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批:此回小小一扁文字,见色欲有悲伤之时,钱财无止足之处,为世人涕泪相告也。

瓶儿之病,因官哥,本因子虚。乃官哥未死,子虚不来,是官哥即子虚;官哥既死,子虚频来,是子虚即官哥。而必写官哥在子虚怀中者,正子虚所以缠瓶儿之处,而瓶儿缠孽之因也。或人必执官哥在子虚怀中,疑为子虚乎?彼乌知着相受迷之故,而自己先着相受迷也。

官作生涯,见西门一片市井,全不改悔也。又为临死算本之时,预开帐簿也。

此回文字开手将题面两事轻轻叙完。下文接以一酒令,总结金、瓶、梅三人,并玉楼,并爱姐、月娘,已为后文一番结束。上映吴神仙以及卜龟等文字也。且更以二《清江引》为月儿作衬。而第一个又为金莲、敬济一引,“赶他去别处飞”,又为春梅地也。故此回是过节,文中却插入关锁,文字神妙之至。

词曰:倦睡恹恹生怕起,如痴如醉如慵,半垂半卷旧帘栊。眼穿芳草绿,泪

衬落花红。追忆当年魂梦断,为云为雨为风。凄凄楼上数归鸿。悲泪

三两阵,哀绪万千重。【张夹批:词亦凄恻动人。】

——右调《临江仙》

话说潘金莲见孩子没了,每日抖擞精神,百般称快,指着丫头骂道:“贼淫妇!我只说你日头常响午,却怎的今日也有错了的时节?你斑鸠跌了蛋──也嘴答谷了。春凳折了靠背儿──没的椅了。王婆子卖了磨──推不的了。老鸨子死了粉头──没指望了。却怎的也和我一般!”【绣像眉批:官哥既死,怨妒俱可相忘,而犹喋喋不已,何哉?岂花子虚附之而逼其命耶!】李瓶儿这边屋里分明听见,不敢声言,背地里只是掉泪。着了这暗气暗恼,又加之烦恼忧戚,渐渐精神恍乱,梦魂颠倒,每日茶饭都减少了。自从葬了官哥儿第二日,吴银儿就家去了。老冯领了个十三岁的丫头来,五两银子卖与孙雪娥房中使唤,改名翠儿,不在话下。

这李瓶儿一者思念孩儿,二者着了重气,把旧病又发起来,照旧下边经水淋漓不止。西门庆请任医官来看,讨将药来吃下去,如水浇石一般,越吃越旺。那消半月之间,渐渐容颜顿减,肌肤消瘦,而精彩丰标无复昔时之态矣。正是:肌骨大都无一把,如何禁架许多愁!一日,九月初旬,天气凄凉,金风渐渐。李瓶儿夜间独宿房中,银床枕冷,纱窗月浸,【张夹批:凄恻之极。】不觉思想孩儿,唏嘘长叹,恍恍然恰似有人弹的窗棂响。李瓶儿呼唤丫鬓,都睡熟了不答,乃自下床来,倒靸弓鞋,翻披绣袄,开了房门。出户视之,仿佛见花子虚抱着官哥儿叫他,新寻了房儿,同去居住。【张旁批:孽根分明,一丝不错。】李瓶儿还舍不的西门庆,不肯去,【绣像眉批:明知为子虚之报,而犹怜惜不官。读甚矣,情色之夺理也。】双手就抱那孩儿,被花子虚只一推,跌倒在地。撒手惊觉,却是南柯一梦。吓了一身冷汗,呜呜咽咽,只哭到天明。正是:有情岂不等,着相自家迷。【张夹批:辰钟棒喝。】有诗为证:纤纤新月照银屏,人在幽闺欲断魂。

