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沉沉,阴森森,树木发出呜咽的响声,朔风凛冽袭人,街头冷冷清清。可是,前门车站的拱形门里,却还有黯淡的灯光照在往来不绝的旅客身上。站台一边,一列开往太原的列车就要开车了。列车上用日文播讲了乘客应当注意的事项后,接着又用中文播讲。这时,在二等车厢里进来了一个年轻乘客。他穿着藏青色呢子大衣,戴着礼帽,手提一个小旅行包,在靠近车门的一个不大引人注意的角落里坐了下来。这个人面目清秀、脸色苍白,金丝眼镜后面的一双大眼睛,显得忧郁而阴沉。他斜靠在弹簧座位上,刚一上车,就一根接一根地猛吸着纸烟。他不时对周围的旅客似乎有意无意地瞥上一眼,接着,又夹着纸烟茫然地陷入沉思中……

这个人是白士吾。

松崎捉了他,得到了所需要的情报后,又把这个没用的废物放了。虽然梅村对他仍像过去一样亲昵,又给他放送了《樱花之泪》。可她越是这样,白士吾却越感到恐惧。他不由得想到,像梅村这样心毒手狠的人,绝不会轻饶他这个叛卖她的人。他心里明白:松崎和佐佐木正雄所以能够击败梅村,其中一个原因,是他向松崎提供了炮弹——承认了替梅村贩卖鸦片和做了种种坏事。这天,他正在恐惧和忧虑中,忽然任尚祖找来,说自己没完成梅村交给他的任务,也很害怕梅村追究,想逃走。这一下,正中白士吾的下怀。他一边喝着白兰地酒,一边问任尚祖:“你也想走?……咱俩想到一块儿去了!我也怕那个臭货饶不了我……你打算上哪儿去?”“我还没想好……总得找个梅村没办法捉住咱们的地方。”任尚祖满面愁容,斜躺在白士吾卧房里的小沙发上,一边吸烟一边叹气。

“你别发愁,我父亲的门路多,回头我跟他商量,他准同意我走。他能把我这唯一的宝贝儿子往鬼门关里送么?等决定了去向,我打电话告诉你——咱们可以用暗号联系……你要愿意,咱们就一起跑。”两人商量一番,任尚祖高兴地走了。

白士吾把他近日的遭遇对父亲说了。老头子对儿子的处境自然十分担心,只好同意并给儿子安排了逃跑的计划:先逃到太原,那里有他们的亲戚;然后再从太原转到内蒙古的喀拉沁王爷那里——这个蒙古亲王是他的姨父,正在替日本人筹建蒙疆反共政府。白士吾到了那里,改名换姓,既可逃避梅村的追捕,又可在他姨父手下得到官职。于是,两天来,白士吾在梅村面前大献殷勤,装出一副要卖力去捉曹鸿远的样子。

他把这个计划告诉了任尚祖,并约他在前门车站碰面。在这个黑沉沉的夜晚,他没有坐自己的包月车,只在街头雇一辆三轮车来到车站;在大门外等了好一会儿,不见任尚祖来,火车快开行了,他只得一个人悄悄溜进二等车厢里。

列车已经开动了。他暗暗向车厢各处扫视一周,见没有可疑的人跟踪他,这才放下心来。因为仓促间没有来得及买卧铺,他只好半仰在周围都空着的座位上,沉闷无聊地在黯淡的灯光下吸着纸烟。并偷偷地往纸烟里放上白面儿。

