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香喷喷花园里——剥虾太太的演讲还没有开始,只在那里一面吃茶点,一面跟人闲谈。可是香喷喷花园里已经有了许多来宾,大部分是女客。

“哼,这算什么!”保不穿帮看了,就对瓶博士轻笑一下,“等我们磁石太太一到场,我们的来宾总要比他们的多十倍。”

“然而剥虾太太能够吸引许多太太们,”瓶博士慢吞吞地说,“剥虾太太是——”

忽然会场里起了一阵骚动,许多人都往大门那条道上跑,原来是磁石太太到了。于是保不穿帮赶紧跑过去欢迎。

瓶博士正也要跟着走去,可是剥虾太太已经发现了他。“哦,瓶博士!您好!”

这位剥虾太太有五十岁上下,长得胖胖的,胸脯老是挺着,脖子老是昂着,显得又高贵,又庄重。就是笑起来——有一个妇女刊物上说她连笑也笑得极有分寸,还登了几帧照片做范本:对什么人有一种什么笑法。现在她对瓶博士就采用了一种对学者们的笑法:稍微把牙齿留出了一点儿,稍微把脸子偏着一点儿,很文雅地点了一个头。又有人说她——只要一跟学者们谈天,连声调里面都带着热情,以示敬爱之意,这是一点也不错的。

“哦,瓶博士!瓶太太为什么没有来?她有病么?她忙着家务不能出夹么?为什么?哦,瓶博士!请您告诉我,务必要告诉我。”

瓶博土正要答话,她又说了下去:“哦,我很佩服瓶太太。您能做一个大学者,当然是瓶太太的功劳。第一点,她一定是劝她丈夫努力研究,所以您就能得到博士学位;第二点,她一定是能够治家,使她丈夫放心去研究学问。凡是学者的太太都是这样的,瓶太太当然不能例外,所以瓶太太是一位正派太太,她其实是很有及格加入劝夫会的。哦,瓶博士!瓶太太为什么还不加入我们劝夫会呢?为什么呢?有什么理由么?”

剥虾太太自己就是劝夫会的会长,她对于会务可热心极了,所以不等瓶博士开口,就又接着说:“哦,瓶太太实在应当加入劝夫会的,您一定知道劝夫会的宗旨.劝夫会章程在许多杂志上登载过。在劝夫年鉴上也登过,在《好太太月报》上也登过,在《烹调周刊》上也登过,还有那个杂志,那个——”

她一时记不起来,就回过头去叫:“喇叭太太!那个什么杂志呀?”

瓶博士看见磁石太太已经进了会场,还有大粪王他们和磁石先生也都到了。瓶博士急着要走过去,就什么都答允了剥虾太太:“好,好。我劝我的妻子加入贵会就是,贵会的宗旨我已经知道了,再会。”

“哦,不!哦,不!”剥虾太太赶紧嚷着,“您真的知道劝夫会的宗旨么?哦,瓶博士,您真的知道么?那么——我可不可以请您说说看。会章的第一条就是‘宗旨’,这是——呃?”

可是瓶博士背不出,于是剥虾太太微笑起来:“哦,是的。这会章是登在几个妇女刊物上的,老爷们当然不会看到。我想您一定是急切地想要知道,我为满足您的愿望起见,那么——喂!香草太太,请你拿一份会章来给瓶博士看看。喂!香草太太。”

瓶博士掏出手绢来擦擦鼻尖上的汗,只好再在这里呆一会儿。

不过香草太太她们正在那里注意磁石太太,一面还小声儿谈论着:“哼,今天这个女戏子真是风头十足!”

“她本人倒比在舞台上好看些。”

“什么呢!”香草太太做了个鬼脸,“佛要金装,人要衣装,反正有人替她做衣服,看起来当然显得漂亮,真不知道为什么有那多人喜欢她!”

