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明对曹鸿远说要立刻去找苗虹,脚步却不知不觉迈向东城李广桥白士吾的家里。

她有几天不见他了。他也不像过去那样天天去看她。而且,两人见了面,都似乎没有多少话好说——他不再催着柳明跟他一起出国留学;柳明因为决心不走,更不愿提这件事。白士吾每次来,照样坐在柳明的小屋里。有时,他拉住她的手,好像有好多话要对她说;有时,突然红了脸,低下头,什么也不说,常常相对无言。柳明心头也有一种似歉疚、似负情的感觉。想起姥姥一家老小来劝她和白士吾好,她那样莫落了他们的情景,又觉得有点对不住母亲和姥姥一家人——他们为什么?不全是白士吾爱她至深造成的吗?当她冷静下来时思前想后——他那么狂热地爱着自己,自己怎么对他就是缺乏那种热烈的爱呢?这回,她决心要离开从没有离开过的家,离开自己从小生长的北平城,心头忍不住冒出一股热望——找小白,拉着他一起走,一起参加抗日去。如果他不肯去,她就动之以情……高雍雅思想并不进步,怎么也可以和苗虹一同走呢?白士吾如果真爱她,他也应当和她一起离开北平的。

进了白士吾的后院,柳明忽然觉得他那个院子和一排房子很像怡红院贾宝玉的住室,豪华旖丽,香气氤氲。她的心又立刻有点儿发凉了。白士吾大概没事可干,屋檐下挂上了三个金丝笼子,里面养着几只色彩斑斓的鹦鹉——那闪亮的锦缎似的羽毛,欢蹦乱跳的舞姿,倒很惹人喜爱;可是,却使柳明一阵心烦,像见了什么可厌的东西。她不知不觉地轻轻叹了一口气,缓步走到里间屋门外,轻轻叩了一下门:“小白,我找你来了。”屋里寂然无声。她进来时,李妈说少爷是在屋里的,怎么现在没人回声?她去推门,门从里面扣上了。她又敲了一阵,白士吾才睡眼惺忪地开了门。一见是柳明,感到意外,打着哈欠说:“啊——小柳,难得玉人赏光,小生有礼!”“大白天睡觉,晚上准是去看电影——要不就是看戏、跳舞去了!你可真会享乐……”白士吾不回答。把柳明让进屋,坐在一张靠床的小沙发上。他长长的头发,苍白的脸,穿着一身花绸子睡衣,和柳明朴素的竹布旗袍一比,显得更像个女人。

“你怎么好几天不到我家去了?在忙什么?”白士吾向床上一倒,有气无力地说:“去,去,我已经去了两年了。可是……‘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我猜不透小姐的心,去——不去,都是痛苦……”柳明轻轻握住白士吾的手,低着头说:“小白,我脾气犟,有点自负,对不起你——你能原谅我么?”从来还没有见柳明这般温存、这般谦虚地对自己说话,白士吾高兴得一把抱住柳明的肩膀。他很想把她抱住、搂住——抱得紧紧的,搂得紧紧的。但是,他不敢。他碰过钉子不止一次了。每次他的行为稍稍过火些,她,这个矜持、执拗的姑娘就要好几天不理他、冷漠他。可是,人也怪,你越是高傲、自尊,越是不肯把爱情轻易外露,那么,爱你的人就会越爱——越追,越依恋不舍。老百姓常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还不如摸不着”呢。越摸不着,神秘感越大,吸引力也越强。白士吾所以如此死命追柳明,也许有这么一点道理吧!

柳明还是轻轻地把肩膀上那双熟悉的手挪开。仰着头对白士吾莞尔一笑:“小白,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找你来?”“我不是刘伯温——能掐会算呀!什么事有劳我的小姐亲自登门……”“别开玩笑,说真的。小白,我要离开北平了。我希望你跟我一起走。”又加重一句,“咱们一起走多好!”白士吾吃了一惊,忙问到哪里去?去干什么?还有谁一起走?

