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妈妈从张怡那里带着一封给鸿远的信,出了西直门直奔通往香山的土路。每次走到“火器营”这个小村,如有急事,她就找个熟悉的脚(亻夫),雇一头毛驴。今天,那个脚(亻夫)赶着毛驴赶集去了,别家的毛驴也都没空儿。老太太又只好甩开两只大脚片,急急地在中坞、闵庄这条高低不平的土路上走着。也许因为老太太的步子迈得太快了,接近闵庄的时候,引起了迎面走过来的一队皇协军的注意。其中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走到华妈妈身边,喝了声:“站住!干什么的?”华妈妈这些时做了张怡和鸿远之间的交通员,渐渐锻炼得机警能干。她老远就发现了这队皇协军,早在心里盘算好了怎么对付他们。

“做小买卖的。”她停住脚步不慌不忙地回答。

“做买卖干嘛走得这么急?”华妈妈掀开挎着的篮子——篮子里除了几个烧饼、油条,还有几包捆扎得整整齐齐的中药包。她指着篮子里的药,对那个皇协军军官说:“长官,儿子病了,我上北平城里卖了一篮子新鲜鸡蛋,给儿子抓了几副药就赶快朝家走——儿子病重,我着急呀!怎么能不快着走……”老太太说着,从药包旁拿起两张“联合准备票”,悄悄塞到皇协军军官手里。那个人立刻改变了脸色:“既然儿子病了,那你就赶快走吧。”“长官,请问您,前面还有您们的队伍么?我可真害怕再碰上他们……”老太太两眼露出恐惧的神色,“小买卖人,儿子又有病,实在艰难呀!”皇协军军官捏紧了手里的票子,小声说:“再遇见我们的人,你一提四团王玉德连长——他们就不会难为你了。快走吧!”说着,那个皇协军军官朝老人诡秘地一笑。

“王玉德——王玉德连长……”华妈妈再三背念着,使劲记住这个名字。她已经步行了四十里,实在累了,可想到带着的信件,咬咬牙,又甩开大步向西北方向走去。

香山一带的山峦,起伏蜿蜒。夕阳西下时,山山岭岭被艳丽的晚霞笼罩,火海似的燃烧着、缭绕着。老人双眼紧盯着对面山峰上红色的云雾,心里暗暗想道:我要像孙猴儿那样——能腾云驾雾,一个筋斗翻到碧云寺水泉院去该多好……老人急步顶着寒风走着、想着,还不时念诵几遍“王玉德”这个名字。看看四野无人,她又摸了摸脑后的发髻——华妈妈灰白色的头发又多又长,她把张怕用极薄的纸写给鸿远的信,卷成一个小卷,仔细梳在发髻里,四周用发针密密地卡好、卡紧。这时,她摸到自己脑后的发髻仍然梳得好好的,一点没有散乱,才放心了。她加快脚步向前走着,恨不得一步回到鸿远的身边。

华妈妈这次进城三天了,免不了又叫曹鸿远牵肠挂肚。

他在水泉院的小屋里踱着步,心神不宁地思虑着:“怎么回事啦?难道出了什么问题?如果没有意外的事,按规定,她昨天就应当回来了。可现在……”鸿远掏出一只旧怀表看了看——已经下午四点钟了,天色渐渐暗下来,她为什么还没有回来呢?……鸿远想着,不由得漫步走出水泉院,来到那座飞檐翘天、巍峨壮观的藏经楼。四周悄无人声,一阵寒风吹过,飞檐下的铁马,丁当、丁当地响了起来,更增添了这深山古寺的幽静、寂寥。慢慢地,他走过了弥勒佛踞坐的殿堂,来到靠近庙门的几十级台阶下的小桥旁,站在空寂无人的石桥上向红色的庙门望去——依然没有人影。

鸿远的心沉甸甸的,倚在桥栏上,又向桥下的山谷张望——虽然寒冬天气,山谷里的乱石堆中,却还有小股的溪水绕着石块缓缓流着。溪水旁潮湿向阳的土坡上,还有一丛丛嫩绿的小草在寒风中倔强地生长着……他双眼凝视着这些不畏严寒的溪水和小草,心里涌上万千思绪——多么坚韧的性格!多么强大的生命力!生命就应当像这些小草、这股溪流,默默地生长着,奔流着,永无休止地和大自然搏斗着……

