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哥林多哲学家狄奥根(Diogenes),当亚力山大大帝问他对于这一位大霸主有什么要求时,他的回答是要求这位霸主站开一点让他可以晒点阳光。这个人是一个犬儒哲学者,他白天里提了灯笼出去找寻诚实的人。他无论冬夏,只有一件敝袍,在浴桶里睡觉栖身。有一次他得到了一只杯子,但一发现了他尽可以用手来捧水吃的时候,他便把它丢掉了。他在世界上是一无所求的。

狄奥根所代表的是与我们现代人的理想大为相反的。现代人的理想仿佛是以一个人的欲求与奢望来衡量其进步的;便为了这个缘故,事情便往往引起了一些可笑与许多彼此妒嫉等等的事情。那事实是,我们对于我们所真正要求的是什么也糊涂不清。现代的人对于许多问题都依然是茫茫然弄不明白的,尤其是那些对他自己最有切身关系的问题。现代的人是绝不肯放弃一点奢欲而存一点狄奥根的那种禁欲理想的,同时也决不肯错过一张真正好的影片。这便使我们有了一种所谓现代精神的“不安定”。

现在要把狄奥根批评得体无完肤,当然是很容易的了。第一,狄奥根所生活的是在地中海上的温暖地带。所以住在一个比希腊更冷一点的国家内,一个女人要一件皮大衣也不用害羞的了。第二,我就会看不起一个至少连二套衬衣(当他把一套送到洗衣作坊去洗的时候)也没有的人。故事书里的狄奥根也许看起来会有一种精神上的芳香,但是要跟狄奥根同睡一床可就两样了。第三,把那种理想教给我们的小学生也是很危险的,因为教育的最大目的,其中有一个便是至少教他们以一种对于书本的爱好,而书本在狄奥根看来又显然是不值一钱的。第四,狄奥根所生的时代还没有电影的发明,也没有“米老鼠”来调剂我们的人生。任何大人孩子,凡不关心“米老鼠”的又一定是一个低能而且对于文化无所贡献的了。一般说起来,这种人便是有着许多的欲求与愿望——那些欲求是生活在一个更丰富更完全的生活中,而不是那种随遇而安,对于他的身外之物不大介意的人。那些在伦敦的郊外走着的流浪者,并不爱好炉边安乐的,那一定是一个下等的,而不是一个更崇高的动物。

对于我们的真正狄奥根的可爱,是在于我们现代人所欲求的事物太多了,而尤其是我们往往不知道所要的又到底是什么。有一句老话:说每个社交忙碌的太太,疯狂地东奔西跑去应酬交际,不久便要感到厌烦。一个大富翁的女公子,她每年要在大西洋上来去四次,从巴黎赶到比恩爱(Buenos Aires)又回到李维埃拉(Riviera)及大西城,当然只是想自己逃避而已。而她的雄性朋友——我用了“雄性”这个词,是有一种动物的意义的——有许许多多的女朋友,甚至令他要在她们中间爱上一个也不可能了。这便是现代病,这使狄奥根有时对于我们比较起来竟像一个英雄了。

可是在我们顶明白的时候,我们知道狄奥根所崇拜的决不能是我们所崇拜的,我们知道在生活中的确需要许多东西,而这些东西都是对于我们各有好处的。一个知道他自己所欲求的人是快乐的。

我觉得我是知道自己的欲求的。这里所说的便是可以使我快活的事物。此外我更无所求了。

我要一间自己的房间,那里我可以工作。一间并不太清洁或太整齐的房间。没有好事的女佣拿拭布看见一样便揩一样。而是一间舒适,亲切而惯熟的房间。在我的长桌上方,挂一盏佛前的油灯,正像你在佛台或天主教堂里的神灵坛前所看见的那种。里面的空气中充满了烟气、书气以及其他无数气味。在桌子上方的书架上放几本书,种类很多,但也不太多——只是那些所能读的,或已读了再读而有所得的,与世上的一切书评家们的意见完全不同。没有冗长的不可卒读的,没有空论的,没有太冷酷板起面孔讲逻辑的。那些书是我所愿读而真正爱好的。我可以把雷伯拉(Rabelais)的书同《王先生与小陈》并读,把《堂·吉诃德》与《好爸爸》并读。一两本波斯·泰金顿(Booth Tarkington)的通俗小说,几本便宜的第三流的一折八扣小说,几本侦探小说。我绝不要那些扭扭捏捏自描自写的东西。没有詹姆斯·乔易斯(James Joyce)也没有T. E.伊利奥脱(T. E. Elliot),我之所以不读马克思与康德的理由很简单:我始终不能读得下三页以外。

我要几件好看的穿过几时的绅士衣服,一双旧鞋子。我要可以随自己的高兴穿几件衣服的自由,虽然不能像袒裸而读古书的顾千里那样的所为之甚,但我在天气到阴处也有九十五度的时候,我总要在我的房里半赤着膊,而我即便在仆人面前也无所感到惭愧。我要在夏天洗淋水浴,在冬天有一炉融融暖火。

我要一个可以自由自在的家。我要当我在楼下做事的时候,听见楼上有我妻儿的欢笑,我在楼上做事的时候则听见楼下有他们的欢笑。我要像孩子的孩子,他们能同我一起在雨中游戏,他们全同我一样的喜欢淋水浴。我要一小块空地,在那里我的孩子们可以用砖块玩造屋子,喂鸡,浇花。我要在早晨听见雄鸡“喔喔喔”的啼声,我要邻家有高大的古树。

我要几个好朋友,同生活本身一样亲切的朋友,我不必对他们拘礼的朋友,能对我倾谈一切困难、婚姻,或其他私事的朋友,能够引几句亚里斯多芬(Aristophanes)又能够说几句龌龊笑话的朋友,在精神上非常丰富而生动地谈谈下流哲学的朋友,有他们各自的嗜好,对于人物有其自己的见解的朋友,有他们自己的信仰,但也能尊重我的信仰的朋友。

我要有一个好的厨子,他善煮蔬菜与美味的汤。我要一个年久的老仆,他把我当作一个大人物,但又不知道我伟大在哪里。

我要一间好的书房,几支好的雪茄,以及一个能够了解我而又能让我自由工作的女人。

我要在我的书房的窗外有几枝翠竹,要夏季的雨天,冬季的晴朗的蓝天,像我们在北平所有的那样。

我要本来面目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