柳明笑笑:“人多着呢!都是青年人,都是不愿当亡国奴的中国人。苗苗跟高雍雅都去呢,你也去吧!”柳明忽闪着长睫毛,注视着白士吾,眼里放射着热烈的希望之光。

白士吾翻着两只大眼睛,不戴眼镜时,他的大双眼皮特别明显,别有一种魅力。

“你这个决定太突然——好像哀的美顿书!我得好好考虑考虑,还得和父母亲商量……”“一商量准走不成。我就不跟父母商量。青年人说走就走呗!四海为家,而且——我真希望你跟我一起离开北平……”说到这儿,柳明的脸微微一红,不好意思说下去了。

一张娇羞的脸,两朵鲜丽的迷人的红晕,白士吾呆呆地望着——望着,心旌摇荡,又激起心头上的阵阵涟漪。他一把把柳明的胳臂抱在怀里,颤声说:“小柳,我知道你的心了!咱们还是结婚吧!结了婚再谈走的事好么?”柳明急忙把胳臂抽回,态度变得严肃起来:“又是结婚!我来找你是约你一同去参加抗日的。现在哪有闲心去谈个人婚事……小白,你的生活条件太优裕了。我刚才一进你的院子,看见屋檐下那些鹦鹉,那些金丝笼子,真有点像进了大观园的怡红院,心里真替你害怕。我记得一句古语——‘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你应当作个顺乎潮流的有为青年,千万不要死在安乐窝里!”“哎呀,小柳,你受了什么新思潮的影响,忽然向我布起道来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谁不希望过安逸、舒服的生活!你这个姑娘真是少见,长得这么漂亮——从中学起,你就是‘校花’,到了大学,大伙儿又推举你当‘皇后’,可你偏是个书呆子,一心只钻书本,钻实验室,现在又迷上了抗日……唉,叫我怎么说你好呢?你走,也想拉我走。我感谢你的一片心意。可是,你睁大眼睛看看这个现实——芦沟桥抗日的结果怎么样了?国民党养着几百万军队,我看也难抵挡日军的长驱直入——小柳,算了,我还是劝你,不要胡思乱想,不要受那些亡命之徒的蛊惑了!咱们还是想办法到国外去吧!你不愿意去日本,那么,美国、英国……随你挑选,咱们都可以想办法去——到了国外,大不了花上三年时间,你柳明的医学博士头衔就稳拿到手了;我把我家藏的那些珍珠宝物拿到国外,保准你我可以过一辈子富富裕裕的舒服日子。你别那么讨厌怡红院,到了国外,我也给你盖一座潇湘馆……”柳明的心里似乎有了变化:过去她对白士吾虽然也有某些不满,还常抢白他,但谈起医学、文学,两人还可以谈得来,见了面总有许多话好说。但是,自从形势急剧变化,抗日热潮风起云涌以来,柳明觉得和他可谈的话越来越少,终于,只有相对无言。现在,白士吾的一席话,又撩拨起柳明的怅恼——这个人,别说要动员他跟自己走了;自己不被他打动,不跟着他走就算万幸啦。柳明知道白士吾那把“出洋留学”的金钥匙,是他藉以赢得芳心的一大法宝;它确有一股魔力,常使得柳明几乎不能自持。此刻,她终于清醒地意识到:白士吾拿出这把钥匙去触动她心中渴望求学的锁,也许就是最后一次了。看看越谈越不对头,柳明用痛苦的眼睛望着白士吾,慢慢站起身来,低着头说:“小白,你真的不跟我们走?那——以后我们恐怕难得再见面了……”白士吾也低着头,半晌才说:“小柳,我最后劝你一次,为了我俩的——爱情,也为了我俩的事业前途,你还是暂时留在北平,不要去做那些铤而走险的事好吧?我请求你……”柳明不再说话。她的心很乱,头脑昏沉沉,无力再开口。想到还要赶快去通知苗虹,她咬咬牙,离开了白士吾的“怡红院”。白士吾没有送她。临出院门,她向那几个金丝笼子又望了一眼,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