鸿远隐蔽在这座古庙中。白天,偶尔还有几个游人穿过空荡荡的屋宇殿堂,发出阵阵人语笑声。每到黄昏,除了和尚们的敲磬诵经声,就是悟静和尚那如怨如诉的古筝曲,袅袅荡荡飘散在这空寥的古寺里。触景生情,年轻的鸿远不免感到寂寞和烦闷。尤其当他想到战友们正在烽火连天的战场上驰骋冲杀,而自己却独自一人隐居古寺,他就羡慕他们,想念他们。这时候,他也常常想起柳明,想到她来信中的一些话,仿佛一棵雪白的玉树在眼前一晃,叫他心驰神往——呵,柳明,你现在在做什么?在医院看病?在和苗虹唱歌?还是在反扫荡中苦斗?……不过,那双明亮的大眼睛在心上刚刚闪过,他又立即像拂去灰尘般的赶快把它驱逐掉——不,不要去想这些!今生也许再不能相见了……但如果彼此能留下美好的印象,让它化作战斗的勇气和力量,不是也很幸福么?……

想到这儿,鸿远含着微笑把视线离开潺潺的流水和青青的小草,转过头去——陡地一惊!居高临下,他看见华妈妈被两个黑衣的警察和三个黄衣的日本兵,还有几个皇协军推操着,正向庙门口走来……他顾不得多想,急忙转身穿过弥勒佛踞坐的殿堂,奔向水泉院自己的房间——想把房间收拾一下,锁住,然后跑向后山。当他跑过藏经楼时,白白胖胖、露着光头的住持和尚悟静突然出现在眼前,拦住他的去路:“阿弥陀佛,施主,您要到哪里去?”悟静的声音低沉和缓,却又稍露焦灼。

鸿远一愣,笑笑说:“外面来了鬼子,我不愿见他们,想奔后山去。”“阿弥陀佛,施主,您不是常想到寒寺的藏经楼上看看经书么?现在就请进去——这比上后山好。”说着,不容鸿远回答,和尚用手里捏着的一把大钥匙即刻打开藏经楼的门锁,一下把鸿远推了进去。

“请您费心把我房间的屋门锁上。有人问,就说我进城去了。”鸿远回头说罢,向和尚笑了笑。

和尚也微笑着,对鸿远点点头。只听咔嚓一声,一把沉重的大锁又把藏经楼的屋门锁上了。

藏经楼里有一架小木梯,鸿远摸索着,轻举脚步慢慢向楼上爬着。这个楼不过十米见方。楼四周的窗子,都用木头剔成玲珑的小方格子,上面糊着厚厚的白纸,因为年陈日久,窗纸都变成了暗灰色,因此,楼内光线十分暗淡。鸿远爬上小楼后,靠在一叠叠发着霉气的经书旁,从窗棂上的破洞口悄悄向外望去。

华妈妈和那一伙警察、皇协军、日本兵这时都上了高台阶,过了阿弥勒佛殿,就要走近鸿远藏身的藏经楼了。这时,只听得华妈妈高声大喊地嚷道:“我是个做小买卖的苦老婆子,只为儿子病了,才借住在这碧云寺里。不信,你们问问这里的当家和尚,还有你们皇协军四团的连长王玉德,他也认识我,他知道我们娘俩都是好人……”“什么王玉德?”鸿远躲在霉气袭人的藏经楼里,听见华妈妈的说话声,不禁有些诧异。眼看敌人已走近藏经楼了,就在这时,悟静和尚穿着一件讲究的灰布棉袈裟,突然出现在这伙人的面前。只见他肥大的身躯,站得稳稳的,低着头双手合十,拉长宏亮的声音,像念经似的说道:“阿弥陀佛!诸位施主,这般时候来到寒寺,不知所为何事?”一个警官认识悟静,对他带着尊敬的神态,点头含笑说:“大和尚,您好!驻在咱香山的皇协军有几位长官看见这位老太太总来来回回地往城里跑,听说她还有个儿子住在您这庙里,可又一直没见他露过面,今天就找上我们巡警局子,想见见这位老太太的儿子。这个人可在?请您领着我们去见见他——算是查户口吧。”“请和尚快快的领我们去见老太太的儿子!”一个日本兵用半通不通的中国话向悟静说。看样子,他对悟静也有几分尊敬。

