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到了秋末,大地一片肃杀。

芦沟桥炮声停止,日本人将要开进北平城里之际,柳明像个刚刚跑完了长跑之后的运动员,突然软弱得没有一丝力气了,疲倦得几乎不能动弹了。战争停止了,伤兵都陆续转移,再也没有伤号来叫她动手术,叫她照顾。她也不再去医院、去病房。她吃不下、睡不好。一闭眼,一张张年轻的、血肉模糊的脸,就在眼前浮动。半个多月来,她几乎日夜和这些浴血奋战的人相处。如今,一切消失了——炮声、伤员、止血钳、手术刀、便盆、尿壶……一切突然都消失得无踪无影了。炮声激烈的时候,她有时也有些胆怯,但她知道这是和日本人在打仗,心里虽然担惊,却似有种希望,有种安慰。当她听到二十九军军长佟麟阁牺牲在芦沟桥的战场上时,她忍不住滴下热泪,同时又有种自豪感冲激心头。这是中华民族的骄傲呵!敌众我寡,军官们个个身先士卒,义无返顾,这鼓舞是巨大的。在紧张的战事中,伤兵不断从前线抬到医院里来,她的手术越作越熟练;她和受伤士兵的心,也似乎越来越贴近。常常几天几夜,她留在医院里,兴奋、苦干,忘了疲倦,忘了一切……如今,曾几何时,血与火的抗击沉寂下来了。她不由得感到异样空虚。仿佛一座堆砌起来的美丽的冰山,突然坍塌了、消融了。她没有事可做了,心里空落落、惨凄凄。她像睡在坟墓般成天睡倒在自己那间小屋的板床上……

与此同时,芦沟桥事变前,曾经使她苦恼过的问题,又跑出来苦恼着她——以后,做什么去?还能继续读书么?还能登上医学的殿堂么?……

柳明整日想着这些揪心的事,白士吾来找她。她无情无绪,无精打采。男友一说邀她出去溜溜、玩玩,她就(目真)目相待:“商女不知亡国恨——亏你还有这份心思!”柳明家的小屋没有沙发,没有电扇;闷热、窒气,白士吾受不住,只有挨近柳明,悄悄握住她的手坐一会儿便走了。

柳清泉和女儿的脾性近似:孤高、自傲,不愿依附权贵——像白士吾这样的阔少,老婆子虽然喜欢他,百般奉承他;老头子却瞧不上这个“纨(衤夸)子弟”(他心里是这么称呼)。他知道女儿和白士吾好,是出于情感——儿女之情嘛。不像老婆子看上的是白家的钱。因之,他从不叱斥女儿。只是瞪着深度的近视眼睛,时不时地小声斥骂几声老婆子的浅见。自从情况突变,北平沦陷在即——只等日本人进城接收。他的神情也和柳明相仿——愁闷得一言不发,连成天放在鼻子尖上的报纸也扔在一边不看了,总躺在破木床上不住地长吁短叹。

柳明妈也是一肚子闷气。她不敢向女儿发作,却冲着倒在床铺上的老头子,嚷嚷着,喊叫着。一说话还要先拍打手巴掌,嘴里的唾沫星子四处飞溅:“我说,你们这爷俩——我说,你这死不了的糟老头子。倒是怎么回事呵?天塌了压众人。北平这块宝地,任谁外国人占了也长不了,也得归化咱中国。大清国的满洲鞑子进了关,坐了金銮殿不也成了咱中国人了么?鬼子占了,也是兔子尾巴——长不了。你爷俩愁的是哪门子官司呵!?饭不吃,茶不想,觉不睡,是叫狐仙爷迷住了,还是中了哪门子邪气呀?……”柳明妈拐着两只小脚,手拿一件补缀的破衣裳,在屋里走来走去——一会儿在外屋冲着老头子喊叫两句,一会儿又颠到女儿床前,发表她自己认为的高见。

这父女俩谁也闷声不哼,任她说长道短。她坐在女儿身边,有时更长篇大套地叨叨起来,一边说,一边“心肝”、“宝贝”地喊:“我说,丫头,我那心上的肉呵,你怎么金口玉言,连句话也不跟你妈说呵?仗不打啦,你还不该养养身子,跟白少爷玩玩逛逛,散散心。宝贝儿呵,怎么成天价丢了魂似的,一趟趟叫白少爷大老远的白跑……日本人来了,你就是愁死,不也是白搭上小命一条、一条!……”老太太嘟嚷起来就没完没了。

柳明实在忍受不住,猛地坐起身来,冲着窗户(她不爱看母亲那种风风火火煞有介事的样子),咬着嘴唇,狠狠吐出四个字来:“都是废话!”说完,又一头倒下。

弟弟柳放总是站在姐姐一边。他也嫌母亲多嘴多舌。这时探着小脑袋对母亲说:“妈,我长大了也跟姐姐一样,学着动手术。可不学您耍贫嘴。”“小兔崽子,不许你多嘴!你不是大了要当军官么?学着动手术干么!血里糊拉的,有什么干头!”“我动手术,好给您把舌头切下一块,再给您缝上。您的话就不能这么多了。”“你这忘恩负义的小杂种!”母亲恼了,抄起身边的扫炕扫帚,举手就向儿子的头上打去。儿子向外跑,老太太一边追打,一边喊叫:“全反了你们啦!你们老少三条浑虫,都照准老娘身上咬来啦!”弟弟作着鬼脸,冲着母亲嘻嘻笑着。母亲又喊又叫,举着扫帚疙瘩追打着儿子。

