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平静了几天,生活中又起了波浪。

柳明正在李司令员的房间里,刘志远来找她,说有个皇协军团长,出去扫荡时被打伤了一条腿,住到陆军医院,溃疡得很厉害。那里的外科主任主张把这条腿锯掉。刘志远认识这位团长。团长夫人听说他的女儿在教会医院作事,是个高明的外科医生,就求他让柳明给丈夫看看,想办法保住这条腿。

“丽贞,你去看看行吧?看能不能把这位团长的腿保住?”“爸爸,不,我不能去给敌人治伤。”柳明毅然拒绝。

刘志远不吭声了。

李司令员劝柳明:“刘大夫,要给这个敌人去治伤。你考虑一下,如果你能把这个人的伤治好,那就有希望把他夫妻俩争取过来——至少团结住他们。这对咱们在保定一带的活动是有好处的。”柳明沉思一下,望了望李司令员的脸色,又提出了困难问题:她是教会医院的医生,跑到陆军医院去给人看病,那里的人——尤其是那里的外科主任会高兴?关系弄得不好,会不会影响她在教会医院的存身?而且,伤者的腿要是真该锯掉,她去了,反而不好下台。怎么办?

刘志远摸着小八字胡,慢条斯理地说:“闺女,你想到的,我早想到了。那位团长可不是个等闲人物,他的夫人又是省长的外甥女,他们想找一位高明的大夫保住这条腿,别说皇协军里的外科主任,就是陆军医院的院长,又有谁敢说个‘不’字!如果治不了,我会替你好好解释,也不至于坏事的。”柳明没的说了,虽然不愿意,当天午后,仍随着刘志远来到陆军医院的上等病房。一位二十多岁的少妇迎了上来,一把拉住柳明的手,喘吁吁地说:“大夫,刘大夫,您救命来啦!行好来啦!谢谢您赏光啦!这医院要是把我们团长的一条腿锯掉,我们一家子还怎么活呀?!别看他平时还挺有人缘,各方面都挺器重他,到那时候可就完了,没事由干了。什么亲戚朋友,哪个靠得住!我们一家子就该拿着打狗棍子沿街要饭去啦!”这位精明俏丽的夫人唠叨着,禁不住泪流满面。她拉着女大夫的手,把她领到丈夫床边。那团长叫吴蔚仁,年纪不到三十岁,方面大耳,脸白白的,长得有点像个泥菩萨。见了柳明,没精打采地看了她两眼,似乎不相信这位年轻的女大夫真有什么本事。确实,他是拗不过妻子缠着,闹着,才姑且要柳明来试试的。

柳明打开了那只溃烂的腿,仔细地观察了一阵。大腿上部被一颗爆炸性的子弹打穿,看样子还没有伤着骨头。只因消毒不好,伤口越烂越深,已经烂到骨头边了。大概这个医院的外科主任看到溃疡面深而且大,红肿的腿开始发紫,认为如不锯掉,万一并发败血症,就要危及生命,才主张把腿锯掉的。

“大夫,小姐,您看他这条腿能不能保住呵?……”团长夫人一直在注意女大夫的脸色,嘴里还在念叨着什么。

“团长没有发高烧,还没有感染败血症的迹象。依我看来,这个医院的消毒操作好像不大严密,如果你们相信我,以后我必须亲自来给团长换药。他的创面很深,一定要用彻底消毒的药棉、纱布,配合服用大量消炎药品……吴团长的腿,我看是可以保住的。”柳明口里这么说着,心里却产生了一阵难以抑制的愤懑。那一堆堆的尸体——那曾绊了她一个趔趄的无辜被杀者;那横横竖竖地倒在昏暗的天穹下的死难者;还有韩美琳和小难难……霎时都在她眼前浮现……她呆呆地想着——你这个跑到根据地去扫荡的汉奸、刽子手,现在,倒要我来治愈你的伤,治好你的腿,好让你再去根据地杀害我们的战士和百姓?……柳明沉默了,目不转睛地盯着吴蔚仁。

团长和他的夫人张玉梅,也呆呆地望着她,脸上露出喜疑参半的神色。那位夫人嘴快,立刻喊道:“大夫,刘大夫,听您说的真叫我们高兴透啦!要是这样,那我们索性住到教会医院去,由您亲自治疗我们团长的腿,不是更方便啦!”没等柳明开口,刘志远答了话:“吴太太,我看你们不用搬了。我家丽贞每天下班回家,都路过这里,叫她顺便进来给吴团长治伤就是了。”爸爸的主意真多。他为了叫更多的皇协军伤兵看到女儿的本事,好扩大她的名声,就主张女儿到陆军医院来替吴团长治伤。柳明领会这层意思,轻轻点了点头。

回到家里,鸿远已先回来。柳明解掉围巾,脱下翻毛大衣,轻轻坐在鸿远身边,像交了试卷的考生找到老师似的,把自己生怕做得不好的试题,向他诉说求教。

“柳明,你长进了。你能果断地处理这些棘手的、不愿意做的事情,很不简单。”鸿远平日很少赞扬柳明,今天,意外地褒奖起她来。柳明一高兴,脸又红了。

“有你这位老师成天教导,我不进步行吗!”柳明说着笑了一下,接着又提新的问题,“对怎样处理吴蔚仁那条腿,我还比较自信。就是李、李——司令员,我、我真不知道怎么处理才好。”鸿远睁大眼睛,盯着柳明的脸不出声,那眼神是叫柳明继续说下去。

柳明什么事都不愿隐瞒鸿远。她说,李司令员住院以来,健康日见好转,便时常对她表示出一种不平常的感情。有时拉住她的手,两眼呆呆地望着她;有时又说很喜欢她,向她诉说自己的身世……这使柳明感到非常为难:跟他疏远些吧,这是位需要很好照顾的重病人,是领导,又是患难中的同志,她不忍心这么办。对他随和些吧,他似乎得寸进尺,感情流露得更加明显,甚至表示愿意和她长期相伴。柳明一天不到他的病房去,他就叫警卫员到处找她。弄得她远不是,近也不是,十分为难。

鸿远听罢,微微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忽然轻声诵起诗来:“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柳明,我发现你有两个特点。”“两个什么特点?”“一个是爱脸红;再一个是爱哭鼻子。你又不是诗人、作家,一个搞医学科学的,怎么科学味不大,诗人味倒挺浓——很有点像多愁善感的林妹妹。”柳明的脸刚转成白色,立刻又绯红了。

“许多学医的也是诗人、作家!像郭沫若、鲁迅、契诃夫。文艺作品是解剖人的灵魂的;医学是解剖人的肉体的。二者很接近。比跟你这个搞政治的还接近!”柳明的话也使曹鸿远脸红了。他想起那个夜晚,柳明突然来到他的住室的情景——缠绵而又凄苦,特别是自己感情暴露的神态,使他感到很不好意思。

柳明见曹鸿远的尴尬样子,笑笑说:“不说这些闲话了,我问你的棘手问题,你看怎么办好呢?快指点吧!”“关于李司令员?我以为你还要当他的表妹,还要拿他当可尊敬的同志,尊敬他,关心他。因为爱一个人并不是罪过。况且柳明小姐也确实值得爱……”“你又嘎了!嘎子,嘎子1以后不许你再说这些!”两个人欢快地笑了起来。两颗互相信任的心,如此紧密地联结在一起。人生中能被知己理解的幸福,在他俩心中悄悄流荡。

柳明尤其激动,一把紧握住鸿远的胳膊,眼圈红了,嘴角哆嗦着:“老曹,你真好!你这么宽宏大量——这么信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