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本总批:唐僧化虎,白马变龙,都是文心极灵妙,文笔极奇幻处。做举子业的秀才,如何有此?有此,亦为龙虎矣。

或戏曰:“变老虎,是和尚家衣钵,有甚奇处?”为之绝倒。】

【澹漪子曰:伤哉!伤哉!吾每读《西游》至此一回,未尝不掩卷而流涕也。夫以三藏之温粹慈良也,道高德重也,金蝉转世而童体熏修也,而一旦化而为斑斓猛虎,此岂所谓大人虎变者耶?尝闻世间称善弱者曰僧,称猛恶者曰虎,虎之与僧则有间矣。而今乃合而为一,三藏罪业,应不至此。盖吾今而知作者之意,无非甚言放心之为害,一至于此极也。且前者放逐心猿,不于他处,而独于白虎岭,虎征已先见矣。故几经转折,直至此而卒以猛虎应之。所谓“君以此始,亦以此终”,形声影响之理,固不可得而诬也。虽然,世间虎而僧者少矣,僧而虎者颇多,彼庆气所钟,固自有一种天生之公牛哀、封使君,岂所语于三藏之逢魔耶?

吾于三藏化虎,既为之伤心掩卷矣;至于白马救主,又不禁涕泪之横集也。盖三藏八十一难之中,当以化虎为第一难,而白马于此时化龙救主,亦当为第一功臣。篇中所云心猿失散,黄婆损伤,金木凋零,取经一事,不绝如发。向非意马义愤,促请心猿降怪救师,异日安得有五圣成真耶?每为诵“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之句,不觉惨然于怀。白马非马也,真可谓龙德而隐者矣。

行者于八戒之请,故尔迟迟其行,非真恝置其师于度外也。盖明知三藏有难,又明知三藏有难而必不至于伤身,故求之愈急,而应之愈缓,不过借以处呆子耳。然亦是文章家自然之理势,若使一请即行,又何异村学究《直解》?

行者之难来,亦正见放心之难收处。

此一回文字,绝妙今古。盖以《左》、《史》之雄奇,而兼《庄子》之幻肆者,稗史中不可无一,不可有二。请问施耐庵《水浒传》中,何篇可以相敌耶?】

却说那怪把沙僧捆住,也不来杀他,也不曾打他,骂也不曾骂他一句,绰起钢刀,心中暗想道:“唐僧乃上邦人物,必知礼义;终不然我饶了他性命,又着他徒弟拿我不成?——噫!这多是我浑家有甚么书信到他那国里,走了风讯!等我去问他一问。”那怪陡起凶性,要杀公主。

却说那公主不知,梳妆方毕,移步前来。只见那怪怒目攒眉,咬牙切齿。那公主还陪笑脸迎道:“郎君有何事这等烦恼?”那怪咄的一声骂道:“你这狗心贱妇,全没人伦!我当初带你到此,更无半点儿说话。你穿的锦,戴的金,缺少东西我去寻。四时受用,每日情深。你怎么只想你父母,更无一点夫妇心?”【李本旁批:说尽妇人情态。】那公主闻说,吓得跪倒在地。道:“郎君啊,你怎么今日说起这分离的话?”那怪道:“不知是我分离,是你分离哩!我把那唐僧拿来,算计要他受用,你怎么不先告过我,就放了他?原来是你暗地里修了书信,教他替你传寄;不然,怎么这两个和尚又来打上我门,教还你回去?这不是你干的事?”公主道:“郎君,你差怪我了。我何尝有甚书去?”老怪道:“你还强嘴哩!现拿住一个对头在此,却不是证见?”公主道:“是谁?”老妖道:“是唐僧第二个徒弟沙和尚。”——原来人到了死处,谁肯认死,只得与他放赖。公主道:“郎君且息怒,我和你去问他一声。果然有书,就打死了,我也甘心;假若无书,却不枉杀了奴奴也?”那怪闻言,不容分说,轮开一只簸箕大小的蓝靛手,抓住那金枝玉叶的发万根,把公主揪上前,捽在地下,执着钢刀,却来审沙僧;咄的一声道:“沙和尚!你两个辄敢擅打上我们门来,可是这女子有书到他那国,国王教你们来的?”