苗虹早就准备参加抗日去,高雍雅也决定跟她一起走。和苗苗说准动身的时间之后,柳明就急忙回家了。

夜晚,她悄悄收拾好了要带走的东西——她最心爱的《内科学》、《战场救护》两本书,虽然厚,还是放在手提包里。此外便是几件换洗的衣服和一件毛衣。书里夹着一张白士吾的照片,她也带走了。

第二天白天,她没有出门,和父母亲小弟弟坐在一起谈这谈那;因为她知道明天大早一走,就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和父母亲人再相聚了,不由得依恋地想和他们在一起多待待。但她不敢把自己的秘密向他们明说,生怕母亲的泼劲上来,她就走不成了。

白士吾白天没有再来看她,显然是对她的失望和不满。忽然,她想起一件事,问母亲道:“妈,姥姥、舅舅来咱们家那天,白家那匣子首饰你退还给人家没有?”母亲瞠目盯着女儿:“丫头,那是给你订婚的礼物呀!婚事虽然还没有订妥,就是现时不结婚,也不能退给人家呀!”柳明灵机一动:“妈,把这匣子首饰给我看看。那天净顾瞎嚷嚷了,我什么也没看见。人家给我的,我总该仔细瞧瞧。”母亲高兴地把首饰匣子拿给女儿:“丫头,早知道你这么顺当,你老娘何至于急得撞南墙呵!”柳明笑笑,抱回首饰匣子回到自己屋里,插上门。她真的打开匣子,略略看了看那些闪闪发光的金玉珠宝,摇摇头苦笑了一下,仍又把匣子盖好放在小桌上,她坐在床沿考虑起来:叫母亲给白士吾退回去?老太太爱财,一定不肯。叫小弟弟送去呢,又怕路上丢了,终于,柳明决定自己给白士吾送去。

不知怎的,平日,白士吾像个影子般总跟着她时,她并不怎么动情。此刻,当她就要走了,就要离开——也许永远离开白士吾的时候,心中忽然充溢着一种复杂难言的情感——有惜别,有厌憎,又有依恋。她犹豫着……害怕再见到白士吾之后,自己会失掉出走的勇气……但她终于还是把首饰匣子装在书包里,提着它走出了大门。

一路上,她的眼前不断闪过白士吾深情、幽怨的目光。可是当曹鸿远那镇定坚毅的面容一出现时,白士吾立刻变成了金丝笼子里的鹦鹉……一边走,一边不断反复出现这些变化的映像,一会儿是白士吾,一会儿又是曹鸿远。她仿佛站在十字街头,被两股力量在拉扯——在争夺,浩茫的心事,像潮水般忽涨忽落……

进了白士吾的房间,见他坐在桌子边正埋头用扑克牌算卦,柳明不声不响地站在他的背后。过了一会儿,才轻轻推了他一下:“手拿着红绣鞋儿占龟卦——给谁算命哪?”白士吾霎地一惊,见是柳明,立刻把桌上的一张用娟秀的笔体写的字纸,递到柳明手里。柳明拿起一看,是一首词: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柳明看罢,一种惆怅之情又盈塞心头。她拿着那张纸,呆立着,半晌无言。

白士吾双臂抱头在桌子边,只轻轻说了句:“这是欧阳修的《蝶恋花》,我抄了想送给你——留个纪念吧!”柳明收起那张纸。从书包里拿出首饰匣子放在桌上。

“小白,你不要难过。……这只首饰匣子我从母亲手里要回来,一件不少,请代退还你的母亲吧!”“呵,首饰退回来了?……”白士吾倏地抬起头来,一副奇异的目光盯住柳明的脸,“你真的视金钱如粪土,不愿封万户侯?”说完,他又用双手抱住头,把头伏在桌子上。

柳明心乱如麻。她不愿再在这种气氛中呆下去。拿起书包,不再说话,转身就向门外走。

刚走到屋檐下,忽然鹦鹉伊呀细语,发出声来:“少爷——少爷——送客——送客……”柳明一回头,原来白士吾紧跟在她身边送她来了。他们慢慢走着,走着,谁也不开口,快到大门口了,柳明伸出手来,轻轻握住白士吾的手:“小白,多保重——后会有期……”白士吾瞟着柳明,忽然,狠狠地推了她一下子,转身大步走回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