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陈元之《西游记序》

太史公曰:“天道恢恢,岂不大哉!谈言微中,亦可以解纷。”庄子曰:“道在屎溺。”善乎立言!是故“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若必以庄雅之言求之,则几乎遗《西游》一书,不知其何人所为。或曰:“出今天潢何侯王之国”;或曰:“出八公之徒”;或曰:“出王自制。”余览其章近馸弛滑稽之雄,卮言漫衍之为也。旧有叙,余读一过,亦不著其姓氏作者之名。岂嫌其丘里之言与?其叙以狲,狲也;以为心之神。马,马也;以为意之驰。八戒,其所戒八也,以为肝气之木。沙,流沙,以为贤气之水。三藏,藏神、藏声、藏气之三藏,以为郛郭之主。魔,魔,以为口耳鼻舌身意恐怖颠倒幻想之障。故魔以心生,亦心以摄。是故撮心以摄魔,摄魔以还理。还理以归之太初,即心无可摄。此类以为道道成耳。此其书直寓言者哉!彼以为大丹丹数也,东生西成,故西以为纪。披以为浊世不可以庄语也,故委蛇以浮世。委蛇不可以为教也,故微言以中道理。遭之言不可以入俗也,故浪谑笑虐以恣肆。笑谑不可以见世也,故流连比以明意。

于是其言始参差而椒诡可观;谬悠荒唐,无端庄涘,而谈言微中,有作者之心傲世之意。夫不可役已。唐光禄既购是书,奇之,益俾好事者为之订校,秩其卷目梓之,凡二十卷数千万言有佘,面充叙于余。余维太史、漆园之意,道之所存,不欲尽废,况中虑者哉?故聊为辍其轶叙叙之。不欲其志之尽湮,而使后之人有览,得其意忘其言也。或曰:“此东野之语,非君子所志。以为史则非信,以为子则非伦,以言道则近诬。吾为吾子之辱。”余曰:“否,否!不然!子以为子之史皆信邪?子之子皆伦邪?子之子史皆中道邪?一有非信非伦,则子史之诬均。诬均则去此书非远。余何从而定之,故以大道观,皆非所宜有矣。以天地之大观,何所不有哉?故以披见非者,非也;以我见非者,非也。人非人之非者,非非人之非,人之非者,又与非者也。是故必兼存之后可。于是兼存焉。”而或者乃示以倌。属梓成,遵书冠之。

时壬辰夏端四日也。

(《新刻出像官板大字西游记,二十卷卷首、明万历间刊本 华阳洞天主人校 金陵世德堂梓行)

(明)袁于令《李卓吾先生批评西游记题词》 

文不幻不文,幻不极不幻。是知天下极幻之事,乃极真之事;极幻之理,乃极真之理。故言真不如言幻,言佛不如言魔。魔非他,即我也。我化为怫,未佛皆魔。魔与佛力齐而位逼,丝发之微,关头匪细。摧挫之极,心性不惊。此《西游》之所以作也。说者以为寓五行生尅之理,玄门修炼之道。余谓三教已括于一部,能读是书者,于其变化横生之处引而伸之,何境不通?何道不洽?而必问玄机于玉匵,探禅蕴于龙藏,乃始有得于心也哉?至于文章之妙,《西游》、《水游》实并驰中原。今日雕空凿影,画脂镂冰,呕心沥血,断数茎髭而不得惊人只字者,何如此书驾虚游刃,洋洋纚纚数百万言,而不复一境,不离本宗;日见闻之,厌饫不起;日诵读之,颖悟自开也!故闲居之士,不可一日无此书。

幔亭过客(按:幔亭、白宾、令昭 ,均为明袁于令的字。)

(元)虞集《西游证道书原序》

余浮湛史馆,鹿鹿丹铅。一曰有衡岳紫琼道人,持老友危敬夫手札来谒,余与流连浃月,道人将归,乃出一帙示余,曰:“此国初丘长春真君所纂《西游记》也。敢乞公一序以传。”余受而读之,见书中所载乃唐玄奘法师取经事迹。夫取经不始于唐也,自汉迄粱咸有之,而唐之玄奘为尤著。其所为跋涉险远,经历艰难,太宗圣教一序言之已悉,无峡后人赘陈。而余窃窥真君之旨,所言者在玄奘,而意实不玄奘,所纪者在取经,而志实不在取经。特假此以喻大道耳。