益悔风流多不足,须知恩爱是愁根。

那时,来保南京货船又到了,使了后生王显上来取车税银两。西门庆这里写书,差荣海拿一百两银子,又具羊酒金缎礼物谢主事:“就说此货过税,还望青目一二。”家中收拾铺面完备,又择九月初四日开张,就是那日卸货,连行李共装二十大车。那日,亲朋递果盒挂红者约有三十多人,夏提刑也差人送礼花红来。乔大户叫了十二名吹打的乐工、杂耍撮弄。西门庆这里,李铭、吴惠、郑春三个小优儿弹唱。甘伙计与韩伙计都在柜上发卖,一个看银子,一个讲说价钱,崔本专管收生活。西门庆穿大红,冠带着,烧罢纸,【张夹批:西门官从此处来,固应冠带烧纸。】各亲友递果盒把盏毕,后边厅上安放十五张桌席,五果五菜、三汤五割,从新递酒上坐,鼓乐喧天。在坐者有乔大户、吴大舅、吴二舅、花大舅、沈姨夫、韩姨夫、吴道官、倪秀才、温葵轩、应伯爵、谢希大、常峙节,还有李智、黄四、傅自新等众伙计主管并街坊邻舍,都坐满了席面。三个小优儿在席前唱了一套《南吕.红衲袄》“混元初生太极”。【张夹批:这钱字一描。】【绣像眉批:此题盖指富贵功名,俱从财出。】须臾,酒过五巡,食割三道,下边乐工吹打弹唱,杂耍百戏过去,席上觥筹交错。应伯爵、谢希大飞起大钟来,杯来盏去。

饮至日落时分,把众人打发散了,西门庆只留下吴大舅、沈姨夫、韩姨夫、温葵轩、应伯爵、谢希大,从新摆上桌席留后坐。那日新开张,伙计攒帐,就卖了五百余两银子。西门庆满心欢喜,晚夕收了铺面,把甘伙计、韩伙计、傅伙计、崔本、贲四连陈敬济都邀来,到席上饮酒。吹打良久,把吹打乐工也打发去了,止留下三个小优儿在席前唱。应伯爵吃的已醉上来,走出前边解手,叫过李铭问道:“那个扎包髻儿清俊的小优儿,是谁家的?”李铭道:“二爹原来不知道?”因说道:“他是郑奉的兄弟郑春。前日爹在他家吃酒,请了他姐姐爱月儿了。”伯爵道:“真个?怪道前日上纸送殡都有他。”于是归到酒席上,向西门庆道:“哥,你又恭喜,又抬了小舅子了。”【张夹批:忙中有描,信然,信然。】西门庆笑道:“怪狗才,休要胡说。”一面叫过王经来:“斟与你应二爹一大杯酒。”伯爵向吴大舅说道:“老舅,你怎么说?这钟罚的我没名。”西门庆道:“我罚你这狗才一个出位妄言。”伯爵低头想了想儿,呵呵笑了,道:“不打紧处,等我吃,我吃死不了人。”【绣像眉批:写笑则有声,写想则有形,写举止语默则俱有心,何得文人刻画至此。】又道:“我从来吃不得哑酒,你叫郑春上来唱个儿我听,我才罢了。”【张夹批:一丝不放空。】当下,三个小优一齐上来弹唱。伯爵令李铭、吴惠下去:“不要你两个。我只要郑春单弹着筝儿,只唱个小小曲儿我下酒罢。”谢希大叫道:“郑春你过来,依着你应二爹唱个罢。”西门庆道:“和花子讲过:有一个曲儿吃一钟酒。”叫玳安取了两个大银钟放在应二面前。那郑春款按银筝,低低唱《清江引》道:一个姐儿十六七,见一对蝴蝶戏。【绣像眉批:即打起黄莺儿之意。】