“阿弥陀佛。”悟静又双手合十地低头念起佛来,“这个人——老太太的儿子可是个好人。他信奉佛学,每天诵经不止,还总想在寒寺出家为僧。是小僧怕他尘心未泯,故尔尚未收他为徒。像这样不问尘事的人,诸位何必找他?有什么事,由小僧全力担保……”皇协军中一个小军官说:“大和尚有所不知。北平当局正在十万火急地通缉寻找一个名叫曹鸿远的共党分子,我们奉命正在各处寻找这个人。我们有他的照片。大和尚费心领我们见见这位老妈妈的儿子,我们就好交差了。”“阿弥陀佛,他中午时刻已经进北平城里瞧病去了。今天不准能赶得回来。如果一定要见此人,明天,他回来了,小僧领他去见警官先生们吧!”“哎呀,是不是我那儿子的病又重啦?怎么一个人就跑进城里去啦?天呀!我的儿呀!……”华妈妈听说曹鸿远已经不在屋里,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立刻把篮子往地上一扔,一屁股坐在地上拍打着巴掌嚎啕大哭起来。

那十来个敌人见老太太坐在地上大哭大喊,又见悟静和尚全力担保他们要来寻找的人,都有些不知所措。最后,一个日本上等兵把手一挥,这伙人便跟着他转身奔出庙外去。

悟静和尚仿佛相送般把这伙人送到高台阶上的石桥边。在暮色中,直到这伙人出了庙门外,又走进庙外不远处的煤厂街里,他才扭转肥大的身躯缓步回到寺里。走到藏经楼旁,左右看看,小和尚们都正在屋里敲钟击磬,诵念晚经。他迅速掏出怀里的钥匙打开藏经楼的屋门,连声咳嗽,念念有词:“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保佑!施主,天黑了,经书看不清了,请下来吧。”悟静和尚对敌人说的话,鸿远在楼上全都听见了。他不仅欣赏和尚弹得一手好筝曲——这些曲子使他深深感受到生活的美、艺术的美。此刻,他更从心底对和尚涌流出强烈的崇敬之情——这是个热爱祖国的、有头脑的和尚,他大胆、机智地保护了自己,并且似乎每时每刻都在关怀着自己。当爬下楼梯,走出屋门,看见悟静慈眉善目的圆脸时,一霎间,鸿远觉得他多么像罗汉堂里那尊善良的罗汉!忍不住伸出冰冷的双手,紧紧握住悟静的双手,声音微微颤抖地说:“师父,谢谢您!太感谢您了!……”“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出家人慈悲为本,施主不必过谦了。”悟静不慌不忙地低声说着,挣脱了鸿远的双手,向里一指,“请回房安歇吧。老施主已经回房等候您了。”鸿远想起华妈妈一定带来了重要消息,轻轻向悟静一鞠躬,急步朝水泉院走去。

回到屋里,华妈妈不声不响地把一张薄薄的纸片递到鸿远手里。鸿远没有说话,急忙打开纸片看起来——贤弟:化弟前日已突然逝世。田掌柜身体也欠佳。吾弟近日不得再见田掌柜。吾意弟应暂离平,为兄帮忙做点小事。请准备行装,明日来兄处一叙。

愚兄手书十二月二十七日这封短信虽寥寥数语,却使鸿远五雷轰顶般惊呆了。他拿着短信反复读了几遍,坐在凳子上,许久没有出声。华妈妈把饭做好,给他端到小桌上。他不吃,也不说话。

“孩子,出了什么事啦?”华妈妈看出鸿远的神态异常——看得出,他不是由于敌人的搜捕,而是由于张怡的这封信,才成了这个样儿。

“妈妈,咱们吃饭吧。您走了一天够累的了,吃点饭,喝点水,您该早点歇着了。”鸿远强抑住心头的悲痛和不安,端起饭碗吃起来。

华妈妈见鸿远吃饭了,心里稍微踏实点,自己也吃起饭来。不过,两只昏花的老眼总盯在鸿远的脸上看个不停。

“孩子,出了什么事告诉我一声行么?……是不是华兴他……”华妈妈说着,声音哽住了。

“不是!妈妈,您放心,不是华兴的事。是苗教授叫敌人——大概就是那个日本女特务梅村津子注意了;他们千方百计地也要逮捕我。刚才您不是也看见那个紧张情况啦!”“孩子,放宽心吧!车到山前自有路。只要你多加小心——只要人在,什么事情都好说。”“对,妈妈说得对!明天,我就要离开这个地方进城去。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和妈妈在一起……”“什么?咱们就要离开这个庙?”华妈妈感到有点儿意外,“那么,咱娘俩就要分开了?孩子,你这么仁义——比华兴对我还热乎……我的好孩子!”说着,华妈妈紧紧拉住鸿远的手,泪珠滚滚。

