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着美丽的朝霞,沐浴着和煦的春风,一队整齐的男女青年列队出发了。他们有的穿着灰色八路军军装,有的穿着各色长袍和西装裤。多数人举着"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等口号的小旗;还有一部分人打着洋鼓、吹着洋号,浩浩荡荡地奔向城外的四乡。

柳明短发齐眉,灰色军装整洁合体。朴素的服装越发衬托出青春的美,见了她的人,都不禁有些惊异。他们先来到一个生疏的村庄,进了村就站在靠近街口的庙台上,一阵洋鼓、洋号吹打之后,立刻从街里拥出一群群的小孩子。

接着,村里又有个老头儿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面大铜锣,一边沿街走着,一边敲着大锣大声喊着:

"来听宣传罗!""老百姓们出来--听宣传罗!"

不一会儿,就有许多老头、老太太和男人们走来了。紧跟着,又来了些抱着孩子的妇女。群众围在庙台前站着,望着庙台上的十来个宣传者,人人都瞪大了惊奇的眼睛。一个老太太扭头问她身边的一个老头:

"这是传--传教的呀?"

老头摇头、摆手,叫她少问。

看人群围得不少了,青救会的干部、苗虹的男朋友高雍雅第一个站在庙台的正中央,居高临下地对着仰头望着他的群众,激昂慷慨地开始讲演。他高举着一只长手臂,双目在镜片后面闪闪发光。

"男女同胞们!青少年同志们!你们知道么,国难深重呀!日本帝国主义者侵略我神圣国土越发猖狂,越发肆无忌惮了!他们在一九三一年,侵占了我国的东三省,继而又伸长魔爪向华北进犯了。前年七月七日芦沟桥一声炮响,啊,满天乌云滚滚,啊,大地战火纷飞!中国的神圣的抗战爆发了!……"讲到这儿,高雍雅为自己后面那几句'充满诗意'的讲词陶醉了,忽然把长发向后一甩,冲着庙台下面的群众更加提高声音喊了起来。"同胞们,爱国吧!爱国呀!亲爱的同胞们,你们必须爱国呀!不爱国就要当亡国奴的!--明白么?那亡国奴的滋味是极其悲惨痛苦的!极其悲惨、痛苦的!极其悲惨痛苦的……"说到这里,他喘吁吁地说不下去了,好像唱机唱到最后一转,底下就啪啦啦、啪啦啦地重复着那句"痛苦的"、"痛苦的"声音。

柳明和同去的同志都站在庙台上。她站在高雍雅身旁不远处。一边听高雍雅讲话,一边注意观察台下人群的反应。开始的时候,她听高雍雅的讲话挺带感情,讲得不错。后来,奇怪,台底下的老少群众有的瞪着眼睛嘻嘻地笑起来,有的皱起眉头,露出一种莫名其妙的神色。那些调皮的孩子,更指手画脚地模仿高雍雅的讲话姿态。

一个中年妇女对她旁边的一个老太太说:

"您看,他那头长发,真像个老娘儿们。"

老太太说:

"他叽哩咕噜说的是些什么呀?什么痛苦--痛苦的!他有什么痛苦呀?"说着老太太就要往回走。

"你们看他那眼镜子啊,眼镜子!这是个四只眼的眼镜先生呀!"小孩子嬉笑着,乱嚷着。

柳明是带队的,一看情况不好,就一个箭步站到台中央,低声对愣在高台上的高雍雅说:

"你休息一下,我来讲讲。"

"叫姐讲,你站到一边去!"一直咕嘟着嘴的苗虹,这时插了话。

柳明开始讲话了:

"老乡们,老大爷,老大娘们!……"

小孩子们指着柳明的头发又嚷叫起来:

"快看呀,短毛刷子!毛刷子讲演了!"