沙僧已捆在那里,见妖精凶恶之甚,把公主掼倒在地,持刀要杀。他心中暗想道:“分明是他有书去。——救了我师父。此是莫大之恩。我若一口说出,他就把公主杀了,此却不是恩将仇报?罢!罢!罢!想老沙跟我师父一场,也没寸功报效;今日已此被缚,就将此性命与师父报了恩罢。”遂喝道:“那妖怪不要无礼!他有甚么书来,你这等枉他,要害他性命!我们来此问你要公主,有个缘故。只因你把我师父捉在洞中,我师父曾看见公主的模样动静。及至宝象国,倒换关文,那皇帝将公主画影图形,前后访问。因将公主的形影,问我师父沿途可曾看见,我师父遂将公主说起,他故知是他儿女。赐了我等御酒,教我们来拿你,要他公主还宫。此情是实,何尝有甚书信?你要杀就杀了我老沙,不可枉害平人,大亏天理!”

那妖见沙僧说得雄壮,遂丢了刀,双手抱起公主道:“是我一时粗卤,多有冲撞,莫怪,莫怪。”遂与他挽了青丝,扶上宝髻,软款温柔,怡颜悦色,撮哄着他进去了。又请上坐陪礼。那公主是妇人家水性,见他错敬,遂回心转意道:“郎君啊,你若念夫妇的恩爱,可把那沙僧的绳子略放松些儿。”【李本旁批:妇人见识,大足误事。】老妖闻言,即命小的们把沙僧解了绳子,锁在那里。沙僧见解缚锁住,立起来,心中暗喜道:“古人云:‘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李本旁批:着眼。】我若不方便了他,他怎肯教把我松放松放?”

那老妖又教安排酒席,与公主陪礼压惊。吃酒到半酣,老妖忽的又换了一件鲜明的衣服,取了一口宝刀,佩在腰里。【证道本夹批:此一转又奇。】转过手,摸着公主道:“浑家,你且在家吃酒,看着两个孩儿,不要放了沙和尚。趁那唐僧在那国里,我也赶早儿去认认亲也。”公主道:“你认甚亲?”老妖道:“认你父王。我是他驸马,他是我丈人,怎么不去认认?”公主道:“你去不得。”老妖道:“怎么去不得?”公主道:“我父王不是马挣力战的江山,他本是祖宗遗留的社稷。自幼儿是太子登基,城门也不曾远出,没有见你这等凶汉。你这嘴脸相貌,生得这等丑陋,若见了他,恐怕吓了他,反为不美;却不如不去认的还好。”老妖道:“既如此说,我变个俊的儿去便罢。”公主道:“你试变来我看看。”

好怪物,他在那酒席间,摇身一变,就变做一个俊俏之人,真个生得:

形容典雅,体段峥嵘。言语多官样,行藏正妙龄。才如子建成诗易,貌似潘安掷果轻。头上戴一顶鹊尾冠,乌云敛伏;身上穿一件玉罗褶,广袖飘迎。足下乌靴花摺,腰间鸾带光明。丰神真是奇男子,耸壑轩昂美俊英。

公主见了,十分欢喜。那妖笑道:“浑家,可是变得好么?”公主道:“变得好!变得好!你这一进朝啊,我父王是亲不灭,一定着文武多官留你饮宴。倘吃酒中间,千千仔细,万万个小心,却莫要现出原嘴脸来,露出马脚,走了风讯,就不斯文了。”老妖道:“不消吩咐,自有道理。”

你看他纵云头,早到了宝象国。按落云光,行至朝门之外。对阁门大使道:“三驸马特来见驾,乞为转奏转奏。”那黄门奏事官来至白玉阶前,奏道:“万岁,有三驸马来见驾,现在朝门外听宣。”那国王正与唐僧叙话,忽听得三驸马,便问多官道:“寡人只有两个驸马,怎么又有个三驸马?”多官道:“三驸马,必定是妖怪来了。”国王道:“可好宣他进来?”那长老心惊道:“陛下,妖精啊,不精者不灵。他能知过去未来,他能腾云驾雾,宣他也进来,不宣他也进来,倒不如宣他进来,还省些口面。”

国王准奏,叫宣,把怪宣至金阶。他一般的也舞蹈山呼的行礼。多官见他生得俊丽,也不敢认他是妖精。他都是些肉眼凡胎,却当做好人。那国王见他耸壑昂霄,以为济世之梁栋。便问他:“驸马,你家在那里居住?是何方人氏?几时得我公主配合?怎么今日才来认亲?”那老妖叩头道:“主公,臣是城东碗子山波月庄人家。”国王道:“你那山离此处多远?”老妖道:“不远,只有三百里。”国王道:“三百里路,我公主如何得到那里,与你匹配?”那妖精巧语花言,虚情假意的答道:“主公,微臣自幼儿好习弓马,采猎为生。那十三年前,带领家童数十,放鹰逐犬,忽见一只斑斓猛虎,身驮着一个女子,往山坡下走。是微臣兜弓一箭,射倒猛虎,将女子带上本庄,把温水温汤灌醒,【李本旁批:原说得好。】救了他性命。因问他是那里人家,他更不曾题‘公主’二字。早说是万岁的三公主,怎敢欺心,擅自配合?当得进上金殿,大小讨一个官职荣身。只因他说是民家之女,才被微臣留在庄所。女貌郎才,两相情愿,故配合至此多年。当时配合之后,欲将那虎宰了,邀请诸亲,却是公主娘娘教且莫杀。其不杀之故,有几句言词,道得甚好。说道:【证道本夹批:绝世奇文,千古创见。】

