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一盏煤油灯,映出雪白的墙壁和窗纸。

林道静坐在太师椅上,正在和常里平淡话。

"常县长,怎么逮捕曹鸿远同志,连我都没给打个招呼?这是怎么回事?你刚从地委那儿回来,一定知道原因。"

"哎呀,林道静同志,我也不知道呀!谁告诉你他被捕了?是我们自己人捕的他么?"常里平满脸焦灼,手指缝间的纸烟都有些颤抖。

"柳明从老曹住的房东那儿听说的。好像是分区司令部的几个战士把他抓走的。他发着烧,刚好一点。这样对待自己的同志,像话吗?柳明急坏了,走了一夜找到我……司令部抓他,一定是地委的决定,你昨天才从地委那儿回来,这么大的事,能不叫你知道?"林道静凝重的目光,紧紧盯着常里平的圆脸,似乎要从那张油光的脸上看出什么端倪。

常里平连连摆手:

"小林同志,你误会了。你是地委书记的夫人,又是县委副书记,事先都不知道,我一个小小县长怎么会先知道?这可能是一次机密行动,所以跟咱们县的干部,谁也没有事先打招呼。他--老曹一定出了严重问题,否则不会这样突然被逮捕的。"常里平摇头叹气,"是不是因为他和柳明太接近了,这一阵子,借口给他治伤,柳明总泡在他那儿。曹鸿远是怎么回事,完全忘了柳明是个有问题、正在被审查的人……"

"不一定吧!"道静直率地打断常里平的话,"老常,你不是也常找柳明看病么,难道谁和她接触多一些,就都有问题?老曹是个久经考验的干部,怎么能轻易怀疑呢?"

常里平连连摇头,手上的纸烟快烧到指头了,他也没感觉。

"我找柳明看病,这倒是事实。可是我和柳明的关系,怎能和曹鸿远比?他们的关系早就不正常……"

林道静不出声了,她在沉思。

一个在枪林弹雨中,在敌人的虎口里出生入死、为革命奋斗多年的人,怎么会突然变成了敌人,被自己人逮捕起来?她的眼前蓦然闪过他们一起在树林里伏击日寇"大下巴"的情景,心里一阵紧缩--他是因为她的安全,挺身而出,为救她才负伤的。因为负了伤,柳明才和他接触频繁,不然他也许不会被捕……她分析着情况,不想和常里平争论他知不知道要逮捕曹鸿远的问题。即使事先他知道了,又能怎样。关键是怎样了解事实真相,救出曹鸿远。在她心目中,鸿远是个年轻有为、忠诚可靠的小伙子;卢嘉川也了解他。林道静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心思缭乱地思考着。这时,罗大方、小俞、王福来、王永泰也相跟着走进屋里来。这几个人一脸惊慌神色,纷纷向常里平和林道静询问曹书记突然被捕是怎么回事?王福来眼里噙泪,声音打着颤,说:

"我说,怎么小曹被分区司令部抓走,连你们二位县领导都不知道?这是哪门子事呀?这么好的干部会是坏人,说出大天来我也不信!你们二位快想办法向上级反映,把他放出来吧!他的伤还没有全好,这真是祸从天降啊……"

小俞急得唧呱唧呱向常、林打问情况,见他们都说不出缘故来,她喘吁吁地涨红着脸,用力拉住林道静的胳膊,反复喊着:

"我不信,我不信!曹书记要是坏人,那我们这些人就没一个好人了!"

罗大方今天一改平日活泼、洒脱的风度,听着大家说话,不出声。他在想:自己出身官僚家庭,又被国民党逮捕坐过监狱。这阵子肃托的风声紧张,曹鸿远出身好,还在红军中工作过,尚且被捕,那么,谁知道自己哪一会儿也会遭到不幸呢?坐敌人的监狱是光荣的,就是牺牲了,也值得。而被自己的同志看成敌人,这种痛苦可是人生中最最难以忍受的啊!他正胡乱想着,突然听见林道静喊了一声:

"我去找江华。他总不能不知道这件事!"说着,她挣脱被小俞拉着的胳臂,转身就向屋外走。

常里平用双臂拦住她:

