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批:西门庆倒,而金莲日“亏其扶住”;殷天锡辱,而月娘云“亏其正经”。乃作者特写一样笔墨, 以丑月娘也。有一笑谈云:一人夏月戴毡笠走而热极,乃取其笠以作扇,而向人曰:“不是戴了他来,岂不执死?”与此两回文字,一样成趣。

敬济托薛嫂稍信,明言败荷于雪中,而回想莲开之意,写出消败光景也。

夫写春梅,原为炎凉翻案,故用特写其不垂别泪,以为雪中人放声一哭也。一部炎凉大书,而有一不垂别泪之人,宜乎为炎凉之翻案者也。故后文极力写其盈满,总为作者有此不肯垂下之泪郁结胸中故耳。日玉楼亦不受炎凉所拘之人也,奈何独写春梅?不知玉楼之身分又高春梅一层。不在金、瓶、梅三人内算帐,是作者自以安命待时、守礼远害一等局面自喻,盖热亦不能动他,冷亦不能逼他也。然则何以含酸?此又玉楼睹瓶儿死,人分其财而作, 自有韶华速迅之感,生不逢时之叹。言我若死矣,亦与瓶儿一样。是其知机处,是其行破处。故云因抱恙,非有所争如金莲之琵琶,亦非若月娘之满肚经卷,全变作一腔贪痴势利。故春梅不垂别泪,玉楼辞灵不哭。一样出门,止觉春梅是一腔愤懑,玉楼是深浅自知。故玉楼结至李衙内, 以一死知之而即住,而春梅必结如许狼藉不堪。是又作者示人, 见得人固不可炎凉我,我亦不可十分于得意时大扬眉吐气也。故旧家池馆之游,春梅形愈下而心愈悲矣。宜平有敬济、周义诸人之纷纷不已也。

词曰:情若连环总不解,无端招引旁人怪。【张夹批:真有此情。】好事多磨成又

败,应难捱,相冷眼谁揪采?【张夹批:过来人语。】

镇日愁眉和敛黛,阑干倚遍无聊赖。但愿五湖明月在,权宁耐,

终须还了鸳鸯债。【张夹批:春梅也。】

话说月娘取路来家,不题。单表金莲在家,和陈敬济两个就如鸡儿赶蛋相似,【张夹批:妙喻。】缠做一处。一日,金莲眉黛低垂,腰肢宽大,终日恹恹思睡,茶饭懒咽,【张夹批:偏有此等事。】教敬济到房中说:“奴有件事告你说,这两日眼皮儿懒待开,腰肢儿渐渐大,肚腹中扑扑跳,茶饭儿怕待吃,身子好生沉困。有你爹在时,我求薛姑子符药衣胞那等安胎,白没见个踪影。今日他没了,和你相交多少时儿,便有了孩子。【张夹批:作者弄笔,直与造化争功。】【绣像眉批:世上偏有此颠倒事,真是造化弄人,作者并与造化游矣。我从三月内洗身上,今方六个月,已有半肚身孕。往常时我排磕人,今日却轮到我头上。你休推睡里梦里,趁你大娘未来家,那里讨贴坠胎的药,趁早打落了这胎气。不然,弄出个怪物来,我就寻了无常罢了,再休想抬头见人。”敬济听了,便道:“咱家铺中诸样药都有,倒不知那几样儿坠胎,又没方修治。【张夹批:点明为武大砒石一映。】你放心,不打紧处,大街坊胡太医,他大小方脉,妇人科,都善治,常在咱家看病。等我问他那里赎取两贴,与你下胎便了。”妇人道:“好哥哥,你上紧快去,救奴之命。”

这陈敬济包了三钱银子,径到胡太医家来。胡太医正在家,出来相见声喏,认的敬济是西门大官人女婿,让坐说:“一向稀面,动问到舍有何见教?”敬济道:“别无干渎。”向袖中取出白金三星:“充药资之礼,敢求下胎良剂一二贴,足见盛情。”胡太医道:“天地之间,以好生为德。人家十个九个只要安胎的药,你如何倒要打胎?没有,没有。”敬济见他掣肘,又添了二钱药资,说:“你休管他,各人家自有用处。此妇女子生落不顺,情愿下胎。”这胡太医接了银子,说道:“不打紧,我与你一服红花一扫光。吃下去,如人行五里,其胎自落矣。”于是取了两贴,付与敬济。敬济得了药,作辞胡太医,到家递与妇人。妇人到晚夕,煎汤吃下去,登时满肚里生疼,睡在炕上,教春梅按在肚上【张旁批:可是象胆乎?】只情揉揣。【张夹批:瓶儿、官哥想应含笑九泉,报应固一丝不爽。】可霎作怪,须臾坐净桶,把孩子打下来了。只说身上来,令秋菊搅草纸倒在毛司里。次日,掏坑的汉子挑出去,一个白胖的孩子儿。常言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不消几日,家中大小都知金莲养女婿,偷出私孩子来了。

