观之,犬举首作乞怜状,遂出数百文,购而释之。犬自是随客,出入必偕,吴越齐鲁,凡客足迹所至,未尝相离也。

越数年,客返里,道经万山丛中,日且暮,彷徨求宿处不得。腥风忽起,一虎自山巅下,且扑且吼,迎面而至。瞬已及前,吼声益厉,直扑其颠,昏然遂倒,魂魄飘荡,不复自辨其为生死矣。久之,隐隐闻人声,觉惊颤略定。张目四顾,则数十人罗列其前,秉火炬、荷弓矢、横戈戟者,盖猎户也。旁置死虎。逡巡起坐,自抚其颅。众呼曰:“客苏矣!”给以水,饮少许,神志微复,举手谢众。众曰:“客携犬自随耶?”客四顾失其犬,曰:“诚然。今安在矣?”众曰:“客来省,此为君物否?”客闻言,支拄而起。众导视死虎,见胯下累然一物,则一犬首,坚噬虎势,犹未释口也。客审视,大哭曰:“是汝也耶?”声未绝,犬口遽释,首坠地。客捧之而号曰:“苦汝矣!今而后,吾之生命,汝所赐也。”

初,虎为猎户所逐,越岭至,遇客欲噬。犬狙伺客侧,俟虎起扑,突前噬其势。虎负痛,舍客狂逃,至前山而倒,故卒为猎户所获也。猎户逐虎,见客死道旁,既获虎,遂复返而救之也。犬仅遗一首者,虎狂奔时,盖已以后爪碎裂其体矣。然而终不释口。善哉!闻客哭而遂释之,岂魂犹有灵耶?

客感其义,盛以木匣,葬于路左,为立碣曰:“义犬之墓”,加封植焉。自是过其地,必以楮镪肉饵哭而祭之,亦不自知其悲从中来也。

光绪丁酉,襄沪报笔政。客挟笔来求售,为余言此事。察其颜色,谈虎有余栗,而谈犬犹有余哀也,惜余忘其姓字矣。

捕蛇者

蛇人之弄蛇也,提于手,盘于首,加于颈,挂于肩,犹弄索也。蛇,毒物也,彼果何术以制之?曰药而已矣。药秘甚,非其徒,无得与知者。

昔闻有蛇人笼蛇求售于西医,医探手入笼取蛇,蛇噬其指伤。蛇人急进药,医却之,自以去毒止痛诸品敷之,经旬不愈,且腐溃不已,痛楚有加。无已,仍求蛇人。蛇人出药糁溃处,立谈之顷,痛楚顿息,经日遂瘥。求其方,千金不传也。

尝谓中国技术,何不精美,特秘之一字,致失其传耳。苟公之于世,相与研究,益从而改良之,其精进宁可限耶!

粤中某蛇人,提笼戴笠,徘徊野外,将以捕蛇也。睹路旁一蛇穴,大喜,蹲而察之。遽伸右手探穴,触蛇舌,大痛骤肿,不一瞬肿及肩;舌强不能言,泪簌簌下;左手亦骤麻木,不能屈伸。默念:“吾殆死矣!”忽一牧童骑牛过其前,见之,审视曰:“捕蛇耶?”微颔之。“中蛇毒耶?”亦微颔之。“药乌在?”则微举左手指其笠。童取笠下,遍察之,则笠檐破处,纸裹在焉。发之,则蜰虫盈裹,死且僵矣。笑曰:“是即药耶?”亦微颔之。“服耶?敷耶?”则微张其口。童撮而喂之且罄,蛇人色渐变,自肩以下肿亦骤消。良久,突起立,提蛇出穴曰:“孽畜几误我!”视之,盈咫之赤练蛇也。

欲秘其方而终不能,蛇人之愚勿论矣。顾蜰虫何以能制蛇毒?终使人不能无疑。

跛解元

顺德梁福草比部九图,为秀才时,以玉堂人物自况。某科秋闱后,意尤自得。揭晓之前一夕,梯贡院墙,瞰填榜故事。填榜自第六名起,至全榜填竟。监临主司退座,更衣少息,然后再出,补填前五名。梁瞰填全榜毕,试官已退座,终不睹己名,意气嗒然;加以跨墙露座,终夜未息,倦极欲盹。忽闻唱名第一名梁九图,喜极,忘此身之在墙巅也,一跃欲起,颓然坠墙外。家人舁之归,一足已跛矣。遂以书画著述终其身。