“磁石先生可又那么瘦,那个狐理精怎样要嫁这么一个痨病鬼?——那个男人一定有什么告不得人的病,我放打赌。”

“喂!香草太太!”剥虾太太又叫了一声。

等到香草太太从一个小皮箱里掏出了一本书,剥虾太太就一把抢过来,对瓶博士讲书似的说开了:“哦,瓶博士您看!这是缘起:哪,‘我大金鸭帝国男人有为我大帝国争光者,皆因有好太太之故’。下面就举出理由来了,第一点,太太劝丈夫学好,努力为帝国服务;第二点,太太管理家庭,使丈夫能专心去做他的事业。所以本会宗旨就是——哦,瓶博士,请您注意!——就是‘以劝导丈夫学好为宗旨’。会员呢,‘凡已婚妇女,确系正派太太者,皆得为本会会员’。这里还有一个附注,哦,瓶博士您看:‘凡加入本会者,即为正派太太’。所以瓶太太应当赶快入会,因为她本是一位正派太太……”

“是,是。”

“请您注意,”剥虾太太翻开一页来,“劝夫会里面分十五部,五十八股,总会设在帝都,各县还有分会,这一点要请您告诉瓶太太。”

瓶博士赶快接嘴:“好,好,我把这本会章带回去,叫她细细地看就是。”

“哦,抱歉得很!”剥虾太太很有礼貌地微笑一下,“会章印得不多,每个会员只有一册,所以不能奉送。然而我决不辜负您的盛意,我可以口头告诉您。哦,瓶博士,请用一杯红茶吧。哦,请您注意!我们有几个研究会,有一个最重要的研究会,就是研究劝夫方法——看要怎样才可以使老爷听太太的话。哦,瓶博士!我想您一定是听太太的劝告的,否则您的学问就不会有这样的成就,不是么?一定是的。难道我说错了么,您说?”

瓶博士欠了欠身子,才一张嘴,剥虾太太又翻到了一页:“哦,瓶博士您看:这是会务报告。我们已经有三千多个会员了:当然都是正派太太。凡是愿意做正派太太的,都愿意加入劝夫会,入会费并不多,常年费也很少。不过我们的开支可很大。您看这。”

“很好很好。”

“哦,瓶博士!”剥虾太太很文雅地微笑着,“您是经济学专家,我倒想向您请教;关于劝夫会的经费一项很好——”

“很好很好。”

“哦,不!哦,不!我要请您发表一点意见,瓶博士。”

瓶博士鞠一个躬,本来他东瞧西看地想要走开的,现在可就——“承您惠顾,欢迎之至,”一面说一面搓搓手,准备要办事的样子,“请您把问题说出来吧,看问题的大小,谈话时间的长短,再议价钱。总之我特别克己就是。”

“这一下可叫剥虾太太愣住了,闭嘴竟有两三秒钟之久。

”哦,价钱?”她眉毛一扬,“我是想跟您随便谈谈——”

瓶博士又鞠一个躬:“您无论跟我谈什么,我都可以义务奉陪。至于谈到经费一项——那是我的本行:我花了许多成本在里面的。”

“哦,这样的。那么我就跟您谈别的吧——”

“剥虾太太,”瓶博士趁她在换一口呼吸的时候,连忙插进嘴来,“劝夫的项目很多吧?有没有买东西一项?”

“买什么东西?”

“譬如买帽子,买鞋子,买衣料——该买什么牌子的,也要劝的吧?”

剥虾太太只微笑了一下,道了一个歉:“这个——不能告诉老爷们。”

接着又替瓶博士倒了一杯红茶,又劝瓶博士吃冰,一头又谈到劝夫会于帝国的贡献,然后又谈到禽兽保护会——剥虾太太也是这个会里的重要人物。

一直等到吹不破先生走过来告诉她,说是演讲的时间就到了,瓶博士才有个机会走开。

“唔,我可以使大粪王他们明白了,”瓶博士想,”香喷喷能够拉许多生意。”

磁石太太在肥肥花园表演的时候,正是剥虾太太在香喷喷花园演讲的时候。

“喂,”保不穿帮拍拍瓶博士的肩膀,“您把这两个花园的来宾比比看。”

真是不能比。

肥肥花园的来宾多得挤不开,每个人的脸上都显得很兴奋,很愉快。香喷喷花园里本来也有几个男宾的,这时候可全都给吸引过来了。

香喷喷花园的来宾虽然不算少,可全是些女客,而且都是没精打采的。有些在掩着嘴打哈欠,有些在很无聊地东望望,西望望。她们很想要走动走动,自由自在地去玩。可是她们既然要做帝国的正派太太,就只好在这里听劝夫会会长的演讲。有好些太太还特别小心,强迫她们的女儿也来听讲,不许她们去看磁石太太的戏。

有一位小姐嘟着一张嘴,几乎哭出来,她母亲就小声儿哀求她:“乖,依我这一回,要不然——别人就要说咱们不能算正派女人了。只要忍耐这一回,明儿我带你上馆子,看磁石太太的戏。随你要什么。只依我这一回,好孩子。”

她们听着演讲,可是又怕自己会打盹,就小声儿谈几句来打打岔。

“喂,磁石太太今晚演的是新戏还是老戏?”