"小林,天这么晚了,敌人近来活动猖獗,你怎么能只身走夜路?我在地委那边是听到了一点儿情况:混入革命队伍里的托派,各个根据地都发现不少,部队上的同志首先被审查了。我们地方上迟了一步。曹鸿远的被捕,依我看,并不稀奇。比他革命历史长、地位高的人,有的也被捉起来送到山里去审查的。发生这个变故是不幸的,但我们大家要沉住气。我想地委很快会派人来处理我们县的善后工作。我们各部门的负责人,必须坚守岗位。小林,恕我直言,你不能因为江华同志是你的爱人,你就可以擅离职守,随便去找他。况且曹鸿远被捕,在我们地区是大事,地委一定经过认真讨论才做出这样决定的。我想江华同志,绝不会根据妻子的片面之言,就能改变地委的决定。小林同志,请听我的劝告。也许我说得过于冒昧了。"

林道静愣住了。她突然有一种感觉:常里平对曹鸿远的被捕,虽然也显露一点儿意外之态,但他的神情并不痛惜,并不在意,反而有一种幸灾乐祸的味道……刚这么想,她就责备起自己的多心来。常里平比自己沉着冷静,遇事不慌,他这种表现也是正常的。

可是这个夜晚,她还是带着冯云霞和罗大方,三个人连夜奔向八九十里外的博县去找江华。临行前,她给常里平留下一张条子:

常县长:

出了这种意外事,我无法镇定,还是去找江华了。无论论公论私,我必须和他面谈。请原谅!

林道静即夜

昏黑的夜晚。

一口气在弯弯曲曲的交通沟里走了八十里,因为要经过两座岗楼,道静手中的盒子枪,张着大小机头,随时准备与敌遭遇,发生战斗。神经是异常紧张的。一想到曹鸿远突然被捕,心头更加上一层深深的悒郁。夜,好像一张黑色的大网,紧紧地扣在她的心上。"多灾多难的祖国!"不知为何,她心头反复飘浮着这几个字;一个个字,又似小虫般啃啮着她的心。

天大亮后,他们顺利地在一个大村子里找到了江华。冯云霞、罗大方到老乡屋里去和江华的警卫员们聊天;道静奔进江华的房子里,疲惫地一头倒在炕上,喘息着说不出话来。

"瞧你,盒子枪的大小机头还张着,一失手,一颗子弹飞出来,多危险呀!"说着,江华随手把道静盒枪的机头关回去,把枪和她腰间的皮带解下来,放在桌子上。

这时,已是上午九点多钟,阳光照着道静煞白的脸。

"怎么回事,小林,你病了么?怎么有病还跑这么远的路来找我?"江华脸色和蔼,拉住妻子的手关切地问。

"没有病。"道静休息了一下,慢慢翻身坐在炕上,"是为曹鸿远突然被捕的事来找你的。这件事你一定知道吧?"

江华的脸色霎地严肃起来,沉了一下,掉过头去,看着窗纸说:

"当然知道。这是经过地委讨论,同意上边的意见才做出的决定。这与你有什么关系?你何必连夜跑这么远路,还冒着遭遇敌人的危险……真是,你越来越任性了!"

"我真不理解,地委为什么要做出这样不符合事实的决定?你为什么不制止?曹鸿远真的是应该逮捕的敌人么?"道静惨白的脸色变红了,她被一种自己也说不出的情感激动着,也许是因为对江华的态度感到意外而气恼。

"你竟然对上级决定有怀疑?小林,这太可怕了!我对你也越来越不理解了。这是上级的指示,曹鸿远有严重的政治问题,在这肃托时刻,他不仅是个托派,而且还有其它反革命罪行。地委当然要执行上级的决定。"江华流露出对林道静的失望和不满,有些不耐烦地向她解释着。

"你知道他最近为什么受的伤么?那是为了掩护我,救我,才流了血。这样英勇无畏的人,为党出生入死的人,会是什么托派,会有什么严重的反革命罪行,这合乎逻辑么?能令人信服么?你们为什么不深入调查研究,就对一个同志的政治生命,采取如此不负责任的轻率态度!"

