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刚蒙蒙亮,菊子夫人就起了床,悄悄地做起家务来。她先把卧室外面的起居室打扫干净,往几盆花草上浇了水,又把丈夫的烟灰缸——一个贝壳做的三弦似的烟灰缸擦拭得干干净净。因为佐佐木非常喜爱这个烟灰缸,这是那个为了他而跳海自杀的歌伎枝子送给他的纪念品。等把这间屋子打扫完了,天已大亮,她就轻轻走到后院去。

佐佐木家的后院,还有三间北屋、两间西屋。佐佐木租了这所有前后两个小院的房子,正是看中这个后院的三间北屋环境清静,可以做书房;两间西屋,则布置了一个小实验室,也兼做私人诊室。他常常一个人在这个小后院读书或搞试验直到深夜。有时就睡在书房角落里的小铁床上。菊子习惯了,也从不去打搅他。

现在,苗振宇教授就躺在佐佐木博士后院书房的小铁床上。菊子刚走到门前,苗夫人就从屋里走出来,迎住她说:“他好一些了,你们不必过于担心。你又来问他想吃什么吧?有一碗稀饭就可以了,他不想喝牛奶。”“好的,我就去准备。佐佐木待会儿要来看苗桑。”昨天,梅村突然被佐佐木正雄叫去训斥,因为松崎联合了司令官驰电东京大本营控告梅村贩卖鸦片和越权横行的劣迹,东京大本营特委派佐佐木正雄负责审理。松崎随即拿着大本营的命令把苗教授从特遣组里要了出来。佐佐木正义亲自到松崎那里接回苗教授。他怕再出什么意外,就把好朋友接到自己家中,安置在后院的书房里。这里既安静,又不必担心梅村下毒手——不管怎么样,他的哥哥佐佐木正雄司令官毕竟是一堵挡风的墙。

苗教授躺在这间洁净、安谧、温暖的书房里,从清早起,他就盼望着什么似的,在小床上辗转反侧,心神不宁。捱到午后,日影渐渐在窗子上移去,屋里的光线也变得有些昏暗了,一直闭着眼睛似睡未睡的苗教授,忽然睁大那双因为有点发烧而显得亮晶晶的圆眼睛,对围在他身边的妻子和佐佐木夫人说:“你们都坐下呀!干什么都围着我站着……我问你,”他把头微微抬起一点,双眼盯在妻子的脸上,“我问你,小曹在哪儿?他怎么还没有消息?我心里总在惦记着他!要是没有他,没有我的朋友佐佐木,我今天怎么能躺在这张小床上!我不相信上帝——可是,要是没有他们,我、我老苗一定要到上帝那里去领圣餐了!”说着,苗教授孩子似的,声泪俱下。

“瞧你说的什么!”苗夫人摇摇头,赶忙拿一块洁白的手巾替丈夫擦泪,“他会来看你的,你等着吧——他一定会来的。哦,自从你被抓走以后,柳明的父母常来向我打听你的消息。刚才他们又打来电话,一定要来看望你。我说,你睡着了,叫他们过一会儿再打电话来。振宇,你说,能让他们到这里来么?”“来,来,当然可以来!佐佐木夫妇都是极好的人,一个教书的老头儿来看看我,有何不可!哦,我是多么惦记着小曹啊!要是他也能来看看我多好……”看得出来,苗教授心里一直在惦记、关心着一个人——他就是曹鸿远。这个年轻人的形象已经深深镂刻在他的心中,在他的灵魂深处,以至他全部的生命里。这两个一老一少的生命,经过一场同生死、共命运的搏斗,似乎已经融合成一个整体。苗教授非常清楚:他之所以能够得救,能够从梅村津子的虎口里逃生,是因为有共产党在暗地里做了大量的工作。而代表共产党在他面前出现的,却只有一个曹鸿远。于是在老头儿的心里,忽然滋生了一种异常强烈的情感——一种他从未感受过的情感。他爱共产党,更爱曹鸿远。这是两种爱,又是溶化在一起的。他觉得他深深爱着曹鸿远,就是深深爱着共产党。这种强烈的爱,两天来,一直在他心里像一团火焰似的燃烧着。他等待着曹鸿远的到来,像年轻人等待情人那样地焦灼不安、望眼欲穿。

