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桃庄可就出了一件大事。

起先是伸手摸接到一封匿名信,叫他不要运什么机器来。

他不理。

第二天就有一批乡下人和一些地痞闯进了他的办事处,把一位工程师打伤了。伸手摸幸亏溜得快,要不然他也得吃点儿眼前亏。

接着西大叔他们又到路上去放哨,要是机器运来了,他们就打毁它。

伸手摸这就赶快去请了些巡捕来保护,一面向地方法院去控告桃大人他们。

棉城和吃吃市的报纸上——都把这件新闻大登特登。有好几位记者到桃庄来了,把这件事打听得详详细细。

几家报纸就发起议论来,说这次的乱子固然是触犯帝国刑法的,可是除开法律之外,还两一个大问题:“肥香公司要在桃庄办一个大规模的农场,要采用科光博士最近发明的新式‘旋轮耕机’和‘大粪式割禾机’。这样一来,粮食就会跌价,桃庄的农家就会受到很大的损失。帝国农部应当念及这些农家,不准肥香公司采用那些机器。”

另外的报纸可就马上加以反驳,并且挖苦那几位作者没有常识。因为每个人都知道——只有靠生意上的自由竞争,才可以促进帝国的文明。桃庄的农家为什么不去采用更好的‘旋轮耕机’和‘割禾机’,把粮食出得更好更贱呢?这样一竞争,帝国的农业就更进步了。帝国农部绝不会干这种傻事,来取缔什么耕种机的,因为这种举动是开倒车,而且还违反了帝国的宪法。

这些辩论可跟桃大人不相干,他看也不去看它,只关心着他自己的事。

老实说,他很有点着慌。

“唉,爸爸,咱么就让点儿步吧。”桃姐儿劝他。

“怎么让步法?”做父亲的叹了一口气,“这场官司还不知道怎样了结哩!”

桃姐儿看着他爸爸已经松了口,她就去找伸手摸,谈了几次,他们竟做了很好的朋友,伸手摸竟介绍了一位律师替桃大人辩护。

桃大人呢,则把所有的田地都租给了肥香公司。

这件刑事案子开了几次庭之后,宣告桃大人无罪。西大叔给证明出来是个首犯,判了一年两个月的有期徒刑,还要赔偿肥香公司的损失,并担负那位受了伤的工程师的医药费。其余的从犯——证据不够:开释。

可是他们都不服。

“老爷,老爷,”一个老太婆叫,“我跟我们阿毛也打了人的呀,怎么不叫我们坐牢呢?”

“老爷,我叫做老木,我也去打了伸手摸的屋子的。”

跟着还有许多人都也嚷着自首,他们硬要老爷们判他们的徒刑。可是老爷们已经退了庭,那位书记官走在最后,惊异地瞅了他们一眼,也就走进去了。

法警赶他们出去,他们可简直不想走,七嘴八舌地求着:“判我们的罪吧,判我们的罪吧……”

许多旁听的人都好奇地围着他们,想不透这是怎么回事。

看见那位替桃大人辩护的律师正往收拾他的皮包,有一个熟人就叫着他问他:“梅大律师,您看这不是怪事么?——他们拼命要放弃他们的自由!”

那位梅大律师显然是被感动了,他严肃地说:“他们难道不知道自由之可贵么?可是他们宁愿栖牲他们的自由,来维持帝国法律的尊严。他们认为他们自己是触犯了帝国刑法,要是法庭不处罚他们,他们良心上会难过的。他们有他们的责任感。”

有一位棉城的记者掏出一本薄子来,把这些话都记了进去,然后问:“照大律师看来,这些乡下人是不是都研究过刑法上的条文呢?”

“他们未必研究过那些条文,”梅大律师稍微怔了一下,又恢复先前的庄严神情,“我刚才说过,他们只是出于一种责任感:他们被他们的良心所驱使,不得不出来自承有罪。而这种行为——事实上就是尊重了帝国的法律。”

“把我送到监狱去吧,老爷!”那些桃庄人又叫。

梅大律师打个手势请他们暂时莫开口,他还得把刚才的题目讲下去。他挺了挺胸脯,把夹着的皮包耸上了一点儿,免得一不留神掉下来。“本律师深知我们帝国法律的伦理的价值,总而言之是——记者先生,请您听仔细,请您不要记错——总之是这样:只要是我们凭良心做出来的事,就无不跟帝国法律的精神相合。”

那位记者先生——不知道是故意要考问梅大律师呢,还是真的不懂得——又问:“要是他们不来投案呢,会不会有什么别的报应呢?”

