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晚十点钟,卢嘉川在离开王相庄前,对这个村的村长说,敌人会对他们村进行报复的。他建议连夜把十具日军遗下的尸体,用薄薄的木板打成棺材装殓了,然后天不亮就用大车拉着送往县城。因为此刻,敌人正恼怒他们遭到的意想不到的损失,加之他们同胞的尸体被遗弃,会再来村抢回尸体。找不到八路军,他们会杀老百姓,会烧房子。王相庄如果主动送回日军的尸体,再编上一番话,叫日军相信了,可能减少三区--尤其是王相庄的损失。

村长听了,瞪着惊喜的目光,还没说话,马宝驹一拍胸脯,瞪大眼睛伸出脖子瞅着卢嘉川的脸,说:

"副旅长,一把火烧了狗日的算了!干么还这么仁慈他们?干么还给狗日的装上棺材,送回城里?"

卢嘉川严肃的脸,微微一笑:

"这些日军被日本帝国主义驱赶着来华作战,远离父母妻子,为不义的战争作了牺牲品,本身就够悲惨的了。送回尸体可争取敌人减少报复;为群众的利益着想,是值得的。"

马宝驹把大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一阵,似乎想通了,咧开大嘴笑着:"好吧,老卢,你足智多谋,想得周到,我马宝驹甘拜下风!"

卢嘉川又和村干部具体研究了如何蒙哄敌人的办法。譬如说,八路军半夜里突然包围了村庄,不放一个老百姓出去,隐蔽在村里各个人家。等日军在村边走过了,他们才出来布置兵力。村公所想给皇军送消息,无奈,村子被封锁了,出不去一个人,只好等八路军撤走后,连夜赶快打上棺材把皇军遗下的尸体送回来,等等。这些话里有真有假。半夜里八路军突然封锁了村是真,老百姓想给皇军送消息是假;打棺材送去是真,老百姓主动愿意送去可是假。正因为有真的一部分,敌人才可能相信王相庄村民主动送回尸体是真意。关心群众利益,尽量减少群众的损失,卢嘉川的这个大胆设想,很使马宝驹、赵士聪和村干部佩服感动。

得了三匹高头大洋马,卢嘉川、马宝驹、赵士聪,一人骑着一匹马,向回旅部的村庄走去。因为惧怕敌人,高大成已连夜离开三区,转移到四区去了。卢嘉川他们在黑夜中,沿着一段段被敌人破坏了的交通壕,向四区大伍庄驰行。

快到大伍庄时,天已蒙蒙亮。一路上,一反常态,马宝驹一直沉默不语。这时,突然说累了,想找个村子歇息一下。卢嘉川立刻意识到这个壮汉说累,必有缘故。就叫赵士聪等着后面的步行队伍,他和马宝驹跳下马来,叫警卫员等在一片松柏林外,他俩相跟着走进林子里的坟头边。这儿埋着有钱人,坟头前还有石供桌、石凳,两人紧挨着坐在石凳上。

夏日的晨曦,在迷(氵蒙)的雾气中冉冉飘浮。空气中饱含着湿气、泥土气和庄稼混合着青草的清新气息。远远近近的村庄都在沉睡,偶尔有早起拾粪的老头儿,在大道上举着粪叉子,踽踽行走。

卢嘉川已有两天两夜没有睡觉了。头一个夜晚,决定伏击抢麦的敌人后,他不放心,前半夜带着警卫员和作战参谋,骑马疾驰到王相庄村里村外悄悄察看地形、地貌,计划设伏地点,也察看这里通向县城的路边情况。他确定这里可以利用高房垛口、坟头、树木作掩体打伏击,而且估计到敌人会先抢远处村庄,最后抢王相庄的麦。他反复思考,一个通盘的作战计划形成了。他在拂晓前又急急赶回驻地。第二天天大黑后,他又带领队伍奔向王相庄……有疲倦,也有兴奋、愉快。他带兵打仗不多,在延安抗大教课的时间多。可对打仗,运筹帷幄,他有兴趣。如果由于他周密慎重的思考,大胆设想的准确,因而大胜时,这种快乐会超过一切。这次王相庄之战,有马宝驹、赵士聪们的英勇,也有他通盘设想的心血。虽然已经五十多个小时没有合眼,但疲劳被快乐驱赶掉。何况这次战斗,是他来到高大成部不久,所获得的一次较大的胜利--毙伤日军二十多人,全歼伪军两个连,缴获小钢炮二门,轻重机枪八挺,步枪二百支,还有不少弹药和其他的军需品,且又帮助老百姓夺回几十万斤小麦,从而促使群众更加热爱共产党、八路军。仅昨夜晚,自动报名参军的青年就有四十多人。卢嘉川用双手搭在仍不出声的马宝驹的肩膀上,笑吟吟的,一身潇洒:

"马营长,打了胜仗,又是你一马当先获得的胜利,给你记头功,你应当高兴呀!怎么倒愁眉不展了?如果信得过我,有什么话只管对我说。"

"卢哥--"马宝驹一把攥住卢嘉川的胳臂,激动得呼呼喘粗气。半天,才低下头欲言又止地说了半句话,"卢哥,小弟盼望你多加小心……"

"平日,我不是粗心大意的人,这你知道。还叫我小心什么呢?难道要小心到连日本都不打了么?"

"不是这意思。"马宝驹噌地从石凳上站了起来,紧张地向朝晖射入的松林四周望望,见没有响动,附近无人,便双手搭在卢嘉川的肩膀上,放低声音,在老卢的耳边说:"小心,有人要暗害你卢哥呀,千万得小心!"说着,闪闪的泪珠在马宝驹的大眼里滚动,"我该死!我这个三心二意、有眼无珠的东西!……"一双大拳头,擂向自己的胸膛,马宝驹激忿地打骂起自己来。

卢嘉川心里惊然一惊,脸色却越发镇定、温和:

"马营长,你是个直肠子好汉,怎么今天这么个样儿呀?有什么话,你只管说,我会更加尊重你。憋在心里多难受。说吧,队伍就要上来了,我们得赶快回去。"

"卢--卢副旅长,我告诉你,你要提防高大成。他要,割下你的脑袋,去,去投靠……"说到这里,马宝驹用大手一抹脸上的泪水,不说了。

"要割下我的脑袋?"卢嘉川又是微微一笑,"我这个脑袋就那么好割么?马营长,你痛快地告诉我,高大成是不是就要投敌?"

马宝驹低着头,胸脯一起一伏地喘粗气。沉了一下抬起头,一双愤怒的眼睛盯着卢嘉川的脸:

"他说他不是投敌,还是要打日本。可他说他受不了八路军的窝囊气,好好的一个师长,硬给降成了旅长。所以,他只好曲--曲什么线去救国。怕别人不可信,他布置我,先杀了你……"马宝驹越说声音越低,最后,嗡嗡地听不见了。

"由你杀我?由热心抗日的马宝驹营长来杀我?"卢嘉川像听故事般微笑着,又好似叙家常。

"请问什么时候杀?你们计划好了么?"

"……别、别说了!卢哥,你这么样的好人,我可不、不忍心杀你呀!"

"宝驹,我看你抗日挺英勇,难道你从此不抗日了?怎么答应去杀抗日的人呢?"

马宝驹一狠心,把事实原委全兜给了卢嘉川。

高大成和马宝驹曾一块儿闯关东,一块儿当过红胡子,共过患难,是知己的哥儿们,二人无话不说。高大成早就有心去投靠国民党里已经投敌的石友三,他说石虽然投了敌,可那是"曲线救国",最后倒过来,跟着国民党仍旧是抗日。要是跟着八路军,说不准哪一天,一开就是陕甘宁,那就一辈子也别想回家乡了。再说,他们俩都当过土匪,出身不好,不定哪会儿,八路军就毙了他们。听说,连共产党员都要审查,当成什么--托派给毙了。他们俩,还有手下那些拉过杆儿(即土匪)的弟兄,就更别提了。为了继续抗日,留得青山在,只好去投奔原来的国民党石友三。可是,要想投奔石友三,就得先杀掉旅里一些共产党的军官,头一个先杀了卢嘉川,割下他的脑袋作投靠石友三的见面礼。高大成再三要求马宝驹帮助他完成这件大事。马宝驹不愿意,劝说高大成还是留在抗日队伍里;当汉奸骂名留千古。高说,他当然要抗日,可是八路军容不得他,所以,不得已才走这步棋。高大成还说,石友三那边他已经联系好,只等这边时机成熟,杀了共产党派来的军官,他们就把这个旅拉过去……马宝驹听了这些蛊惑人心的话,开始半信半疑,犹豫着。前天下午他带队伍来,并不是来打抢麦子的敌人,是奉高大成之命,准备来捉卢嘉川和他带来的共产党的。可是,当他来到高大成的窗根前,听到了卢嘉川正在屋里坚决要求消灭抢麦子的敌人的话,他感动了,良心发现了,把主意一改,就跟着卢嘉川来打敌人。因此,高大成对他很恼火,可又没有法儿整治他,只好偷偷另给他布置任务--叫他在跟敌人战斗的时候,瞅空子,暗中打卢嘉川的黑枪。打死他就说是敌人打的,或者说枪走了火。可是,看见卢嘉川为了消灭敌人,拯救老百姓的那份舍生忘死的热心肠,他不忍心下手了。这次王相庄的大胜利,没有卢副旅长的领导,根本不可能。他不光跟着卢嘉川学到了作战本领,更看到了卢嘉川做人的品德。卢嘉川把马宝驹叫到王相庄大场里的碌碡上,把他的功劳当众表扬,当时,他就哭了。多么好的人,多么好的共产党员!他怎么能下手暗杀呢?如果杀了,他马宝驹岂不成了遗臭万年的恶人。不光不杀,他还想去杀了高大成……