忽然,他询问妻子:“你们接到小吉芳子给你们送来的信么?”“没有。怎么?你后来又叫她送了信来?”苗教授告诉妻子:小吉芳子探到梅村佯作释放他,然后把他弄到郊外处死的消息,就急忙向他报信,叫他赶快写信告诉佐佐木正义。苗教授当时只给佐佐木正义和妻子各写了一封遗书,交给芳子送出。不想从此不见回音,更没有再见芳子出现……

菊子夫人插话说:“松崎告诉佐佐木,小吉芳子已经被梅村杀害了。似乎是梅村故意透露消息给芳子,看芳子果然去通知苗桑,等她从苗桑的囚室出来就把她抓捕了。他们搜她身上时,她已经把苗桑的遗书吃掉,只搜出她自己写给梅村的一封信。在信里她大骂梅村。看来,她早已准备就义了。”菊子夫人说到这里,长长叹了一口气,“多么可爱可敬的姑娘呵!”苗教授听说小吉芳子已为他而牺牲,眼泪忽然泉涌般流湿了枕头。不住用手捶胸呼唤:“芳子,芳子呀!是我害死了你——是我,是我——我不该为了自己不顾你的死活呀!……”苗夫人陪着流泪,极力劝慰丈夫,渐渐,老头儿才安静下来。他说,今后他一定想办法找到小吉芳子的母亲,尽力帮助她的生活;他将永远像对自己的女儿一样,记住这个善良纯洁的姑娘……

已经是下午了,仍不见鸿远的踪影。苗教授真急了,忽地瞪圆眼睛,对妻子命令似的说:“雪梅,你一定要赶快把小曹给我找来!我要见他!我要见他呀……”说着,老头儿夺过妻子手里的小毛巾,捂在眼睛上,又无声地哭了。

苗夫人见丈夫又一次这般激动,不由得也流下眼泪来。站在一旁的佐佐木夫人虽然对苗教授的一些中国话听不太懂,但她看得出来,苗教授的感情很不寻常——他急着要找一个什么人。于是,悄悄地问苗夫人:“我能够帮助苗桑去寻找那个人么?”苗夫人用力握了一下佐佐木夫人的手:“一个到你家来过的年轻人……他很想赶快见到他。不过,这年轻人自己会来的。”说着,走到床边,拿下捂在丈夫眼上的毛巾,轻轻在他耳边说,“瞧你,成了老小孩儿了,怎么总是哭个没完呵?他会来的。再等会儿他还不来,我就去找华妈妈……”其实,苗夫人已估量到了,当前的斗争仍然是激烈的,对苗教授安全的威胁并没有完全解除。菊子也不能随便走出大门外——她只有默默地盼望着,盼望着丈夫到研究所或者华北支店处理完了事务,早些回家来,叫他想办法去找曹鸿远。

天大黑后,佐佐木正义没有回家,也不见曹鸿远的踪影。不但苗教授夫妇忐忑不安,连菊子也焦急起来了。她走进书房,问候了苗教授的身体后,转身向苗夫人说:“雪梅姐姐,怎么佐佐木到现在还不回来?饭菜都准备好了……”确实,自从佐佐木正义卷入和梅村津子的斗争之后,菊子就陷入到时常为丈夫担心的忧虑中。

苗夫人刚要对菊子说什么,门外的汽车喇叭声响了。听到这熟悉的喇叭声,菊子扭身就向前院跑——一边跑,一边喊道:“他回来了!他回来了!……”苗夫人也跟在菊子后面向前院跑。好像有什么喜事从天而降,她们口中同时喊着:“回来了!回来了!……”佐佐木正义穿着厚厚的呢子大衣,皮鞋沉重地踏在砖地上,发出咔咔的响声。他不是一个人,在昏黑的院子里,紧挨他身边走着的还有另一个人。那人也穿着呢子大衣和皮鞋,可是步履轻捷,走路响声不大。这两个人听见街门已被佐佐木夫人关好的声响后,就径直向后院书房走去。

在书房明亮的灯光下,苗教授正穿着睡衣坐在小铁床上,瞪圆了眼睛望着进来的人。他一见佐佐木正义,便喜悦地叫起来:“我的老弟,你可回来了!”佐佐木笑笑没有出声,闪在一边。当苗教授看见进来的另一个人时,忽然像弹簧似的,一下子蹦到屋地上,笔直地伸出双臂喊道:“我的小老弟,你可把我想坏了!……”说着,老头儿的眼里,又盈满了泪水。

