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不穿帮那么大咧咧地教训了驴皮、小螺他们一顿,他们倒也没有什么话可以说。保不穿帮是肥肥公司的一个大股乐,又有钱,朋友又多,所以他当然是帝国里的一个名人了。并且他还常常演讲,常常对新闻记者发表谈话。他是很有学问的。帝都的交际场中很欢迎他,学者名流也喜欢跟他谈天

于是驴皮问小螺:“我们那位保先生——他到底是学什么的?”

“谁知道?好像他什么都懂。“

“我看,他恐怕是嚼舌科毕业的,一嚼起舌头来,讲到哪里就是哪里。”

然而保不穿帮的确有保不穿帮的长处。你看看他像个绅士吧,甚至于像有贵族血统的吧。真是,他的确很高贵,真正是地道的帝国上流人。可是他一样的能够去干粗事。你要是叫他穿一身小丑衣裳,到马路上去兜揽生意,讲一套卖把式的话逗得街上的人高兴——他可也干得极其在行,而且他也真肯去干。

谈到这一层,小螺就说:“那我当然及不得他。我到底也是个世家子弟,又是正式大学的毕业生。叫我到马路上去说相声儿,我可做不来。”

“难道你还是想要干你所学的玩意儿——做个诗人么?”驴皮怜悯地瞅了小螺一眼。

那位小螺先生倒认真地点了点头:“不错,我只想唱我的抒情诗。”

“抒情诗!”驴皮先生笑了一下,“可是你写了些什么抒情诗呀——纺织神已是降生在我们这里,请诸君认明大粪为记……”

小螺先生脸红起来:“不要这样挖苦我吧。老实说,这些诗都不是我自己要写的诗。我其实想要做一个真正的诗人。可是我得吃饭哪,可是我也写过真正的诗的。”

接着小螺就告诉驴皮,他那些真正的诗——投稿投不出去只有夜莺先生肯提拔后进作家,登过他两首诗。

“有多少稿费呢?”驴皮等不及地问。

“丰富的很!”小螺说,“那家书店寄来了两张书卷,每张书卷值五角钱。书店里还附了一封信来。我因为这封信很值得保存,所以我就把它随身带着,那么我就可以随时拿出来读读,可以随时记起这些出版家赐给我的恩惠。你要不要看看这封信?”

说了就打衣裳里掏出了一本日记本,那两页信就夹在这里面。驴皮先生这就毕恭毕敬看起这封信来:

小螺先生大鉴:  

本店为文化界服务,绝对忠实,即亏本亦在所不惜。接编辑部通知,谓台端有诗二首,已在本期《律吕月刊》刊出,请照章酬致稿费云云。惟经本店反复调查,知足下实系一新进作家,决不酬以现金。盖新进作家初出茅庐,不知生活之艰苦,手头有钱,即挥霍无度;而该新进作家若得钱而舍不得花掉,又将养成吝奋之习。总之,金钱万恶,本店绝不肯以此万恶者贻害足下。此盖出于本店爱护后生之一片苦心也,故谨以精神粮食为酬,赠书券二纸,可以随时至本店换取各种伟大作品(限于本版书)。若台端能介绍尊友购书五元以上者,则予台端以九五折之优待。

专此敬请

撰安

  舍利书店谨启

“哦,就是舍利先生开的那个书店!”驴皮把这封信还给小螺,“对青年们真真爱护得周到,怪不得舍利先生那么出名哩。后来你选了哪几本精神粮食来吃的?”

小螺仍然把这到信很谨慎地夹到日记本里,一面告诉驴皮:“那时候我身边一个钱也没有。不过也还是很高兴,我就带着这两张书券到了书店里面。我没有钱坐车,害我跑了十来里路哩。”

说着,他就回想起那天的经过,嘴角就不知不觉抽动了一下:不知道他是微笑呢,还是怎么。

原来他那天在舍利书店看来看去,总选不出适当的书来。中意的书本有的是,可是翻开这本看看:实价一元五角。翻开那本看看:实价三元!找出图书目录来看一下,可没有一本是卖五角或一块的书。小螺先生既然没有带钱,就只好去找那些价钱不超过书券额的书。晤,他运气不错,他发现有一套从书——每本实价三角。这就是著名的《人格修养丛书》。主是舍利先生自己的大作。每一册全都是二十一面,每一册全都是一万三千九百六十五个字,不多也不少。

“您最好是买全套的,先生。”一位女店员替小螺打了个算盘,“买全套上算得多。一共二十种,只要五块四角钱。这全是极好的书,极有价值的书。舍利先生特为写出这些书来指导世人,所以定价特别低廉,使穷些的读者也有个机会修养他们的人格。”