卢嘉川听了马宝驹的一番叙述,紧紧握住那双灼人的大手,这手长着厚厚的老茧,是一双从小干重活的手,又粗又大。他用力握着。布满血丝,依然明亮的大眼睛,深情地凝视着马宝驹的大圆脸盘、蒜头鼻子、厚厚的宽阔的大嘴。霎时间,这个粗犷的并不漂亮的汉子,在卢嘉川的眼里变得异常的俊美。马宝驹被看得不好意思了,低下头,轻声说:

"我投错了胎。打东北回家乡一心想抗日,不想却投到高大成手下,差点叫他把我马宝驹引到当汉奸的邪路上。要不是遇见兄弟你,我,我……"偌大汉子,眼里涌着泪水,"兄弟,我不能回到高大成手下了。回去,不是我杀了他,就是他杀了我。你看,我怎么办好?"

痛苦、希望、信任、矛盾一齐浮现在马宝驹那双凝视着嘉川的泪眼里。沉默着的兄弟卢嘉川,又恢复了他那洒脱、安详的神态,他向林子四周扫视了一下,看看流溢在树梢上的缕缕霞光,嘴角绽出亲切的微笑,又一下握住那双刚刚松开的大手:

"马大哥--这儿没有人,我打心眼里要喊你一声大哥。你坚决抗日、见义勇为的精神,叫我佩服!不是你,我也许真的人头落地了……你的处境我了解。高大成想投敌,我们也早有戒备,他不会得逞的。你虽然没有杀了我,可是,咱们还是得回到他那儿去。他和你有交情,你去把咱们这次的胜利经过,把老百姓对咱们抗日军的热烈拥护,还有当了伪军不得好下场的情况,好好跟他谈谈,动员他还是留在抗日阵营里。大哥,你不但要打仗,还要学会做思想工作,这才是文武全材。"

马宝驹连连摇头。他不愿再见高大成,请求卢嘉川立刻介绍他到别的抗日队伍里去。卢嘉川又耐心地劝解一阵,告诉他,高大成如果坚决投敌,马宝驹应当里应外合地消灭他,把队伍拉过来,这个任务很重要。他去了别的部队,不能起到这个重要作用。当仁不让的道理,使得马宝驹动了心,他从石凳上跳起身来,一拍胸脯,大声说:

"咱对着这日头,跟弟兄你--也是跟共产党八路军起誓:高大成这小子要是不抗日,咱就要了他的脑袋!别看他双手打枪,百发百中;咱马宝驹的枪法也不含糊!"

卢嘉川捂着他的嘴,向四外一瞥,低声劝说,先不要想杀人,最重要的是劝人。动员其他同僚劝高大成,也逼高大成不叫他投敌。能多留一个人抗日,比少一个人抗日好;多留一天比少留一天好。要尽量团结一切可以抗日的人嘛。

马宝驹对卢嘉川不仅十分尊敬,对他入情入理的话也十分心悦诚服,他点头认可了。两个人正要向林子外走去时,这个歪戴军帽、敞着军衣的汉子,忽然又停住脚,一把拉住嘉川的胳臂说:

"回去,怎么跟那小子交待呀?"

卢嘉川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事,歪过头去,看着那张大脸盘,露出雪白的牙齿,微笑道:

"那好说,不得机会下手呗。大哥,我还得叮嘱你,你可不能露出跟咱共产党是一条心。还有咱们在坟地里的这番谈话,一点儿也不能露出来。不然,以后的戏就不好唱了。你得装成还是过去的马宝驹;也还是他高大成的亲信把兄弟。争取他,是为了他高大成的利益。或者说,你马宝驹有抗日的瘾……"

马大汉咧着大嘴巴无声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