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之于南京有如日本京都之于东京。北京和京都同是古代的帝都,包围在它们的四周是一种香气,一种神秘,以及一种历史上的雅致,而幼稚的首都南京和东京不会有的。南京(在一九三八年前)和东京代表着现代,代表着进步,代表着工业主义以及民族主义;同时北京却代表着古老中国的灵魂,代表着文化和温和,代表着优良的人生和生活,代表着一种人生的调协,使文化的最高享受能够跟农村生活的最高美点完全和谐。

正因为这样,所以如果你对一个到过南京和北京的人,问问哪一个地方更令他喜爱,无疑他会说是北京。也正因为这样,一个人——不管他是中国人,日本人,或欧洲人——在北京住上了一年,便不会愿意到中国任何别的城市去居住。因为北京是世界上最宝贵的城市之一。除了巴黎和(根据风传)维也纳一度能够这样之外,世界上再没有一个城市能够像北京这样地在自然、文化,以及生活形式各方面适合理想的了。

在这里我并不要讨论日本占据北京的对与不对,并不要讨论“挑拨”、“自卫”、“安定远东局势”,或日本军队之正义和爱好和平等等问题。日本飞机每次抛掷炸弹和用机关枪扫射,同时散发传单,坚称他们对他们的“爱友”的好感时,中国人民——好战的中国人——不知怎的对那种友谊越加害怕,而且更不希望“安定远东局势”了。可是你难得听见中国说起“自卫”,因为中国没有一队海军可以驶进日本海。当她能够这样时,中国一定也要轰炸京都的平民来保护她自己,并且认为在东京的日本军队是威胁远东和平吧!中国军队在北京既然确是具有“挑拨”性质,而且威胁亚洲的和平。所以我们现在并不要讨论它。

北京像一个伟大的老人,具有一个伟大的古老的性格。因为城市正如人物一样,有他们的不同的性格。有些粗陋而鄙野,好奇心重,饶舌好问;别的却宽容,大量,胸怀廓大,一视同仁。北京是宽大的,北京是广大的,她荫容了老旧的和现代的,自己却无动于衷。

穿高跟鞋的摩登少女与穿木跟鞋子的满洲妇女摩肩而过,北京却毫不在乎。白须很长的老画师与青年的大学生,在公寓里对门而居,北京也毫不在乎。

派克和别克牌子的汽车与人力车,骡车以及骆驼队竞赛着,北京也毫不在乎。

在高耸的北京大旅馆后面的一条小巷,在那里生活进展得像一千年来那样——谁管得着呢?洛基费拉基金所设立的协和医科大学旁边不远,便是那些古老的骨董店。老式的骨董商人吸着水烟在那里照着老法子做生意——谁管得着呢?穿着你喜欢的装束,挑选你喜欢的饭店,满足你自己的癖好,追求恋爱、美丽和真理,踢毽子或拉梵哑铃——谁管得着呢?

北京正如一棵伟大的古树,它的树根深入泥里,从土壤中吸取营养料。生活在它的荫蔽下以及依附在它的树身和枝叶上的是数百万的昆虫。那些昆虫怎能知道这棵树多么大,它怎样生长,它深入地下多么深,以及住在那边的枝叶上的是什么昆虫?一个北京的居民怎能描写北京这样古老,这样伟大的城市呢?

一个人从不会感到他懂得北京。一个人在那里住了十年后,在一条小巷里发现一个怪僻的老人,因而懊悔没有早些见到他;或是发现一个可爱的老画师,袒着肚皮坐在一棵大梧桐树下的竹椅上,手中挥着葵扇,梦也似的过着他的时刻;或是一个踢毽子的老手,他能够使毽子停留在他的头上的任何一处,并且落在他的鞋背上;或是一班使刀弄棒的人;或是一群学戏的小孩子;或是一个出身满洲王府里的人力车夫;或是从前清朝时代的一个官员。谁敢说他懂得北京呢?