香肩靠粉墙,春笋弹珠泪。唤梅香赶他去别处飞。【张夹批:黄绢幼妇。】

郑春唱了请酒,伯爵才饮讫,玳安又连忙斟上。郑春又唱:转过雕栏正见他,斜倚定荼蘼架;【绣像眉批:写私会幽冷之极。】

佯羞整凤衩,不说昨宵话,笑吟吟掐将花片儿打。【张夹批:千狐之腋。】

伯爵吃过,连忙推与谢希大,说道:“罢,我是成不的,成不的!这两大钟把我就打发了。”谢希大道:“傻花子,你吃不得推与我来,我是你家有毴的蛮子?”伯爵道:“傻花子,我明日就做了堂上官儿,少不的是你替。”西门庆道:“你这狗才,到明日只好做个韶武。”伯爵笑道:“傻孩儿,我做了韶武,把堂上让与你就是了。”西门庆笑令玳安儿:“拿磕瓜来打这贼花子!”谢希大悄悄向他头上打了一个响瓜儿,说道:“你这花子,温老先生在这里,你口里只恁胡说。”伯爵道:“温老先儿他斯文人,不管这闲事。”温秀才道:“二公与我这东君老先生,原来这等厚。酒席中间,诚然不如此也不乐。悦在心,乐主发散在外,【绣像眉批:满堂醉人荒言秽语中,忽点出一段酸腐之谈,错织如锦语,云嬉笑怒骂皆文章。固此方知其言之妙。】自不觉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如此。”【张夹批:腐得入化故妙。】沈姨夫向西门庆说:“姨夫,不是这等。请大舅上席,还行个令儿──或掷骰,或猜枚,或看牌,不拘诗词歌赋、顶真续麻、急口令,说不过来吃酒。这个庶几均匀,彼此不乱。”西门庆道:“姨夫说的是。”先斟了一杯,与吴大舅起令。吴大舅拿起骰盆儿来说道:“列位,我行一令:顺着数去,遇点要个花名,花名下要顶真,不拘诗词歌赋说一句。说不来,罚一大杯。我就是一起──

一掷一点红,红梅花对白梅花。”【张夹批:春梅。直贯弄一得双之春梅。】

吴大舅掷了个二,多一杯。饮过酒,该沈姨夫接掷。沈姨夫说道:“二掷并头莲,莲漪戏彩鸳。”【张夹批:金莲。直贯至不愤吹箫之金莲,盖得意杀也。】

沈姨夫也掷了个二,饮过两杯,就过盆与韩姨夫行令。韩姨夫说道:“三掷三春李,李下不整冠。”【张夹批:瓶儿。珠沉玉碎矣。】

韩姨夫掷完,吃了酒,送与温秀才。秀才道:“我学生奉令了──

四掷状元红,红紫不以为亵服。”【张夹批:玉楼。玉儿自是尊贵。】【绣像夹批:到底带酸。】

温秀才只遇了一杯酒,吃过,该应伯爵行令。伯爵道:“我在下一个字也不识,不

会顶真,只说个急口令儿罢:一个急急脚脚的老小,左手拿着一个黄豆巴斗,右手拿着一条绵花叉

口,望前只管跑走。一个黄白花狗,咬着那绵花叉口,那急急脚脚的老小,

放下那左手提的那黄豆巴斗,走向前去打那黄白花狗。不知手斗过那狗,

狗斗过那手。”【张夹批:忽用此作一间。】

西门庆笑骂道:“你这贼诌断肠子的天杀的,谁家一个手去逗狗来?一口不被那狗

咬了?”伯爵道:“谁叫他不拿个棍儿来!我如今抄化子不见了拐棒儿──受狗的气了。”【绣像夹批:又自露破膁,妙。】谢希大道:“大官人,你看花子自家倒了架,说他是花子。”西门庆道:“该罚他一钟,不成个令。谢子纯,你行罢!”谢希大道:“我也说一个,比他更

妙:墙上一片破瓦,墙下一匹骡马。落下破瓦,打着骡马。不知是那破瓦

打伤骡马,不知是那骡马踏碎了破瓦。”

伯爵道:“你笑话我的令不好,你这破瓦倒好?你家娘子儿刘大姐就是个骡马,我

就是个破瓦。──俺两个破磨对瘸驴。”谢希大道:“你家那杜蛮婆老淫妇,撒把

黑豆只好喂猪哄狗,也不要他。”【张夹批:白嚼入肚,又一笑。】两个人斗了回嘴,每人斟了一钟,该韩伙计掷。

韩道国道:“老爹在上,小人怎敢占先?”西门庆道:“顺着来,不要逊了。”于

是韩道国说道:“五掷腊梅花,花里遇神仙。”【张夹批:爱姐贞操俱见。】

掷毕,该西门庆掷,西门庆道:“我要掷个六:六掷满天星,星辰冷落碧潭水。”【张夹批:月娘。直贯入云理手之梦,又西门死期至矣。】

果然掷出个六来。应伯爵看见,说道:“哥今年上冬,管情加官进禄,主有庆事。”【张夹批:亦算反照。】【绣像眉批:归到奉承上,方不失言。】于是斟了一大杯酒与西门庆。一面李铭等三个上来弹唱,顽耍至更阑方散。西门