李侍郎轶事

李若农侍郎文田,出身寒微。幼孤,其太夫人佣于梁福草比部家,为伯乞通政思问乳母。通政既离襁褓,仍留司提挈事。时侍郎随母寄梁氏也。稍长,太夫人即使之就市上卖梨枣觅蝇头。通政束发就傅,比部延何铁桥先生为之师。每授读,侍郎辄于窗外窃听,如是者有日矣。先生奇之,加以考问,辄应对不爽。因言于比部,使为通政伴读,而不责脩脯,于是侍郎始读书。及长,与通政同案入泮,乡试复同年。明岁试礼部,侍郎托疾不赴。送通政行,临别握手语曰:“此行当努力,余所以不赴者,让君先着,即所以报君也。”是岁通政成进士。次一科,侍郎以探花及第。

缪炳泰

江阴缪炳泰先生,乾嘉时人,未悉其号,余惟于图像款中睹其名耳。善勾勒小影。乾隆季叶,南书房翰林某学士,出为江苏学政,使勒一像,神气宛然。任终返京,即以此像悬值庐。一日,纯庙临幸,见之,诧为神似,问何人所作。学士以直对。立命兵部,以八百里排单往取。学士惶恐奏曰:“缪某布衣,恐不堪供奉。”即命赏举人。既至,命恭绘御容。缪跪对天威,良久不下笔。谕曰:“毋乃矜持耶?可毋庸。”顿首奏曰:“臣实短视。”即谕侍臣出眼镜盈盘,令择戴之,一挥遂就。时圣寿高,耳窍毫毛丛出,他日绘御容者,多不敢及此,缪独兼绘之。既进,上揽镜比视,大悦。即日赏郎中,旋补某部缺。嘉庆初,放山西某道,未及赴任卒,盖春秋已高矣。

先曾祖以嘉庆己未成进士,入词馆,犹及见先生,为勒一像,伊墨卿先生为之题记,藏于家。霪雨兼旬,恐书画受湿,抖晾及之,遂忆此事,笔为之记。故老传言,仅得崖略,或尚多未详尽也。

山阳巨案

即墨李荣轩大令毓昌,查山阳县赈务,被鸩死。昭雪后,得旨赠荫。《国朝先正事略》已为之传。惟限于史体,琐屑之事多不备载。余甲辰作山左之游,搜得手抄此案全卷以归,拟就其情节,勒为《剖心记演义》。脱稿两回,付诸竞立小说社。竞立旋停印,余亦辍笔。雨窗闷损,偶检及之,复撮其崖略如左。

初淮阳水灾,赈务既已,例委员赴各属查勘。时即墨李公荣轩,适以榜下知县,分江宁候补,即奉委查山阳县,携仆三人首途。既抵山阳,就邑中之善缘庵暂驻。旋遍赴各乡,查得浮开赈户无数,一一笔录存之,将为禀揭地也。公三仆,曰李祥,曰顾祥,曰马连升。李最狡黠,得公笔记状,潜告其友包祥。包祥者,山阳令王伸汉之仆也。包得李言,即以告王令。王令惧,谋所以止之,出巨贿,令包因李以进公。公怒,拒绝之。王令益惧,因包召李至与商。李曰:“小人能为力,而不能为谋;苟谋定有所指挥,小人当效奔走也。”王令喜,授以谋,贿而遣之。

他日,公勾当事竣,将行,王令置酒祖饯。醉归,渴而索茗,不得。良久,李始以一瓯至。公嗅之有异味,置之。时公已醉极无力,李执耳强灌之,颓然遂倒。李之受王令谋也,归而商于顾、马,顾、马皆首肯,于是群小起而谋公矣。适所进,鸩也。李见公倒,呼顾、马至,烛之,血溢七窍。复悬绳梁间,举公起,缢之。及明,伪为仓皇状,奔县署请验。王令至,验为缢死,赠棺殓之。此嘉庆十三年十一月初七日事也。

越十有二日,公叔父泰清自籍至,知公已死,谒王令问死状,令以缢对。问遗仆,曰:“主死仆散,事理之常。吾已荐之他往矣。”谋归其丧,令慨然馈百金,曰:“归宜即营葬事,死以入土为安也。”

泰清持丧归,置棺中堂。公夫人林,贤而慧,无子。公出任后,即依泰清居。至是一恸几绝,思以身殉。夜梦公曰:“世乏细心人,卿果殉,我冤终不白矣。”醒而异之,询泰清山阳情形,茫乎不知所谓冤也,妖梦置之。悲至,则叩棺长恸而已。