进来的正是曹鸿远。他事先给佐佐木打了电话,请他天黑后到一个胡同口接他。这样,就可以很安全地来看望苗教授。

“伯父,听说您有点发烧,现在好一点了么?”鸿远脱下大衣,里面穿着一套西装,他几乎是半抱着把苗教授放回到被窝里去。

“小曹,你可来了!不然,这个老头子可要把我折腾坏了。”苗夫人搬过一把椅子,让鸿远坐在床边,“你坐在这里,让他好好看个够吧,他惦记你,弄得连药也不肯吃,饭也吃不下……”鸿远坐在床边椅子上,紧紧握住苗教授的双手。此刻,他从心底里也对苗教授涌上一股儿子对父亲般的深情。他看屋子里除了苗夫人,别人都不在了,才低声说:“伯父,您终于出来了,真叫人高兴!不过您一出来,我又要走了……”“啊!你要到哪里去?”没等鸿远说完,苗教授浑身哆嗦了一下,发出颤抖的声音。

“您会高兴的——我要回到苗虹所在的那个地方,就快见到您们的苗苗了……

苗教授、苗夫人都瞪大眼睛瞅着鸿远,流露着又喜又惊又忧的神色。苗教授用力握住鸿远的双手。两个人的手都在微微颤抖,半晌,谁都没有出声。

“伯父,我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和您商量。”鸿远终于打破了沉默,“松崎和佐佐木正雄联合起来打败了梅村,梅村津子一下子不可能为所欲为了。看来华北支店在一个时期内不至于再出事,因为梅村一时翻不过身来,松崎又得了这个店的许多好处……”“松崎得了什么好处?”苗教授有些不解。

“您不知道,在您被捕后,佐佐木博士为了救您,叫兵库长、盐野义两家制药株式会社的董事长们,又给松崎送了一份厚礼。如今,梅村倒了,松崎掌握了北平的全部特务大权,这对我们很有利。以后,就由佐佐木和您来继续经营华北支店。我走了,更有利于您的工作……所以我一两天内就要离开北平。刚才,佐佐木博士告诉我,我也从别的方面得知,梅村不甘心失败,又布下了罗网,命令白士吾和她的其他爪牙拼命捉我呢!叫她捉吧!梅村这家伙很聪明,也很愚蠢。她总以为捉住我,就可以邀功请赏,转败为胜……其实,就是真的捉住了我,也是水中捞月一场空。”苗教授频频点头:“对,对!你的人品,我已深知,梅村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那才见鬼呢!她对我都无可奈何,何况你呢!”“伯父,在这场斗争中,您表现得很好,真是宁死不屈。您不愧是中华民族的优秀子孙,也不愧是一位坚强的战士……”“战士?我是战士?……”苗教授对于“战士”这个名词分外敏感,他高兴得眉飞色舞,竟忘掉了就要和鸿远分离的苦恼,仰起头兴奋地连声发问,“小曹,我真的是个战士么?”然后又天真地缠着妻子,“雪梅,你说我够战士的条件么?”“对。伯父,您真的是战士。而且是坚强的战士。所以,华北支店今后一切业务要全部由您负责。向我们八路军各个战场源源地输送药品,这个担子也要由您长期挑起来。您不会觉得太沉重吧?”苗教授瞅着鸿远好一会儿没有出声。鸿远也瞅着苗教授那张有些消瘦的大脸,心里微微不安,好一会儿,才微笑着说:“伯父,您怎么不说话?您对我还有什么话不好说么?”“小曹,他不愿意离开你!”苗夫人说出教授的心里话。

“小曹,我想跟你一块儿到根据地去……”教授说着,脸涨红了,两眼求告般地望着妻子。

“伯父,您愿意到根据地去的心情,我完全理解——我知道您热爱中国共产党,也不愿意离开我……可是,您如果走了,谁能够代替您在华北支店的工作呢?……没有一个人可以代替您!因为再没有一个人具备这样的有利条件——和佐佐木博士是要好朋友。现在,战争更加复杂激烈了,敌人占领了武汉、广州之后,就回师敌后。因为他们体验到敌后八路军、新四军的厉害,是对他们企图占领中国的巨大威胁。所以敌后根据地的环境就更加严酷紧张,其中药品来源更是个极大问题。我相信您会理解——您担负的任务是多么重要,这比您到根据地去,意义要重大得多,您说对不对?”苗教授默默地望着鸿远,他的思想在激烈斗争——他多么想能跟鸿远一块走,多么渴望到根据地去和心爱的苗苗生活、战斗在一起;当然,他也知道北平的工作离不开他。