正在这吵吵嚷嚷、乱乱糟糟的时候,白士吾服装整洁、风度翩翩地推着自行车进了院子。

在柳家,除了喜欢柳明,其他人,白士吾一个也瞧不上眼。只不过为了柳明,才勉强对她家人应酬一下。

白士吾一来,屋里立刻安静了。柳明妈急忙去给白士吾张罗茶水。小白进到柳明屋里,把屋门一关,把一包点心水果向桌子上一放,转身走到柳明床前,紧拉住姑娘的手:“小柳,今天精神好一点吗?看你这几天瘦多了——我心里真着急……”白士吾坐在床前小凳上,深情地望着那张晶莹得透明的脸,“我今天给你送来好消息——”“什么好消息?”“你猜猜。一定叫你非常非常高兴的消息。”“猜不着,别卖关子——快说吧。”白士吾且不说,却从桌上拿过一块高级奶油蛋糕,把它送到柳明的嘴边,歪着头,像哄小孩似的:“小柳,快吃了它——它就是我的心。吃到你的肚子里,我的心也就跟你的心连在一块儿了。”柳明睨着小白,一丝甜蜜的柔情,驱赶着连日愁苦的心绪。她对他笑笑,接过蛋糕吃着。

“你别故弄玄虚,快说给我什么好消息——你知道不,这些天我真苦恼极了。”白士吾一下抱住柳明的肩膀,在她耳边低声说:“你有好前途了!我也有了。而且咱俩永远不分离……”“什么好前途?”柳明把白士吾的两只手推开,翻身坐在床边,疑惑地忽闪着大眼睛、长睫毛。

“你不是为中断了学业,不能在医学上深造,老是烦恼么?这次,一切都准备好啦——咱俩走——咱俩到一个科学发达、医学也发达的国家去学习深造。小柳,这一回你可有希望登上医学大师的宝座啦!……亲爱的,高兴不高兴?”白士吾每见柳明脸色温和,就立刻把“Dear”、“亲爱的”这类字眼喊了出来。

“你是说,出国去留学?”“是呀,船票都定好啦,就在七天之后。你不知道,中日一开仗,有钱人家都纷纷要到外国去避难。这英国怡和洋行的轮船票都预定到一个半月之后了。是我爸托了人,这才用双倍的价钱定了两张船票。”“到外国去——到外国去?……”柳明自语似的喃喃着,似乎还没有听懂这意味着什么意思。

“是呀,小柳,咱们到外国去呀!那儿不打仗,没有危险;而且,咱俩都还可以继续求学。尤其是你这位高材生,太应该去了!在国外过不了多少年,柳明博士很有可能成为诺贝尔奖金获得者。”白士吾眉飞色舞地说着,不由自主地又把手搭在柳明的肩膀上。

柳明忘了推开他的手,只是怔怔地自言自语:“到外国去留学——去留学?……”她忽然苏醒过来似的问:“小白,到外国去?你说是到哪一个国家呢?”“到日本。阿爸那里熟人多。咱们去了,吃穿享用,一切不成问题。况且日本的医学在当前世界上是数一数二的。”柳明眨巴着大眼睛,忽上忽下地打量着白士吾,好像不认识他似的。这时,她心里亦喜亦忧,拿不定主意——去日本吧,那里确实医学发达,世界上除了德国就数日本了。到那儿可以继续求学,可以进一步深造,而且身边还有白士吾……一切费用呢,他爱自己,和他结了婚,自然……想到这儿,柳明心里惊然一惊,怎么,这不成了卖身求学?……此刻那张秀美的瓜子脸,突地涨成了紫红色的鸡冠花。仿佛受到了污辱,她的自尊心隐隐在作痛。她突然缄默了,眼里浮上泪水。

“怎么啦?小柳,说得好好的,怎么又发起呆来啦?没想到这么大好的消息,这么叫人高兴的消息,你倒难受起来!”白士吾一脸惶悚,说着,掏出手帕要给柳明拭泪。

“去你的!”柳明拨开小白的手,瞅着他轻声说,“你不了解我,跟你说不清。这是件大事,你怎么不跟我商量一下就自作决定呢!等我再考虑几天回答你行不行?”“那怎么行呵!”白士吾立刻又说了一大篇去日本留学的好处。他说他的父母原先不大同意他和柳明好,后来知道柳明是个用功的好学生——人品好,长的好,如果她同意和白士吾结婚,成了白家的少奶奶,他们就同意送他俩去日本留学。这是他和父母经过几次争吵才取得的结果。柳明要是不去,怎么对得起他的一片痴情,也对不起他为她深造而作出的苦心安排,说着,说着,这位少爷也滴下泪来。

柳明的心乱极了。对这突然发生的奇迹——将要走上这样一条道路的奇迹,她一下子还分析不清,决断不了。她只下意识地感觉到:去,这对她自己的生活,对她的学业长进肯定大有好处。可是,那个国家是个正在侵略中国的敌国,为了个人的成就卑躬屈膝到敌国去;而且还要以和白士吾结婚作为先决条件——她不想结婚,却逼着要结婚。一种出卖自己的羞耻心,一种自幼形成的自尊、要强的心理,像一只无形的手,眼看就要把柳明眼前闪闪发光的火苗捺灭下去。

她把白士吾赶走了,一个人关上屋门,陷入苦苦的思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