一日,偶检公所遗行箧。甫启视,即见蓝表羊裘一袭,折皱狼藉,一若仓卒所置也者。提出抖之,觉襟袖有痕而色异,非油非酒。试濯以水,水色赤;吮而嗅之,其臭腥:审为血也。大骇,持奔泰清曰:“吾夫其冤也!此物奚而至哉?”泰清审之确,曰:“冤则似矣,然犹未足以为证。”问:“若何?”曰:“必启棺验之,始可信也。”夫人曰:“苟得明其冤,虽启棺何伤?”于是剖棺。剖棺而尸见,犹未腐也。面涂石灰,胸际置小铜镜并符箓等。启视心腹指尖,皆作青黑色;濯去石灰,面色亦然;双拳紧握。夫人大恸曰:“天乎!谁杀吾夫者?吾誓雪此冤!”泰清曰:“毋然。家尚有男子,此非妇女事,伸冤吾任之可也。”乃入都控于都察院,事闻得旨:

此案着交吉纶,山东巡抚提到李毓昌尸棺,派明干大员,详加检验具奏。所有原告李泰清着该部照例带往被质。

风声所播,山阳王令早有所闻,已驰贿济南,遍赂上下矣。检验之日,为六月十二,暑气逼人,而尸犹不腐。巡抚以次,众官咸集。以水银洗刷,遍体青黑,毒伤显然。官犹以为未信,必令蒸检,盖将以难尸亲也。尸亲以大冤所在,茹痛从之。及蒸毕,剔刮而验其骨,则两肋两锁子黑如墨。众官相视愕然。仵作犹不唱报。方伯某颇严正,睹此状,知为钱神作用,乃叱仵作欲杖之,始报委系被毒身死。

东抚既复命,旨提各犯入京,交刑部讯问,冤始大雪。特旨:

李祥、顾祥、马连升,均凌迟处死。李祥一犯尤为此案巨魁,着派刑部司官一员,将该犯解赴山东,饬令沿途地方官,多派兵役防护。到山东后,交该抚转饬登州府知府,押至李毓昌坟前,先行刑夹一次,再行处死,仍摘心致祭,以泄幽恨。

一时人心称快焉。此案除三犯外,包祥、玉令均斩决;淮安府王毂绞决;江督铁保、同知林永升均革职,戍乌鲁木齐;苏抚汪日章革职;宁藩司杨、护苏臬司胡克家均革职,留河工效力;其余佐贰杂职,获徙流杖责者八人。惟教谕章家璘,查无受贿分赃,亦无浮冒,得旨送部引见,以知县用。既惩创凶顽,复奖励廉洁,虽片善不遗,此则晚近所罕觏者也。

案既定,复特旨赠李公知府,赐其嗣子李希佐举人,一体会试。公叔清泰,本武庠生,亦赐武举人。御制《悯忠诗》三十韵,勒石墓表以旌之。《悯忠诗》敬录于后:

君以民为体,宅中抚万方;分劳资守牧,佐治倚贤良。切念同胞与,授时较歉康;罹灾逢水旱,发帑布银粮。沟壑相连续,饥寒半散亡;昨秋泛淮泗,异涨并清黄。触目怜昏垫,含悲揽奏章;痌瘝原在抱,黎庶视如伤。救济苏穷姓,拯援及僻乡;国恩未周遍,吏习益荒唐。见利即昏智,图财岂顾殃。浊流溢盐渎,冤狱起山阳。施赈思吞赈,义忘祸亦忘。随波等狗,持正犯贪狼。毒甚王伸汉,哀哉李毓昌:东莱初释褐,京邑始观光。筮仕临江省,察灾莅县庄。欲为真杰士,肯遂黩琴堂!揭帖才书就,杀机已暗藏。善缘遭苦孽,恶仆逞凶铓。不虑干刑典,惟知饱饭囊。造谋始一令,助逆继三祥。义魄沈杯茗,旅魂绕屋梁。棺尸虽暂掩,袖血未曾防。骨黑心终赤,诚求案尽详。孤忠天必鉴,五贼罪难偿。瘅恶法应饬,旌贤善表彰;除残警邪慝,示准作纪纲。爵赐亿龄焕,诗褒百代香。何年降申甫,辅弼协明扬?