且说吴月娘有日来家。往回去了半个月光景,来时正值十月天气。家中大小接着,如天上落下来的一般。【绣像夹批:写出烧香之险。月娘到家中,先到天地佛像前烧了香,然后到西门庆灵前拜罢,就对玉楼众姐妹,把岱岳庙中的事,从头告诉一遍,因大哭一场。【张夹批:亦有何辞?自知羞矣。】【绣像眉批:月娘,寡妇耳。家中安坐,犹恐生事,况远出乎?曰大哭。自不好深咎其自取也。合家大小都来参见了。月娘见奶子抱孝哥儿到跟前,子母相会在一处。【张夹批:即此一句,月娘烧香之罪,可胜言哉?】烧纸,置酒管待吴大舅回家。晚夕,众姊妹与月娘接风,俱不在话下。

到第二日,月娘因路上风霜跋涉,着了辛苦,又吃了惊怕,身上疼痛沉困,整不好了两三日。【张夹批:烧香者看样。】那秋菊在家,把金莲、敬济两人干的勾当,听的满耳满心,要告月娘说。走到上房门首,又被小玉哕骂在脸上,大耳刮子打在他脸上,骂道:“贼说舌的奴才,趁早与我走!俺奶奶远路来家,身子不快活,还未起来。气了他,倒值了多的。”骂的秋菊忍气吞声,喏喏而退。【张夹批:一顿,亦是文字伏而后起之法。】

一日,也是合当有事,敬济进来寻衣服,妇人和他又在玩花楼上两个做得好。被秋菊走到后边,叫了月娘来看,说道;“奴婢两番三次告大娘说不信。娘不在,两个在家明睡到夜,夜睡到明,偷出私孩子来。与春梅两个都打成一家。今日两人又在楼上干歹事,不是奴婢说谎,娘快些瞧去。”月娘急忙走到前边,两个正干的好,还未下楼。春梅在房中,忽然看见,连忙上楼去说:“不好了,大娘来了。”两人忙了手脚,没处躲避。敬济只得拿衣服下楼往外走,被月娘撞见喝骂了几句,说:“小孩儿家没记性,有要没紧进来撞甚么?”敬济道:“铺子内人等着,没人寻衣服。”月娘道:“我那等分付你,教小厮进来取,如何又进来寡妇房里做甚么?没廉耻!”几句骂得敬济往外金命水命,走投无命。妇人羞的半日不敢下来。【绣像眉批:金莲虽泼皮,到此亦泼皮不得,可见羞恶之心,人皆有之。然后下来,【张夹批:四字写得千金之难。】被月娘尽力数说了一顿,说道:“六姐,今后再休这般没廉耻!你我如今是寡妇,比不得有汉子,香喷喷在家里。【张夹批:月娘疏失之罪,正以此一句。】瓶儿罐儿有耳朵,有要没紧和这小厮缠甚么!教奴才们背地排说的碜死了!常言道,男儿没性,寸铁无钢;女人无性,烂如麻糖。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行。你若长俊正条,肯教奴才排说?他在我跟前说了几遍,我不信;今日亲眼看见,说不的了。【张夹批:大为秋菊吐气。】我今日说过,你要自家立志,替汉子争气。像我进香去,被强人逼勒,若是不正气的,也来不到家了。”【张夹批:正是自言如此,才可问罪。】【绣像眉批:烧香一场,止博得好说喝。金莲吃月娘数说,羞的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张夹批:此处又当云“红莲花对白莲花”矣。】口里说一千个没有,只说:“我在楼上烧香,陈姐夫自去那边寻衣裳,【张夹批:西门自失计如此。】谁和他说甚话来!”【绣像眉批:只一说字赖得妙。当日月娘乱了一回,归后边去了。【张夹批:月娘既无防患之先机,又无处事之急智,乱了一回,便尔如此。】

