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手摸常有信有电报给大粪王他们,随时报告在桃庄的经营情形。厂房造成了。碾棉机和纺织机也已经装好了,已经开了工。

唔,这是肥香公司第九分厂——现在桃庄完全办成了。

不错,那些新式旋轮耕机和割禾机也运到了桃庄,已经如数招好了熟练工人。

这就是说,肥香公司的粮食厂也成立了。

再呢,肥香公司还修成了一段铁路:从桃庄到吃吃市,和那里的干线接了轨。

“嗯,我的势力已经完全达到了桃庄。”大粪王骄傲地微笑着,右手还在随意翻看伸手摸这些电报文件。

大粪王每逢在自言自语的时候,在心里说话的时候,老是说“我的,我的”,不说“我们的”,“嗯,我可以完全支配那里的买卖了,谁能来跟我竞争——跟我!”

说着就点上了一支雪茄,一面开开他的一只保险箱,拿出一叠地图来。他挑出一副来放在写字台上打开,看了一会儿,然后用一支红铅笔——在桃庄那个地名上打了一个记号。

近来大粪王很喜欢玩这些地图,这是几位专家照着大粪王的吩咐画成的。据大粪王自己告诉格隆冬,这些就是——“是作战的军用地图。”

这虽然是一句开玩笑的话,可是也说得很对。瓶博士不是常常说么,“抢生意就等于作战”。大粪王玩起这些地图来,倒是很认真的,简直像个指挥作战的将军。他用各种颜色的笔在上面打着各式各样的记号,只要一看这些军用地图,就知道肥香公司现在有多少种类的生产事业,它的势力达到了哪些地方,还有哪些公司是听命于它、属于它的。

每一天——大粪王总要匀出一点工夫来,坐到他的书房里去享乐一两个钟头。这时候他的听差就替他在桌上放着几坛酒,一壶咖啡。还把那些地图分开钉在几个特制的架子上,推到一张沙发面前。大粪王这就靠在那张沙发上,一面喝酒一面欣赏那些地图,有时候他还要翻翻伸手摸那些人的报告。

这是他最快乐的时候,比无论玩什么都要舒服,就是跟磁石太太在一起的时候,也比不上现在这样地叫他陶醉。现在——他简直忘了世界还有磁石太太那么一个人,也忘记了香喷喷、格隆冬、保不穿帮,仿佛什么人都不存在了,仿佛全国全世界只有他大粪王一个人:他把他的制踏进这里踏进那里,用他的手抓着这里抓着那里。他一会儿微笑,一会儿皱皱眉毛,然后出了一会儿神,猛地叫一声“哈!”就端起满满一杯白兰地酒来,咕咚咕咚灌下肚去。

“你们这些可怜虫,小东西!”他想像着世人都在他底下爬来爬去,他以鄙视他们的样子对他们讲话,“你们没有发现我在这里么?你们只知道我么?我!我的势力只要一达到你们那,我就可以——要你们怎样就能使你们怎样!可怜的桃庄人,你们竟不知道你们的命运之神是谁!”

他抽了两口烟,腆着个肚子,对地图上的桃庄轻蔑地瞅了一。。

虽然他现在已经有点飘飘然,已经有了几分醉意,可是他过瘾还没有过足。这些地图,这些伸手摸的信电——只是讲到了一些买卖上的情形,并且这只是一些概况报告,只是一些统计图表。

“嗯,这可不够,大粪王还要——简直像读小说一样,像看戏一样,看看他的势力是怎样有声有色地表现出来的。他只知道他的势力,实际上扩张得有多宽,侵进了哪些方面。

这么着,他叫他的秘书常常注意那些报纸杂志,只要是有关于肥香公司的记载的,全都收集拢来。大粪王最喜欢欣赏这种文字。

现在他就照平日一样,按按铃叫他的秘书,他要看这一类文卷。

其实这些文章他都看过,里面所写的那些事实,他全都知道,他只是要听听别人怎样谈着他所最得意的事情:这是听一百遍也听不厌的。

他翻出一篇报纸上的通讯,那上面讲到现在桃庄变成了什么样子。有一段:

“无疑地,今日的桃庄已作为一彻底现代化的城镇而出现于工业化和科学化的我们这大帝国之中,从而负起了现代文化的任务而成为那些构成我们帝国文明之无数环节之一环了。现在我们可以指出那最有特征也即是本质的不可忽略的和不可否认的并为大家所周知的一点,即,从前作为旧的保守的代表封建势力的一环,即那些以不合法因而也是不合理的诸手段加诸当地的人们尤其是诸农家的诸地痞或赌棍,作为比啧哈帮还保守和落伍得多的人们的不可或少的和有力的爪牙或武器而活动于地方上的这一事实,是已合乎理性地逻辑地被纠正和被廓清,而代之以合乎法制精神的因而也就是真理所在的一切现代的作为我们帝国文明的有机体之一部分的设施了;从而……”

大粪王念得很仔细,不过有点气喘。其实他的肺活量并不算小,他还是吸足了一肺的空气才念的,可是他总不能把一句念到底。他这就跟他自已商量着:“为要做这篇通讯的读者,则我之必须多行深呼吸以增加肺活量的这一事实,是不可被否认的。”

然后又翻出一篇文章来。这本来是登在一个杂志上的,题目叫做《故乡行》,作者当然是个桃庄人,写他这次回到阔别几年的桃庄,简直不认得了。作者在这里发了点儿感慨:

“重回故乡的我,是整个儿茫挤然了。啊啊,上帝!故乡于我是何等地生疏哟!这高耸入云的大建筑物,日夜不停的机器声,是故乡的本来面目吗?无论何处,都有煤烟灰在飞,飞,飞,有如一大群翻飞的黑蝴蝶儿,这乃是何等的煞风景哟!我这一颗脆弱而多情的心儿,是深深地被惆怅与悲哀所压住了!啊啊,故乡!你原有的古朴的美,是怎样消失掉的呢?”

“是我把它弄掉的。”大粪王回答。

“是一个晴朗的星期日,”那篇文章里又写着,“凄凉而孤独的我,是可怜地徘徊于桃庄的街上,是一个熟人的脸也看不见!我用我含悲又带情的眼睛向四面找,我是寂寞得有如在沙漠之中了!啊啊,我只看见陌生的脸!啊啊,这乃是何等的悲哀哟!我是哭泣了!我是伤心得受不住了,有如一只被人占去巢的可怜的小鸟儿!我是找我的熟人桃大人去了!桃大人亦是叹息道:‘啊啊,我现在乃是何等的寂寞哟!’啊啊,我与桃大人相抱而且可怜地痛哭了!……”

这篇文章——格隆冬也读过的。格隆冬说:“哭成这个样子?这未免太爱哭睑了。”

大粪土也有一点怀疑,假如别的什么文章里有这些描写,他决不会相信它是真事。可是这一篇写到了那种伤心痛哭,那正是说明了他大粪王怎样支配了他们的命运。他们越哭得厉害,就越是表现了他大粪土力量之大。他很高兴看这种描写。这正像一个顽劣的孩子玩弄一个虫子似的,爱看看它那种痛苦挣扎的样了。要是那虫子立刻装死不动,一点儿反应也没有,那倒是非常扫兴的事哩。

“我看——他们那样抱头痛哭,是可能的。”大粪王对格隆冬发表他的意见。

“那除非他们有点儿精神病,”格隆冬微笑着,“否则是不近情理的。”

当时大粪王可没有提出什么反驳,只是很自信地微笑了一下。

现在他一个人在书房里,把这篇文章这么重新欣赏了一遍,他这就找出种种理由来了,他想:“格隆冬说这是不可能的。嗯,他不知道——一个人要是有了绝对的权力,就能叫一切不可能的事都变成可能。”

