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批:此回文字,上半明明是写金莲得宠,却明是写春梅得宠。盖前文写西门之于金莲,已不啻如花如火矣。过此十三回内,又是瓶儿的事,是写其如花如火者,又皆瓶儿之如花如火者也。然则必出春梅于瓶儿之前,见得与金莲同功一体,生死共之,不得不先写春梅也。夫先写春梅。止云收用而已,毕将春梅较蕙莲、来爵媳妇之不若,何以为之《金瓶梅》哉!固知此与雪娥生波起浪,皆是作者特为春梅地步。见得此日春梅已迥非昔日之春梅,而雪娥梦梦,自不知之,宜乎有许多闲事。是故此回虽为金莲私仆作火种,却是为春梅作一番出落描写也。

写春梅,全带三分傲气,方与后文作照。

写与雪娥淘气处,偏不一番写,偏用玉楼来截住上文,少歇另起,且必于第二日另起。人知金莲进言之妙,不知作者且特特写一玉楼与金莲翻案,针锋反映。见得作孽者自作孽,守分者自守分。然则如无风起浪之金莲、木梅固不足论,而即如凡有炎凉之来,我不能自守,为共所动者,皆自讨苦吃也。故后文处处遇金莲悲愤气苦 时,必写玉楼作衬。盖作者特特为金莲下针砭,写出一

玉楼,且特特为如金莲者下针砭,始写一玉楼也。

写起事之因,作两番写。写要雪娥,亦作两番写。淘气,亦必春梅、雪娥闹一番,再写金莲、雪娥闹一番。见得如此淘气,而月娘全若不闻,即共至其前,亦止云“我不管你”,又云“由他两个”。然则写月娘真是月娘,继室真是继室,而后文撒泼诸事,方知养成祸患,尾大难掉,悔无及矣。故金莲敢于生事,此月娘之罪也。看他纯用阳秋之笔,写月娘出来。

一路写金莲用语句局住月娘,月娘落金莲局中,有由来矣。其偏爱声口如画,又见不待瓶儿初来方见也。

欲写梳拢桂姐,却从子虚处出来。一者又照瓶儿,二者又点结会,三者又衬银儿。子虚一边,不言中的情事、又现成,又幽折,且并不费力。乃原在芙蓉亭会内,叙瓶儿后数语现成锅灶中来。妙,妙!行文之乐,至此何如?

未写瓶儿,乃又夹写一桂儿。见得西门作孽,惟日不足,而色欲一道,写无所底止。一部大书,皆是此意。

下棋一段,为是闲情,却又是明明为琴童描写一事,在前,庶后文一提,而看官心头眼底已如活见,不待至金莲叫入房中而后知之也。文情狡滑,一至如此。

诗曰:六街箫鼓正喧阗,初月今朝一线添。【张旁批:桂月一脉在此。

睡去乌衣惊玉剪,斗来宵烛浑朱帘。

香绡染处红余白,翠黛攒来苦味甜。

阿姐当年曾似此,纵他戏汝不须嫌。

话说潘金莲在家恃宠生骄,颠寒作热,镇日夜不得个宁静。性极多疑,专一听篱察壁。【张夹批:数语将西门庆家金莲一描,直贯至撒泼后。那个春梅,又不是十分耐烦的。【张夹批:陪春梅一句。一日,金莲为些零碎事情不凑巧,骂了春梅几句。春梅没处出气,走往后边厨房下去,槌台拍凳闹狠狠的模样。【张夹批:写尽春梅。】那孙雪娥看不过,假意戏他道:【绣像夹批:祸从此一戏骂起。】“怪行货子!想汉子便别处去想,怎的在这里硬气?”春梅正在闷时,听了这句,不一时暴跳起来:“那个歪斯缠我哄汉子?”雪娥见他性不顺,只做不听得。春梅便使性做几步走到前边来,一五一十,又添些话头,道:“他还说娘教爹收了我,俏一帮儿哄汉子。”挑拨与金莲知道。金莲满肚子不快活。【张夹批:又缓一缓,方不突然。文情周匝,妙甚。因送吴月娘出去送殡,起身早些,有些身子倦,睡了一觉,走到亭子上。只见孟玉楼摇飐的走来,【绣像夹批:没心人多少快活。】笑嘻嘻道:【张夹批:写玉楼,每于金、梅斗气处,便入相形。信乎玉楼为作者物地写一处炎闵之方也。“姐姐如何闷闷的不言语?”金莲道:“不要说起,今早倦的了不得。三姐你在那里去来?”玉楼道:“才到后面厨房里走了走来。”【张夹批:偏刺金莲。金莲道:“他与你说些甚么来?”玉楼道:“姐姐没言语。”【张夹批:又刺金莲。言下则有仙子鬼怪之分矣。金莲心虽怀恨,口里却不说出。【张夹批:一顿。两个做了一回针指。只见春梅拿茶来,吃毕,两个闷倦,就放桌儿下棋耍子。忽见看园门小厮琴童走来,【绣像夹批:伏。】报道:【张夹批:直点琴童。“爹来了。”慌的两个妇人收棋子不迭。

