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洋泾浜英语(Pidgin English)不但非常佳妙,而且是有远大的前途的。据我所知道,只有萧伯纳曾替洋泾浜英语说一句好话(蔼斯伯森曾著有专册,也是取十分敬重的科学态度,借此以研究语言的变迁)。一年前曾见报载萧氏谈话,谓洋泾浜英语的no can(不会)比标准英语的unable听来还要响亮达意。我想这一点稍懂英文者都能赞同。比方有一位女士谢绝你的邀约,说她unable to come,你心里总在疑心,她也许会改变主意而终于来吧。但是当你请她时,而她给你一个干脆响亮的no can,你只好怅然决然做她必不来的打算。依照意大利美学教授克罗遮(Benedetto Croce)的学说,凡文艺美术的作品,只能依其表现达意的能力为批评的标准,不得以特定的形式(如诗的体律,或文法)为凭。所以,依照这个美学标准,很达意很爽利的no can(不会),no wanchee(不要),maskee(由他去吧)等语,同米尔敦的绝妙佳句比起来,是有同样的文学价值,说不定还会使米尔敦相形见绌哩。因为这种口语说来人家总是可以懂得,而米尔敦的佳句却不一定。

我们不但可由克罗遮氏的美学批评而明了洋泾浜英语的文学价值,并且可由马克思的唯物史观辩证法证明他必于五百年后成为世界上流社会的普通话。世界语言学家如Jespersen,Gabeleez常称中国话最为简单最合理,演化程度最高的语言,其实英语在历史上全部演化的趋向,就在告诉我们,英语是在逐渐演变趋近中国语言这一派的。比方现代英语已经不肯承认一只茶杯或是一只写字台,有什么阴阳性别,这是英语与法德文之不同。英语实际上已经淘汰了性别(曾有英人的一篇《又发见添新花样的代名词》取笑我们新造的“她”字),而且也几乎废除宾主格位了,所以英语早已走上中国语的路上,而且已经达到中国语在一万年前所已达到的地步了。洋泾浜英语就是英语与中国语最天然的结合,所以是合于历史的潮流的。

假如我们再进一步,记得将来世界市场要转移到太平洋来,如经济专家所说,又记得将来的世界是普罗的世界,而综观以上所论列,就不能不承认洋中浜英语必然成为五百年后最体面人讲的唯一的世界语。赞成英语为世界语的人常引一种理由,说现在世界操英语的人已有五万万。依照这个讲法,中国话有了四万万人讲,也应有升为第二种世界语的希望了,即使将来的户口不增加,也是有五万万中英语的人与四万万中国人在太平洋往来贸易,而且这九万万人都有普罗的脾气,厌恶英文文法,视为有闲阶级的奢侈品,所以除非承认洋泾浜英语为唯一的不腐化的将来世界语还有什么办法?

近来英国奥克登教授发明基本英文八百五十字。据说也是因为英语的分析性与中文相同,才有这样限制字汇的可能。例如以“看重”代表“敬”字(look up to代表respect),“看轻”代表“鄙”字(look down upon代表despise),便可把“敬”“鄙”二字删去。可惜现代的英语尚非十分分析性的,所以基本英文没法表示“留声机”,而只能说是“一个磨光黑色的圆圈中画一只狗在一个喇叭之前”,五百年后洋泾浜英语盛行,我们便可简单地说它是talking box(话盒)而无须gramophone这字了。基本英文现也没法表示天文镜与显微镜,因为英文telescope,microscope尚是合组性非分析性。到了二四〇〇年,我们操英语的人,便可说这是look-far-glass(望远)与show-small-glass(显微)了。那时也不会感觉没有Telegraph一字的困苦,可以仿中国话,说是electric report(电报),“德律风”(表中所无)可以说是electric talk,“新奶妈”(cinema),就是electric shadow(电影),“无线电”(radio)也可以很简单译为no-wire-electricity,这都是中文富于分析性之便宜。

还有一方面,就是发明基本英文者选字的标准,也可用洋泾浜英语的演化为借鉴的。“来讲克姆去讲哥,番薯破腿多,念四吞弟否,买办康不罗”,哪一个字不是所学必所用的?可惜以商业英文为号召的基本英文(Basic之C字母是代表commercial),是没有“德律风”,“电报”等字,这是洋泾浜英语所不会出毛病的。奥克敦教授所选的字颇有心理学研究室的气味。如behaviour(行为),reaction(反应),impulse(冲动),normal(常范的)等,不像洋泾浜英语选字纯依乎日常需要为标准的。我曾在公园中听见一位看外国小孩的老奶妈,一个钟头骂那孩子一百次“又登夫”(you damned fool读如you danyfoo),可见得“又登夫”是使用上常率极高的字。

在八百五十字表中找不出ladies与gentlemen(女士与先生),只有man与woman(男子与女人),然而我们却知道将来太平洋的商人,非用“女士”与“先生”不可,除非他打算到处见个女士要呼为“那个女人”(that woman)而失了主顾。基本英文有able字而没有can字,但是奥克敦教授要惋惜地发现(假定他长生不老)在二四〇〇年,人人要说no can,而不说他那带有书本气味的unable字。

无论哪一位西崽都会开一张菜单,让西欧旅行者认为满意。他由经验得来,知道“牛排”,“肥列”,“土司”等字,是第一百字中所不可少的。但是基本字表中就找不到这些字,也没有“鸡鸭鹅”,而只有生物学分类上之“禽”字。我曾戏拟一张基本英文菜单,发表于此,以待礼查饭店或沧洲饭店的西崽斧正。

A BASIC MENU

(1)False soup of swimming animal with round hard cover

(2)Soup of end of male cow[基本有“牝牛”(cow),而没有“牡牛”(ox),所以牡牛只好说是阳性的“牝牛”。]

(3)Fish with suggest on of China or the Peking language

(4)Young cow inside thing nearest the heart boiled in oil[西欧人士不吃肺、肚,所以“与心最靠近的东西”必定是肝,不会误会。]

(5)Fowl that has red thing under mouth, that makes funny,hard noise and is eaten by Americans on certain day[在将来的洋泾浜英语,“火鸡”便是fire-hen,不必这样唠叨了。] taken with apple cooked with sugar and water, but cold

(6)Meat with salt preparation that keeps long time

(7)Hot drink makes heart jump or you don't go to sleep

(一)假甲鱼汤(游水而有圆形硬壳的动物之假汤)

(二)牛尾汤(阳性的牝牛之末的汤)

(三)“满大人鱼”(使你想到中国北京话的鱼)

(四)炒小牛肝(少年牛肉中最近心脏之物用油煮)

(五)火鸡,冷苹果酱(某种禽类,嘴下有红物,能作好笑响脆的声音,美国人在某节日所食者,同着用糖与水煮成而凉食之苹果)

(六)火腿(腌过而能耐久的肉)

(七)咖啡(使你心跳或不眠的热饮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