“你看见前面廊子上的柱子没有?……好,你闭起眼猜来,有几根柱子,你猜?”

“现在她要讲她丈夫的祖先了。”这些正派太太听多了剥虾太太的演讲,所以就知道她讲了这一句之后要讲什么,以后又讲什么。

“哦,各位太太!”剥虾太太正在庄重地昂着头,眼珠子传动着把听众扫了一遍,“我丈夫的祖先,伺候过至尊强头短脚道地鸭神痞孙矮子大皇帝,替大皇帝办饮食,最会剥虾子,就赐姓剥虾,这当然是祖妣劝夫的结果。”

“现在她要讲她的丈夫了。”

“至于我的丈夫,哦,请注意!”演讲的人提高了嗓子,“他听我的劝导,替帝国服务,他是帝国国会议员,还担任了帝都动物园的董事,我劝他在礼服的后襟里嵌上两根弹簧——使后襟翘起来,而且有弹性,这样才正真像个鸭尾,表现出他是金鸭上帝的嫡亲子孙,是余粮族人。我劝他——擦鼻涕的时候,要用两只手去捧鼻头,我不许他用一只手去撮鼻头:因为这种姿势太不庄重了……”

吹不破先生猛地拍起手来,全场也就跟着起了一阵掌声,好像是威胁肥肥公司似的。

于是瓶博士对格隆冬和保不穿帮说:“您看!我们这边的来宾虽然多,只不过是热闹一场就是了。香喷喷公司请了劝夫会那批人,那可就实际上捞得到许多好处。”

“为什么?”格隆冬问。

瓶博士鞠了一个躬,他先道了一个歉,然后才提出一个请求——请格隆冬把大驾移到那边走廊上去,那里就可以听得到剥虾太太的声音。

“唔,怎样呢?”格隆冬听了一会,也还是不明白。

可是保不穿帮已经跟吹不破眼对眼望了一下。

吹不破立刻摆出了一副得意的样子,好像是在说——“哈,你们担心了么?你们知道你们已经打输了么?”

保不穿帮狠狠地对那边又瞪一眼,他连对瓶博士都生了气:“瓶博士!你不要长他人志气,灭目己威风!他们能够捞到什么实际上的好处,你说?什么利益?拉上什么生意?”

瓶博土看了保不穿帮一眼,嗯,保不穿帮到底没有多少学问。

接着他又瞧瞧格隆冬的脸色:格隆冬正在那里等他的下文。

他这就毫不迟疑,鞠了一个躬之后就马上说出了他的见解:“买衣料什么的——那是太太们的事,如今香喷喷公司正拉上了这许多太太们。即使有少数老爷愿意去扯料子,劝夫会会员也一定要出些主张,劝得老爷们非去买某公司某种牌子的不可。那么——唉!”

说了就摇摇头,还瞟了保不穿帮一眼。

“要想办法,要想办法。”格隆冬自言自语。

”保不穿帮先生,”瓶博士放低了声音,“吹不破正看着您哩,您看他的那副骄傲样子!”

“妈的!”保不穿帮咬着牙,“妈的!”

格隆冬他们去跟大粪王商量了一会儿,他们就决定把他们的出品减价。

虽然有了这么一个对付香喷喷的办法,保不穿帮总还是有满肚子气:什么!他保不穿帮的本领竟比吹不破的差些么?——那不行!

“我要出一口气!”他愤怒得眼睛都发了红,“他们还嘲笑过我门公司——一个大侮辱!我非对付他不可!”

瓶博士也说,吹不破那些嘲笑——对于肥肥的买卖是会有影响的,不过——“不过我对于帝国的法律,也研究过一下子。”

“怎么,吹不破挖苦肥肥公司几句,就触犯了帝国刑法么?”

“当然不是,”瓶博士满不存乎地微笑了一下,“可是有一个别的法子,我们可以叫香喷喷公司倒一个大霉,我去安排一切。今夜就要进行的。”

这就走了开去。五六步之后,他回头望了一望,他瞧见大粪王和格隆冬正很喜欢地看着他,他就对他们很感谢地鞠了一个躬,这才真的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