猿马金木,乃吾身自具之阴阳;鬼魑妖邪,亦人世应有之魔障。虽其书离奇浩汗,亡虑数十万言,面大要可以一言蔽之曰收放心而已。盖吾人作魔、成佛,皆由此心:此心放则为安心,安心一起,则能作魔,其纵横变化无所不至,如心猿之称王、称圣,而闹天宫是也;此心收则为真心,真心一见,则能灭魔,其纵横变化亦无所不至,如心猿之降妖缚怪,而证佛果是也。然则同一心也,放之则其害如彼,收之则其功如此,其神妙非有加于前,而魔与佛则异矣。故学者但患放心之难收,不患正果之难就,真君之谆谆觉世,其大旨宁外此哉!按真君在太祖时,曾遣侍臣刘仲禄万里访迎,以野服承圣问,促膝论道,一时大被宠脊,有《玄风庆会录,载之详矣。

历朝以来,屡加封号,其所著诗词甚富,无一非见道之言。

然未有如是书之鸿肆而灵幻者,宜紫琼道人之宝为枕秘也,乃俗儒不察,或等之《齐谐》稗乘之流,井蛙夏虫,何足深论。

夫大易,皆取象之文。《南华》多寓言之蕴,所由来尚矣。昔之善读书者,聆周兴嗣,性静心动之句,而获长生诵。陆士衡山晖泽媚之词,而悟大道,又何况是书之深切著明者哉!

天历己巳翰林学士临川邵庵虞集撰

(钟山黄太鸿笑苍子西陵汪象旭詹漪子同笺评《新镌出像古本西游证道书》卷首 清初刻本)

案:《长春道人西游记》二卷,文仅二万字,现存《道藏》中。查清抄本《长春真人西游记》只有西溪居土孙锡序,并无虞集序。故知所谓元人虞集《西游记证道书原序》,乃清人伪作。

(清)野云主人《增评证道奇书序》

古人往矣,古人不可见,而可见古人之心者,唯在于书。

属操觚染翰之家,何时何地,蔑有其书,皆烟飞烬灭,淹投而不传者,必其不足以传者也。其能传者,皆古人之精神光焰,自足以呵护而不朽。或有微言奥义,隐而弗彰,则又赖后有解人,为之阐发面扬摧之。其有言虽奥赜,解甚其鲜,而亦卒不泯灭者,则漆园、御寇之类是也。若夫稗官野乘,不过寄嘻笑怒骂于世俗之中,非有微言奥义,足以不朽,则不过如山鼓一鸣,荧光一耀而已。其旋归于烟飞烬灭者,固其常事。乃有以《齐谐》野乘之书,传之奕祀数百之久,而竟不至烟烬者,则可知其精神光焰,自有不可泯灭者在,如《西游记》是已。余方稚齿时,得读《西游》,见其谈诡谲怪,初亦诧而为荒唐。然又疑天壤之大,或真有如是之奇人奇事,而吾之闻见局隘,未之或知也。及夷考史策,则影响茫然,询之长老,佥曰:此游戏耳,孺子不足深究也。然余见其书,洋洋洒洒,数十万言,果无其事,则是人者,累笔费墨,祸枣灾梨,亦颇费经营构撰,而成此巨帙,将安用之?又其中之回目、提纲及诗歌、论赞中,多称心猿意马、金公木母等名,似非无谓而漫云者。既无可与语,唯有中心藏之而已。又数年,既弃制举业,益泛览群籍,见有《黄庭》、《二景》、《混元》,《鸿烈》、《抱朴》、《鹖冠》、《悟真》、《参同》堵书,稍加寻绎,虽末测其高深,而天机有勃勃之意。其所论五行缴妙,往往托之神灵男女之间。因忆《西游》之书,得毋与此相关会耶?取而复读之,则见其每有针芥之合。余既不娴修炼,访之道流,又无解者,亦未敢遽信以为必尔也。忽得西陵汪澹漪子评本,题之曰《证道奇书》,多列《参同》、《悟真》等书,以为之证,及叹古人亦有先得我心者,第其评语,与余意亦未尽同,因重梓乃为增“读法”数十则而序之。鸣乎!修丹证道面成神仙,自广成、赤精,黄老以降,载在典籍,非尽诬诞,特仙骨难逢,俗情易溺,诚心求道之人不少概见,而赢政、汉武、文成、武利之属,上下俱非其人,遂使后人得为口实耳。洪崖先生曰:

“子不离行,安知道上有夜行人?”则神仙种子,终亦不绝于世,而火尽薪传,欲求斯道者,仍不能外于笔墨矣。但伯阳、庄、列之书,虽官道妙而无其阶梯,《参同》、《悟真》之类,虽有阶梯而语多微奥。全真、云水之辈、且不能识其端倪,况大众乎!今长春于独以修真之秘,衍为《齐谐》稗乘之文,俾黄童白叟,皆可求讨其度人度世之心,直与乾坤同其不朽,则自元迄明,数百祀中,虽识者未之前闻,而竟亦不至烟烬而泯灭者,岂非其精神光焰,自足以呵护之耶?今既得澹漪子之阐扬,后或更有进而悉其蕴者,则长春子之心,大暴于世,而修丹证道者日益多,则谓此本《西游记》之功,真在五千、七笈、漆园、御寇之上也可。

乾隆十五年岁次庚午春二月金陵野云主人题于支瞬居中。

(《西游证道奇书》卷首 清九如堂刊本)

(清)悟元子刘一明《西游原旨序》

《西游记》者,元初长春邱真君之所著也。其书阐三教一家之理,传性命双修之道。俗语常言中,暗藏天机;戏谑笑谈处,显露心法。古人所不敢道者,真君道之;古人所不敢泄者,真君泄之。一章一篇,皆从身体力行处写来;一辞一意,俱在真履实践中发出。其造化枢纽,修真窍妙,无不详明且备。可谓拔天根而钻鬼窟,开生门而闭死户,实还元返本之源流,归根复命之阶梯。悟之者在儒即可成圣,在释即可成佛,在道即可成仙。不待走十万八千之路,而三藏真经可取;不必遭八十一难之苦,而一觔斗云可过;不必用降魔除怪之法,而一金箍棒可毕。盖西天取经,演《法华》、《金刚》之三昧;四众白马,发《河》、《洛》、《周易》之天机;九九归真,明《参同》、《悟真》之奥妙;千魔百怪,劈外道旁门之妄作;穷历异邦,指脚踏实地之工程。三藏收三徒而到西天,能尽性者必须至命,三徒归三藏而成正果,能了命者更当修性。贞观十三年上西,十四年回东,贞下有还原之秘要;如来造三藏真经,五圣取一藏传世,三五有合一之神功。全部要旨,正在于此。其有裨于圣道,启发乎后学者,岂浅鲜哉?憺[澹]漪道人汪象旭,未达此义,妄议私猜,仅取一叶半简,以心猿意马,毕其全旨,且注脚每多戏谑之语,狂妄之词。咦!此解一出,不特埋没作者之苦心,亦且大误后世之志士,使千百世不知《西游》为何书者,皆自汪氏始。其后蔡、金之辈,亦遵其说而附和解注之。凡此其遗害,尚可言哉?继此或自为顽空,或指为执相,或疑为闺丹,或猜为吞咽。干枝百叶,各出其说,凭心造作,奇奇怪怪,不可枚举。此孔子不得不哭麟,卞和不得不泣玉也。自悟一子陈先生《真诠》一出,诸伪显然,数百年埋没之《西游》,至此方得释然矣。但其解虽精,其理虽明,而于次第之间,仍未贯通,使当年原旨,不能尽彰,未克尽美而未尽善耳。予今不揣愚鲁,于每回之下,再三推敲,细微解释。有已经悟一子道破者,兹不复赘,即遗而未解,解而未详者,逐节释出,分晰层次,贯串一气。若包藏卦象,引证经书处,无不—一注明。俾有志于性命之学者,原始要终,一目了然,知此《西游》,乃三教一家一理,性命双修之道,庶不惑于邪说淫辞,误入外道旁门之涂,至于文墨之工拙,则非予之所计也。

时在乾隆戊寅孟秋三日,榆中栖云山素朴散人悟元子刘一明自序。



悟元子《指南针》中亦收有此序,与《西游原旨》中刘序有所不同,附录于下:

《西游记》者,元初龙门教祖长春邱真君之所著也。其书阐三教一家之理,传性命双修之道。俗语常言中,暗藏天机;戏谑笑谈处,显露心法。古人所不敢道者,真君道之;古人所不敢泄者,真君泄之。一章一篇,皆从身体力行处写来;一辞一意,俱在真履实践中发出。其造化枢纽,修养窍妙,无不详明且备。可谓拔天根而钻鬼窟,开生门而闭死户,实还元返本之源流,归根复命之阶梯。悟之者在儒即可成圣,在释即可成佛,在道即可成仙。不待走十万八千之路,而三藏真经可取;不必遭八十一难之苦,而一觔斗云可过;不必用降妖除怪之法,而一金箍棒可毕。盖西天取经,演《法华》、《金刚》之三昧;四众白马,发《河》、《洛》、《周易》之天机;九九归真,明《参同》、《悟真》之奥妙;千魔百怪,劈异端旁门之妄作;穷历异邦,指脚踏实地之工程。三藏收三徒而到西天,能尽性者必须至命,三徒归三藏而成正果,能了命者还当修性。贞观十三年上西,十四年回东,贞下有还原之秘要;如来造三藏真经,五圣取一藏传世,三五有合一之神功。全部要旨,正在于此。其有裨于圣道,启发乎后学者,岂浅鲜哉?憺漪道人汪象旭,未达此义,妄议私猜,仅取一叶半简,以心猿意马,毕其全旨,且注脚每多戏谑之语,妄诞之词。咦!此解一出,不特埋没作者之婆心,亦且大误后世之志士,使千百世不知《西游》为何书者,皆自汪氏始。其遗害,尚可言乎?继此或目以顽空,或指为执相,或疑为闺丹。干枝百叶,各出其说,凭心自造,奇奇怪怪,不可枚举。此孔子不得不哭麟,卞和不得不泣玉也。我国朝悟一子陈先生《真诠》一出,诸伪显然,数百年埋没之《西游》,至此方得释然矣。但其解虽精,其理虽明,而于次第之间,仍未贯通,使当年原旨,犹不能尽彰,未克尽美而未尽善耳。予今不揣愚鲁,于每回之下,再三推敲,细微注释。有已经悟一子道破者,兹不复赘,即遗而未解,解而未详者,逐节绎出,分晰层次,贯串一气。若包藏卦象,引证经书处,无不—一释明。俾有志于性命之学者,原始要终,一目了然,知此《西游》,乃三教一家一理,性命双修之道,庶不惑于邪说淫辞,误入异端旁门之涂,至于文墨之工拙,则非予之所计也。

时大清乾隆四十三年岁次戊戌初秋三日 素朴散人悟元子刘一明自叙于金城白道楼。

栖云山悟元道人西游原旨叙

《阴符》、《清净》、《参同契》,丹经也。《西游》一书,为邱真君著作。人皆艳闻乐道,而未有能知其原旨者。其视《西游》也,几等之演义、传奇而已。余于戊午之秋,得晤栖云山悟元道人于兰山之金天观,出其《修真辨难》、《阴符》、《参同》诸经注解,盖以大泄先天之秘,显示还丹之方。最后出其《西游原旨》一书,其序其注,其诗其结,使邱真君微言妙义,昭若日星,沛如江海,乃知《西游》一记,即《阴符》也,即《参同》也,《周易》也,《修真辨难》也。《西游原旨》之书一出,而一书之原还其原,旨归其旨,直使万世之读《西游记》者,亦得旨知其旨,原还其原矣。道人之功,夫岂微哉?一灯照幽室,百邪自遁藏。从兹以往,人人读《西游》,人人知原旨,人人知原旨,人人得《西游》。迷津一筏,普渡万生,可以作人,可以作佛,可以作仙。道不远人,其在斯乎!其在斯乎!

时嘉庆三年中秋前三日,癸卯举人灵武冰香居士浑然子梁联第一峰甫题。

悟元子注西游原旨序

大道传自太古,问答始于黄帝。问道于广成子,言简意该。由汉唐以来,神仙迭出,丹经日广。然皆发明微妙之旨,言理者多,言事者少。若是,既有悟者,即有昧者。长春邱真人,复以事明理,作《西游记》以释厄,欲观者以事明理,俾学人易悟。后人仍有错解,不悟立言之精义者。是书行于世,意尚不彰。幸得悟一子陈先生作解注,详细指出,书中之元妙奥义始明。然注中尚有未便直抉其精蕴者,亦有难以笔之于书者。今得悟元子刘先生原旨,其所未备者备,其所未明者明,以补陈注之缺。不但悟一子之注,即成全壁,而长春真人之本意,亦尽阐发宣露,无余蕴矣。使读《西游记》之学人,合而观之,一刹时间,爽然豁然,惺悟于二悟子之悟矣。予本世之武夫鲁汉,阅之尚觉开心快意,况世之文人墨士阅之,自必有触境入处。是二子之注功翼《西游》,《西游》之书功翼宗门道教。自兹以往,悟而成道者,吾不知有恒河几多倍矣。