车到丰台,二等车厢里上来了三个男人、一个女人。其中一个中年人,头戴礼帽,身穿灰色哗叽棉袍,外套深灰色呢大衣,戴着茶色眼镜,唇上留着一撮黑胡。那个女人穿着华丽,和那个中年人好似是一对夫妇。另两个人年纪轻些,穿戴也挺整齐。车厢里的旅客不多,这四个人却都挨着白士吾身边坐了下来——他心里不禁暗暗嘀咕:这些人是干什么的?是不是梅村派人追下来了?……白士吾正在心神不宁地想着,坐在对面的中年男子却彬彬有礼地说了话:“今儿个天气真冷,风也大。这车厢里也不暖和。这鬼天气出门办事,真是受罪!”白士吾听这人一口重浊的山东口音,神情挺和善,又像是跟自己说话,只好回答道:“是呀,这数九寒天出门就是受罪。”因为心烦,他没有心思对这个陌生人多说话。只不过因为那个人衣着阔绰、气派不凡,不得不应酬一句。

想不到那个人又跟他搭讪说:“先生,是公出么?您在哪儿下车?”“嗯,公出。在石家庄下车。”白士吾见这个素昧平生的人总跟自己絮叨,心里更加厌烦,鼻子里哼了一声。黯淡的车灯照出他的脸煞白、灰暗。他又点燃一支纸烟,倚在软椅的靠背上闭目养神,不再出声。

见白士吾摆出这副样子,那个爱说话的中年男人也不出声了。他斜仰在靠背上歇憩片刻,对他身边的人说:“王良,把提包里那瓶泸州老窖拿出来。天挺冷,我想喝上一杯。喂,宋主任、桂秀,你们也来喝一杯。”一听说喝酒,白士吾立刻睁开了眼睛。自从跟梅村混在一起,他学会了喝酒,而且酒瘾挺大。今晚因为要逃跑,饭都没顾上吃,浑身感到发冷,就更想喝上几杯了。见对面边座上一个二十多岁、穿着棉袍的人,把放在旁边空位子上的手提包打开,从里面拿出一瓶酒,并在桌角上磕开瓶盖,然后拿起供旅客用的茶杯,给似乎是主人模样的中年男人和那位宋主任、还有那位名叫桂秀的女人,各斟上半杯酒,把盖子盖严。接着,又从提包里拿出一大包五香酱牛肉放到小几上。酱肉包上还别着四双用完就扔的日本式筷子。

中年男子和那位宋主任开始吃喝起来。那个女人却不喝,把酒让给了王良。白士吾饥肠辘辘,闻着扑鼻的酒香和肉香,就差涎水没有淌下来了。这时,他主动和那个中年男子打起招呼:“二位先生,你们到哪儿去?”脸上露出一副讨好的笑容。

“我们到保定去办点公事。”中年男子笑着回答,“先生,您也有点冷吧?‘烟酒不分家’,您要是能喝,就请同饮一杯如何?”“那太好了!谢谢,谢谢!”白士吾一听有酒喝了,精神立刻活跃起来,“天气这么冷——喝点酒能够暖和身体,还能够解除烦闷……”说到“烦闷”二字,白士吾觉得不妥,赶紧刹住话头。这时,他猛地一惊,发觉对面坐着的那个女人十分而熟——她、她怎么跟柳明的模样儿那么相像——就像柳明的姐姐。他心中似喜、似忧,愣愣地有些呆住了。那个女人似乎体会丈夫好客的心理,亲手拿过酒瓶,给白士吾的杯里,斟上几乎满满一杯酒,双手捧到他的面前。白士吾接过酒来,一边双眼望着那女人,也忘了这四个人是不是梅村派来跟踪他的,一仰脖子,咕咚咕咚一气喝了几大口酒,然后放下杯,喘了口气:“谢谢小姐!”他对那女人殷勤地道谢,又转脸对中年男人说:“这泸州大曲的味道真挺不错!我平素就爱喝这种酒——这酒柔中有刚,别有一番滋味……啊,打扰您们几位了,还没有请问您们的尊姓大名,在哪儿恭喜?”那位宋主任二十多岁,穿着一身西装,外套一件皮大衣,坐在对面那个女人的身边。这时,他不卑不亢地说:“我们这位曲先生是上海有名的怡和洋行的副经理。我姓宋,是他手下对外部的职员。哦,先生,您贵姓大名?在哪里恭喜?”白士吾接过曲先生递给他的一大块酱牛肉,大口地嚼着,又喝了几口酒,支支吾吾地说道:“贱姓金,是北平朝阳大学法律系的学生……我有个女朋友在石家庄,我去找她……”白士吾酒喝得过猛,晕晕乎乎的,说话有点答非所问。