托天托地成夫妇,无媒无证配婚姻。【李本旁批:笔幻如此,奇矣!】

前世赤绳曾系足,今将老虎做媒人。

臣因此言,故将虎解了索子,饶了他性命。那虎带着箭伤,跑蹄剪尾而去。【李本旁批:绝妙妖精。】不知他得了性命,在那山中,修了这几年,炼体成精,专一迷人害人。臣闻得昔年也有几次取经的,都说是大唐来的唐僧;想是这虎害了唐僧,得了他文引,变作那取经的模样,今在朝中哄骗主公。主公啊,那绣墩上坐的,正是那十三年前驮公主的猛虎,不是真正取经之人!”【证道本夹批:奇文,奇文。】

你看那水性的君王,愚迷肉眼,不识妖精,转把他一片虚词,当了真实。道:“贤驸马,你怎的认得这和尚是驮公主的老虎?”那妖道:“主公,臣在山中,吃的是老虎,穿的也是老虎,与他同眠同起,怎么不认得?”国王道:“你既认得,可教他现出本相来看。”怪物道:“借半盏净水,臣就教他现了本相。”国王命官取水,递与驸马。那怪接水在手,纵起身来,走上前,使个“黑眼定身法”,念了咒语,将一口水望唐僧喷去,叫声“变!”那长老的真身,隐在殿上,真个变作一只斑斓猛虎。【证道本夹批:真正咄咄怪事。】此时君臣同眼观看,那只虎生得:

白额圆头,花身电目。四只蹄,挺直峥嵘;二十爪,钩弯锋利。锯牙包口,尖耳连眉。狞狰壮若大猫形,猛烈雄如黄犊样。刚须直直插银条,刺舌騂騂喷恶气。果然是只猛斑斓,阵阵威风吹宝殿。

国王一见,魄散魂飞。唬得那多官尽皆躲避。有几个大胆的武将,领着将军、校尉一拥上前,使各项兵器乱砍。这一番,不是唐僧该有命不死,就是二十个僧人,也打为肉酱。此时幸有丁甲、揭谛、功曹、护教诸神,暗在半空中护佑,所以那些人,兵器皆不能打伤。众臣嚷到天晚,才把那虎活活的捉了,用铁绳锁了,放在铁笼里,收于朝房之内。

那国王却传旨,教光禄寺大排筵宴,谢驸马救拔之恩。不然,险被那和尚害了。当晚众臣朝散,那妖魔进了银安殿。又选十八个宫娥彩女,吹弹歌舞,劝妖魔饮酒作乐。那怪物独坐上席,左右排列的,都是那艳质娇姿,你看他受用。饮酒至二更时分,醉将上来,忍不住胡为。跳起身,大笑一声,现了本相。【证道本夹批:果不出浑家所料。】陡发凶心,伸开簸箕大手,把一个弹琵琶的女子,抓将过来,扢咋的把头咬了一口。吓得那十七个宫娥,没命的前后乱跑乱藏,你看那:

宫娥悚惧,彩女忙惊。宫娥悚惧,一似雨打芙蓉笼夜雨;彩女忙惊,就如风吹芍药舞春风。捽碎琵琶顾命,跌伤琴瑟逃生。出门那分南北,离殿不管西东。磕损玉面,撞破娇容。人人逃命走,各各奔残生。