西门庆恰进门槛,看见二人家常都带着银丝鬏髻,露着四鬓,耳边青宝石坠子,白纱衫儿,银红比甲,挑线裙子,双弯尖趫,红鸳瘦小,一个个粉妆玉琢,不觉满面堆笑,戏道:“好似一对儿粉头,也值百十两银子!”【张夹批:可知以诸妓杂对六房,为骂尽西门也。潘金莲说道:“俺们倒不是粉头,你家正有粉头在后边哩!”【张夹批:金莲步步以此为能。写其恶便在二十分外,不知皆其文之口口血也。【绣像夹批:劈空插入,尖甚。】那玉楼抽身就往后走,【张夹批:写玉楼心事,步步含酸。被西门庆一手拉住,说道:“你往那里去?我来了,你倒要脱身去了。实说,我不在家,你两个在这里做甚么?”金莲道:“俺俩个闷的慌,在这里下了两盘棋,时没做贼,谁知道你就来了。”一面替他接了衣服,【张夹批:又顿。说道:“你今日送殡来家早。”西门庆道:“今日斋堂里都是内相同官,天气又热,我不耐烦,先来家。”玉楼问道:“他大娘怎的还不来?”西门庆道:“他的轿子也待进城,我先回,使两个小厮接去了。”一面坐下。【张夹批:又一顿。因问:“你两个下棋赌些甚么?”金莲道:“俺两个自下一盘耍子,平白赌什么?”西门庆道:“等我和你们下一盘,那个输了,拿出一两银子做东道。”金莲道:“俺们没银子。”西门庆道:“你没银子,拿簪子问我当,也是一般。”于是摆下棋子,三人下了一盘。潘金莲输了。【绣像夹批:输得妙。】西门庆才数子儿,被妇人把棋子扑撒乱了。【绣像眉批:金莲撤娇弄痴,事事俱堪入画,每阅一过,辄令人消魂半晌。】一直走到瑞香花下,倚着湖山,推掐花儿。【张夹批:又一顿。西门庆寻到那里,说道:“好小油嘴儿!你输了棋子,却躲在这里。”那妇人见西门庆来,昵笑不止,说道:“怪行货子!孟三儿输了,你不敢禁他,却来缠我!”将手中花撮成瓣儿,洒西门庆一身。【张夹批:此色的圈子也。被西门庆走向前,双关抱住,按在湖山畔,就口吐丁香,舌融甜唾,戏谑做一处。【张夹批:又一顿。不防玉楼走到根前,叫道:“六姐,他大娘来家了。咱后边去来。”这妇人撇了西门庆,说道:“哥儿,我回来和你答话。”【张夹批:一语有心如画,直与满肚不快作接。【绣像夹批:藕断丝连。】遂同玉楼到后边,与月娘道了万福。月娘问:“你们笑甚么?”玉楼道:“六姐今日和他爹下棋,输了一两银子,到明日整治东道,请姐姐耍子。”月娘笑了。【张夹批:又间一顿。金莲只在月娘面前打了个照面儿,【张夹批:一面又逼入来。就走来前边陪伴西门庆。吩咐春梅房中薰香,预备澡盆浴汤,准备晚间效鱼水之欢。【张夹批:一段淘气的文字,却只用闲笔一节节漾开。写淫妇迷人,全在不觉处,如画。而文字亦夭乔不凡。看他如此住一住。妙甚。

看官听说:家中虽是吴月娘居大,常有疾病,不管家事。只是人情来往,出入银钱,都在李娇儿手里。孙雪儿单管率领家人媳妇,在厨中上灶,打发各房饮食。譬如西门庆在那房里宿歇,或吃酒,或吃饭,造甚汤水,俱经雪娥手中整理,那房里丫头自往厨下去拿。此不必说。【张夹批:点得无迹,自有龙门之妙。当晚西门庆在金莲房中,吃了回酒,洗毕澡,两人歇了。