他把这篇文章里那些感叹词和感叹符号——又挑几个来玩赏了一下。

“看看我的力量!”他对着镜子里自己的影子,带着醉意叫起来,“连他们的情绪,连他们的心境——我都支配得到!可是再看看那篇——那篇《桃庄一看》吧。”

于是他在那叠文卷里找出了另外一篇东西——那是从《吃吃日报》里剪下来的。那位记者把桃庄的新面目写了一两笔之后,就讲到那些农夫。桃大人他们的佃户租不到地来种,一个个都流到外乡去了。可是他们都舍不得离开故乡。

“他们都这么说:‘在家千年好,出门一日难’。他们的许多代祖宗,都是生长在这里,死在这里,葬在这里。这里的泥土对他们太亲切了,好像是他们的亲人一样。他们知道它的脾气,知道怎样才能够满足它,他们爱它爱得无微不至。然而现在他们不得不跟这亲人生别了。他们踌躇着不肯走,对那些田地看了又看。我亲眼瞧见有一个人撮一把泥土来嗅着,亲着,又舔一点儿到嘴里咂咂,一会儿又恨根地把那撮泥土摔掉,骂了一声什么。他楞了一会,流下了眼泪,又用两手捧起一捧泥土,装进他的包袱里。有好些人也都在包袱里这么装着一点故乡的泥土,千里迢迢地带着它。”

记者还看见一个老太婆——大概有点神经病,她老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对人唠叨着:“你看我们阿毛,你看我们阿毛!我要他走,他不肯走,他说他不能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挨饿。我不死他是不肯走的。我已经累了他一辈子,可怜他二十五了,还没娶个媳妇儿,每天饱一顿饥一顿。如今我又累着他不能到别处去找活……”

“有一天晚上她失了踪。后来大家发现她在一个池塘里淹死了。她的儿子没有哭,只是坐往那个塘边,紧靠着他母亲的尸旁,用手抓住他自己的头发,垂着头在那里发呆。差不多一整天——他不动,人家说话他也不回答。乡下人大家张罗着埋他母条的遗体,他这才机械地跟着他们走。他在坟边躺了一晚。第二天人家发现他躺着的地上有一小摊血。问他是怎么回事,他死也不开口。这天他就离开了桃庄,不知道流到哪里去了。”

“他当然是发了疯,”大粪王想,“不知道流到哪里去了么?——唔,当然是去找活。等我的公司——添工的时候,他们这才有口饭吃。”

忽然大粪王记起了他自己的故多,记起了他的伯母,他的堂哥哥阿叱。还记起老郡主。他想,他简直天生的是来簸弄别人的命运的。可是这个念头——这下子并不怎么叫他愉快。他这就又去看那些地图,无恢复他刚才的那种得意劲儿。

真是的,为什么要去想什么阿叱,什么老郡主!来,看看这里吧。这是帝都,这东边的一条弯弯曲曲的蓝线就是金鸭河,河边有一所废园,大粪王和香喷喷已经把它买了来,正在那里造房子,预备做他们两家的住宅。两家是紧隔壁,还得开一个门叫两家的花园相通。这里——将来就得在地图上添一个特别记号:这是全帝国最重要的地方,甚至于是全世界最重要的地方!再看看黑市——这个钢业区:金鸭炼钢厂已经成了肥香公司的一部分了。肥香替它投了一大笔本钱去制造机器,并且还要筹办一个军火厂。

“哈哈,瞧着吧,”大粪王摇头晃脑地对着地图说,“我谁也不怕,你这里这么个黑符号——五色子爵说你也许会变成金鸭炼钢厂的劲敌,可是我不怕,你算什么东西!”

不错,黑市那里还画着一个符号,那就是表示有一个新创办的机器厂要出现了——叫做什么“山兔公司”。大粪王他们这几天常常谈起这件事。大家都似乎有点担心,大粪王可不大在乎:“他们资本一定没有我们的雄厚。不要长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