晚夕,西门大姐在房内又骂敬济:“贼囚根子,敢说又没真赃实犯拿住你?【张夹批:将前事一提,便使月娘不在家,金莲敬济诸事,大姐亦有风影,特未真赃实犯耳,否则大姐岂不真木偶哉!】你还那等嘴巴巴的!今日两个又在楼上做甚么?说不的了!两个弄的好碜儿,只把我合在缸底下一般。那淫妇要了我汉子,还在我面前拿话儿拴缚人,毛司里砖儿--又臭又硬,【张夹批:又补月娘烧香,金莲在家骄横,大姐处处刺眼处。】【绣像夹批:定评。恰似降伏着那个一般。他便羊角葱靠南墙--老辣已定。你还要在这里雌饭吃!”敬济骂道:“淫妇,你家收着我银子,我雌你家饭吃?”使性子往前边来了。【绣像眉批:情理穷极,无处躲闪,势不得不变矣。

自此已后,敬济只在前边,无事不敢进入后边来。取东取西,只是玳安、平安两个往楼上取去。【张夹批:取东取西,西门设法既如彼,月娘此日不为之移出外厢,依违糊涂又如此,不坏事安往?】每日饭食,晌午还不拿出来,【绣像夹批:冷得不情。把傅伙计饿的只拿钱街上烫面吃。【张夹批:如斯便了乎?】正是龙斗虎伤,苦了小獐。各处门户,日头半天就关了。【绣像夹批:严得可笑。由是与金莲两个恩情又间阻了。【张夹批:又一间。】敬济那边陈宅的房子,一向教他母舅张团练看守居住。张团练革任在家闲住,敬济早晚往那里吃饭去,月娘也不追问。【绣像眉批:当日以至亲令敬济得以出入闺榻者,月娘也。今日酿成淫乱却弃出在外,并饮食不顾,殊无节次,安得不变恩而为仇也。

两个隔别,约一月不得会面。妇人独在那边,挨一日似三秋,过一宵如半夏,怎禁这空房寂静,欲火如蒸,要见他一面,难上之难。两下音信不通,这敬济无门可入。忽一日见薛嫂儿打门首过,有心要托他寄一纸柬儿与金莲,诉其间阻之事,表此肺腑之情。一日,推门外讨帐,骑头口径到薛嫂家,拴了驴儿,掀帘便问:“薛妈在家?”有他儿子薛纪媳妇儿金大姐抱孩子在炕上,伴着人家卖的两个使女,听见有人叫薛妈,出来问:“是谁?”敬济道:“是我。”问:“薛妈在家不在?”金大姐道:“姑夫请家来坐,俺妈往人家兑了头面,讨银子去了。有甚话说,使人叫去。”连忙点茶与敬济吃。坐不多时,只见薛嫂儿来了,与敬济道了万福,说:“姑夫那阵风儿吹来我家!”叫金大姐:“倒茶与姑夫吃。”金大姐道:“刚才吃了茶了。”敬济道:“无事不来。如此这般,与我五娘勾搭日久,今被秋菊丫头戳舌,把俺两个姻缘拆散。大娘与大姐是疏淡我。【张夹批:大姐取死以此。】我与六姐拆散不开,二人离别日久,音信不通,欲稍寄数字进去与他。无人得到内里,须央及你,如此这般通个消息。”向袖中取出一两银子来:“这些微礼,权与薛妈买茶吃。”那薛嫂一闻其言,拍手打掌笑起来,说道:“谁家女婿戏丈母?【张夹批:敬济说得与金莲勾搭,何等得亲密!入旁人口中便名分昭然,所谓痴心做处人爱也。】世间那里有此事!姑夫,你实对我说,端的你怎么得手来?”【张夹批:总是怪异之辞。】敬济道:“薛嫂禁声,且休取笑。我有这柬贴封好在此,好歹明日替我送与他去。”薛嫂一手接了说:“你大娘从进香回来,我还没看他去,两当一节,我去走走。”敬济道:“我在那里讨你信?”薛嫂道:“往铺子里寻你回话。”说毕,敬济骑头口来家。