时在嘉庆六年,岁次辛酉,三月三日,宁夏将军仍兼甘肃提督丰宁苏宁阿。

悟元于西游原旨序

尝读《庄子》斫轮之说,而不胜慨然也。圣贤《四书》、《六籍》,如日月之经天,江河之行地,其为世所童而习、幼而安者,尽人而皆然也,顾安得尽人而领圣贤之精髓乎?审如是也,则龙门邱真人《西游记》一书,又何以读焉?其事怪诞而不经,其言游戏而无纪,读者孰不视为传奇小说乎?虽然,《庄子》抑又有言矣。“筌者,所以得鱼,得鱼而忘筌;蹄者,所以得兔,得兔而忘蹄。”盖欲得鱼兔,舍筌蹄则无所藉手,既得鱼兔,泥筌蹄则何以自然?数百年来,有悟一子之《真诠》,而后读之者,始知《西游记》为修炼性命之书矣。然其中有缺焉而未解,解焉而未详者,则尽美而未尽善也。晋邑悟元子,羽流杰士也。其于《阴符》、《道德》、《参同》、《悟真》,无不究心矣。间尝三复斯书,二十余年,细玩白文,详味诠注,始也由象以求言,由言以求意,继也得意而忘言,得言而忘象,更著《西游原旨》,并撰读法,缺者补之,略者详之,发悟一子之所未发,明悟一子之所未明,俾后之读《西游记》者,以为入门之筌蹄可也;即由是而心领神会,以驯至于得鱼忘筌,得免忘蹄焉,亦无不可也。岂必尽如斫轮之说,徒得古人之糟魄已耶?

嘉庆已未仲春月题于龙山书屋,皋邑介庵杨春和。

西游原旨再序

《原旨》一书,脱稿三十余年矣。其初,固镇瑞英谢君即欲刻刊行世,余因其独力难成,故未之许。嘉庆二年,乃郎思孝、思弟,欲了父愿,摘刻读法,并结诗一百首,已编于《指南针》中矣,然其意犹有未足也。丙寅秋月,古浪门人樊立之游宦归里,复议付样,谢氏兄弟,亦远来送资,时有乌兰毕君尔德、洮阳刘君煜九、阳峰白子玉峰,一时不谋而合,闻风帮助,余亦不得不如其愿,爰是付样,使初学者阅之,便分邪正,庶不为旁门曲径所误矣。

时大清嘉庆十五年,岁次庚午春月,素朴散人再叙。

重刊西游原旨序

道莫备于《易》,而《易》始于一画,是道之真谛惟一而已矣。一故真,真故一。天地以此位,圣人以此神,而其学天地圣人者,则必浑一与真于一心。一则勿二勿三,真则必诚必信。元微毫厘之界,非虚无寂灭之教所能识也。余自束发受书时,窃见尧舜十六字之传,虽归于执中,实本于惟一。尝持此旨观二氏书,非执空之论,即着相之谈,腕[ 惋] 惜者久之。数年前游护国古寺,志永夏公出《西游》一册示余。偶一披阅,诡异恢奇,惊骇耳目,第视为传奇中之怪诞者。及评阅其注释,言言元妙,字字精微。其间比喻,皆取法于《易》象之旨而成,始知三教同源之论,信不谬也。因询是书之由,盖作于长春邱真人,始注者为悟一子,而继注者则素朴老人悟元子也。夹真人本真以成人,即本真以著书:悟一子之注,固已悟真中之一;素外老人则更悟宾中之元,一中之元也。道之微妙,不如是阐哉?志永夏公不惮驰驱,越数千里拜老人门下,携是书归里,意欲翻刻流传,俾学道者皆知正法眼藏。幸得诸善土乐助,勷成盛举,不独作者之心,注者之心,皆赖以长存两间,并使后之览斯书者,诚知道本于真,真本于一,而主吾心以宰之,则谓是书之为十六字也可,即是谓书之为一画也亦可。是为序。