次日,也是合当有事。西门庆许下金莲,要往庙上替他买珠子穿箍儿戴。早起来,等着要吃荷花饼、银丝鲊汤,【张夹批:言为金莲所迷也。观饼汤名色可见。【绣像夹批:好名色。】使春梅往厨下说去。那春梅只顾不动身。金莲道:“你休使他。【绣像眉批:一唱一和,都妙。】有人说我纵容他,教你收了,俏成一帮儿哄汉子。百般指猪骂狗,欺负俺娘儿们。你又使他后边做甚么去?”【张旁批:数语全是依奉春梅,一片结纳深意。非如后文谗间诸人,出自己意。春梅为其所使在此。西门庆便问:“是谁说的?你对我说。”妇人道:“说怎的!盆罐都有耳朵,【绣像夹批:不便说出,更妙。】你只不叫他后边去,另使秋菊去便了。”这西门庆遂叫过秋菊,吩咐他往厨下对雪娥说去。约有两顿饭时,妇人已是把桌儿放了,【绣像夹批:偏快。】白不见拿来。【张夹批:写谗人如画。急的西门庆只是暴跳。妇人见秋菊不来,使春梅:“你去后边瞧瞧那奴才,只顾生根长苗的

,不见来。”【张夹批:偏又使他去。以上一段是金莲的话。】春梅有几分不顺,使性子走到厨下。只见秋菊正在那里等着哩,便骂道:“贼奴才,娘要卸你那腿哩!【张夹批:如闻其声。】说你怎的就不去了。爹等着吃了饼,要往庙上去。急的爹在前边暴跳,叫我采了你去哩!”这孙雪娥不听便罢,听了心中大怒,骂道:“怪小淫妇儿!马回子拜节──来到的就是?锅儿是铁打的,也等慢慢儿的来,【绣像眉批:雪娥殊不自揣。】预备下熬的粥儿又不吃,忽剌八新兴出来要烙饼做汤。那个是肚里蛔虫!”【张夹批:数语惹嘲,写尽人家闲事。春梅不忿他骂,说道:“没的扯毴淡!【绣像夹批:妙在不卑不亢。】主子不使了来,那个好来问你要。有与没,俺们到前边只说的一声儿,有那些声气的?”【张夹批:写春梅得宠,却如此写出。一只手拧着秋菊的耳朵,一直往前边来。雪娥道:“主子奴才,常远似这等硬气,有时道着!”春梅道:“有时道没时道,没的把俺娘儿两个别变了罢!”于是气狠狠走来。妇人见他脸气得黄黄的,【张夹批:是春梅气象。拉着秋菊进门,便问:“怎的来了?”春梅道:“你问他。我去时还在厨房里雌着,等他慢条厮礼儿才和面儿。我自不是,说了一句‘爹在前边等着,娘说你怎的就不去了?’倒被那小院儿里的,千奴才、万奴才骂了我恁一顿。【张夹批:不愤“奴才”二字。【绣像夹批:轻嘴。】说爹马回子拜节──走到的就是!只象那个调唆了爹一般,预备下粥儿不吃,平白新生发起要甚饼和汤。只顾在厨房里骂人,不肯做哩。”【张夹批:以上是春梅的话。然而金莲亦是春梅的话。妇人在旁便道:“我说别要使他去,【绣像夹批:挑拨冷。】人自恁和他合气。说俺娘儿两个霸拦你在这屋里,只当吃人骂将来。”这西门庆听了大怒,【张夹批:着了圈子也。走到后边厨房里,不由分说,向雪娥踢了几脚,骂道:“贼歪剌骨!我使他来要饼,你如何骂他?你骂他奴才,你如何不溺泡尿把你自家照照!”【张夹批:宠春梅处,只如此写出。【绣像夹批:骂得毒。】雪娥被西门庆踢骂了一顿,敢怒而不敢言。西门庆刚走出厨房外,孙雪娥对着来昭妻一丈青说道:“你看,我今日晦气!早是你在旁听,我又没曾说什么。他走将来凶神似一般,大吆小喝,把丫头采的去了,反对主子面前轻事重报,惹的走来平白地把恁一场儿。我洗着眼儿,看着主子奴才长远恁硬气着,只休要错了脚儿!”不想被西门庆听见了,复回来又打了几拳,【绣像眉批:往往反覆播弄。】骂道:“贼奴才淫妇!你还说不欺负他,【张夹批:他者,春梅也。亲耳朵听见你还骂他。”打的雪娥疼痛难忍,西门庆便往前边去了。那雪娥气的在厨房里两泪悲流,放声大哭。吴月娘正在上房,才起来梳头,因问小玉:“厨房里乱些甚么?”小玉回道:“爹要饼吃了往庙上去,说姑娘骂五娘房里春梅来,被爹听见了,踢了姑娘几脚,哭起来。”月娘道:“也没见他,要饼吃连忙做了与他去就罢了,平白又骂他房里丫头怎的!”【张夹批:写月娘偏爱金莲处。于是使小玉走到厨房,撺掇雪娥和家人媳妇忙造汤水,打发西门庆吃了,往庙上去,不题。【张夹批:一层渲染春梅得宠,月娘错爱处。以下再起一波。