次日,薛嫂提着花箱儿,先进西门庆家上房看月娘。坐了一回,又到孟玉楼房中,然后才到金莲这边。【张夹批:月娘又不防闲。】金莲正放桌儿吃粥。春梅见妇人闷闷不乐,说道:“娘,你老人家也少要忧心。是非有无,随人说去。【张夹批:二人相对犹自说是非有无,然则使人伏罪无辞,片言折狱,真难也。】如今爹也没了,大娘他养不出个墓生儿来,莫不是也来路不明?【张夹批:“莫不也是”,妙绝。】他也难管你我暗地的事。你把心放开,料天塌了还有撑天大汉哩。【张旁批:此大汉为谁?】人生在世,且风流了一日是一日。”【张夹批:是春梅结果。】【绣像眉批:后之贪欲而死,已见端矣。于是筛上酒来,递一钟与妇人说:“娘且吃一杯儿暖酒,解解愁闷。”因见阶下两只犬儿交恋在一处【张夹批:丑绝。】,说道:“畜生尚有如此之乐,何况人而反不如此乎?”【张夹批:求为狗而不能矣。】正饮酒,只见薛嫂儿来到,向金莲道个万福,又与春梅拜了拜,笑道:“你娘儿们好受用。”因观二犬恋在一处,又笑道:“你家好祥瑞,【张夹批:骂尽。】你娘儿每看着怎不解闷!”妇人道:“那阵风儿今日刮你来,怎的一向不来走走?”一面让薛嫂坐。薛嫂儿道:“我整日干的不知甚么,只是不得闲。大娘顶上进了香来,也不曾看的他,刚才好不怪我。西房三娘也在跟前,【张夹批:见三娘有待惭意。】留了我两对翠花,一对大翠围发,好快性,就称了八钱银子与我。【张夹批:玉楼不恼薛嫂,在是深心。】只是后边雪姑娘,从八月里要了我两对线花儿,该二钱银子,白不与我。好悭吝的人!【张夹批:是对金莲说的话。】我对你说,怎的不见你老人家?”妇人道:“我这两日身中有些不自在,不曾出去走动。”【绣像眉批:又将二人月旦一番傍映,妙甚。春梅一面筛了一钟酒,递与薛嫂儿。薛嫂忙又道万福,说:“我进门就吃酒。”妇人道:“你到明日养个好娃娃。”【张夹批:与说王婆时,悲乐自是不同。】薛嫂儿道:“我养不的,俺家儿子媳妇儿金大姐,倒新添了个娃儿,才两个月来。”【绣像夹批:闲话偏妙。又道:“你老人家没了爹,终日这般冷清清了。”【张夹批:引入。】妇人道:“说不得,有他在好了,如今弄的俺娘儿们一折一磨的。不瞒老薛说,如今俺家中人多舌头多,他大娘自从有了这孩儿,把心肠儿也改变了,姊妹不似那咱亲热了。【张夹批:将向日月娘一提。】这两日一来我心里不自在,二来因些闲话,没曾往那边去。”【张夹批:渐渐说来。】春梅道:“都是俺房里秋菊这奴才,大娘不在,霹空架了俺娘一篇是非,【绣像眉批:明明真赃实犯,还日劈空架是非,可想见党人之口。把我也扯在里面,好不乱哩。”【张夹批:是春梅语。】薛嫂道:“就是房里使的那大姐?他怎的倒弄主子?自古穿青衣,抱黑柱。这个使不的。”妇人使春梅:“你瞧瞧那奴才,只怕他又来听。”【张夹批:藏春坞中,不以窃听为能乎?】【绣像夹批:情景宛然。】春梅道:“他在厨下拣米哩!这破包篓奴才,在这屋就是走水的槽,【张夹批:春梅语气不败。】单管屋里事儿往外学舌。”薛嫂道:“这里没人,咱娘儿每说话。昨日陈姐夫到我那里,如此这般告诉我,干净是他戳犯你每的事儿了。陈姐夫说,他大娘数说了他,各处门户都紧了,不许他进来取衣裳拿药材了。【张夹批:乃知西门失计在先。】把大姐搬进东厢房里住。【张夹批:又知西门失计在先。】每日晌午还不拿饭出去与他吃,饿的他只往他母舅张老爹那里吃去。一个亲女婿不托他,倒托小厮,有这个道理?他有好一向没得见你老人家,巴巴央及我,稍了个柬儿,多多拜上你老人家,少要心焦,左右爹也是没了,爽利放倒身,大做一做,怕怎的?点根香怕出烟儿;放把火,倒也罢了。”【张夹批:一味不经事之言。】【绣像眉批:敬济与金莲大做不来。于是取出敬济封的柬贴儿递与妇人。拆开观看,别无甚话,上写《红绣鞋》一词:袄庙火烧皮肉,蓝桥水淹过咽喉,紧按纳风声满南州。洗净了终是染