“啊,去找女朋友是乐事啊!怎么我看金先生有点面带愁容呢?”没等白士吾说完,那位像柳明的女人笑着问他。

“啊,啊,……”白士吾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好一会儿,才说,“我是有点儿犯愁啊!因为、因为那个女朋友近来跟我疏远了。所以,我才去找她……”那几个人都笑了。曲先生风趣地说:“想不到金先生还是个多情种子——贾宝玉式的人物呢。‘一醉解千愁’,您要是想喝酒,我还带着一瓶呢。甭客气,您尽管喝!”“不用了,这一大杯足够了。谢谢,谢谢!”白士吾一大杯酒已快喝尽,连连摆手,叹了口气,“唉,‘借酒浇愁愁更愁’!我不喝了,不喝了!……”他忽然清醒过来,意识到现在这种时候可不能多喝酒。于是,把杯子一放,斜靠在靠背上吸起烟来,闭着眼睛,像在想什么心事。

那位曲先生不吸烟。宋先生吸着烟和白士吾搭讪说:“看来,金先生,您是位有钱人家的子弟啊。怎么出门不带个听差呢?也省得这一路上冷清清地没入侍候。”白士吾睁开眼睛凄然一笑:“偷着从家里出来的,怎么还能带听差!我父亲不赞成我跟这位小姐要好,可是,我却对她……”这时,他忽然想起柳明,也想起他对柳明吟过的那两句诗。于是,带着几分醉意,皱起眉头,双眼又盯在像柳明的女人脸上,轻声哼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几位先生,您们可体会不到这种失恋的痛苦心情吧?”“哈哈!老了,我们都老了,哪里还能像您这位少年公子风流多情……”曲先生的半杯酒也已喝尽,倚在靠背上打着哈哈说。

也许是职业病。白士吾虽然沾光喝了酒,却对坐在自己身边的四个男女放心不下。尤其是那两个自称姓曲的和姓宋的,虽然穿得阔气,态度从容,连他们的听差都穿着整治的黑市布棉袍,戴着礼帽。可是,白士吾却不断在心里嘀咕:是不是梅村派他们跟踪我来了?还是松崎派来的人?还是共产党曹鸿远那方面的人?这二等车厢里空位子不少,为什么这四个人从丰台一上车,就都坐在我的身边,包围着我?……渐渐,他恐惧起来,也戒备起来。对那个十分像柳明的美人儿也顾不得多看了。在火车向前飞奔,发出轰隆隆的震响声中,趁着那四个人都在闭目养神的工夫,他偷偷地把特遣组发给他的左轮手枪从西装裤袋里掏出来,放在厚呢子大衣口袋里。一只手还紧紧握住枪柄。他心绪不宁,不时用失神的眼睛偷偷向身边的几个人窥视一下——见他们似乎都睡着了,并没有注意他。不过越是这样,他越是放心不下。“三十六着,走为上着”——干脆躲开他们换下趟车再走。这样想着,他就注意起停车的站牌来。天快亮了,火车停在徐水车站。他看到,在徐水车站的站牌上,黑色指标的下一站是漕河。心想过了漕河就是保定了——那儿车站上会有梅村和松崎的眼线,不能在保定下车……嗯,干脆在漕河车站下。这个车站小,停车时间短,说不定这节二等车厢还停在站外。再说,他的座位紧挨车门,下车很方便……