可是小骡先生只打算买三本,他要选三本最好的。

于是那位女店员给弄得十二分惊异起来:“最好的!这可怎么选法呢,先生?这全套全都是这么好的。”

不过她看见这位买主极其固执,就只好让步,抽出三本来介绍给他:“如果您实在要挑选呢,那勉强拣得出这么三本。这三本书得过帝国文部的嘉奖,这三本书——在两年之内就销了五十几版,可见得这是最有价值的著作。帝国学院的去员也都说,这三不书是这套丛书里项有伦理学价值,顶有深刻的理论的。不但专门学者要研究,普通人也必须读它。”

小螺先生就真的把这三本书拿到手里看了一看。第一本叫做《在公共场所不要赤身裸体》,内容是说,一个人在公共场所不要赤身裸体,否则就既不卫生,并且有碍观瞻,那是不好的;第二本叫做《夫妻间要互相和好》,内容是说,一对夫妻要互相和好,否则就既伤了对方的感情,并且于自己也没有幸福,那是不好的;第三本叫做《不要把香蕉皮扔在路上》内容是说,一个人不要把香蕉皮扔在路上,否则就既会使人家踹着摔一跤,并且自己也许会踹着摔一跤,那是不好的。

“您看书看得好快呀。”那位女店员很客气地说。

“篇幅本来不多,”小螺解释着,“并且这些书——不但文字写得顺溜,内容尤其通俗:这样的好书当然容易看下去。”

“这里写的句句都是真理,您看看第十五页所写的。”女店员说到这里,就背了一段文章。那位顾客可吃了一惊。她竟背得出!

于是她很耐烦地说给小螺听:“我们这里的店员,都仔细研究过舍利先生的《人格修养丛书》,全套都背得出,我们来投考店员的时候,这一门是必须考的。所以每个来报名考店员的人,早就买了一部丛书去读熟了。可是——先生,您只买这三本么?”

小螺因为自己还没有结婚,用不着那本《夫妻间要互相和好》,另外换了一本《在店里买东西要照价付钱》。可是那位女店员再三地劝他还添买一术《看见老前辈的时候要脱帽打招呼》。后来看见这位买主硬只肯要三本,她就惋惜地叹了一口气。

然而问题又来了。小螺先生一把把书券拿了出来,那位女店员就叫起来:“哦,是书券呀?那么您更加应当添买一本了:四本是一块二,你补两角钱给我,那不是很合适么?”

小螺先生不肯:“那么我更加不应当添买一本了:三本是九角,您找一角钱给我,那不是很合适么?”

“不行,先生!这种书券来换书,我们照例不找现钱出去的,所以您非补点钱多买点书不可。要不然——您拿着这书券就没有用处。”

有什么办法呢,小螺只好眼巴巴地望着女店员把这些伟大作品收到玻璃柜里去,再四面张望张望。可就发现了许多极可爱的东西:那是一些复制的图画和小小的石膏像,每件定价五角!

老实说,他恨不得全都买下来,这可真像那位女店员所说的——“这全套都是这么好的。”

他看来看去弄了老半天,才算选上一个荷马半身石膏像,一幅三色版的莎菲画像。

可是——“这是文具”,那位女店员说,“书券只能换书,要文具券才可以换文具。”

小螺失望得连心都停止了跳动似的。他抹了抹睑上的汗,就只好老实告诉那位女店员——他口袋是怎么一个情形,他从家里到这里有多远。他要求她特别通融,把他的书券换成文具券,免得他空手回去,那位女店员听了,很可伶他——“好,我替您到经理部去问问看。”

那位女店员拿了小螺的两张书券刚刚走进去——这门市部隔壁一间会客室里就有一个男子声音吼了起来:“喂!站住!你就这么热心——要替人家去交涉换文具券么?”

一听到就知道这是鼎鼎大名的舍利先生的嗓子,因为小螺听过他的演讲的,料不到那位舍利先生在隔壁会客室里会客,这里的一场买卖交涉全被他听去了,竟惹得他忿忿不平起来。

“这批后进作家真没有办法!”他咬着牙嚷,“人家好意送他几张书券,他倒拣精挑肥——又要换什么文具券!哼,又偏偏碰上你这么一位大慈大悲的南海观世音菩萨——丢了正经生意不做,倒要替他跑上跑下到经理室去开谈判!你用不着去问!我告诉你,要换就得做六折计算:五角的书券只能换三角的文具券。听懂了没有?他要换一块钱文具,他得补上四角钱来。听懂了没有?”