庆打发小优儿出门,看收了家伙,派定韩道国、甘伙计、崔本、来保四人轮流上宿

,吩咐仔细门户,【张夹批:结转生涯。】就过那边去了。一宿晚景不题。

次日,应伯爵领了李智、黄四来交银子,说:“此遭只关了一千四百五六十两银子,不够还人,只挪了三百五十两银子与老爹。等下遭关出来再找完,不敢迟了。”伯爵在旁又替他说了两句美言。西门庆教陈敬济来,把银子兑收明白,打发去了。银子还摆在桌上,西门庆因问伯爵道:“常二哥说他房子寻下了,前后四间,只要三十五两银子。他来对我说,正值小儿病重,我心里乱,就打发他去了。不知他对你说来不曾?”伯爵道:“他对我说来,我说,你去的不是了,他乃郎不好,他自乱乱的,有甚么心绪和你说话?你且休回那房主儿,等我见哥,替你题就是了。”西门庆道:“也罢,你吃了饭,拿一封五十两银子,今日是个好日子,替他把房子成了来罢。剩下的,叫常二哥门面开个小铺儿,月间赚几钱银子儿,就够他两口儿盘搅了。”【绣像眉批:西门庆一□脱手相赠,全无吝色处,亦古今所难。】伯爵道:“此是哥下顾他了。”不一时,放桌儿摆上饭来,西门庆陪他吃了饭,道:“我不留你。你拿了这银子去,替他干干这勾当去罢。”伯爵道:“你这里还教个大官和我去。”西门庆道:“没的扯淡,你袖了去就是了。”【张夹批:以上西门一段,虽是结“得钞”一回之案,却亦作者有意。言如西门等小人尚知挥金助友,况不愿为西门者乎?真是调侃世人不少。】伯爵道:“不是这等说,今日我还有小事。实和哥说,家表弟杜三哥生日,早晨我送了些礼儿去,他使小厮来请我后晌坐坐。我不得来回你话,教个大官儿跟了去,成了房子,好教他来回你话的。”西门庆道:“若是恁说,叫王经跟你去罢。”一面叫王经跟伯爵来到了常家。常峙节正在家,见伯爵至,让进里面坐。伯爵拿出银子来与常峙节看,说:“大官人如此如此,教我同你今日成房子去,我又不得闲,杜三哥请我吃酒。我如今了毕你的事,我方才得去。”常峙节连忙叫浑家快看茶来,说道:“哥的盛情,谁肯!”一面吃茶毕,叫了房中人来,同到新市街,兑与卖主银子,写立房契。伯爵吩咐与王经,归家回西门庆话。剩的银子,叫与常峙节收了。他便与常峙节作别,往杜家吃酒去了。西门庆看了文契,还使王经送与常二收了,不在话下。正是:求人须求大丈夫,济人须济急时无。

一切万般皆下品,谁知恩德是良图。

禹门云:李瓶儿房中凄风苦雨,西门庆铺内花天酒地。

从来财与子不并行,丰于财者每啬于嗣,所闻所见,

大抵然也。否则父积于散,空贻牛马之讥,岂真为富不仁一言,竟为阳虎窥破天心人事耶?然亦视理财者何如耳。果能救困扶危,,肯堂肯钩者,正自有人也。

或谓西门庆之于财,亦颇慷慨,并非悭吝一流,亦当有小善可录。予笑曰:是又以修庙,印经为行善者也。蔡状元之百金,不足为义,其余之挥霍,不过撒漫使钱耳。而况以银行淫,以货免祸,亦可以谓其疏财乎?悖入悖出之圣言,西门庆悻免于前,仅获其报于死后,亦可谓狡猾之旌者哉!

按:此评写于光绪五年(1879)八月初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