那些人出去,又不敢吆喝。夜深了,又不敢惊驾。都躲在那短墙檐下,战战兢兢不题。

却说那怪物坐在上面,自斟自酌。喝一盏,扳过人来,血淋淋的啃上两口。他在里面受用,外面人尽传道:“唐僧是个虎精!”乱传乱嚷,嚷到金亭馆驿。此时驿里无人,止有白马在槽上吃草吃料。【证道本夹批:此一转绝处逢生,尤为奇绝。】他本是西海小龙王,因犯天条,锯角退鳞,变白马,驮唐僧往西方取经。忽闻人讲唐僧是个虎精,他也心中暗想道:“我师父分明是个好人,必然被怪把他变做虎精,害了师父。怎的好!怎的好?大师兄去得久了;八戒、沙僧又无音信!”他只捱到二更时分,万籁无声,却才跳将起来道:“我今若不救唐僧,这功果休矣!休矣!”他忍不住,顿绝缰绳,抖松鞍辔,急纵身,忙显化,依然化作龙。驾起乌云,直上九霄空里观看。有诗为证,诗曰:【证道本夹批:可伤可感,令人堕泪。】

三藏西来拜世尊,途中偏有恶妖氛。

今宵化虎灾难脱,白马垂缰救主人。

小龙王在半空里,只见银安殿内,灯烛辉煌。原来那八个满堂红上,点着八根蜡烛。低下云头,仔细看处,那妖魔独自个在上面,逼法的饮酒吃人肉哩。小龙笑道:“这厮不济!走了马脚,识破风讯,躧匾秤铊了。吃人可是个长进的!却不知我师父下落何如,倒遇着这个泼怪。且等我去戏他一戏。若得手,拿住妖精再救师父不迟。”

好龙王,他就摇身一变,也变做个宫娥,真个身体轻盈,仪容娇媚。忙移步走入里面,对妖魔道声万福:“驸马啊,你莫伤我性命,我来替你把盏。”那妖道:“斟酒来。”小龙接过壶来,将酒斟在他盏中,酒比锺高出三五分来,更不漫出。这是小龙使的“逼水法”。那怪见了不识,心中喜道:“你有这般手段!”小龙道:“还斟得有几分高哩。”那怪道:“再斟上!再斟上!”他举着壶,只情斟,那酒只情高,就如十三层宝塔一般,尖尖满满,更不漫出些须。那怪物伸过嘴来,吃了一锺;扳着死人,吃了一口。道:“会唱么?”小龙道:“也略晓得些儿。”【李本旁批:绝妙,绝妙!】依腔韵唱了一个小曲,又奉了一锺。那怪道:“你会舞么?”小龙道:“也略晓得些儿;但只是素手,舞得不好看。”那怪揭起衣服,解下腰间所佩宝剑,掣出鞘来,递与小龙。小龙接了刀,就留心,在那酒席前,上三下四、左五右六,丢开了花刀法。

那怪看得眼咤,小龙丢了花字,望妖精劈一刀来。【李本旁批:好龙,好龙!】好怪物,侧身躲过,慌了手脚,举起一根满堂红,架住宝刀。那满堂红原是熟铁打造的,连柄有八九十斤。两个出了银安殿,小龙现了本相,却驾起云头,与那妖魔在那半空中相杀。这一场,黑地里好杀!怎见得:

那一个是碗子山生成的怪物,这一个是西洋海罚下的真龙。一个放毫光,如喷白电:一个生锐气,如迸红云。一个好似白牙老象走人间,一个就如金爪狸猫飞下界。一个是擎天玉柱,一个是架海金梁。银龙飞舞,黄鬼翻腾。左右宝刀无怠慢,往来不歇满堂红。

他两个在云端里,战彀八九回合,小龙的手软筋麻,老魔的身强力壮。小龙抵敌不住,飞起刀去,砍那妖怪。妖怪有接刀之法,一只手接了宝刀,一只手抛下满堂红便打。小龙措手不及,被他把后腿上着了一下。急慌慌按落云头,多亏了御水河救了性命。小龙一头钻下水去。那妖魔赶来寻他不见,执了宝刀,拿了满堂红,回上银安殿,照旧吃酒睡觉不题。

却说那小龙潜于水底,半个时辰听不见声息,方才咬着牙,忍着腿疼跳将起去,踏着乌云,径转馆驿。还变作依旧马匹,伏于槽下。可怜浑身是水,腿有伤痕。那时节:【证道本夹批:此际令人堕泪。】

意马心猿都失散,金公木母尽凋零。

黄婆伤损通分别,道义消疏怎得成!