污,成就了倒是风流,不怎么也是有。【绣像眉批:俚而有别致,故妙。

六姐妆次敬济百拜上

妇人看毕,收入袖中。薛嫂道:“他教你回个记色与他,或写几个字儿稍了去,方信我送的有个下落。”妇人教春梅陪着薛嫂吃酒,他进入里间,半晌拿了一方白绫帕,一个金戒指儿。帕儿上又写了一首词儿,叙其相思契阔之怀。写完,封得停当,走出来交与薛嫂,便说:“你上覆他,教他休要使性儿,往他母舅张家那里吃饭,惹他张舅蜃齿,说你在丈人家做买卖,却来我家吃饭。显得俺们都是没生活的一般,【张夹批:犹以丈母自居。】教他张舅怪。或是未有饭吃,教他铺子里拿钱买些点心和伙计吃便了。你使性儿不进来,和谁鳖气哩!却相是贼人胆儿虚一般。”【张夹批:难道不是!观金莲语气,总是未妨春梅即去也。】薛嫂道:“等我对他说。”妇人又与了薛嫂五钱银子。

作别出门,来到前边铺子里,寻见敬济。两个走到僻静处说话,把封的物事递与他:“五娘说,教你休使性儿赌鳖气,教你常进来走走,休往你张舅家吃饭去,惹人家怪。”因拿出五钱银子与他瞧:“此是里面与我的,漏眼不藏丝,久后你两个愁不会在一答里?对出来,我脸放在那里?”敬济道:“老薛多有累你。”深深与他唱喏。那薛嫂走了两步,又回来说:“我险些儿忘了一件事,刚才我出来,大娘又使丫头绣春叫我进去,叫我晚上来领春梅,【张夹批:如此出卖,梅雪纷纷,公案如是。】要打发卖他。说他与你们做牵头,和他娘通同养汉。”敬济道:“薛妈,你且领在家。我改日到你家见他一面,有话问他。”那薛嫂说毕,回家去了。

果然到晚夕月上的时分,走来领春梅。【张旁批:是梅花掩映。】到月娘房中,月娘开口说:“那咱原是你手里十六两银子买的,你如今拿十六两银子来就是了。”分付小玉:“你看着,到前边收拾了,教他罄身儿出去,休要带出衣裳去了。”那薛嫂儿到前边,向妇人如此这般:“他大娘教我领春梅姐来了。对我说,他与你老人家通同作弊,偷养汉子,【张夹批:你老人家贯下数字,不堪。】不管长短,只问我要原价。”妇人听见说领卖春梅,就睁了眼,半日说不出话来,【绣像眉批:金莲只好倚汉子之势撒泼,到此便气濡,任人奈何而一语不能发,不如春梅多矣。不觉满眼落泪,【张夹批:是大关目处,此如椽之笔也。】叫道:“薛嫂儿,你看我娘儿两个没汉子的,好苦也!今日他死了多少时儿,就打发我身边人。他大娘这般没人心仁义,自恃他身边养了个尿胞种,就把人躧到泥里。【张夹批:又以孩儿为言,可知后幻化可杀,前吃符药更可杀也。】李瓶儿孩子周半还死了哩,花麻痘疹未出,知道天怎么算计,就心高遮了太阳!”【张夹批:瓶儿、官哥悲应含笑。】薛嫂道:“春梅姐说,爹在日曾收用过他。”妇人道:“收用过二字儿!死鬼把他当心肝肺肠儿一般看待!说一句,听十句,要一奉十,正经成房立纪老婆且打靠后。他要打那个小厮十棍儿,他爹不敢打五棍儿。”薛嫂道:“可又来,【张夹批:三字非为春梅称冤,乃言既非原物,还要原价为不通也。】大娘差了!爹收用的恁个出色姐儿,打发他,箱笼儿也不与,又不许带一件衣服儿,只教他罄身儿出去,邻舍也不好看的。”【绣像夹批:媒人只说媒人话,妙。妇人道:“他对你说,休教带出衣裳去?”薛嫂道:“大娘分付,小玉姐便来。教他看着,休教带衣裳出去。”那春梅在旁,听见打发他,一点眼泪也没有。【张夹批:又是大关目处,又是如椽之笔,写此数句。】【绣像眉批:形影相依,一朝散失,最苦事也。而春梅能不作儿女悲恋之态,虽是安慰金莲一片苦心,然亦可谓其英雄坚忍之力者矣。见妇人哭,说道:“娘你哭怎的?奴去了,你耐心儿过,休要思虑坏了你。你思虑出病来,没人知你疼热。【张夹批:动人,千古知已之感。】等奴出去,不与衣裳也罢,自古好男不吃分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张夹批:直照寺会。】正说着,只见小玉进来,说道:“五娘,你信我奶奶,倒三颠四的。【张夹批:又单重衣服,非相留也。】小大姐扶持你老人家一场,瞒上不瞒下,你老人拿出他箱子来,拣上色的包与他两套,教薛嫂儿替他拿了去,做个一念儿,也是他番身一场。”妇人道:“好姐姐,你到有点仁义。”小玉道:“你看,谁人保得常无事!虾蟆、促织儿,都是一锹土上人。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张夹批:有玳安在,各有心事也。】

