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闰五月,过旧历年时,天已渐渐暖和了。

微山湖的老百姓对新年叫阳历年,并不把它当成个什么节日,甚至这一天过去了还不知道。他们还是很隆重的过旧历年。今年铁道游击队守住了微山岛,使这里的老百姓没有遭到敌伪的蹂躏。所以岛上人民的生活渐渐地从战争的创伤里喘息过来了。过年时,各庄的老百姓,都抬着杀好的肥猪和成担的白菜、粉条,来慰劳铁道游击队和最近也到这边来的另几个小游击队。他们认为有铁道游击队在岛上,就会过着太平年,他们对铁道游击队打鬼子是很有信心的。刘洪他们在铁道线上杀鬼子的故事,象神话样在人群里流传着。按道理,铁道游击队是应该过个痛快年的,群众送来了丰富的慰劳品,他们又从火车上搞下来不少的物资。这一年来一连串战斗的胜利,使人听起来都够兴奋的。可是由于最近林忠、鲁汉等人的牺牲,这事件给铁道游击队的打击是沉重的,使每个队员在过年的时候,失去应有的欢笑,脸上显露出沉痛。

李正对于他的队员们的心情是了解的。他知道这种精神上的压力,并不是在敌人的威力下低头,而是对难舍的友情的哀伤。他们是好朋友,是好同志,从在煤矿上、铁道边、和工头炭警打架时,就团结在一起,拉出队伍后,又在党的领导下,并肩作战打鬼子。可是现在其中的几个竟牺牲了。如果是在过去的煤矿上,谁打死了他们的朋友,他们会去拼命,为朋友不怕两肋插刀的;就是现在,如果他和老洪,叫来任何一个队员说,“你去为林忠、鲁汉报仇!”任何人都不会含糊,就是为此而牺牲自己,也在所不惜的。可是经过了党的教育,他们对这事件有了正确的认识,一切不该光凭意气,而要有理智的对敌作战。这就是前天李正派彭亮出发临城打黄二时,嘱咐他要细心,而且要想办法完成任务的缘故。虽然他们被革命的理智约束了自己的行动,但是为这事,李正还是专门开了党的会议,说明不应该为报仇而蛮干。可是在他们心灵深处,丧失战友的悲痛,又是如何沉重的绞痛着他们啊!

为了转变大家的情绪,李正计划好好过个年。他把彭亮找来,问他酒菜准备得怎样?因为彭亮是管理伙食的。彭亮说:

“菜可准备得不少,可是谁还能吃下肚呀!”

“同志!我们失去了亲爱的战友,是悲痛的,可是我们要把悲痛化为力量。队员们老是这样子是不好的……”

李正看着彭亮润湿的眼睛,好好安慰他一下,并和他作了一些必要的谈话,要他在队里多起作用。最后彭亮抬起头来对政委说:

“过年,我们也得悼念他们一下呀!”

“这完全必要!我们不能把他们忘记!咱们研究一下怎么个纪念法?”

正说话间,老洪进来了。他听到政委和彭亮研究纪念林忠、鲁汉和牺牲的同志,就插进来说:

“会餐时,也给他们准备一桌好菜。”

李正拉着老洪的手说:“走!咱和彭亮一道到伙房去叫好好的搞一下!”他们就到伙房去了。谁知王强眨着小眼,正在这里安排一切,他一见老洪和政委来,就说:

“这事由我负责搞吧!保证弄得好好的就是!”

他们相信王强是能办好的,因为他心细办法多,所以就回去了。李正回到屋里,不一会,王强就进来了,他手里拿了一些黄表纸,在桌上静静的折迭着,都叠成墓碑形,这是老百姓用来代替神像的。所以家家老太婆都会叠这玩儿,想不到王强竟也能这样熟练的迭着。他一叠完,就把它摊在李正的面前:

“你在这上面写上名字吧!先写林忠,再写鲁汉……”“这样好么?”