且不言三藏逢灾,小龙败战。却说那猪八戒,从离了沙僧,一头藏在草科里,拱了一个猪浑塘。这一觉,直睡到半夜时候才醒。【证道本夹批:妙呆。】醒来时,又不知是甚么去处,摸摸眼,定了神思,侧耳才听,噫!正是那山深无犬吠,野旷少鸡鸣。他见那星移斗转,约莫有三更时分,心中想道:“我要回救沙僧,诚然是‘单丝不线,孤掌难鸣。’……罢!罢!罢!我且进城去见了师父,奏准当今,再选些骁勇人马,助着老猪明日来救沙僧罢。”

那呆子急纵云头,径回城里。半霎时,到了馆驿。此时人静月明。两廊下寻不见师父,只见白马睡在那厢,浑身水湿,后腿有盘子大小一点青痕。八戒失惊道:“双晦气了!这亡人又不曾走路,怎么身上有汗,腿有青痕?想是歹人打劫师父,把马打坏了。”那白马认得是八戒,忽然口吐人言,叫声“师兄!”这呆子吓了一跌,扒起来往外要走,被那马探探身,一口咬住皂衣,道:“哥啊,你莫怕我。”八戒战兢兢的道:“兄弟,你怎么今日说起话来了?你但说话,必有大不祥之事。”小龙道:“你知师父有难么!”八戒道:“我不知。”小龙道:“你是不知!你与沙僧在皇帝面前弄了本事,思量拿倒妖魔,请功求赏,不想妖魔本领大,你们手段不济,禁他不过。好道着一个回来,说个信息是,却更不闻音。那妖精变做一个俊俏文人,撞入朝中,与皇帝认了亲眷。把我师父变作一个斑斓猛虎,见被众臣捉住,锁在朝房铁笼里面。我听得这般苦恼,心如刀割。你两日又不在不知,恐一时伤了性命。只得化龙身去救,不期到朝里,又寻不见师父。及到银安殿外,遇见妖精,我又变做个宫娥模样,哄那怪物。那怪叫我舞刀他看,遂尔留心,砍他一刀,早被他闪过,双手举个满堂红,把我战败。我又飞刀砍去,他又把刀接了,捽下满堂红,把我后腿上着了一下;故此钻在御水河,逃得性命。腿上青是他满堂红打的。”

八戒闻言道:“真个有这样事?”小龙道:“莫成我哄你了!”八戒道:“怎的好?怎的好!你可挣得动么?”小龙道:“我挣得动便怎的?”八戒道:“你挣得动,便挣下海去罢。把行李等老猪挑去高老庄上,回炉做女婿去呀。”小龙闻说,一口咬住他直裰子,那里肯放,止不住眼中滴泪道:“师兄啊!你千万休生懒惰!”八戒道:“不懒惰便怎么?沙兄弟已被他拿住,我是战不过他,不趁此散火,还等甚么?”

小龙沉吟半晌,又滴泪道:“师兄啊,莫说散火的话。若要救得师父,你只去请个人来。”八戒道:“教我请谁么?”小龙道:“你趁早儿驾云回上花果山,请大师兄孙行者来。他还有降妖的大法力,管教救了师父,也与你我报得这败阵之仇。”八戒道:“兄弟,另请一个儿便罢了,那猴子与我有些不睦。前者在白虎岭上,打杀了那白骨夫人,他怪我撺掇师父念《紧箍儿咒》。我也只当耍子,不想那老和尚当真的念起来,就把他赶逐回去。他不知怎么样的恼我。他也决不肯来。倘或言语上,略不相对,他那哭丧棒又重,假若不知高低,捞上几下,我怎的活得成么?”小龙道:“他决不打你,他是个有仁有义的猴王。你见了他,且莫说师父有难,只说‘师父想你哩’。把他哄将来,到此处见这样个情节,他必然不忿,断乎要与那妖精比并,管情拿得那妖精,救得我师父。”八戒道:“也罢,也罢,你倒这等尽心,我若不去,显得我不尽心了。我这一去,果然行者肯来,我就与他一路来了;他若不来,你却也不要望我,我也不来了。”小龙道:“你去,你去;管情他来也。”

真个呆子收拾了钉钯,整束了直裰,跳将起去,踏着云,径往东来。这一回,也是唐僧有命。那呆子正遇顺风,撑起两个耳朵,好便似风篷一般,【证道本夹批:既能驾云,何用风篷?然此风篷,亦自有趣。】早过了东洋大海,按落云头。不觉的太阳星上,他却入山寻路。

正行之际,忽闻得有人言语。八戒仔细看时,看来是行者在山凹里,聚集群妖。他坐在一块石头崖上,面前有一千二百多猴子,分序排班,口称“万岁!大圣爷爷!”八戒道:“且是好受用!且是好受用!怪道他不肯做和尚,只要来家哩!原来有这些好处,许大的家业,又有这多的小猴伏侍!若是老猪有这一座山场,也不做甚么和尚了。如今既到这里,却怎么好?必定要见他一见是。”那呆子有些怕他,又不敢明明的见他;却往草崖边,溜阿溜的,溜混在那一千二三百猴子当中挤着,也跟那些猴子磕头。