一面拿出春梅箱子来,是戴的汗巾儿、翠簪儿,都教他拿去。妇人拣了两套上色罗段衣服鞋脚,包了一大包,妇人梯己与了他几件钗梳簪坠戒指,小玉也头上拔下两根簪子来递与春梅。余者珠子缨络、银丝云髻、遍地金妆花裙袄,一件儿没动,都抬到后边去了。【张夹批:必如此,乃映不垂别泪,方是有志气。】春梅当下拜辞妇人、小玉,洒泪而别。【张夹批:此处不洒泪是无金莲矣,故上写其不垂泪;此处又写其洒别,正是与金莲刻骨一痛,非别泪也。】临出门,妇人还要他拜辞拜辞月娘众人,【张夹批:迩日金莲如此。】【绣像夹批:金莲太不济。只见小玉摇手儿。这春梅跟定薛嫂,头也不回,扬长决裂,出大门去了。【张夹批:如椽之笔,为炎凉场中吐此一口恶气。盖不屑受之之意也。】【绣像夹批:胸襟气概自不同。

小玉和妇人送出大门回来。小玉到上房回大娘,只说:“罄身子去了,衣服都留下,没与他。”这金莲归到房中,往常有春梅,娘儿两个相亲相热,说知心话儿,今日他去了,丢得屋里冷冷落落,甚是孤凄,不觉放声大哭。【张夹批:西门死无此育哭,潘姥姥死又无此痛哭。】【绣像夹批:苦甚。有诗为证:耳畔言犹在,于今恩爱分。

房中人不见,无语自消魂。

(一)按:前评写于光绪五年(1879)五月二十日。

文龙批:自西门庆死后,不及一年,其间拉拉杂杂,不堪闻,不忍见,不可说之事,纷纭攘攘,层见迭出。至此始知报应之不爽,因果之不诬。噫!何其钝也。当其极盛之时,早已见到此时,此理之当然,势之必然,事之常然,情之宜然。若使作者至西门庆一死便结,如梁山泊之尚未散伙者,必有咨嗟太息,谓天道之无知,世事之不平,而《续金瓶梅》当又添出五、六种来。噫

!何其呆也。窃谓此书无以后之,十数回以后之事可知也。此书不必续,既有此十数回,此书更不必续。

(二)按:后评写于光绪六年(1880)三月二十九日。

文禹门又云:西门庆与潘金莲偷情,我知其必成。陈敬济与潘金莲通奸,我知其必败。一金莲也,而翁婿共之。正是:莫为之前,何以见陈敬济之淫昏,莫为之后,何以见西门庆之淫暴,西门庆开其先路,陈敬济步厥后径。写敬济之庸愚,不顾人耻,即写西门庆之罪孽,大快人心也。

而金莲之淫邪,不言而喻。故必令其堕胎于西门庆死后,不令其怀娠于西门庆生前,丑之也,正所以实之,而败之也。吴月娘先则闻而知之,而不肯信,此是他糊涂,后则见而知之,而不张扬,此是他忠厚。因此反乱,不好收罗,从此湮没,不成局面,此所以有先遣春梅之举也。

春梅小妮子,与金莲联成一气。人皆因其生硬,遂谓其胜金莲一筹,实不知春梅者也。使春梅而为玉楼之婢,可以为自好之士;使春梅而为瓶儿之婢,可以为御侮之臣,今已同金莲一体同心,是亦一金莲而已。其不垂泪别也,志向早立定于西门生前,故动作得安详于月娘发遣。此是其明白处,不是其豁达处,此是其强狠处,不是其磊落处。若论此时身分,来去颇可自由,仗此娇小容颜,焉往而不可自信。吾知其决不至若瓶儿之乱嫁,亦断不至若玉楼之被诳,盖春梅亦金,瓶类也。而以后之遭逢,天实为之,今生之结果,实自取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