李正认为这是一种迷信搞法,王强是共产党员,不应该用这种旧形式来纪念同志。可是他是知道他们的心情的,不愿意再用指责的口气来批评对方,因为在他们这一群里,也只能想到用这种形式来纪念,所以他只略带诧异的问了这一句。

“应该这样!”王强认真的眨着眼说,“不然,摆上一桌酒菜是给谁享用的呢?我们并不迷信,不相信什么天地鬼神,可是,我们是悼念自己的同志啊!当然要写上名字的,不然,别人也许认为我们是敬神的呢!其实,我们并不信神。”李正点了点头,了解了王强和队员们的意思。他们用这样形式来表达自己的心意,正是他们的习惯,这样来纪念,在他们说来,也许是最隆重的,所以他就马上提起毛笔,很工整的在上边写着:

林忠同志之位

接着他就按着王强所说的次序写下去了。王强的小眼看到“同志”两个字,很满意,这是和老百姓牌位上所不同的称呼:“写得对!我们不叫什么神,叫同志就正好。”

会餐开始了,短枪队在一个五间宽敞的堂屋里,一并排五桌酒菜,酒菜是丰饶的,可是迎门正中的那一桌更丰富,整整摆满了一桌,还有从火车上搞来的上等葡萄酒。这桌的后边的正墙上,贴上一张白纸,纸上贴有五个石碑形的纸牌位,显然这桌酒菜是给牺牲的同志预备的。它和一般老百姓不同的是老百姓供奉的有惯用的香炉和香火缭绕,而这儿只是最好的酒菜。只有按牌位前面排放着斟满酒的酒杯。队员们一进门,都很恭敬的脱下帽子,对着牌位深深的鞠躬,然后再到两边自己的座位上坐下。

在吃饭前,老洪站在供桌前边讲话了。他的眼睛发亮,亮得有些逼人,显然它是被一股仇恨的火燃烧着,他紧握着拳头,静静的站在那里,大家都望着他那紧绷的薄嘴唇,等着听他说话。他是他们中间的一个,一开头,大家都跟着他干起来的,他们信服他,他也爱护大家,可是现在他们中间有的弟兄倒下去了。谁不知道老洪的心情呢?大家都以悲痛的眼神望着刘洪,希望听他说几句。他斩钉截铁的声音响了:“同志们!我们在党的领导下,和鬼子战斗,是胜利的!可是我们也有些好弟兄、好同志倒下了!这使我们的心发疼!我们一定要记住这个仇恨!我们要更好的战斗,谁也不能熊!为他们报仇!我没什么说的!还是让政委谈谈吧!”

老洪的讲话是不长的,可是每句话都打动着人,大家都在低低的回答:“是要报仇的!决不能装熊!”现在他们要听政委讲话了。从他一进炭厂起,大家都信任他,心里有话都愿找他谈谈,才感到痛快。现在大家满肚的悲愤,好象都想让政委给疏散疏散,都不约而同的望着李正瘦长的脸孔,听他清脆的嗓音讲话。

李正对林忠、鲁汉等人的牺牲,也和大家一样,是感到非常悲痛的。从人数上说只有五个,在战争环境算不了重大的牺牲,可是铁道游击队的队员是不能以人数来估计战斗的胜利,也不能以人数来衡量损失的轻重的。实际上他们都是以一当百,派出去两个队员,就能完成撞火车的重大任务的。牺牲五个这损失是太沉重了。可是他又不能象老洪那样赤裸裸地表达出来,他怕这样会引起队员们的冲动和蛮干,再造成难以弥补的损失。他只有把悲痛压在心底,引导大家的情绪渐渐走入正常。所以在讲话中间,他没有提这件事,却和大家谈起这一年多的胜利,甚至列举出了详细的数目字,来和大家算胜利帐了。

他谈到一年多来,怎样打开了微山湖的局面。他列举了消灭鬼子、活捉汉奸特务,歼灭和打垮鬼子特务队的惊人数字。还有撞坏火车头,颠覆敌人火车,搞敌人的大批物资,如布匹、西药车,以及其他军用品和日用品,破铁路、割电线、搞敌人的电池、电话机,那数目就无法算计了。一年来上级所交给他们的军事政治任务,甚至物资供应的任务,都完成了。他算过帐以后,又读司令部历次来的奖励信及其他部队的贺信,这一切都说明了他们斗争胜利的意义,使每个队员都了解到他们一年所作的,对山里有了怎样大的贡献。

李正的讲话是富有鼓动性的。他细长的眼睛扫过酒桌边的人群,看到他们脸上已经有了胜利的喜悦了。现在他才把话题转到他预先要讲的题目上去:

“同志们!我们一年多在湖边的斗争,胜利是巨大的,可是在胜利的战斗中,我们的不少同志都流了血,甚至倒下去了。我们不但失掉了象林忠、鲁汉这样好的同志,而且象枣庄老张,我们敬爱的工友,也为我们的抗战事业而牺牲了,还有帮助和支持我们战斗的湖边人民,遭到敌人的屠杀而留下了鲜血……”