群众要走的又回来了。有些老太太的眼睛又都惊奇地盯在柳明和其他女同志的短头发上。

柳明从来没有当着这么多的人讲过话,又碰到这么个尴尬场面,她的脸霎时红了,心有点跳。想着群众没文化,话要讲得通俗点儿。怎么通俗呢?她不知道,只好讲道:

"老乡们,我们是青救会、妇救会的群众团体。我们来向你们宣传抗日--就是商量打日本的事。打日本没有群众参加是不能胜利的。共产党、八路军就是要来宣传群众、组织群众--你们就是群众,知道吧?老乡们,赶快起来参加抗日工作吧!你们都要有人出入,有钱出钱、有枪出枪……"柳明讲到这里,注意看了一下台下的群众,觉得比刚才高雍雅讲话时的秩序稍好一点儿。渐渐,她的心安静下来,用一只手使劲扯住腰里的皮带,提高了嗓门。"自从'七·七'芦沟桥事变以来,日本帝国主义就穷凶极恶地开始向全中国进攻了!他们要灭亡全中国,把中国变成他们的殖民地……"柳明讲起抗战的历史,词多了,自己觉得越讲越流畅。可是台底下的人却一个两个地走了,三个四个地走了,越走越多;围着的人群越来越少。她忽然惊觉起来,急得改变了腔调喊道:"老乡们,快回来!快回来!还有重要的事情没说呢。"

一起来宣传的人,包括高雍雅、苗虹在内,也一齐高喊起来:

"回来!回来!乡亲们不要散呀,不要走呀!"

一个老头一边走,一边回头喊了一句:

"你们说的倒是好听!可咱没吃没烧的,这份日怎么抗呀?"

柳明泄了气,心里突然像塞上了棉花。但她还是把没讲完的话讲完。号召组织群众团体--村里的农、青、妇会和儿童团,希望抗日的群众踊跃参加。

第二天,他们又吹吹打打地来到另一个村庄。又占领了这个村的庙台。柳明又站在庙台上讲了一通抗日大道理,群众反映还是冷淡。

柳明心里更加不快,但执拗和好胜的性格,促使她继续咬紧牙关干下去。

第三天,他们来到秋水村,又开始了"庙台宣传"。这里群众的反应比前两个村子好一些。

在柳明讲话的过程中,她注意到有少数群众是侧着耳朵注意听的。尤其有个十分面熟的汉子--他头上包着块白羊肚毛巾,腰里系了根麻绳,眯缝着眼睛,一直含着微笑望着她们一伙人。她感到这个人是关切、重视他们的。她很高兴。突然想起来,这个人不就是不久前在这村里打仗时,那个为首来帮助部队的长工张景山吗?怪不得他与众不同呢。

当常里平带着民运队(一伙刚参加工作的知识青年)跟随卢嘉川带领的大部队过铁路后,驻在安定县二区的秋水村曾和敌人遭遇,打了一仗。民运队的同志在激烈的战斗中,曾分工把一部分人家的院墙或房屋打通。正当他们艰难地干着这些从没有干过的活时,忽然从已经空荡荡的村子里,跑出三十多个身强力壮的农民来。他们扛着大镐、铁锹,来到民运队正在刨墙的几座院子里,高声喊着:

"你们累了,我们干吧!"

庄稼汉生龙活虎、粗壮有力,抡起大镐几下子就刨出一个能通过人的墙洞。为首的、干得最起劲的就是这个长工张景山。当时由于缺少工具,柳明、苗虹只能用手来扒、来捡拾那些砖头瓦块,个个的手都扒肿了。张景山雪中送炭,就在她们身边抡着大镐,很快挖通了准备巷战的工事。因此,柳明记住了这个人。战斗打响后,敌人一看是大部队,交锋不久就撤退了。八路军也没有追击。民运队挖、掏的那些墙洞也都没有用上。不过柳明他们在这里第一次体会到了战争的紧张与恐怖。