不知孙大圣坐得高,眼又乖滑,看得他明白。便问:“那班部中乱拜的是个夷人。是那里来的?拿上来!”说不了,那些小猴,一窝蜂,把个八戒推将上来,按倒在地。行者道:“你是那里来的夷人?”八戒低着头道:“不敢,承问了;不是夷人,是熟人,熟人。”行者道:“我这大圣部下的群猴,都是一般模样。你这嘴脸生得各样,相貌有些雷堆,定是别处来的妖魔。既是别处来的,若要投我部下,先来递个脚色手本,报了名字,我好留你在这随班点扎。若不留你,你敢在这里乱拜!”八戒低着头,拱着嘴道:“不羞,就拿出这副嘴脸来了!我和你兄弟也做了几年,又推认不得,说是甚么夷人!”行者笑道:“抬起头来我看。”那呆子把嘴往上一伸道:“你看么!你认不得我,好道认得嘴耶!”行者忍不住笑道:“猪八戒。”他听见一声叫,就一毂辘跳将起来道:“正是!正是!我是猪八戒!”他又思量道:“认得就好说话了。”

行者道:“你不跟唐僧取经去,却来这里怎的?想是你冲撞了师父,师父也贬你回来了?有甚贬书,拿来我看。”八戒道:“不曾冲撞他,他也没甚么贬书,也不曾赶我。”行者道:“既无贬书,又不曾赶你,你来我这里怎的?”八戒道:“师父想你,着我来请你的。”行者道:“他也不请我,他也不想我。他那日对天发誓,亲笔写了贬书,怎么又肯想我,又肯着你远来请我?我断然也是不好去的。”八戒就地扯个谎,忙道:“委是想你!委是想你!”行者道:“他怎的想我来?”八戒道:“师父在马上正行,叫声‘徒弟’,我不曾听见,沙僧又推耳聋。师父就想起你来,说我们不济,说你还是个聪明伶俐之人,常时声叫声应,问一答十。因这般想你,专专教我来请你的。万望你去走走,一则不孤他仰望之心,二来也不负我远来之意。”行者闻言,跳下崖来,用手搀住八戒道:“贤弟,累你远来,且和我耍耍儿去。”八戒道:“哥啊,这个所在路远,恐师父盼望去迟,我不耍子了。”【证道本夹批:故作迂回,正是急脉缓受之法。】行者道:“你也是到此一场,看看我的山景何如。”那呆子不敢苦辞,只得随他走走。

二人携手相搀,概众小妖随后,上那花果山极巅之处。好山!自是那大圣回家,这几日,收拾得复旧如新。但见那:

青如削翠,高似摩云。周围有虎踞龙蟠,四面多猿啼鹤唳。朝出云封山顶,暮观日挂林间。流水潺潺鸣玉珮,涧泉滴滴奏瑶琴。山前有崖峰峭壁,山后有花木秾华。上连玉女洗头盆,下接天河分派水。乾坤结秀赛蓬莱,清浊育成真洞府。丹青妙笔画时难,仙子天机描不就。玲珑怪石石玲珑,玲珑结彩岭头峰。日影动千条紫艳,瑞气摇万道红霞。洞天福地人间有,遍山新树与新花。

八戒观之不尽,满心欢喜道:“哥啊,好去处!果然是天下第一名山!”行者道:“贤弟,可过得日子么?”八戒笑道:“你看师兄说的话。宝山乃洞天福地之处,怎么说度日之言也?“二人谈笑多时,下了山。只见路旁有几个小猴,捧着紫巍巍的葡萄,香喷喷的梨枣,黄森森的枇杷,红艳艳的杨梅,【李本旁批:真好东西。】跪在路旁,叫道:“大圣爷爷,请进早膳。”行者笑道:“我猪弟食肠大,却不是以果子作膳的。——也罢,也罢,莫嫌菲薄,将就吃个儿当点心罢。”八戒道:“我虽食肠大,却也随乡入乡是。拿来,拿来,我也吃几个儿尝新。”

二人吃了果子,渐渐日高。那呆子恐怕误了救唐僧,只管催促道:“哥哥,师父在那里盼望我和你哩。望你和我早早儿去罢。”行者道:“贤弟,请你往水帘洞里去耍耍。”八戒坚辞道:“多感老兄盛意。奈何师父久等,不劳进洞罢。”行者道:“既如此,不敢久留,请就此处奉别。”【证道本夹批:到此又作险势,真如武夷折笋之峰。】八戒道:“哥哥,你不去了?”行者道:“我往那里去?我这里,天不收,地不管,自由自在,不耍子儿,做甚么和尚?我是不去,你自去罢。但上复唐僧:既赶退了,再莫想我。”呆子闻言,不敢苦逼,只恐逼发他性子,一时打上两棍。无奈,只得喏喏告辞,找路而去。