时嘉庆二十四年已卯岁长至日 吾山瞿家鏊撰。

(清)尤侗《西游真诠序》 

三教圣人之书,吾皆得而读之矣!东鲁之书,存心养性之学也;函关之书,修心鍊性之功也;西竺之书,明心见性之旨也。此“心”与“性”,放之则弥于六合,卷之则退藏于密。其揆一也,而莫奇于佛说。吾尝读《华严》一部而惊焉:一天下也,分而为四;一世界也,累而为小千、中千、大千。天一而已,有忉利、夜摩诸名;地一而已,有欢喜、离垢诸名。且有轮围山、香水海、风轮宝焰、日月云雨、宫殿园林、香花鬘盖、金银、琉璃、摩尼之类,无数无量无边,至于不可说。不可说,总以一言蔽之,曰:一切惟心造而已。

后人有《西游记》者,殆《华严》之外篇也。其言虽幻,可以喻大;其事虽奇,可以证真;其意虽游戏三昧,而广大神通具焉。知其说者,三藏即菩萨之化身;行者、八戒、沙僧、龙马即梵释天王之分体;所遇牛魔、虎力诸物,即阿修罗、迦楼罗、紧那罗、摩睺罗迦之变相。由此观之,十万四千之远,不过一由旬;十四年之久,不过一刹那。八十一难,正五十三参之反对;三十五部,亦四十二字之余文也。盖天下无治妖之法,惟有治心之法,心治则妖治。记《西游》者,传《华严》之心法也。

虽然,吾于此有疑焉。夫西游取经,如来教之也;而世传为丘长春之作。《元史·丘处机》称为“神仙宗伯”,何慕乎西游?岂空空玄玄,有殊途同归者耶!然长春微意,引而不发。今有悟一子陈君起而诠解之,於是钩《参同》之机,抉《悟真》之奥;收六通于三宝,运十度于五行。将见修多罗中有炉鼎焉,优昙钵中有梨枣焉,阿阇黎中有婴儿、姹女焉。彼家采战,此家烧丹,皆波旬说,非佛说也。佛说如是,奇矣。更有奇者,合二氏之妙,而通之于《易》。开以乾坤,交以离坎,乘以姤复,终以既济、未济,遂使太极、两仪、四象、八卦三百八十四爻,皆会归于《西游》一部。一阴一阳,一阖一闢,其为变易也,其为不易也,吾乌乎名之哉?

然则奘之名玄也;空、能、净之名悟也;兼佛、老之谓也。举夫子之道一以贯之,悟之所以贞夫一也。然老子曰:“道生一。”佛子曰:“万法归一。”一而三,三而一者也。以“悟一”之书,告之三教圣人,必有相视而笑者。昌黎有云:“老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也。’佛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也。’孔子者习闻其说,亦曰:‘吾师亦尝师之云尔。’”吾师乎,吾不知其为谁乎?若悟一者,岂非三教一大弟子乎!吾故曰:能解《西游记》者,圣人之徒也。

康熙丙子中秋西堂老人尤侗譔

(清)何廷椿《通易西游正旨序》

先师张逢源,讳含章,蜀之成都人也。家贫自力于学,不求闻达于时。学尚简默,潜心性理,尝得异人渊源之授,由是造诣益深。复取周、邵请书及河洛图解,日夜讨求,务晰其理。固厌城市嚣烦,非可托足,乃徙于峨山下,搆斗室居焉,颜其额曰与善堂,环堵萧然,优游自得,一时慕道之士,多从之游,平生博涉群籍,探源溯流,以为圣贤仙释,教本贯通。故自六经以至黄老,无不笃志研宄,而尤遽于《易》所著有《原易篇》、《遵经易注》。又以道经庞杂,学者罔识所归,故为手辑《道学薪传》四眷,并梓于世。他如遁甲、堪舆、术数诸学,靡不实获于心,每示人趋避,辄多奇验。然其洁身自隐,不妄干人,以故道学粹然,而当时鲜有识者。余虽忝侍丹铅,自愧钝根鲜语。窃见先师教人入道法门,必以守正却邪为主。且示之曰,“从古言道之书广矣,未有以全体示人者。惟元代邱祖所著《西游》,托幻相以阐精微,力排旁门极弊,诚修持之圭臬,后学之津梁也。”乃就其书手为批注,以明三教一原。书成授于余,余拜而读之,久欲公诸同好,而未之逮焉。先师年登大耄,含笑而终,今已十稔矣,而当时手泽如新。客秋袖至锦垣,将付之剞劂,余婿向氏昆季见之,愿为赞襄,共成此举,经半载而工葳。其书悉遵先师遗稿,第为师门互相传抄日久,亡其底册,不免有亥冢之讹。