这雪娥气愤不过,正走到月娘房里告诉此事。不妨金莲蓦然走来,立于窗下潜听。【张夹批:直对撒泼一回,以刺后文月娘自致尾大不掉之患也。见雪娥在房里对月娘、李娇儿说他怎的霸拦汉子,背地无所不为:“娘,你还不知淫妇,说起来比养汉老婆还浪,【绣像眉批:虽仇口,却句句是金莲实录。】一夜没汉子也不成的。背地干的那茧儿,人干不出,他干出来。【张夹批:又从雪娥口中补出偷娶后之金莲也。妙绝,妙绝。当初在家,把亲汉子用毒药摆死了,跟了来。如今把俺们也吃他活埋了。弄的汉子乌眼鸡一般,见了俺们便不待见。”月娘道:“也没见你,他前边使了丫头要饼,你好好打发与他去便了。平白又骂他怎的?”【张夹批:月娘偏爱,口角如画。】孙雪娥道:“我骂他秃也瞎也来?那顷,这丫头在娘房里着紧不听手。俺没曾在灶上把刀背打他,【张夹批:反衬春梅今日也。【绣像夹批:此失时语。】娘尚且不言语。可可今日轮到他手里,便骄贵的这等了。”正说着,【张夹批:接下,妙极渡法。只见小玉走到,说:“五娘在外边。”【绣像眉批:小玉又先说一声,偏在忙中摇摆。】少倾,金莲进房,望着雪娥说道:“比如我当初摆死亲夫,你就不消叫汉子娶我来家,【绣像夹批:开口绝无一蔓,又突又冷。】省得我霸拦着他,撑了你的窝儿。【张夹批:将自己说完。论起春梅,又不是我的丫头,你气不愤,还教他伏侍大娘就是了。【张夹批:奉承月娘。恶极。省得你和他合气,把我扯在里头。那个好意死了汉子嫁人?【绣像夹批:此句难说。】如今也不难的勾当,等他来家,与我一纸休书,我去就是了。”【张夹批:刁难西门。恶极。月娘道:“我也不晓的你们底事。你们大家省言一句儿便了。”【张夹批:总是偏爱口角。孙雪娥道:“娘,你看他嘴似淮洪也一般,【绣像眉批:呆人没得说,往往以此二字语扯白。】随问谁也辩他不过。【张夹批:为后文激发相照。明在汉子根前戳舌儿,转过眼就不认了。依你说起来,除了娘,把俺们都撵,只留着你罢!”那吴月娘坐着,由着他那两个你一句我一句,只不言语。【张夹批:写偏爱。后来见骂起来,雪娥道:“你骂我奴才!你便是真奴才!”【张夹批:妙,有金莲骂“奴才”声在内。险些儿不曾打起来。月娘看不上,使小玉把雪娥拉往后边去。这潘金莲一直归到前边,卸了浓妆,洗了脂粉,【绣像夹批:妇人惯用此技。】乌云散乱,花容不整,哭得两眼如桃,躺在床上。

到日西时分,西门庆庙上来,袖着四两珠子,进入房中,一见便问:“怎的来?”妇人放声号哭起来,问西门庆要休书。如此这般告诉一遍:“我当初又不曾图你钱财,自恁跟了你来。如何今日教人这等欺负?千也说我摆杀汉子,万也说我摆杀汉子!没丫头便罢了,如何要人房里丫头伏侍?吃人指骂!”【张夹批:金莲两层文字,都是春梅文字。下文方是为“私仆”文字作引。这西门庆不听便罢,听了时,三尸神暴跳,五脏气冲天。一阵风走到后边,采过雪娥头发来,尽力【绣像夹批:二字恶。】拿短棍打了几下。多亏吴月娘向前拉住了,说道:“没得【绣像夹批:二字公道。】大家省些事儿罢了!好交你主子惹气!”西门庆便道:“好贼歪剌骨,我亲自听见你在厨房里骂,你还搅缠别人。我不把你下截打下来也不算。”看官听说:不争今日打了孙雪娥,管教潘金莲从前作过事,没兴一齐来。正是:自古感恩并积恨,万年千载不生尘。

