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以后,大粪王的生意更加做大了。吃吃市全城的大粪——都包给了大粪王。大粪王开了一家很大的大粪公司,开在吃吃市的郊外。大粪王还跟格儿男爵做了好朋友。

现在大粪王成了吃吃市的阔人。有大房子,有三辆很好看的马车,有听差,有厨子。

格隆冬呢,是大粪公司的经理,也是大粪公司的一个股东。

保不穿帮也算是大粪公司的一个股东。保不穿帮认识许多报馆里的人,就常常写文章去投稿,讨论大粪的好处。保不穿帮又爱演讲,讨论大粪的好处。于是保不穿帮在吃吃市里也算是个名流了。

大粪王笑嘻咄地说:“只要会打主意,就能赚钱。格隆冬的本事真不错。可是——格隆冬!你从前可真老实啊。你一个金表只向我当八十块钱!”

“那是你老实,不见我老实。”格隆冬笑了起来。

“怎么是我老实呢?你那个金表值两千多块钱,只当了八十块……”

“哈,老实告诉你吧,”格隆冬说,“那个金表是假的!——顶多只值五块钱!”

什么!那笔买卖——上当的倒还是大粪王!哈,格隆冬真会做生意!于是大粪王更加喜欢格隆冬了。

大粪王快活得叫起来:“保不穿帮!你看!——格隆冬可真行。我有了格隆冬帮我,我什么都不怕了。”

这时候格隆冬可又想到了他的舅舅土生。“我的舅舅可真不会做生意哩。我要去看看他老人家。”

舅舅虽然骂过格隆冬没有出息,格隆冬可常常想起舅舅。舅舅实在有点可怜。现在格隆冬的境况已经好得多了,真应当去看看舅舅了。

格隆冬这就坐了一辆马车,赶了十二里路,到了土生织布厂。

舅舅正戴着老花眼镜,在那里翻帐薄。听见有人叫“舅舅”,就把眼镜取下来,看了一看,愣了一会,忽然眼睛发起亮来:“啊,你!——到底回来了!”

这里——什么东西都还是老样子,只是屋子更旧了些。舅舅更老了些。

舅舅说:“听说你在那里帮一个什么大粪王做买卖。还好吧?你为什么不肯回来?你还赌不赌钱了?”

格隆冬就把近来的情形告诉了舅舅。

这两舅甥谈了许多话,于是格隆冬劝起舅舅来。土生织布厂一定要改良改良。现在做买卖可不比以前。土生织布厂为什么不买新式机器来呢?

土生摇摇头:“我没有这笔大本钱。”

“那么我想法子替您募点股子来做本钱,好不好?”

“我不要,”舅舅又摇摇头。“这家织布厂是我们一家开的,我不要外人来入股。”

格隆冬另外又出了一个主意:“舅舅.您不要外人来入股,那么我送你一点吧。这是送给您的,不是入股。另外我还想法子借点钱来,不要利钱,也不要什么条件。这也不是入股。将来您赚了钱,只要把本钱还清就行了。这样,您就有钱去买机器。不好么?”

土生总是摇头:“为什么你总要劝我买机器呢?这家织布厂——还是你外祖父经营起来的。你外祖父用了一辈子木织机,一点也不知道什么新机器,倒也赚了钱。我现在用木织机,也并没蚀本,什么新式机器,我是不相信的。”

唉,真是讲不通。格隆冬就告诉他舅舅,现在世界不同了,拿木织机比比新式机器看:哪个出货出得多?

“货出得多,出得快,余粮就多。这样就能够多赚点钱。”

舅舅这就把坐着的椅子搬动一下,把身子对着格隆冬,发起议论来:“格隆冬,你也长成人了,在外面做事了。不过我要对你说:一个人总不要妄想发财。上帝要是赐许多余粮给你,你就可以发财。上帝要是不赐给你,那么你怎样打主意也发不了财,你劝我买新机器,这是你爱我,要替我想法子。可是谁知道上帝的意思怎么样呢?我把机器买来——要是贴了本呢?”

格隆冬说:“只要我们自己有办法,上帝就会拿余粮赐给我们,使我们发财。”

接着格隆冬就算给土生听:一用新机器,就能够多得好多余粮。这怎么会贴本呢?

然而那位长辈——只是一个劲儿反对用新机器。

到了吃饭的时候,舅舅还打了一瓶酒来,一面喝酒一面跟格隆冬谈天,声音越来越大了:“格隆冬,你也不要多说了。你外祖父交给我的织布厂——是个什么样子,我就还是把它办成个什么样子。我要是去冒一冒险,去买新机器,我们的同行公会——我们纺织业有一个同行公会,你是知道的吧?”

“我知道。”

“唉!”土生喝了一杯酒,把酒杯一顿。“如今我们的行会真不行了。以前可多威风啊:一议定了什么规矩,同行的大家都得遵守。现在可真泄气,唉!我说,我们行会不准同行用新机器.可是办不到。有些同行竟理都不理会,只顾自己去办机器来。这真是混帐。有些地方的行会——听说竟解散了。这成了什么话呀,这!”

土生一提起行会,老是要愤怒。土生是这行会的一个头脑。他常常说,行会的规矩必须遵守。他是很热心的。可是别人都不热心,简直不大理会了。

格隆冬可还是要试试看——看舅舅能不能松口:“舅舅,既然人家都不肯守行会的规矩了,那么您也可以把您的织布厂改改办法。”

“又来了!”舅舅有点生气的样子。“什么改办法呀!你叫我也去坏了行会规矩么?我看香喷喷那些纺织厂——我就看不顺眼。本来织工要学三年徒,要拜行会里的人做师傅。可是香喷喷纺织厂招了一批工人,都没跟行会里的织匠学手艺。还有些人学都没学过就可以做工,这真是要不得。哼,机器!机器织出来的是好货么!”