“懂得了。”那位女店员的声音带颤。

“站住!不要走!”舍利先生又叫,“还有一件事我不答应你:人家既然不存心买书,你为什么要把书给他看?这里是书店,不是图书馆!你就那么让他把几本书都看完!要是个个人都把我们的书在那里看完了,他们就用不着再买我们的书了,你去对他讲:他既然看完了那三本书,他就非买去不可!”

那位女店员很同情小螺,就撒了一个谎:“他并没有看……”

“哼,没有看!你既然救苦救难,替他包庇,那么这笔损失你来赔偿好了:到月底我叫经理部扣你九角钱薪水!”

小螺差点儿没晕了过去,后来就糊里糊涂走回家了。

可是以后倒跟那位女店员做了朋友,他替她可怜。

现在小螺把这些经过讲给驴皮听的时候,还激动得直哆嗦。

“你当时怎么不给舍利先生几个耳光?”驴皮也很气愤,“要是我——那!哼!”

小螺有好一会不开口,随后叹了一口气:“我当时没有使性子,也许要算是我的怯弱。其实我是想要留个地步,不愿意闹得太难看。我总还是想要替我的作品找个出路的,凭良心说。肯提拔后进作家的——到底只此一家。我怎么能够断了这个唯一的门路呢?”

驴皮先生这就安慰起小螺先生来:现在可好了,用不着去投稿碰钉子了。

驴皮先生还劝着那位诗人:“你索性就死了这条心,一心一意替公司里当差吧。”

然而小螺却非常坚决。他说他现在干这行当是不得已,只是混饭吃。他不能就这么一辈子替老板做广告诗。

“老实告诉你吧,”他说,“我如今在公余之暇,在那里写一首长诗,一首叙事诗。将来我总要想法子出版。”

驴皮先生就可怜他不懂事似的瞧了他一眼。

至于驴皮先生自己——可没有那么多幻想。驴皮先生是个切切实实的人,所以他也就对朋友说了几句切切实实的话:“我劝你不要瞎想心事了。我们现在干的这个行当——的的确确是个很有指望的行当。要是你好好干下去,爬得有老板那么高了,那你什么事办不到!你自己也可以开一家大书店,左一套丛书右一套丛书地写出来,印出来,去教训世人怎样修养他们的人格。并目你还可以兼办提拔后进作家的事哩。那时候谁都得恭敬你,拥戴你,因为你是实业家。全帝国的臣民,谁不恭敬实业家!所以你得当个好广告员:这是你去做诗人的唯一途径。况目,我看,你要是学到了做广告的本领,你将来一写起诗来,写起书评来,也一定要方便得多。”

“唔,这倒也是事实。”小螺想了一想。

“那么——不要苦闷了吧,好朋友。识时务者为俊杰。咱们干一行就学一行,也好图个出身。帝国工业博览会明天就开幕,去看看咱们保不穿帮先生怎样显本事,明天一早我来邀你。”

第二天上午七点钟光景,驴皮先生果然到了小螺先生那里。两个人一同走到了街上。

小螺先生一晚都没有睡好,尽在那里想象他怎样做了一个大诗人,那位舍利先生怎样跪在他面前求他赐一点稿子给他。这么越想越兴奋,到天快亮的时候才睡着了一觉。

虽然现在他很疲倦,可是街上的那种热闹劲儿又刺激得他提起神来。

满街上都是各公司的广告,弄得花花绿绿的非常好看。许多许多车马行人,像潮水一样向石人广场那个方向流着。有些公司还弄了化装队沿路表演。有些公司还出动了大规模的管弦乐队沿路演奏。香喷喷纺织厂的玩意很出色:用他们制造出来的各种布,各种缎绸,各种毛织品,扎成各国各民族建筑物的模型,上面还洒了些什么香料。还扎了一座小花园,插着几千几万朵玫瑰花,中间巧妙地做了一个喷水池——喷出几股檀香香水来,溅得满街上都香喷喷的。

街上有位太太说:“香喷喷先生的小姐,就叫做玫瑰小姐。玫瑰小姐正是今天生日,我晓得的。所以扎上这许多玫瑰花。”

另外有一位太太反驳她:“玫瑰小姐分明是后天生日。哪里是今天!”

那头一位太太正开口要反驳,忽然听见后面一声怪叫。她们回头望了一望,就瞧见有七只丈多高的铁铸的鸭子,一面摇摇摆摆走来,一面嘴里发出叫声。这是金鸭炼钢厂的花头。

“哈,”驴皮先生兴奋得叫起来,“我们帝国多伟大呀,多繁荣啊!咱们生在这么伟大的时代,生在这么伟大的帝国里,你不觉得这是个幸福么,朋友?不幸福么?”

