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年秋九月,美利坚兵部大臣达孚特如菲律滨,过沪,沪之绅商迎之。美利坚,美洲之大国,吾华之与国也。达孚特之过沪,非使也;绅商迎之,非国际也。

初,美人虐我华侨,沪之绅商首谋抵制。异国之人,或议之曰:“抵制,坚忍之事,非华人所能,美其不足虑乎!”人镜学社社员、南海烈士冯夏威耻之,死焉,遗书同人曰:“未死者宜持以坚忍,毋贻外人讥也!”于是抵制之声腾于国人之口,已而寂然。抵禁华工之约,固未闻或改也。

越二年,达孚特来,议所以欢迎之者,不出于他人而独出于沪之绅商。君子曰:“知过必改,沪之绅商有焉。夫强者服人,弱者服于人;能服人者服人,不能服人者服于人:天下之通义也。以病孱之国,无权之民,而谋抵制民主之强国,是何异于饿夫自绝食于疱人之侧也!不度德,不量力,其斯之谓乎?达孚特之来,忽变计而为欢迎之会,识时务者多之。”

达孚特既至,会于愚园。执事者将有献于达孚特,先宣言曰:“美利坚,国于太平洋之西岸,与吾国屹然相对;方舆之广,民户之繁,且相埒。吾人之游于美利坚者,观其政化,未尝不以美人之乐为乐。吾国被文明之风,亦将改其政化,吾知达君亦将以吾人之乐为乐也。况吾两国之交亲,历年以来,从无隔阂。美人之创为普益之举,以被我华人者,不一其地矣;吾人受美人之教育,而得以从政者,不一其人矣。且淮海之灾,美人赈焉;庚子责币,美人返焉。其惠我中国者,为何如也!故达君之过沪,吾人迎之,礼也。敢进银觥,为达君寿!”遂以觥授一女子,奉献于达君。觥之铭曰:“大美国兵部达孚特尚书莅华,寓沪绅商雅集愚园,以礼欢迎,谨制银觥,用志纪念。”达孚特受而乐之。

君子曰:“执事者可谓善于词令矣!讳其虐我者,而颂其恤我者,可谓善于词令矣!顾不审其亦一权于轻重之间否也?执事者可谓识时务矣!欧美文化,被于吾国,男女平等,同享人权;先王授受不亲之教,久成粪土。故出女子,捧觥以娱宾也,可谓识时务矣!”

已而宴宾,达孚特举觞为之颂曰:“大清国皇帝万岁!”西乐悠然作于庭。古者诸侯大夫之相见也,互相歌诗以为颂,礼也。三代之下,废已久矣。至今欧美诸国犹袭其遗风焉,故执事者设西乐以备和歌。顾悠然西乐之声,所歌者英国之国歌也。于是外人讥之焉,曰:“中国其英乎?不然,胡为而作英歌以答宾之颂也?”虽然,外人讥之,君子谅焉。是役也,执事者皆习于外情者也。君子之于人也,毋求备。彼而既习外情矣,复乌能知有内国之礼、内国之乐?故其习于英者行其英,习于法者行其法而已矣,复乌得而咎之也?

夜,有声啾啾,出于人镜学社之门。其声哀而厉,黯而悲。闻之者曰:“是鬼声也,胡为乎来哉?”同里之人大惧,供楮帛酒醴而祭之,祝之曰:“岂吾人致汝于馁而耶,胡为而哭于斯?岂抱冤而无所白耶?非吾人之所知。魂其灵兮,来格来享。享此而速逝兮,毋怵吾党。”鬼啾啾然应曰:“吾冯夏威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