“那他们就会受良心上的责备,”梅大律师又把他的皮包耸了一把,可是受良心上的责备,那真是一件极难受的事。您想想吧,他们犯了罪,可又得不到一种处罚,那多么痛苦哇!帝国的司法者就是要解除他们这种痛苦的,法律裁判就是道德裁判。他们来投案,就等于向上帝和自己的良心作忏悔。”

有一位绅士听了这些道理,就忍不住肃然起敬地看了那批桃庄人一眼。他说:“梅大律师,我看别的国家里不会有这样的情形,只有我们帝国才会有这种动人的事。我们金鸭人特别有一种责任感,特别尊重帝国的法律。世界上的人——也只有我们金鸭人生就这么一颗良心,来适合我们帝国法律的精神。”

“可不是吗!”梅大律师热烈地叫起来,“这就是我们的金鸭精神,我极希望有外国人知道这件事,把它写出来——让各国人看看我们余粮族的气质。”

说了就看看表,梅大律师的时间是宝贵的,不能在这里多耽搁。于是他转过脸去,对那批桃庄人讲了几句话当作收尾:“你们可以静等你们的良心,看还有什么吩咐。你们只要照良心的份咐一步步地去做,就自然而然会合乎诉讼手续。因为诉讼法里面所规定的一切——跟良心的要求是一致的。”

于是辩论终结,梅大律师车转身就走。

“呃,梅大律师!”那位很热心的绅士喊住了他,“你还是告诉他们您的事务所在哪里吧,要是他们没这耐性要等良心的吩咐,那么他们就还是不明自诉讼手续,那么他们就可以来请教您。”

“我不大想做这笔生意,他们负担不起那笔谈话费。”于是点点头走了。

这次可又没有走成,有几个桃庄人拽住了他:“老爷们谈了半天——就这么走了么,不判我们的罪了么?”

那位记者先生又把这些对话记到了薄子里,然后忍不住地问他们:“你们为什么这样性急,你们的良心把你们责备得太不舒服了,是不是?”

“怎么不性急呢?”那个叫做老木的回答得很快,“西大叔如今可享福了,坐到监狱里去,又不愁吃,又不愁住,公家还发衣裳给他穿。我们呢,可就要在外面挨饿,我们也一样犯了法,为什么不把我们关起来呢?我们回到桃庄吃什么呢?”

一个老人婆挤了上来,用手背抹抹眼泪:“老爷,做做好事吧,桃大人他们的田地都不要我们种了,我们到哪里去租地来种呢?可怜我们阿毛——辛辛苦苦熬到二十五,还娶不上一个媳妇儿,早起晚歇的,饱一天饿一天地挨日子。我天天求金鸭上帝保佑我们阿毛,只望着一天好过一天,谁知道——谁知道——唉,现在连地都租不到。老爷您瞧瞧我们阿毛!您瞧瞧!他急得脸都发了黄,老爷,做做好事吧,把我们也关到牢里去吧……”

她不住嘴地叫着“老爷”,不住手地抹着眼泪,一面跪了下来。法警要把她施起来,可她总不肯起身。

“上帝宠爱你!发发善心吧!”

那些看热闹的旁听者都有点扫兴。那位记者很有意思地瞅了梅大律师一眼。

梅大律师可只搔搔头皮,自言自语地打算着:“唔,我一定要写一封信给老圣人——问问他这个问题看。”

“老爷,老爷,”那个老太婆仰着那张眼泪巴巴的瘦脸,“您不让我们坐牢,我跟我们阿毛怎么办呢?我们回桃庄怎么过日子呢?——又没有地好种,又没有活好做,我们还欠了一屁股印子债。老爷,您不知道鬼见愁大爷他们讨起债来多凶。我跟我们阿毛什么都没有了,怎么还得起债……老爷,老爷,我们——唉,唉!”

梅大律师对那位记者说:“原来他们所涉及的——并不是刑法上的问题,只是破产法上的问题。”

“唉,老爷!”我拖累了我们阿毛了。他养他自己一个人都养不活,还要养我……让我坐牢吧,老爷,老爷!”这个老太婆老是缠住梅大律师。

梅大律师一面挣开,一面对她解释:“现在只是民法部分的问题,懂吧?至于你谈到你儿子能不能养你的问题,亲属法上并无明文规定。凡是法律上没有规定的,那就无所谓道德不道德了,你何必关心它呢?即使——”

他看见那老太婆很着急地说了一句什么,他就摇摇手:“别但心,别担心!我不问你要谈话费,我可以白尽义务告诉你,即使亲属法上有明文规定——不论怎样规定,也不会判处你徒刑的,懂得了么?”

于是他一抽身就走开了。

其余那些旁听的人都散了。

他们回头瞧瞧——看见来了好几个法警,这才把那些桃庄人带劝带拖地遣出了棉城地方法院的大门。

然而那批桃庄人并不回家去,他们在路上仿偟着,他们不知道要住哪里里,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呆在这里。

这时候天色已经晚了,又下起雨来,雨丝给风刮得横扫到他们身上,他们打了个寒噤,就一个个挨到人家屋檐下站着,看着街心上湿漉漉的灯影,在那早发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