行者见他去了,即差两个溜撒的小猴,跟着八戒,听他说些甚么。真个那呆子下了山,不上三四里路,回头指着行者,口里骂道:“这个猴子,不做和尚,倒做妖怪!这个猢狲,我好意来请他,他却不去!——你不去便罢!”走几步,又骂几声。【证道本夹批:如何又不驾云?】那两个小猴,急跑回来报道:“大圣爷爷,那猪八戒不大老实,他走走儿,骂几声。”行者大怒,叫:“拿将来!”那众猴满地飞来赶上,把个八戒,扛翻倒了,抓鬃扯耳,拉尾揪毛,捉将回去。

毕竟不知怎么处治,性命死活若何,且听下回分解。

【悟元子曰:上回宝信有象,已足以破妄而救真。然究之假不能破,真不能救者,皆由真金失去,法身无主,虽有土木无所用力。故此回极言妄之为害最深,使人急求真金,以完大道也。

老怪以公主暗通书信,走了风讯,取沙和尚对证,此正对证内外二土之信耳。公主放赖说无书信,沙僧说何尝有书信,是真信暗通,二土相合,信在其中。非可使外魔得知者,外虽无信,正所以示内有信。此公主不死,沙僧解脱,内外相济,二土成圭,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之要着也。夫二土合一,土能生金,金公返还,救正降邪,正在此时,何以老妖又上宝象国作祸乎?此等处,须味提纲“邪魔侵正法”之句。《西游》一书,经目者万万人,而并未有在此处着意留神者,即悟一子慧心铁笔,只取奎木狼“奎”字,注为文人失行之状。噫!此时金本相隔,真土受困,正仙翁说法天花乱坠之时,而忽出此一段世情闲言,与前后文绝不相关,以是为解,是岂当日立言之本意钱?吾今若不为仙翁传神写意,必将埋没而不彰矣。奎木狼老妖,是柔木而且有阴土者,木旺而土受克,则上顺木,而木之为害尚可量乎?然其为害之端,总在僧认白骨,听信狡性纵放心猿也。心猿一放,性乱情迷,五行错乱,以幻身为真身,以食色为天性,宝象国不依然长安城,碗子山不依然双叉岭乎?此即邪魔而侵正法也。“邪魔”乃唐僧认白骨,自邪自魔,非唐僧之外而别有邪有魔也;“侵正法”乃唐僧误逐行者,自侵其正,非唐僧之外而别有侵正者也。

“老妖心头一转,忽的又换了一件鲜明的衣服。”此装饰其白骨也。公主道:“你这等嘴睑相貌,恐怕吓了他。”是恶其白骨之丑也。老妖变作个俊俏文人,是爱其白骨之美也。公主道:“莫要露出原嘴脸来,就不斯文了。”是恐其白骨美中不足也。“见了国王,君臣们见他人物俊雅,还以为济世之栋梁。”是仅以白骨取人也。及问住处,老妖道:“臣是城东碗子山波月庄人家。”观此而惜白骨者,尽是碗子山坡月洞之老妖,古人谓衣架饭囊酒桶肉袋者,同是此意。又问“公主如何得到那里与你匹配?”此乃问唐僧遭魔,与公主遭魔匹配之由,即前唐僧对国王言,与公主偶尔相遇,同一寓意。唐僧当了命之后,不能了性,而犹以白骨为真、口食为重,与当日出长安未过两界山之时何异?前双叉岭伯钦采猎为生;今老妖自幼采猎为主。前贞观十三年,唐僧正在危急之际,只见一人手执钢叉,腰悬弓箭,自那山坡前转出;老妖十三年前,正在山间打猎,忽见一只猛虎驮着一个女子,往山坡下走。前太保举钢叉平胸刺倒猛虎;今老妖兜弓一箭射倒猛虎。前太保把唐僧引到山庄,拿菜饭请家歇马;今老妖将女子带上本庄,把汤水灌醒,救了他性命。两两相照,若合符契。老妖道:“不知他得了性命,在那山中修了这几年。”又道:“那绣墩上坐的,正是那十三年前驮公主的猛虎,不是真正取经之人。”此言大是醒人,正以见了命不了性,正如贞观十三年出长安,在虎狼穴中作伍。未能了性,不是真正取经人局面,妖精使黑眼定神法,把长老变成一只猛虎,亦何足怪?噫!前出长安陷于虎穴,得金星拄杖而脱危厄;今在宝象变为猛虎,因逐去金公护法而遭大难。此所谓“迷悟不拘前后”也。前在两界山,因悟而收行者,服金丹,所谓前悟即刹那成正也;后在白虎岭,因迷而放行者,侵正法,所谓后迷则万劫沉流也。一悟而五行攒簇,一迷而五行失散,苟非大脚力,乾乾不息之君子,其不为伤性而害命者见希,此白马垂韁救主之所由来也。

