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折我树杞!”不知怎的,这一句诗常常在我的耳边响着。这是我小时候所读的《诗经》里一首最可爱的恋歌的一句。在《天下》月刊读到一篇吴经熊博士的作品,我看到这首诗由J. A.卡本特译成了英文(卡本特的翻译曾由薛里尔·史各脱编成歌曲),很能保持原有的美点。下面的便是一个中国古代的女子对她的恋人说的:

将仲子兮,

无逾我里,

无折我树杞!

岂敢爱之,

畏我父母;

仲可怀也,

父母之言亦可畏也。

将仲子兮,

无逾我墙,

无折我树桑!

岂敢爱之,

畏我诸兄;

仲可怀也,

诸兄之言亦可畏也。

本来还有第三节,可是这两节已经足以表现出古代中国诗歌之生动活泼,简直有如英国的伊丽莎白时代的诗歌一样。

也许这句诗绕着我的耳畔的原因,是因为我的邻居最近曾折掉我的柳树。因为我有一所很大的花园,一所古旧的花园。它是我的祖先的花园,我们历代都住在那里。我的东北方的邻居是一个暴发户,他常常爬上我的墙头,不要脸地跟我的女儿调情。我看着他们像那首古诗里那样无耻地爱恋,结果把我的年代久远的柳树蹂躏折毁了,心中说不出的痛惜。事实上,他不特折毁我的柳树,甚至侵占了我的果园的东北角上一大块土地,正因为这样,我现在要写及他。

住在我的东北方的邻人是一个典型的小资产阶级暴发户。事实上,他正是暴发户心理的一个有趣例子。他的名字是杰姆斯·亚力山大·莱本。他发财之前,总是把自己的名字只署成杰·亚两字,可是现在却是杰姆斯·亚力山大了。然而,在他的邻居的我们的心目中,因为他的职业的缘故,只是叫他做渔人莱本。他们的西北方的邻居,苏菲亚,总是把密斯脱莱本叫做“渔人莱本”,这一件事很令密斯脱莱本夫妇感到烦恼。

渔人莱本总是领了他全家的人上教堂做礼拜。自从他发财后,他在教堂里买到跟J. P.摩根在同一排的座位。据我看来,我简直不懂他跟J. P.摩根在同一排祷告上帝到底有何乐趣,因为我注意到他在教堂里的时刻简直是挨着苦。密斯脱莱本很虔诚,又因为跟密昔斯摩根坐在一排感到很喜悦。他时时刻刻注意着密昔斯摩根的衣服,以及密昔斯摩根怎样去鼻涕。莱本这一家人乘坐他们的劳雷斯漂亮汽车上教堂,他们知道自己是新踏进上流社会的人。渔人莱本的一举一动都没有谬误,因为他购了一本社交礼节书籍,详细地反复读过三遍了。他在惊人的短期间,把全书熟记了,他的智慧是无可否认的,因为,事实上一个捕鱼人如果不是有真正的聪明智慧,是不会跃升到有财势的阶级上的。

渔人莱本只忘记了一件事,没有一个上流人会遵守一切的社交礼节的,所以渔人莱本的过分没有谬误的正确,反而显出他不是一个天生的上流人。有些事情,如仁爱、简朴、机警,以及敏捷等等是礼节书上所没有载入的,因此渔人莱本便也永远不会学到。他的举动是最正确无误但也是最恶劣的。因了那种他们努力装出分毫无谬的心情,以及密昔斯莱本过分喜欢炫耀她的首饰,反使她感到极度的不安,一部分因为她的新发的财,一部分因为密昔斯摩根很轻蔑她,而她自己也知道。密昔斯摩根对别的女人说,对于渔人的老婆的首饰,她还不觉得怎样,可是渔人莱本的高大礼帽和白手套她实在看不过眼,因为没有人戴了白手套上教堂去的。密昔斯摩根和别的老教民容纳他们,同时又不容纳他们,可是渔人莱本有一个方法在别人面前炫耀他的财富。他的漂亮汽车却也给别人一个真正的印象,虽然背后他们会轻蔑地把渔人莱本叫做“下流的东西”和“攀高的家伙”。

有一次他还跟J. P.摩根说笑。说笑本来是一种需要长时间的修养才会获得的本领。渔人莱本本来是有幽默的意思的。有一天,从教堂走出来,他拍拍密斯脱摩根的肩头,说:“哈罗!J. P.!你是J. P.,而我是J. A.!(杰·亚)哈!哈!哈!多么有趣!”

密斯脱摩根只是冷冷地对他说一声:“你好吗,渔人?”显然密斯脱摩根并不觉得好笑。

渔人莱本道歉了(世界上再没有像他那样有礼的人了),然后走开了,他手中的手杖挥动起来,也按照礼节书上的方法。你可以说挥摇手杖对于他不是一件自然的事情。“天啊!”密昔斯比亚斯每次见了这个样子,总要这样叹一声。

密昔斯莱本现在说英语了。她甚至学会了一句美国俚语:“我老实对你说!”就是因为常常说“我老实对你说!”这一句话,使大家都感到汗毛凛凛起来。她从她的丈夫学到这句话,她的儿女又从她学到这句话,现在小莱本们也常常说着“我老实对你说!”这句话了。莱本这一家人身材都比较短小,这样子是很滑稽的。