是在学者会心不远,勿以词害意焉可已。先师志存阐道,弗以沽名,故并隐其姓名。兹刻亦依原式,以承师旨,而其苦心孤诣,有不可终没者,特表而出之。是为序。

道光岁次己亥孟夏既望,记于眉山书舍,受业何廷椿谨识。

(《通易西游记正旨分章注释》卷首 清·道光年间刻本)

(清)雨香《西游记叙言》

《西游记》无句不真,无句不假,假假真真,随手钻来,头头是道。看之如山阴道上,应接不暇;思之如抽茧剥蕉,层出不穷。解之以诠,如珠喷星汉,攀不可 阶;如锦织云霞,梭成无缝,虽有游夏才也莫赞,况区区驽末?而来悟一子诠是遵 ,好似一做官人官话。夫记也,奚借乎诠显,且难画于诠指,抑敢竟以诠泄。必欲

诠之,必亲切有味,始令人观之心领神合,倘不以诠明记,而或以诠障记,诠有何 味?更有何益?

不但无益于目游人,亦何益于《西游记》?是诠之不如无诠,一任《西游》自 在虚灵,玲玲珑珑、活活泼泼之为愈也。盖全记渡世慈航,分明指示,能静中参悟 之,原非秘藏不露者。入大海捞针,不得针,另摸一针示人以为即是,不知果是耶 否?

全记不作一浮谈赘字,怀明记记不全者,略节要旨,方便记半,以私幸坐井观 耳。然而捞凡几度,稿凡几易,用心亦太困矣,妄心亦已甚矣。要觅真针是,先须 忘妄心,未曾磨铁杵,那得绣花针?是耶?否也?亦只是对月之穿,蹲山之钩,料 瀛上仙翁海量,定不以蛙鸣科罪。

咸丰七年丁巳重阳后三日庚寅刀农人雨香盥沐谨识。

(北图柏林寺分馆藏 清抄稿本)

(清)王韬《新说西游记图像序》

《西游记》一书,出悟一子手,专在养性修真,炼成内丹,以证大道而登仙籍。所历三灾八难,无非外魔。其足以召外魔者,由于六贼,其足以制六贼者,一心而已。一切魔劫,由心生,即由心灭。此其全书之大旨也。唐三藏元奘法师取经西域,实有其事。此贞观三年仲秋朔旦,褰裳遵路,杖锡遥征,即得经像,薄育旋轫,以十九年春正月达于京邑,谒帝洛阳,曾译《大唐西域记》十二卷,经历—百三十八国,多述佛典因果之事。今以新、旧《唐书》核之所序诸国,皆所不载。盖史所录者,朝贡之邦;记所言者,经行之地也。记中于俗尚、土风、民情、物产,概在所略。惟是侈陈灵柽,诞漫无稽,儒者病之。后世《西游记》之作,并不以此为蓝本,所历诸国,亦无一同者,即山川道里,亦复各异。诚以作者帷凭意造,自有心得。其所述神仙鬼怪,变幻奇诡,光怪陆离,殊出于见见闻闻之外,伯益所不能穷,夷坚所不能志,能于《山海经》录中别树一帜,一若宇宙间自有此种异事,俗语不实,流为丹青,至今脍炙人口。演说者又为之推波助澜,于是人人心中皆有孙悟空在,世俗无知,至有为之立庙者,而战斗胜佛,固明明载于佛经也。不知《齐谐》志怪,多属寓言;《洞冥》述奇,半皆臆创。庄周昔日以荒唐之词鸣于楚。

鲲鹏变化,椿灵老寿,此等皆是也。虞初九百,因之益广已。

此书旧有刊本而少图像,不能动阅者之目。今余友味潜主人嗜古好奇,谓必使此书别开生面,花样一新。特情名手为之绘图,计书百回为图百幅,更益以像二十幅,意态生动,须眉跃然见纸上,固足以尽丹青之能事矣。此书一出,宜乎不胫而走,洛阳为之纸贵。或疑《西游记》为邱处机真人所作,此实非也。元太祖驻兵印度,真人往谒之,于行帐记其所经,书与同名,而实则大相径庭。以蒲柳仙之淹博,尚且误二为一,况其它乎?因序《西游记真诠》,而为辨之如此。