北京是一个珠光宝气的城市,一个人类从来所没有见过的珠光宝气的城市。这一个珠光宝气的城市,有的是金碧辉煌的屋顶,有的是宫殿亭台,湖沼园囿。它是一件珠宝,由西山的紫色和玉泉的碧流镶砌而成,并且数百年的古香椿树俯瞰着中央公园、天坛以及先农坛里的人海。在城里有九处公园和三个湖沼,就是名叫“三海”的,现在已公开给人们游览了。而且北京还有那样蔚蓝的天色,那样美丽的月亮,那样多雨的夏季,那样凉爽的秋天,以及那样干燥晴朗的冬季!

北京正如一个国王的梦境那样,有的是皇宫,贝子花园,百尺的大道,美术馆,中学,大学,医院,庙宇,宝塔,以及艺术品商店和旧书店的街道。北京正是一个老饕的乐土。它有的是几百年的老饭馆,挂着烟熏黑了的招牌,还有剃光了头,面巾搭在肩头的堂倌,他们的礼貌很周到,因为他们都是依照了旧日的传统而训练,对于高级的京官素来善于逢迎。北京是一个对贫富皆宜的地方,那边的商店都肯赊账给贫穷的邻居,那边的小贩出售价廉物美的食品,在那边你可以坐在茶馆里,用一壶茶消磨整个下午。

北京是上店里购办物品者的天堂,中国老旧的手工艺品很丰富——书籍,字画,骨董,刺绣,玉器,景泰蓝,灯笼。北京是一个足不出门便购到各种东西的地方,因为货贩会把货品送上门来向你兜售。每天清早,小巷中都充满了小贩音乐一般的叫卖声。

北京有的是静寂。它是一个住宅的城市,在那里每一个人家都有一个院落,每一个院落中都有一缸金鱼和一棵石榴树,在那里菜蔬都是新鲜的,而且梨子是真正的梨子,柿子也是真正的柿子。北京是一个理想的城市,在那里每一个人都有呼吸的空间,在那里乡村的静寂跟城市的舒适配合着,在那里,街道衢巷以及运河是那样地分布,使一个人能够有空地一块做果园或花圃,而且早晨起来摘菜时可以见到西山的景色——可是距离不远却是一家大的百货商店。

北京是形形色色的——有的是形形色色的人。它有的是法律和不守法的人,警察和拥护警察的人,盗贼和保护盗贼的人,乞丐和乞丐的头脑。它有的是圣贤,罪人,回回教徒,西藏的喇嘛,算命先生,耍拳头的人,和尚,妓女,俄国和中国舞女,日本和高丽的毒贩,画师,哲学家,诗人,收藏骨董的人,青年大学生,以及电影迷。它有的是政棍,遗老,新生活的信徒,神智学者,以前是清朝官员的妻子,而现在替人当女仆的人。

北京有的是色彩——老的色彩和新的色彩。它有的是帝皇时代的宏伟色彩,古代的色彩以及蒙古平原的色彩。蒙古和中国商贾从张家口和南口领了他们的骆驼队来到,穿过北京的历史上的城门。它有的是许多哩长的城垣,城门口阔四五十尺。它有的是城楼和鼓楼,每天黄昏向居民报告时刻。它有的是庙宇,古老的花园,以及古塔。在那边每一块石,每一棵树,以及每一道桥都有一段历史和一个神话。

在一切的东西里,使北京成为适合居住的理想城市的,我要举出下面三件:第一,它的建筑;第二,它的生活方式;第三,它的普通人民。

北京城的历史发端远在十二世纪,可是它现在的形式却是由十五世纪初叶明朝的永乐皇帝所建——万里长城也是永乐皇帝所重建——具有真正的帝皇伟大色彩。还有一座南城,比较北城略小,从南城的南面最外面的城门,通到中心约有五哩的距离,穿越多道城门,直达皇帝的金殿。

在北城的中央是紫禁城,四周由护城河和城墙围绕了,城墙上覆了金瓦,城后有煤山拥护着,还有五座上覆五彩砖瓦的亭子。从煤山上面可以直接看到城的中心;附近便是鼓楼。在紫禁城的西面和西北面便是三海,那是皇室中人棹舟的地方。