那位小螺先生回答说:“我看那些公司——一定是有些艺术家往那里替他们设计的,不然就不会弄得这么美。”

帝都人的确都能够欣赏这种美。有些画家就在人行道上作速写,有些摄影家就在那里拍照。小螺先生还看见一位他的同学——如今已经算是成名的新进诗人了——叫做香草先生的,正站在马路旁边写着诗。

“喂,小螺!”香草先生一抬头就嚷,“你怎么不也学学我——写几首诗?这样的场合,还不能给你灵感么?你真正应当努力才好,小螺!”

原来香草先生的处女作——也是在《律吕月刊》上发表的,不过比小螺先生的诗早一期登出来,所以他就用一个老作家身份来鼓励后进了。所以他又说:“你们初学写诗的人,总要随时随地抓住你们的灵感才好。你们看了这些公司的广告,总以为不配写诗。但是你要明白:商店广告之美,跟诗之美原是统一的。”

“哼,你是……”

“别嚷!我灵感又来了!我要赶紧写我的诗。你走吧:再会!”

一会儿小螺跟驴皮两个就被许多行人挤到前面去了。这些人都是一边走,一边看,两脚不由自主地跨看步子,嘴里还批评这个那个的。

然而有一种作品——大家看了都不了解。这是大幅头的彩色绘画:有的贴在墙上,有的在街中心挂着,都画着一样的东西,大概是印的。

“这到底画的是什么呀?”谁都猜不透,“似乎是一条蛇在那里盘着吧:可是也不像。好像是画着一堆蚯蚓吧,可是也不对。”

至于颜色呢,可又黄色不像黄色,棕色不像棕色,糊里糊涂抹上了那么一团。上面还画看一个红色的很大很大的“?”号。

帝都的每个人——差不多都在那里发愣,因为帝都的每一条街上都贴着这种绘画,每隔丈把远就看见这么一副。

到了八点钟,帝都的几条大街上可就出现了一队队的神秘人物。每一队大概有三十来个人,都带着面具,穿着白袍,泡子上都绣了一个红色的很大很大的疑问号。他们每人骑着一匹马,后面拖着一辆大车——上面载着一个伟大的雕塑作品:正跟那此古怪的绘画是同样的内容。谁也看不出是用什么原料做成的,也是那么黄不黄,棕不棕,蛇不像蛇,蚯蚓不像蚯蚓的那么一大堆。

有些人实往气闷不过,就去问那些白衣怪人——这些作品所表现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可是那些白衣怪人只指指身上的疑问号,一句口也不开。

小螺和驴皮前面走着一个长头发的青年,左手里抬看一只提琴匣子,右手指着那些不可解的绘画,很有把握地说:“这幅画——一定是大艺术家牛蹄子先生的作品,一定是他画的,全帝国也没有第二个人画得出来。你看,这表现得多么有魄力!”

“的确很像是牛蹄子先生的画风,”另外一个答嘴,“可是那个疑问号呢?是不是也是牛蹄子先生画的,你看?”

小螺听了可也忍不住要参加进去了:“那个疑问号大概不是牛蹄子先生的手笔。”

“何以见得?”那个长头发回过头来打量了小螺一下,这么问。

“我是不懂得绘画的,”小螺被问得不大好意思的样子,“我只是看这个疑问号画得叫我们都了解,都知道这是疑问号。所以我就猜这不是牛蹄子先生画的。”

那个长头发很高兴地说,“啊,不错不错!牛蹄子先生是现代艺坛宗师,他怎么会老老实实画出这么个疑问号来?像这种画法——把疑问号画得十分像疑问号,这就是学院派的画法了。而牛蹄子先生呢,是最反对学院派的。至于学院派——”

话还没有说完,后来的人拥了过来,挤得他们转了弯——到了余粮大道上。

这里到石人广场只有半里路了。这里张贴着的那种古怪的绘画更多,而目画幅也更大些了。这里所贴的画,除了那个疑问号之外,还写上了两行大字——“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一到博览会便会明白。”

大家这就加快步子,往石人广场走去。连那位长头发也不发议论了。

一到了那广场,大家也来不及从从容容去看这博览会的伟大建筑,也来不及看看各种更美丽的广告,只一径挤进会场——急于要把那个哑谜弄个明白。

果然,会场里有个地方,悬着这么一幅画.上面有几个大字:

认明大粪为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