这一切的结果,莱本这一家人所成就的只是受到大众的憎恶。

我们已经是数代邻居了。他是一个贫穷的家伙,以捕鱼为业,我们都是贵族的旧家。在我的父亲的邸宅那里,有一所广大的果园,园中遍植种类繁多的花树和果树。可是我们这一家已家道中落了,果园现在已荒芜了。虽然这样,我们一家人仍然很轻视莱本这一家,他们也知道这一点。几年以来,我的邻居一直便隔墙偷窥我们的园里,他的心中充满了贪念。现在他的儿子竟会有勇气向我那个住在园里东北庭院的女儿求爱。就是因为他对我的女儿无耻的求爱,所以他现在屡次侵入我的园里攀折我的柳树。

几年前他到外国去,后来竟神秘地带了大量的钱钞回来。正如一般暴发户那样,他便把旧日的住宅拆掉另建新的房子,并且开始埋怨空地不够了。在家里围炉坐着时,渔人的妻子常常跟她的丈夫讨论及他们的邻居的房子是怎样的,他们自己的住宅也应该怎样,才是踏上上流社会的第一步。“发奋经营”的精力呢?有的是!莱本这一家人都有这种优点。因此他免不了要贪婪着我的几百年的古园,尤其是对于跟他们相连的东北角上那些果树和花树。他们惯常在家里说我这个园子本来太大了,从那时起他们开始自称是我的好邻居,并且对我的女儿深切注意了,要我的女儿嫁给一个莱本家的人!

渔人莱本想获得我的园子,他知道这一点的。可是因为他根本没有好好受到教养,他很怕盗窃手段跟社交的礼节不合。他急于想盗窃它,可是更加急于要戴上他的高帽子上教堂去。终于他想出一个盗窃的方法,这方法除了他自己之外,人人见了都觉得好笑,因为这一个暴发户所没有而且并不装出具有的便是幽默感这一件东西。幽默是从自信心以及不认真态度才能获到的,而渔人莱本却要遇事认真。他不能忘怀的一件事便是他的“荣誉”,而且他是有名“敏感”的。当然,一个捕鱼人坐上了漂亮汽车,难免要敏感的。

侵占我的产业之举,是开始于风筝事件。渔人莱本未发迹以前,他从来不放风筝的。有一天他的一只风筝飞到我的园子上空,给树枝挂住了。正如他是一位社会上有身份的人,他走来对我说:“你的树好大胆,把我的风筝挂住了!我必须把它砍下来。如果你自己不动手,我便替你把它砍下来。我老实对你说!”我的儿子让他去砍了,我年纪老了,无从干涉。

自从第一只风筝被挂住了,第一棵树被砍下来后,一连串的“风筝事件”便开始跟着发生了,因为那时似乎每星期都不免要有一只新的风筝放起来,我的另一棵树必须砍掉。我的竹篱被毁坏了后,我那种在篱旁的柳树被践踏了后,他总要从最后砍掉了的柳树那里放起风筝,因此风筝好像成了习惯似的,越来越挂得深入园里的树上去了。常常总是我的房子邻近的一棵树是最大的障碍。终于我的园子东边几乎完全给他占去了,现在他的风筝已经飞在我的东北院墙的上面了。可是他到处对我们教区中人说,我的树错了,他的风筝是对的,说那是我的树太大胆把他的风筝挂住,损及他的小资产阶级的尊荣,因此迫不得已要占据我的园子的大块地方,以示对我的“惩罚”。他对于自己的“尊荣”很为敏感,他甚至自己也信以为真了。所以,做了礼拜之后,当密昔斯莱本对密昔斯摩根以及其他教民突然宣称她对我的“友谊”,并且当我做邻居那样爱我,听见的人几乎忍不住要笑出声来了。

这件事发生之后,我想是去年春天吧,那个年青的小莱本开始向我的放荡的女儿求爱,她现在住在我的东北边庭院里。有时我觉得想对渔人莱本说:“啊,不要折我的柳树!”或是把我的意思对他说出,可是我是一个老人了,啊,有什么用呢?况且,有什么关系吗?现在他竟擅自把道路更改,并且指定谁应该在东北庭院中做什么事情,好像这是他自己的产业似的。他始终谈着他自己的“尊荣”,他从不知道这个字在别人耳中听起来多么好笑。自从他跟我的女儿这件事开始后,他对我的友谊比较从前更深了,他更加向我热烈地表示善邻之感了。

我的儿子为了避免麻烦,便也回拜他,一有机会便向渔人莱本表示他的友谊。常常总是在这样到莱本家中的访问中,我的儿子受到严厉的拒绝。

“我喜欢你。”我的儿子会说,“你是我最好的邻居。”

“胡说!”莱本会答道,“你没有诚意!为什么你妨碍我的儿子跟你的妹子的恋爱?你的友好的证据在哪里?”

“可是我确是赞成我的妹子的婚事。”我的儿子很认真地答道。

“不会的!我不相信你们的人肯让你们的女儿跟一个莱本家的人结婚的!”老莱本说。

渔人莱本是对的。当我表示“友好”时,我决不会“诚意”的。他的本能这样告诉他。

如果渔人莱本是一个坦白的盗贼,他就会说:“如果你把你的房子给我,我便相信你的友谊。”可是,因为他是一个暴发户,最怕在社交上有错误,他并不这样做。可是我的儿子却很明白他的意思,他不特想要我的园子的东北角,并且想要我的庭园的内部。

所以莱本和我的儿子好像好朋友似的,常常手挽手地从教堂里出来,别人见了都觉得好笑。有子如此,何以为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