跟这中心点平行的是两条阔大的街道,那是东城哈德门街和西城的宣武门街,每条街大约六十尺阔,在紫禁城前,把两路东西两面连起来的是天安门大街,阔度超过一百尺。外城南门外附近,在主要线轴的两旁是天坛和先农坛,从前皇帝总是在那里祷告天地,祈求丰年。

因为中国人的建筑美的观念是静穆而不是宏伟,又因为宫殿的屋顶的式样都是低而阔,又因为除了皇帝之外,无论何人都不许建筑超过一层以上的房子,所以整个的效果是一种极度宽广的样子。

沿了这条中央的大路看去,经过了多道拱门,一个人渐渐走近紫禁城的庞大城楼,经过了这道门后,那大理石的阶道一直通到中央的金殿上去。沿路游历者可以看到在碧空下面宫殿屋顶上金碧辉煌的屋瓦。

使北京这样可爱的还有它的生活方式。它是那样地使一个人能够获得和平与安静,虽然所住的地方接近热闹的街道,但一般人生活的代价低廉,人生却是愉快的,做官的和富人固然能够在大饭店内进餐,一个贫苦的人力车夫也能够花两个铜子,买到盐油酱醋,来做烹调的资料,而且还有几片香喷喷的菜蔬呢。不管一个人住在哪里,他的住所附近不远总会有一家肉店,一家杂货店,以及一家茶馆。

所以,你是自由的,自由地去从事你的学业,你的娱乐,你的癖好,或是你的赌博和你的政治活动。谁也不来干涉你,谁也不管你穿的是什么衣服。谁也不来向你询问。那就是北京的伟大和一视同仁的态度。你可以随便与圣贤或罪人交往,与赌徒或学者交往,与画师或政棍交往。如果你是羡慕帝皇的,你可以在皇宫和金殿上徘徊一个早晨或下午,幻想你自己是皇帝。

可是如果你是有诗意的,你可以随意在城内的九个公园内的茶桌上消磨一个下午,坐在竹椅上,或躺在香椿树下的藤椅上,所费的只不过两角半钱。而且你决不会受到那个总是和蔼有礼的侍者的侮慢。

或是在夏天的下午,你可以到什刹海去,一半是田亩,一半是莲塘,在那里你可跟做劳作的人,一同享受他们的悠闲生活,一同看着卖拳头和变戏法的人。或是你可以走出西门在通到颐和园那里的官道上的清凉柳树下踱着。

在你的四周全是村落和麦田,叫化的小孩子全身赤裸着,他们在路旁游玩时也想得到一个铜板。你可以跟他们交谈,或是你故意闭上眼睛装着睡了,倾听着他们的音乐般的声音,在你的身后慢慢消逝了。或是你可以到西门外的动物园去(以前这是满洲贝子的花园)。或者你可以在那从前给欧洲兵士焚毁了的圆明园中的意大利宫的废墟中散步,你再也不会看到更凄凉而孤寂的景象了。你是站在上帝的前面了。

走过颐和园时,你可以在那里消磨一整日,你经过一些诗意的美景直到你走到玉泉时,它的石塔向你招呼,在那里你可以消磨另一个悠闲的下午,把你的双足放进那翠绿的潺潺流水里。或是走得远一点,你可以到西山去,在那边过一个节季。

然而,北京最大的美点却是普通人,不是圣哲和教授们,而是拉人力车的人。从西城到颐和园去,距离大约五哩,每次车资大约一块钱,你也许认为这是低廉的劳力;那是对的,可是,那是没有怨言的劳力呢。你对于那些车夫们的愉快心情要感到奇怪的,他们一路互相滔滔不绝地说笑和笑别人的倒运。

或是晚上你回家时,有时你偶然碰到一个年老的车夫,穿着褴褛,他会把自己的贫穷潦倒的命运向你诉说,然而说得很幽默,优妙,显出安贫乐命的样子。如果你认为他年纪太老不好拉车了,想走下车来,他一定坚持拉你回家;可是如果你跳下来,却意外地把车钱全数照样给了他,那时他便要感激涕零地向你再三道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