当下西门庆打了雪娥,走到前边,窝盘住了金莲,袖中取出庙上买的四两珠子,递与他。妇人见汉子与他做主,出了气,如何不喜。由是要一奉十,宠爱愈深。【张夹批:以上又一顿。

话休饶舌,一日正轮该花子虚家摆酒会茶,【张夹批:上文几回文字,几令十兄弟冷极。故此处映出。这花家就在西门庆紧隔壁。【张夹批:又一点睛。内官家摆酒,甚是丰盛。众兄弟都到了。因西门庆有事,约午后才来,都等他,不肯先坐。少顷,西门庆来到,然后叙礼让坐,东家安西门庆居首席。两个妓女,琵琶筝

[竹秦]在席前弹唱。端的说不尽梨园娇艳,色艺双全。【张夹批:本谓桂姐,又照管瓶儿,且随手陪出银姐。文字有七穿枚达之妙。但见:罗衣叠雪,宝髻堆云。樱桃口,杏脸桃腮;杨柳腰,兰心蕙性。歌喉

宛转,声如枝上流莺;舞态蹁跹,影似花间凤转。腔依古调,音出天然。

舞回明月坠秦楼,歌遏行云遮楚馆。高低紧慢按宫商,轻重疾徐依格调,

筝排雁柱声声慢,板拍红牙字字新。

少顷,酒过三巡,歌吟两套,两个唱的放下乐器,向前花枝摇飐般来磕头。西门庆呼玳安书袋内取两封赏赐,每人二钱,拜谢了下去。因问东家花子虚道:“这位姐儿上姓?端的会唱。”东家未及答应,应伯爵插口道:“大官人多忘事,就不认的了?这弹筝的是花二哥令翠──勾栏后巷吴银儿。这弹琵琶的,就是我前日说的【张夹批:接入无痕。李三妈的女儿、李桂卿的妹子,小名叫做桂姐。你家中见放着他的亲姑娘。如何推不认的?”【张夹批:又点娇儿。总为桂姐逼入。西门庆笑道:“元来就是他,我六年不见,不想就出落得恁般成人了!”【绣像夹批:便有意。】落后酒阑,上席来递酒。这桂姐殷勤劝酒,情话盘桓。西门庆因问:“你三妈与姐姐桂卿,在家做甚么?怎的不来我家看看你姑娘?”桂姐道:“俺妈从去岁不好了一场,至今腿脚半边通动不的,只扶着人走。俺姐姐桂卿被淮上一个客人包了半年,常接到店里住,两三日不放来家。家中好不无人,只靠着我逐日出来供唱,好不辛苦!时常也想着要往宅里看看姑娘,白不得个闲。爹许久怎的也不在里边走走?几时放姑娘家去看看俺妈也好。”西门庆见他一团和气,说话儿乖觉伶变,就有几分留恋之意,说道:“我今日约两位好朋友送你家去。你意下如何?”桂姐道:“爹休哄我。【绣像夹批:老到。】你肯贵人脚儿踏俺贱地?”西门庆道:“我不哄你。”便向袖中取出汗巾连挑牙与香茶盒儿,递与桂姐收了。桂姐道:“多咱去?如今使保儿先家去先说一声,作个预备。”西门庆道:“直待人散,一同起身。”少顷,递毕酒,约掌灯人散时分,西门庆约下应伯爵、谢希大,也不到家,骡马同送桂姐,迳进勾栏往李家去。【张夹批:一路写桂姐,又是一种圈套。妙绝。正是:陷人坑,土窖般暗开掘;迷魂洞,囚牢般巧砌叠;检尸场,屠铺般明