徐锡麟案出后,恩铭家人取徐心以祭恩,一时哗传为野蛮。吾不敢不知其为野蛮、为非野蛮也。设有人焉,其君父或兄弟妻孥为人所戕害,试问彼为臣、为子、为兄弟、为家主者,其有剖心复仇之思想否也?窃谓指此为野蛮,不过仅就法律上言而已,就人情而论,必不能断为野蛮也。大抵持此说者,误以闯、献之徒之举动为比例,故执而不化耳。凡论天下事,必当设身处地,行吾心之所安,然后能得其平。不然,高持文明之论,为人情上之专制,吾恐终有妨于所谓文明者也。睿庙于山阳一案,特诏解李祥于李毓昌墓前行刑,并令摘心致祭,迨所谓王道不外人情者耶。世有指吾此说为顽固者,吾固自甘,且甚不愿与公等共进于文明也。

狐医

平泉张晓瀛,患痰喘,历二十年不愈,医逾百人,药逾万剂,而病益加也。羸瘦骨立,自分必死,医术既穷,亦惟听之而已。光绪辛巳正月,病又发甚剧,饮食不进者数晨夕。家人皇皇为备后事。

一日晨起,于枕畔获一纸裹。发之,得红丸一。询所由来,家人咸茫然沉吟。久之曰:“嘻!是岂仙人怜余求死之不得,而以是速余死耶?抑所以起余耶?”纳诸口而咽之。家人恐有误,走夺且不及矣。先是室中相传有狐,而曾不为祟。张嗜茶,瓶碗余沈,隔宿辄罄,家人遂相哗为狐而已。顾服丸后,气顿舒,喉中格格作响,吐痰盈斗。举家相庆。明日,复得一裹,丸色黑。再服之,疾更减。又明日,得灯草盈束,截为寸许,五色咸备。旁置小柬,楷书一行,曰:“服之可痊愈。”字体类《灵飞经》,秀媚娟好。急煮服之,疾乃大瘳,如释重负。

于是益以为仙矣。洁治一室,烹佳茗供之,辄罄;增益之,罄如故。家之人有得窥而见之者,盖四十许之丽人也。薄而与之语,亦相问答。惟一二人得见之外,他惟闻声而已。叩其姓,曰:“胡也。胡也者,狐也,吾实狐。”叩其家,则曰:“吾祖居盛京之宁远州,偶游此耳。”问:“茶之外,犹有所嗜否?”曰:“淡巴菰。”取吸烟之筒,置烟而爇之。其得见之者,则彼固俨然吸烟;其不见之者,惟睹一缕青烟,自烟筒彼端出。张一妻一妾,信奉尤笃,乞得为仙人女,允之,即伏地叩拜。拜已,设仙母位,供香火。

远近闻风,问疾者坌至,然多不为治。问其故,曰:“疾者,孽也,其人多孽则多疾,无孽亦无疾;且无孽之疾可医,多孽之疾不可医。人苦不自省耳。”曰:“信如仙母言,世固多庸医杀人者,亦有说耶?”曰:“世之庸医,皆天医星也,如之何无说?”诧其言不经,则曰:“世有一等人,庸碌自安,自以为不求闻达,人亦以为高尚君子。其实无益于世,徒有耗夫禄食,论其罪,实不容于死,而又不犯刀斧鼎俎之刑,故天遣此庸医杀之耳。”曰:“庸碌自安,亦有罪耶?诚如仙母言,则天地好生之德之谓何?”曰:“此正天地好生之德也。天地之好生也,生一人焉,必无负天地所生,求有益于群生,天地斯喜之。苟其庸碌自安,徒分群生之禄食,是有害于群生也。故必降庸医以速其死,速其死即所以爱群生也。莠草亦天之生物,人必锄而去之者,以其有害嘉谷也,曷诧为?”

富家儿

富家儿某甲,喜修饰,居室亦整洁,厅事前植柳取阴。顾院地微洼,遇雨,辄积潦若小池然。其狎友某乙,时相过从,皆少年善谑,且喜作恶剧。一日乙至,适遇雨,乙御白纻衫,甲欲取浸潦中,以博一笑。乙不可,甲强之至再至三,乙长跪乞免,犹不可。乙忿然自解其衣,投潦中,再投再起,反复折叠,狼藉迨遍。顾谓甲曰:“必如是,然后快于心?”与甲大笑,乙突起挟衣登厅,旋转挥舞,污潦飞扬,四壁屏幛字画,点染殆遍。他日濯纻衫白如故,而屏幛字画卒不可治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