“小龙在空里见银安殿,八个满堂红上,点着八根蜡烛。那妖独自个尽量饮酒吃人肉哩。小龙笑道:‘这厮不济,在此处吃人,可是个长进的。’”是明言修道者,不知暗中静观密察,朝乾夕惕,以道为己任,而只爱此幻化之身,晏安自息,以饮食为重,欲往前进,成其正果有何实济?未免为明眼者在旁而窃笑矣。既悟其不济,当求其有济,下手施为,正在此时。妖以误认白骨而生,小龙即变美貌宫娥,以取其欢心;妖以贪口食而起,小龙即酌高酒歌舞,以顺其所欲。是将欲取之,必先与之。故老妖不觉入其术中,解下宝刀,而失其把柄,小龙得以借其利刃,丢开了花刀,而趁空暗劈矣。当是时也,其曲在妖,其直在龙,则宜手到成功,立刻殄灭,而何以又被一根熟铁满堂红,着其后腿,钻入玉水河逃其性命乎?盖以三家不合,五行失散,妖之滋害已甚,心中贪恋幻身,误认白骨,熟练生根,坚固如铁,虽欲狠力向前终是着空落后,焉能成功?其与一根熟铁满堂红,打着小龙后腿者何异?

诗云:“意马心猿都失散,金公木母尽凋零。黄婆伤损通分别,道义消流怎得成。”孟子曰:“配义与道,无是馁也。”今唐僧因贪图口食一念之根,外而不能集义,内而不能保真,阴阳五行各不相顾,火候功程全然俱无,背道失义,其馁尚可言欤?谓之“道义消流怎得成”,干真万真。世间呆子听到此处,能不暗中悔悟,如梦才醒乎?《易》云:“不恒其德,或承之羞。”是恒心乃为修道之要着,一有恒心,虽不能除邪而救正,亦可以渐悟而归真。

叫小龙一口咬住八戒不放,叫请孙行者,是欲以性求情,同心努力也。噫!金丹之道,阴阳之道也。阴阳和通而大道生,阴阳乖戾而邪气盛。了命之道,以阴阳为运用;了性之道,以阴阳为根本。倘孤阴寡阳两不相睦,性理不修,即命理有亏,何能到得如来地步?“八戒要散火,小龙滴泪道;‘莫说散火的话,你请大师兄来,他还有降妖的大法力。’”观此则真阳须臾而不可离者,一有所离,虽有真阴,是孤阴不生,亦不过散火回炉而已,安有大法力救真而灭假?提起白虎岭打杀白骨一案情节,分明是因白骨而狡性进谗赶逐金公,今日而复回金公,非真性发现而难以挽回也。小龙说出行者是个有仁有义的猴王,叫八戒去请。这才是有生有杀、生杀分明、邪正各别、金公返还、唐僧脱难之由。

“八戒到了花果山,不敢明明的见,却往草岸边溜”,已悔其既往者之不可咎;“混在那些猴子当中,也跟着磕头”,尚知其将来者之犹可追。“行者呼八戒为野人”,欲使其舍妄而从真;”八戒说行者不识羞”,是叫其勿喜新而厌故。“有甚贬书,拿来我看”,反言以激其改过;“师父想你,着我来请”,尊师以速其报本。“用手搀住,和我要耍”,是叙其离别之情;“师父盼望,你我不耍”,是启其复旧之志。“既赶退了,再莫想我”,是欲探其真;“不敢苦逼,诺诺告辞”,是欲试其假。“不作和尚,倒作妖精”,骂其道心不生;“好意请他,他却不去”,激其真性发现。一言一语尽是天机,正白马咬着八戒叫请行者之妙旨。学者若能于此处具只眼,看的透彻,急须捉回八戒,在他身边讨问个老实下落,可也。

诗曰:

若将白骨认为真,便是邪魔害法身。

脚力诚然归实地,何愁斗柄不回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