排列。整一味死温存活打劫。招牌儿大字书者:买俏金,哥哥休扯;缠头

锦,婆婆自接;卖花钱,姐姐不赊。

西门庆等送桂姐轿子到门首,李桂卿迎门接入堂中。见毕礼数,请老妈出来拜见。不一时,虔婆扶拐而出,半边胳膊都动弹不得,见了西门庆,道了万福。说道:“天么,天么!姐夫贵人,那阵风儿刮得你到这里?”西门庆笑道:“一向穷冗,没曾来得,老妈休怪。”虔婆又向应、谢二人说道:“二位怎的也不来走走?”伯爵道:“便是白不得闲,今日在花家会茶,遇见桂姐,因此同西门爹送回来。快看酒来,俺们乐饮三杯。”虔婆让三位上首坐了。【张夹批:夹写虔婆。一面点茶,一面打抹春台,收拾酒菜。少顷,掌上灯烛,酒肴罗列。桂姐从新房中打扮出来,【张夹批:磨剑以出矣。旁边陪坐,【绣像夹批:细。】免不得姐妹两个金樽满泛,玉阮同调,歌唱递酒。正是: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珍珠红。烹龙炮凤玉脂泣,罗帏绣幙围

香风。吹龙笛,击鼍鼓。皓齿歌,细腰舞。况是青春莫虚度,银缸掩映

娇娥语,不到刘伶坟上去。

当下姊妹两个唱了一套,席上觥筹交错饮酒。西门庆向桂卿道:“今日二位在此,久闻桂姐善舞能歌南曲,何不请歌一词,奉劝二位一杯儿酒!”应伯爵道:“我又不当起动,借大官人余光,洗耳愿听佳音。”那桂姐坐着只是笑,半晌不动身。【张夹批:又是一种圈套。原来西门庆有心要梳笼桂姐,故先索落他唱。那院中婆娘见识精明,早已看破了八九分。桂卿在旁,就先开口说道:“我家桂姐从小儿养得娇,自来生得腼腆,不肯对人胡乱便唱。”于是西门庆便叫玳安书袋内取出五两一锭银子来【张夹批:上套了。文字总是情理。】,放在桌上,说道:“这些不当甚么,权与桂姐为脂粉之需,改日另送几套织金衣服。”桂姐连忙起身谢了。【绣像夹批:与坐着句相应。】先令丫鬟收去,方才下席来唱。这桂姐虽年纪不多,却色艺过人,当下不慌不忙,轻扶罗袖,摆动湘裙,【绣像夹批:想宋时北妓如此。】袖口边搭剌着一方银红撮穗的落花流水汗巾儿,【张旁批:偏有此等点缀处。歌唱道:《驻云飞》举止从容,压尽勾栏占上风。【张旁批:所以起月儿之妒。

行动香风送,频使人钦重。嗏!玉杵污泥中,岂凡庸?一曲宫商,满座皆

惊动。胜似襄王一梦中,胜似襄王一梦中。

唱毕,把个西门庆喜欢的没入脚处。吩咐玳安回马家去,晚夕就在李桂卿房里歇了一宿。紧着西门庆要梳笼这女子,又被应伯爵、谢希大两个一力撺掇,就上了道儿。次日,使小厮往家去拿五十两银子,段铺内讨四件衣裳,要梳笼桂姐。那李娇儿听见要梳笼他的侄女儿,【绣像夹批:映带。】如何不喜?连忙拿了一锭大元宝【张夹批:各人心事皆到。付与玳安,拿到院中打头面,做衣服,定桌席,吹弹歌舞,花攒锦簇,饮三日喜酒。应伯爵、谢希大又约会了孙寡嘴、祝实念、常峙节,每人出五分分子,都来贺他。铺的盖的都是西门庆出。每日大酒大肉,在院中玩耍,不在话下。

舞裙歌板逐时新,散尽黄金只此身。

寄语富儿休暴殄,俭如良药可医贫。

【文禹门云:西门庆直以粉头视金、玉二人。金莲或名称其实,彼玉楼其何以堪?离心离德,原不必俟西门庆之死,早知风流云散,有断断然者。

羡慕西门庆而思则效之者,果何肺肠乎?凡人遇事,每欲前知。独至自己身旁,此等显而易见之事,大可前知,而又不知,果何故乎?或曰;当局者迷。西门庆一畜类耳,原不足语日后情事,即法语、巽言,亦冥思罔览,是不足怪。独怪夫看书之人,所谓旁观者清,不能咀嚼世情之滋味,但贪图片刻之欢娱,其愚且顽,不几与西门庆相等哉!苟能离身题外,设想局中,旁人之是非,即可证我身之得失,目前之言动,即可定日后之吉凶。

谁谓闲书不可看乎?修身齐家之道,教人处世之方,咸在于此矣。不此之思,而徒(谓)《金瓶梅》是淫书不是淫书,不亦慎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