“妈妈,以后咱们还会在一起的。儿子什么时候也不会忘掉您这个好妈妈……再说,这里的黑狗子已经注意上咱娘俩了。刚才要不是悟静和尚,还怪悬的呢!”“对,对,孩子你说得对!走吧,你走吧!”“妈妈,您累了,睡觉吧!我来给您铺被子。”说着,鸿远给老太太打开被子,暖起被窝。

“不用你,孩子!”华妈妈说着,又落下泪来。

鸿远毫无睡意,轻轻走出屋外去。

又是渺茫的夜空,明月高悬,清辉照人。鸿远站在这寂无人声的小院里,寒风向他单薄的棉衣砭击着,他毫不知觉,独自对着嵌在灰蒙蒙的浮云中的月亮出神。“华兴,华兴,我的好同志!你为保护我牺牲了自己。现在,你的妈妈还在等待着你——等待着你回来……呵,那不是华兴来了!就站在那云端里,笑吟吟地站在我的面前……”鸿远正要伸出双臂去拥抱华兴,恍惚间华兴却不见了……蓦然,那熟悉的古筝声,透过寒风,穿过小院,铮铮有力,婉转苍凉地传到他的耳朵里。他的心又一动,信步走到小院外靠近悟静禅房的小门边,倚在月亮门上,侧过头谛听起来。他默默地想,明天就要离开这个寺院,从此再也听不到这动人的琴声了……

鸿远感到有些奇怪:今夜,悟静不弹他常弹的那些《渔舟唱晚》、《广陵散》和《春江花月夜》等曲子,却反复弹着那铿锵有力、悲壮激昂的《十面埋伏》,而且还有琵琶伴奏着。听着这两种乐器和谐地一同弹奏,望着四周的山峦、寂静的占庙和那缓缓在天边移动的明月,鸿远的愁思更加深重了。听从张怡的命令,他就要离开这幽静的碧云寺,就要离开这可敬可爱的和尚悟静,这时,他的心头又混杂着一种依恋不舍的情感。呵,这和尚多么善解人意——平常,当鸿远心情愉快时,他弹着那些优美轻快的曲子;今天,当鸿远遇到挫折而心情忧郁时,他却弹起了《十面埋伏》这支雄浑悲壮的古曲来。他一遍遍反复弹奏着,仿佛是借着琴音谆谆告诫说:“年轻人,勇敢些!不要像楚霸王那样绝望……”“呵,是呵,我要勇敢些,坚强些,不能在困难面前低头,我要对得起华兴,对得起华妈妈和悟静这样的人……”想着想着,他周身的血液流快了,忧郁的心情舒展了。他不再听乐曲,转身走回自己的小屋里,像战士出征前一般,迅速地一件件检查起手边的文字和文件,并且把它们一件件投入到煤火炉里。最后,又把张怡的短信读了一遍,默记在心,接着也烧掉了。

一切整理完毕,听见华妈妈在外间屋里打着沉沉的鼾声,他轻轻走出里屋,站到华妈妈的床前。窗外射进的月光,水银似的泻在华妈妈的脸上。鸿远对着这张慈祥的熟睡的脸长久地凝视着……

“妈妈,我的好妈妈!华兴永远离开了您,我也要离开您了……敌区的战斗和根据地一样地残酷、艰险,可是,正因为有华兴、有您、有悟静这样的千千万万人民,有苗教授这样的爱国知识分子,我们才能战斗在敌人的心脏里。妈妈,我舍不得您!可是,我必须离开您——离开您……”想着、想着,泪水不知不觉顺着鸿远的腮边流了下来。他几乎要俯下身去在华妈妈的额上亲一亲。可是,又怕惊醒华妈妈。唯有久久地伫立着,凝视着——凝视着那张被美丽的月光笼罩着的苍老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