江华坐在太师椅上,没有说话,沉吟一下,站起身来给道静倒了一杯白开水,又喊来警卫员准备饭。

"你除了带小冯来,还有别人同来么?"江华问。

当他听说还有罗大方同来时,眉头跳了一下,一丝不易觉察的不快,却被目不转睛盯着丈夫的妻子看到了。她蓦然又闪过一个不祥的念头--难道罗大方也……她的眼前闪过了一九三三年北大南下示威时,江华、罗大方还有卢嘉川,带领北大学生南下卧轨时的悲壮情景。那时,他们是战友,同生死,共患难,并肩战斗。如今呢,情况不同了,虽然同在抗日根据地,在自己的政权里,因为江华是地委书记,而罗大方不过是个小小的县青救会主任。他来了,不去找江华,却跟警卫员在一起。还有卢嘉川和江华之间的关系,似乎也变得冷漠了。一种人世沧桑的悲凉之感,浸蚀着道静的心。

饭熟了,江华、道静和罗大方、冯云霞一起吃了一顿饭。吃饭时,江华只和罗大方打了个招呼,什么也没说;罗大方仿佛不认识江华,也不说话。饭后,赶快和冯云霞一起退下去。当屋里只剩下夫妻二人时,江华才用诚恳而又严肃的语调对道静说:

"小林,让我对你说句真话,我感到你变了,变得和当年在定县的时候大不一样了!那时候,你多么相信组织,依靠组织,热情追求革命。这样,我才发展你入党,允许你独立工作,多受锻炼。这两年不常和你在一起,你受了什么影响,怎么变得……"说到这里,江华稍稍沉吟,双目紧紧盯在道静的脸上,见她面容苍白、憔悴,他有点儿心痛。但是,那双闪闪发光、异常美丽的眸子里却有一种桀傲不驯、异常自信的神情,又使他不快。见道静不出声,他考虑片刻,像兄长般语重心长地说:

"小林,还记得你入党宣誓时候的誓词么?共产党员要无条件地服从党章、党纲。我认为:党员对党的服从是绝对的,是无条件的。过去,你一向不驯服。今天,你是党员了,就该无条件驯服才是。"

"不对,我不同意你的看法!"道静把短短的黑发一甩,苍白的脸变红了,"驯服不驯服,要看对待什么事物,对待什么样的政策。对待真理就该驯服,甚至应当为它去死。对谬误就要不驯服,就要反对!包括你们现在对待曹鸿远和其他一些知识分子的做法,我看就是谬误!所以,我来--我来劝你,设法赶快放出曹鸿远,也纠正对其他一些同志的怀疑和审查!"

江华在屋地上来回走动着、思考着。他想不到林道静的思想观点,竟变得如此荒谬可怕。如果按照她的观点,党员可以服从党;也可以认为党的主张或政策不正确,而不服从。那么,党的统一意志哪里去了?党的组织原则、政治原则还要不要?当他看到、听到道静那倔强而自信的神态和语气,他知道一时无法说服她。考虑一会儿,他只说了句:

"别忘了你还是个共产党员啊!"

道静从炕上跳下地来,拉住江华的胳臂说:

"正因为我意识到自己是个共产党员,我才连夜穿过两座敌人的岗楼,一夜走了八九十里路来找你。你怎么现在糊涂到连美丑、好坏都分不清了?曹鸿远这个人能是敌人么?你研究过他的历史,向群众了解过他的为人么?把自己人当成敌人,加以侮辱迫害,这才是对共产党的亵渎,这才不配当个共产党员哩!"

"他有严重问题,你知道么?不要一味地自以为是!"江华也生了气,声音提高了,睁大眼睛瞪着林道静。

"他究竟有什么严重问题?请把事实、把证据拿给我,我就相信。毛主席不是一再叫我们多做调查研究么!"

"用不着什么事都向你汇报。不该知道的事不必多问,这也是一条原则。再一次警告你,你要遵守原则!"

"你只知道原则,原则!却不顾事实,事实!"道静伤心她哭了。她倒在炕上,一种从未经历过的痛苦,沉重地向她袭来。她明白她无法说服江华尊重事实;江华也无法使她改变观点。两个人之间,忽然像干旱的土地,裂开了宽宽的裂缝。霎时间,她似乎向黑黑的裂缝沉下去--沉下去。

道静伏在枕上无声地抽泣着,一只大手,忽然轻轻抚摩着她的脸,她睁开眼睛,见是江华躺在她身边微微含笑。她浮上一丝苦笑,用力握住了这只大手:

"老江,我真不愿意--也害怕咱俩观点不一致……"

"小林,谈这些,没有必要。我问你,你的脸色为什么这么不好?白得没有血色。生病了么?为什么不告诉我?"