突然,苗教授用手掌向鸿远手上轻轻一击,说:“小曹,我服从工作的需要!既然需要我留在北平,那我就留下。我有许多话要对你说,还是先说最要紧的吧——如果你走了,以后谁来领导我呢?”“以后将有一位刘志远先生来跟您联系。各地需要的药品、器械数量和转运办法,都由他和您商讨。总之,今后就由他代替我和您联系,而且还有华妈妈替您当交通,帮助您工作。”“我不认识刘志远,他有什么特征?”“一个五十多岁的绅士,瘦长脸,两撇小胡子,人很精明。他会拿着我的亲笔信来找您。这个人很有办法,熟人又多。这样,您可以放心了吧?”苗教授两眼一眨不眨地盯在鸿远的脸上。似乎雕刻家获得灵感的一刹那,又像是照相机揿下了快门似的,他贪婪地吸吮着鸿远这个形象的每一部分——他的深邃动人的大眼睛,他的笔直端正的鼻子,他的线条分明的可爱的嘴唇……他都想永远地镂刻在心上。这时,门外响起了人声,苗夫人走出去,随即领着两位老人走进屋里来。

鸿远一见进来的是柳明的父母,心里微微一动。他不好意思地迎上前去:“伯父,伯母,您们近来可好?”“啊,小曹,这,这多日子不见你了,一定很忙吧?”这次没等柳明妈开口,柳清泉结结巴巴地先说了话。

“唉,小曹啊,可又见着您的大驾啦!”柳明妈接着大声说开了,“你知道我们老两口天天都惦记着你,为你悬着个心么?可不是,自从教授叫那个臭娘们逮捕走,我们为他发愁,就更加替你担心啦!”“是呀,真叫人悬心!”柳清泉一边附和着妻子的话,一边拉过鸿远,来到苗教授的床边,低下头说,“教授,您受惊啦!自从您叫那群狗特务抓走之后,我真是日夜挂心……这回好啦!您又恢复自由啦。”接着,他又扭头对鸿远说,“小老弟,我那闺女最近有信来么?幸亏你们把她带走啦,要不然,那姓白的狗东西能饶得了她?她走得对,对!我柳清泉赞成,完全赞成啦!”柳明妈也站到苗教授的床边来,瞥了老头子一眼,说:“小曹啊,我那丫头什么时候才能回家来啊?这兵荒马乱的年头,当爹娘的放心不下呵!”鸿远笑笑,看着这对老夫妇,说:“打败了日本,她们就回来了。伯母、伯父,您们的身体都还结实吧?要多保重。一两天后,我就要回到柳明、苗虹那儿去了,您们有信捎给柳明么?我可以替您们带到。”“啊,你要走?”柳清泉稍稍惊讶地透过深度近视眼镜望着曹鸿远,“我写信,我就写!——我要叫她坚决抗战到底!”“我们也写信——叫苗苗也要抗战到底!”苗教授夫妇也同声说。

这时,佐佐木夫人匆匆从前院走到书房里来,看了一眼屋里的几个人,对苗教授用日语说:“松崎特务机关长要来看望您,现在佐佐木正陪着他在前面会客室里……您看怎么办好?”说着,她把目光停在鸿远的身上,神色有点紧张。

“松崎来看我?这是怎么回事?……”苗教授一惊,从铁床上跳下地来。

鸿远先也一愣,略一沉吟,转而微笑着说:“这是好事嘛!他来看望您,愿意和您交往,这对您的买卖会大有好处。您就去见见他吧。何况,还有佐体木博士在座。”教授目视着鸿远,连连摇头:“我不愿见这种人!”苗夫人见佐佐木夫人露出为难的神色,对丈夫说:“振宇,你穿好衣服——穿暖和点儿,去见见这个人吧。这是非见不可的人呵!”然后,扭头转向佐佐木夫人,“我们把这几位客人领到起居室去怎么样?免得那位宪兵司令万一要到书房来……”说到这里,她看着鸿远会心地一笑。

“好的,好的!”菊子立刻如释重负般低声地说,“松崎今天显得很高兴,说以后一定要好好保护佐佐木和苗桑的安全……对,你们几位请到我们的起居室去坐坐吧!”当松崎走后,鸿远和佐佐木夫妇、苗教授夫妇,以及柳明父母,大家都轻松异常,个个满脸喜气,一起吃着可口的日本烤生鱼片,喝着中国的茅台酒,谈到很晚。这个夜晚,鸿远就住在佐佐木博士的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