光绪十有四年岁在戊于春王正月下浣长洲王韬序于沪上淞隐庐。

(清)含晶子《西游记评注序》

《西游记》一书,为长春邱真人所著。世传其本以为游戏之书,人多略之,不知其奥也。孩童喜其平易,多为诀助,予少时亦以为谈天炙棵之流耳。虽有悟一子诠解之本,然辞费矣。费则隐,阅者仍昧然,如河汉之渺无津涘也。予近多阅道书,溯源竟委,乃知天地间自有一种道理。近取诸身,尤为切近。道家脉络,原本一气,亦本于吾儒养气之说。能养气者,莫如孟子。孟子其传于子思,以承道统,再后则遂失矣。河图、洛书,流入道教,陈希夷得之,后由此复归于儒,濂溪、康节得之,而道教分而为三:一章奏,林灵素等之说也;一符箓,张道陵等之说也;一修炼,则御女烧丹,如秦汉方士文成、五利之辈,其说愈多,其教愈诡,而人陷溺于中者,世难辈数,良可概也!岂知仙道不外一气,驯而养之,与吾家浩然之气同出异名者也。仙家分南北二宗,北宗最显。

邱真人入道最苦,得道最晚,实绍北宗之正派,特著此书,将一生所历各劫,厉历举以示人。其不着为道书,而反归请佛者,以佛主清净与道较近。道教漓其真久奥,且陷于邪者,习之不正,足以误人面病国。故以佛为依归,而与道书实相表里,此《西游记》所由作也。入道之门,修道之序,成道之功,深切著明,无一毫不告学者,其用心亦良苦矣。所言各物,多从譬喻,惟在读者期心讨取,方得蹄筌。其言。太乙金仙,即吾身得气之初最先一物;其言唐僧曰名三藏者,即吾身所备之三才也;其育孙行者曰名悟空者,悟得此空,方是真空,其言猪八戒曰名悟能者,悟得此能,由于受戒;其言沙和尚曰名悟净者,即谓能悟能戒,方是净土,可以做得和尚矣。人能备此三才之秀,再得先天真一之气,以为一心主宰,故行者必用金箍棒。金者,先天之气;棒者,一心主宰也。再能坚持八戒,以为一体清净之全,八戒必用九齿钉钯。九者,老阳也,齿者,坚忍也;钉钯者,种土之具也。再能调和阴阳二气,归于净土之中,则修道已得,所杖持矣,故沙僧必用宝杖也。三者不可离也:无行者之金,则东方不长,无八戒之木,则西方不成,无沙僧之土以调剂之,则二气不匀,且反为害。既如是,又须得龙马之脚力,逐日行之,虽十万八千里之程,须臾勿懈,学道而有不成者乎?此全书之大概也。魔者,即心所生也,亦有行道之时,到此一侯,即有此一侯之魔。魔不由心造,所谓道高一丈,魔高十尺,与道惧起,不与道俱灭,驯至无声无臭,遣于帝载,无所谓魔,亦无所谓道。阅此书者,宜解所未解也。于今读此全部,随所见标而识之,以为此书之助。道书传世者伙矣,或言之末真,或诠之末深,或有闻而未能行,即将所闻,摹之为书,或所闻未得师,即将其语据以为秘,推究其始。惟老、庄、尹、列诸书,久传于世。此外,《参同》一书,世推丹经之王。再后则张紫阳《悟真篇》,藉藉人口,然《悟真》多隐,其词亦颇误世,故白紫清真人谓紫阳传道不广,亦谓托端阴阳,稍为采补家所袭取耳。此书探源《参同》,节取《悟真》,所肓皆亲历之境,所述皆性命之符。予之铨解,虽未面授真人之旨,而不敢臆造,其说实触类引申,使人易晓,勿隳迷途,与悟一子之诠,若合若离,而辟邪祟正之心,或较悟一子而更切也。谨序简端,以诏读者。光绪辛卯六月含晶子自叙。

(光绪壬辰年开镌《西游记评注》卷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