微明的曙色中,前面的漕河车站已隐约在望。列车速度减慢了,越来越慢。白士吾按捺住紧张不安的心情,先向整个车厢扫视一遍,见绝大多数的乘客都在打盹或熟睡。他又向身边的四个人看了一眼——那个曲先生正打着鼾;另两个男人,因睡熟而失去控制的脑袋,随着火车的摆动摇晃着。只有那个女人神态端庄,似睡着了,又似闭目养神。这时,列车停了下来,但却没有驶进站内。他正奇怪,只见路旁一个铁桩上的白底圆牌上,有四个红色字体映入眼帘:“一旦停车”。白士吾知道,这“一旦停车”就是中国话的站外停车。他心头一喜,这正是下车的好机会!于是,也不管那女人睡着没睡着,他拎起身边的小提包,轻轻地站起身来。正巧,一列由南而北的快车挟着飓风似的隆隆驰过,使得车厢里变得更加昏暗。趁此机会,他几步蹿到了车门旁,站着装作观看车外的景物。接着,一声震耳的汽笛声响起,列车震动一下,就徐徐开动了。这时,白士吾由右侧车门一纵身跳了下去。这里没有检票口,也没有别的障碍物。他刚想朝一条小道上奔去,突然,像有把老虎钳子猛地钳住他——两只有力的胳膊把他紧紧抱住了。还没容他回头,一只手同时攥住了他正要从大衣口袋里掏枪的手,下了他的枪。直到又有一个人用绳子反绑起他的双手后,白士吾才看清楚——正是与他同车的三个男人俘虏了他。

曲先生握着白士吾的手枪,说:“白士吾,你想逃跑么?我们奉了梅村少将之命,特来追捕你!”“啊,曲先生,您们是特遣组的人?……怎么我不认识您们?”白士吾又惊又怕,疑惑地问。

“不必多问,跟我们走!”那个宋先生用手枪抵住他的后背——白士吾感到有个硬邦邦的东西顶着他,不得不顺从地跟在那个名叫王良的后面,朝着前面一片野地走去。另两个男人一边一个夹着他;只有那个女人随在他们身后,殿后似的快步跟着他们。

走出几百步,白士吾忽然站住脚不走了。

“啊,曲先生,既、既然是梅村小姐派、派你们来捉我,那、那你们应当把我押、押回北平城里啊!怎、怎么不在车站等火车?……”清晨的严寒,再加上恐惧,白士吾浑身颤抖,说话哆哆嗦嗦。

曲先生紧挨他走着。见他不肯走了,微微一笑,说:“我们这次的使命,不光是来追你。梅村少将得到确实情报,那个共产党曹鸿远已经叫咱们逮住了。十分凑巧,捉住曹鸿远的地方就在漕河附近,离铁路线不远的望乡镇上。就算你不在这儿下车,我们也得把你弄下车来——听说你认识曹鸿远,是真是假还得请你帮助我们弄清楚。白士吾,你也可以借此机会带罪立功嘛!”白士吾又是一愣。奇怪,他追捕了一年多的曹鸿远神出鬼没,一直没有捉住,怎么能够被人在这么个地方捉住了?他不相信!可那姓曲的说得头头是道,而且,看样子不跟着他们走也不行。于是白士吾把心一横,继续跟着这几个人沿着一条乡村土道走下去。

走着走着,一队日本兵迎面朝他们走来——像是在铁道附近巡逻的。白士吾一见他们,浑身一颤,像要喊叫似的,宋先生的手枪立刻使劲在他背上一捅,轻声喝道:“你这个逃犯,不许出声!你敢喊,立刻毙了你!”白士吾战战兢兢地垂下了脑袋。

那个曲先生快步走到这队日本兵面前,先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硬纸证件,递给一个军曹模样的人,又用半日文半中文的话讲了几句什么,并且用手指了指白士吾。那个军曹一边看证件,一边连连点头。白士吾被两个人像把老虎钳子紧紧挟着,又有一段距离,听不清姓曲的讲的什么。最后,只见那个军曹把手一挥,让这五个人顺着一条小道走了过去。