"想告诉你,因为还不敢肯定。"道静绯红着脸,指指自己的肚子。

"啊!你怀孕了?"江华喜悦地紧握住道静的手,并在她脸上吻了一下,"咱们结合几年了,连个孩子都没有,现在也许有希望了。怎么不早告诉我?看,现在地委已经决定你接替曹鸿远担任安定的县委书记,正要去通知你,你却来了。你这样身子,怎么能在战争环境中担负这么重的担子?我提议改换别人。你就回到地委机关工作,回到我身边来。"

道静坐起身来,仍把江华的大手握在怀里:

"应当派人去接替曹鸿远,但不必一定是我。我要在下面锻炼,可不到地委机关当家属。"

江华棱角分明的脸上忧喜交加,忽然一个可怕的念头浮上脑际:她坚决不愿到我身边来,是不是因为--卢嘉川?这样,他们便于常见面。那么她肚子里的孩子……想到这儿,坚毅的男子汉,脸色变得铁青,许久工夫沉默无语。

屋里一片沉寂。

"小林,你身体不好,今天不走了吧,在这里休息两天再回县里。"半天,江华才勉强开口。

道静当夜仍要赶回县里去。她说因为曹鸿远被捕,干部人心惶惶,连老百姓也很惊慌。所以,她下午就要出发。

江华的神态冷峻,坐在太师椅上,沉默了好一阵,才开腔:

"既然上级已经决定你接替曹鸿远当县委书记,我看,你就先干起来吧。不过有个情况先通知你:安定县不仅抓了曹鸿远,还要抓几个人,其中就包括送你来的罗大方,还有……先不说了。你回去后的首要任务就是肃托。要想有力地打击日寇,就得首先肃清埋藏在我们内部的敌人。"

"我不干这个县委书记!你们另派别人吧。"道静霍地跳下炕来,直直地站到江华面前,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像云团般涌动着悲哀,也奔腾着愤怒,"我真不理解你是怎样认识和看待现实的!这些为了抗日舍身弃家的中华儿女,哪里会是什么敌人--托派?你们深入调查了解了么?别人不了解,难道你也不了解罗大方?当年南下示威的时候……"道静说不下去了,泪水簌簌地落在衣襟上。

"小林,你这种不健康、毫无阶级警惕性的思想很可怕!难道你不知道,每到困难时期,共产党内部就会出现叛徒--陈独秀还是党的最高领导者呢,怎么堕落成托陈取消派的头头,成了日本帝国主义进攻中国的急先锋……"

"我听到的和你说的不一样!"林道静驳斥起江华,"陈独秀是和托洛斯基有过关系,和党的观点主张有差异,但是他是反蒋爱国的。他在蒋介石的监狱里蹲了五六年,'七·七'事变才被释放,蒋介石叫他去当国民党的劳工部长,高官厚禄他不干,宁愿穷困,挨饿,靠朋友救济。这样的人,你说,他是日寇进攻中国的急先锋,可能么?"

江华的脸色变得很难看,沉默好大一阵,才慢慢摇头说:

"小林,你的思想变得太可怕了?难道你曾经和托派的人有过来往?不然,怎么总是为他们辩护呢?我们的关系,使我真为你担心啊!你这种右倾--起码算右倾机会主义思想是怎么形成的呢?你回去吧。只有认真地百分之百地执行党的方针、政策,执行上级党的指示,才能说明你自己没有问题。否则,你这个人也太危险了!你这些思想究竟是怎么形成的呢?"江华忧虑地重复着说。

"我这些思想是认真读了些马列主义、毛主席的著作,也因为我关注实际情况而形成。一个党,一个共产党员,首先要面对现实,要根据实际情况来确定我们的方针政策。过去AB团的教训还不够深刻么?今天的知识分子绝对绝对的多数都是爱国的,你们不看事实,不知什么来头,却总是怀疑他们,把他们推到敌人那边去。这太可怕了!这不是糟踏人才,糟踏革命么?"

江华沉郁地低着头,一动不动好像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