柳明站在秋水村的高台上讲话时,还有一个二十七八岁、穿得干净整齐、细眉白脸的妇女也总闪着两只亮亮的眼睛,看着柳明微笑、点头。她觉得这位妇女也不错。另外还有一个胖老头,穿着黑布长袍,戴着黑缎子帽盔,他对高雍雅和柳明的讲话不断鼓掌,也引起了她的注意。柳明想:毕竟还是有进步的群众啊……

因为还要到别的村子去宣传,秋水村的宣传会就结束了。柳明走到庙台底下稀稀落落的人群中,首先问那个听讲积极的细眉妇女: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汪金枝。……同志,你们说,不是要成立妇救会吗?我参加行吗?"叫汪金枝的妇女热情、大方地问柳明。

柳明高兴地握住汪金枝的手,笑着说:

"好哇,你就负责组织你们村的妇救会吧。现在根据地实行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只要不是汉奸,都可以参加妇救会。"

汪金枝笑盈盈地连连点头。殷勤地拉着柳明、苗虹说,

"到俺家喝口水暖暖去。看你们大冷天站在当街说了半天话,够多辛苦呀!当八路军救国救民可真不容易呀!"

柳明看着汪金枝白白的面孔,高兴地说:

"谢谢你的好意。今天还有工作,下次到你们村来,一定去看你。"

柳明走向那个戴着黑缎子帽盔的老头面前去。这个老头,肥头圆脸,留着八字小胡,没等柳明走近,先迎上前来,连连点头,拱手冲着这伙干部,说:

"同志们,辛苦啦!为了打日本,你们不辞奔波劳碌,不是我恭维诸位,诸位同志可真够得上是--国家栋梁啊!"

柳明问这个老头:

"老先生贵姓?"

"贱姓刘--刘继功。继承的继,功劳的功。我就是本村村长。同志们来到敝村,我们招待多有不周,请诸位包涵--包涵!"

刘继功过于殷勤的俗气劲头,使柳明有些厌恶。可是,她想,现在是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时期嘛,这种士绅样的人物,又是村长,还是应当团结的。她向刘继功点了点头,扭身走向那个腰里系着麻绳的张景山:

"同志,我认识你--那次在你们村打仗时,你主动出来帮助部队……"

张景山眯着眼睛看看柳明,又转头看看她周围的干部,慢条斯理地向柳明说:

"您叫柳明对不对?柳同志,我问您,您们就这么在庙台上宣传一阵子抗日就走呀?"

听了这直率的不客气的质问,柳明不快地盯着张景山:

"我们就是来宣传抗日的,怎么,宣传完了还不许走么?"

张景山也盯着柳明,微微一笑说:

"您们没有看出来吗,您们敲锣打鼓地宣传,倒是挺热闹,可是老百姓越走越多……"

"那是因为你们群众落后!"没等柳明出声,苗虹抢先回答张景山。

"群众落后?"张景山的小眼里流露出不满的神色,看看苗虹,又看看柳明,"那您们找进步的群众去吧!"说完扭身就走。

柳明、苗虹、高雍雅,还有同来的几个干部,全都盯着张景山一伙人的背影,又气又急,可又无可奈何。

这时,那个胖老头刘继功走上前来,对正在生气的苗虹、高雍雅和柳明说:

"抗日人人有责,咱抗日决不落后!同志们,有什么抗日的工作就吩咐咱来做吧!"

柳明、苗虹和高雍雅都露着喜色对刘继功几乎同声地说:

"那好呀!您这位村长就多对群众进行教育,劝他们踊跃参加抗日工作吧!"

刘继功用肥巴掌向胸脯上一拍,得意地笑道:

"那好说,好说!一定遵命照办。谁落后,咱刘继功一家决不能落后。您们还不知道吧?八路军刚一过来,咱就打发大儿子世魁参加大部队抗日去了。"

高雍雅拉住刘继功的手,带着感动的神色,说:

"刘老先生真是可敬啊!群众如果能像您这样热心抗日就好了,可是那些愚民……"他望望走远了的张景山的背影,感慨地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