太阳升起来了,朝霞灿烂地映照着广阔的原野。他们一行人背着太阳,不停地往偏西方向走着。

白士吾更加疑惑了。他的双手被反绑着,又酸又疼,已经非常难受,再加上宋先生不断用手枪捅他,逼他快走。他浑身无力,气喘吁吁地又停住脚步不走了。那位面含微笑的曲先生,在旁边给他打气说:“白先生,你不必害怕。再走一段路就到望乡镇了。只要一捉住曹鸿远,我们立刻给你松绑,立刻用捆你的绳子去捆那个姓曹的。现在,你再委屈一会儿,就快到了。”说着,一个农民从他们身边走过。曲先生问这农民:“老乡,这儿离望乡镇还有多远?”“不远,再走十五里就到了。”老乡一边回答,一边惊奇地打量着这几个奇怪的人。

约摸上午十点多钟,终于到了望乡镇。

一瘸一拐、好像瘫了一般的白士吾,刚一迈进这个镇子,不禁浑身颤抖起来——原来在这个镇子里的许多墙壁上,都用白粉写着十分醒目的大字标语:“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中国共产党万岁!”“拥护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一下子,白士吾好像掉进了万丈深渊。本来已经煞白的脸,顿时变得面无人色……

他们往村里走着,成群的小孩和大人跟在他们身后,好奇地望着、喊着。白士吾定了定神,对身边的曲先生低声问道:“曲先生,这、这是共产党占领的地方吧?咱、咱们怎么到这个地方来了?”曲先生没有理他,向一个老乡打听了村公所所在地之后,三个男人一齐推操着白士吾往一座临街的高房走去。进到这座高房的院里,曲先生先进了正房;宋先生和王良把白士吾的绑绳解开了,挟着他坐在院里的台阶上。由于捆绑的时间久了,白士吾的胳膊已经麻木,一松绑,他把双手挪到胸前,一阵轻快之感,使他绝望的心里,又浮上了一缕希望:莫非曹鸿远真的在这儿?莫非那姓曲的真是日本方面的人?……他想着,就从衣袋里掏出纸烟,抽出三支,想叫宋先生和王良两个人也各吸一支。就在这时,从北屋里走出一个人来。他的衣服没有变——还是曲先生穿的哗叽棉袍、呢子大衣和皮鞋。可是脸变了,口音变了,脸上的胡子、墨镜也不见了——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那张端正俊气的长圆脸,猛地使白士吾打了个寒颤。接着,他就筛糠似的哆嗦起来。

“呵!曹、曹鸿远!”白士吾喃喃着,突然觉得两眼漆黑——几乎晕厥过去。原来,那个曲先生就是曹鸿远装扮的。宋先生是钟怀手下的一个参谋,王良则是钟怀的随从兵,他们被派来护送曹鸿远回根据地。那个女的名叫路芳,因为北平存身不住了,组织上派她和曹鸿远一同回到根据地去。

鸿远身后还跟着一位三十多岁的农民。他们一齐来到白士吾的身边。鸿远恢复了他原来的北京口音,指着白士吾对那个农民说:“村长,这就是那个日本特务。我们吃完饭还得赶路。麻烦村长给我们弄点儿饭吃,并给我们找一个向导领路。”村长瞪着眼没有说话。却猛地蹿到白士吾坐的台阶前,“啪!啪!”两个嘴巴狠狠地抽在白士吾瘦削的脸颊上。接着,指着白士吾的鼻子忿忿地骂道:“你这个该千刀万剐的狗汉奸特务!我那老娘就是叫你们这些狗东西们杀死的!”村长一带头,院子里的农民群众像炸了窝的蜂群,一拥而上,喊着,骂着,哭着。拳头、巴掌,雨点似的向白士吾的头上、脸上和身上打去……把个白士吾吓得双手抱头,魂不附体。曹鸿远急忙拦住愤怒的群众,高声喊道:“父老乡亲们,不要打了!留着这个人对咱们八路军还有用处。先叫他活几天,把他交给咱们的抗日政府去发落吧!”村长也怕打坏了白士吾不好交待。就协助王良、宋先生和曹鸿远前后护卫着把白士吾带进了西屋。