说到这里,就起身去扛了两匹布来。一匹是土生织布厂出品。还有一匹香喷喷纺织厂的出品。

   “格隆冬你看看,你倒比比看!哪,这是香喷喷的布,是用新机器织出来的。你比比看:有我们的好么?有我们的牢么?”

格隆冬不好驳倒舅舅的话,只是说:“不过新机器织出来的布——卖得便宜些。”

“便宜!——便宜不是货!”

格隆冬觉得舅舅又太顽固,又太可怜。

吃了饭之后,格隆冬又问起他的表哥:“表哥有信回来没有?”

“有信,他在青凤国倒还混得好。”

“唉,”格隆冬叹一口气,“舅舅,我说您也上了年纪了。您辛苦了一辈子,也该休息休息才好。为什么不叫表哥回来接手呢?”

可是他表哥不爱办什么纺织厂,只是在青凤国的一个金鸭领事馆里做事。

于是格隆冬想:像舅舅这样固执下去,买卖一定会要失败的。将来舅舅会要有痛苦。明明知道将来会要有痛苦,那么不如现在就歇了生意。

“舅舅,”格隆冬叫,“我有一句话,请您不要生气。我说您也该养养老了。表哥既然不能够接办,您就把土生织布厂盘给别人吧。您住到我那里去,让您安闲自在地过日子,不好么?”

土生很知道格隆冬的好意。然而土生不能够依格隆冬的话。土生说:“这个纺织厂是你外祖父传给我的。我决不把这个厂让给别人,我也决不叫这家厂关门。我要尽我的心:我活一天就干一天。这样才对得住先人。”

说来说去——总还是老样子。格隆冬没有办法,只好不再劝了。格隆冬临走的时候,掏出两百块钱来送给舅舅。可是又怕舅舅不肯要,就偷偷地夹在舅舅的账簿里。

格隆冬走了以后,土生就自言自语:“格隆冬这孩子——现在倒成了人了。他对我的一片心是好的,可是他那种新派办法总叫我听不入耳。上帝呀,不要使格降冬走上邪路吧。他是一个好孩子,学了那种新派买卖人的法子,他的心就会变坏的。上帝诱导诱导他吧。”

这时候工场里还在那里做活。二十架木织机——每一架上面坐着一个织匠。脚踏着下面两片竹板,手拉着上面的一根麻绳,中闻那一只梭穿过来,穿过去,“乞打卡!乞打卡!乞打卡!”

有几个学徒的孩子在那里忙着开饭,碗盏弄得锵锵地响。

那些织匠可还不停手。他们一天亮就起床,做到现在——有的人还没有织出两匹布来。

“师傅们!”土生叫,“开饭了哩。”

机子还在那里响着。乞打卡!乞打卡!——要织出两匹布来才放下!

土生抽着烟斗,坐在那边看了会儿,忽然记起了一件事来:“哦,期哥儿!你说你被窝破了,要向我支工钱,你要几块呀?”

“我想要支十块,”那个期哥儿一面做着活一面回答。

“唔,等会儿我就给你。哦,不错。房东太太定织三匹棉布,后天就要哩。期哥儿你明天赶一赶,明天加一个夜工吧。”

正在这里谈正经事,可是有一个报馆里的人跑来。那个报馆里的人对土生鞠了一个躬,拿出了一张名片,这就哇啦哇啦吹开了:“土生先生,我们《吃吃日报》的销路是最好的,连帝都人都看我们的报。我们的报可以卖到五十万份。我们报纸一登了什么东西,立刻全国人就都知道了。我们的报一印出来,就发到吃吃市全城。另外还装上几千个布袋,发到别的城市去。……”

“哦,我知道了,”土生打断了那个人的话。“你们报馆要做许多布袋,就来向我定货,不是么?你们要定织几匹呢?”

“呃,您听错了。我是来劝您登广告的。”

“什么?登广告?”土生皱起了眉毛来。

“我劝您在我们《吃吃日报》上登广告。广告费很便宜。您要是叫我代替您拟广告,我也可以遵命。我会做诗。我可以做一首诗,说土生织布厂的布怎样好怎样好。这名片上就是我的名字:哪,‘香草’就是我的名字。要我替您写一首广告诗,价钱也特别公道:每一省诗收费一角大洋。现在正大减价,打九五折,诗美价廉,老少无欺。”

土生听了老半天,才明白了那位香草先生的意思。土生大声说:“谁不知道土生织布厂是七八十年的老店!我的主顾也都是老主顾。我才不要登什么广告哩。”说了就走开去,再也不来理会那位香草先生了。

可是那位香草先生追了上来:“土生先生!您既然不肯照顾我们报馆的生意,那么请您跟我个人做一笔生意吧。我可以替您做一首诗,您就贴到大门外面,以广招徕。九分五一首诗——真不能算贵,您要是光顾我的话,还可以便宜一点。九折,行不行?我的诗是呱呱叫的。我现在就想好了一首。土生先生,您听,您听,第一句是‘土生织布厂的布……’下面用了很好很好的字。可是我不告诉您了。您出九分钱,我就把整首诗都念出来。……”

“麻烦!”土生不耐烦了。“滚你的吧!”

几推几推——就把那位香草先生推出了大门。

香草先生踉踉跄跄给推了出来,好容易才站住脚。这就回头嚷着:“那么——打八五折,要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