群众慢慢散去了,屋里只剩下两三个村干部和鸿远等人,大家围着一张八仙桌坐下。这时,村长笑着对鸿远说:“前天区长就来告诉我们,说有位曹鸿远同志和一位女同志要从北平回根据地,要经过咱村里,命令我们好好照顾。没想到您还把一个大特务也给捎带来了。哈哈……”村长和两个村干部都高兴得大笑起来。

鸿远指着宋先生和王良说:“多亏这两位同志冒着危险护送我们。他们现在仍要回到北平去。麻烦村长派人护送他们到铁路边上。另外,还得派个带枪的自卫队员押差儿。”说着,鸿远用手一指耷拉着脑袋的白士吾,“这个家伙很坏,不老实就毙了他!”鸿远从敌占区北平又回到了根据地的边缘,又见到了日夜思念的抗日群众和干部,不禁神采焕发,欢快异常。

可白士吾呢,他昏昏沉沉恍若隔世似的听着人们对他的怒骂。“啊!……”他闭着眼睛,心里喃喃着,“曹鸿远——曹鸿远呀!我捉了你多日,不但没捉住你,反而被你捉住了——我、我将是死是活呢?……”这时,只听曹鸿远对旁边的女人说:“路芳同志,你也辛苦了。我想因为你长得很像一位名叫柳明的女同志,所以这家伙……”他用手一指白士吾,“所以这个坏蛋就盯着你看个不停。想你一定很生气。”“生气?这种人能活捉住就好。生什么气?只是柳明和他……”她用手一指白士吾。

“他们曾经是朋友或者说恋爱过,柳明差点儿跟他去了日本。后来他们还是分道扬镳了。”路芳在“七。七”事变后就认识柳明,也知道她后来去了抗日根据地。因为她长得和自己相像,就对她印象很深。当听说她和特务白士吾曾相爱过,道静忽然想起曾经和她相爱、同居了几年的余永泽。这个人顽固、落后,也许早已堕落成了汉奸?……心头不禁涌上一股“世事沧桑”之感。她为柳明挣脱了情感的桎梏,走上了革命道路而欣庆;也为自己跳出了余永泽的爱情牢笼,毅然走向广阔人生之路而暗喜。人的命运常常由于某些机遇而变更,变得南辕北辙,大不相同。所谓失之毫厘,差之千里。柳明如果不是遇见曹鸿远,她也许成了白士吾的妻子,过起纸醉金迷的生活来;而自己呢,若不是遇见了卢嘉川,那么,也许永远成为余永泽的附庸,在那狭小的天地里,碌碌无为地了此一生……屋里人都出去了,道静呆呆地望着白士吾那张苍白、憔悴的脸,忽然,那张脸变成了余永泽瘦长的脸,他含着眼泪向她哀求:“回来吧!回来吧一一我不能没有你……”道静心里一动,慌乱地想:“他现在在哪里?”但她又立刻像驱赶苍蝇似的叱斥自己:“去你的!……”。她惊然一惊,怎么现在忽然想起这个人来?他应当早在自己心里死去了,永远地死去了。可是,他却死而不僵。……道静有些厌恶自己,怎么在这么紧张的时刻,却忽然想起了不该想起的人和事。难道这就是知识分子的特点——多愁善感?应当怀念的是卢嘉川和江华,“他们现在在哪儿?”这么一想,她的心情才好受了些,对卢嘉川并没有牺牲而感到异常的喜悦。

林道静在北平帮助地下党张怡做学生工作和统战工作,渐渐暴露了,日本特务注意起她来,组织上决定她和曹鸿远一起撤离北平,回到根据地去。他们刚进入根据地,精神一放松,她立刻就浮想联翩……“人呀,人呀,你真是的……”。她嘲笑起自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