李正的话打动了队员们的心,大家的眼睛都望着他,这眼色里有着悲哀,也有着对他的感激,他讲得多深,想得多远啊!他不但想到林忠、鲁汉,而且也提到了老张和湖边遭难的人民。这一点是不能不使队员们感动的,李正把大家集中在一个焦点的悲哀,向外摊平了。大家又信服的听政委讲下去:

“我们向疯狂的日寇进行战斗,曾赢得了胜利,但是也付出了代价,因为这是战争啊!”李正说到这里略微停一停,望着大家肃穆的脸,又说下去:

“对这些同志的牺牲,我们是痛苦的,也要为他们报仇的,但是我们不能光停在悲哀和气愤上。主要的问题,就是我们要接受沉痛的经验教训,更理智、机警的去和敌人进行战斗。任何消极或莽撞,都对不起死难的同志,因为这样容易意气用事,影响战斗胜利,就不能完成牺牲了的同志所未完成的事业。我想牺牲的同志是很希望我们更谨慎的战斗,胜利地完成他们所理想的事业的……”

李正谈话后,大家都开始吃饭了。他的话是起了作用的,虽然在各个酒桌上,都不象过去那样热烈地唱酒歌喝酒了,因为守着牺牲了的同志的牌位,是不应该这样欢乐的。可是大家已经都很正常的在喝酒吃饭了。酒后天已经黑了,只有少数的几个老枣庄的队员喝醉了酒,在草铺上喊着林忠、鲁汉的名字哭泣。

李正在这天晚上,特别警惕的带着几个队员,亲自查哨,并掌握湖外的情况。冯老头和芳林嫂都来参加了会餐。

芳林嫂自从苗庄打松尾以后,就没大敢在苗庄住,常到湖边的其他村庄住,有时也到湖里来。她的形象已经在松尾的头脑里留下深刻的印象,所以松尾的特务队经常注意搜捕她,她常常被赶得翻几道墙才能逃脱。这次来参加春节会餐,想不到铁道游击队近日竟遇到了这种悲痛的事件。在酒桌边她也和其他的队员一样,吃不下饭,含着眼泪听老洪和李正讲话。她的命运完全和铁道游击队员结在一起,虽然她没有正式宣布是个队员,但是她是象一个队员那样来完成任务的,所以铁道游击队打胜仗,她高兴,铁道游击队遭到不幸,她当然也悲哀了。

李正叫小坡来谈了话,以他为主,在春节里边搞些抗日宣传,把部队活跃一下。微山岛有些庄子的民兵,也搞了节目来给铁道游击队拜年。小坡是娱乐委员,把大家组织起来,火车上搞下来的鬼子军装和其他衣服,可以用来化装。他们化装成鬼子、抗日军民,办起高跷耍来了,锣鼓声响,鬼子在前边跑着,抗日军民在后边追着,他们后边跟着成群的老百姓,从这村到那村。

在这春节娱乐活动中,队员们的情绪,渐渐转过来了。松尾得到黄二,真象饿狗猛扑到一根大骨头上,一边有味的啃着,一边还用两爪玩弄着。黄二的到来,使他了解到湖边铁道游击队的秘密线索和活动。他按着这些线索和活动规律,确实破获了飞虎队的一些关系,而且取得了偷袭小庄子的胜利,几乎消灭了飞虎队一个分队。象林忠、鲁汉这样的队员,他不但熟悉,而且在名单中都点上红点的,他也知道他们都是飞虎队的战将。他讨伐飞虎队空前的“大胜利”,司令部曾传令嘉奖。松尾高兴的整整喝了三天酒。可是这欢乐快得象电一闪就过去了,黄二被打死,这简直给松尾当头一棒,打得他两眼冒金星。

黄二给他提供的材料,也都过时了。用哪些办法来对付铁道游击队呢,他又陷入过去“盲人骑瞎马”的境地。阳光曾经在松尾眼前晃了一下,可是现在眼前又是茫茫一片迷雾了。湖边的村庄又象竖起无数看不透的高墙,他出发到湖边,望着湖水只是一片渺茫的烟雾,又扑不着铁道游击队的踪影了。

特别使松尾头痛的,是湖边的枯草已益发青了,麦苗迎着春风,骨突突的往上长。青纱帐一起来,直到秋后,这漫长的岁月里,是飞虎队最活跃的时期,他们可以在青纱帐里出没,他的倒霉的日子又快来到了。

为了应付这些情况,松尾给司令部写报告,他把黄二供给他的情报扩大了几倍,说微山岛聚集了好几个番号的游击队,请求上级来增援围剿。他觉得能攻陷微山岛,飞虎队就要失去存身之地。

不久,松尾被召到司令部。鬼子司令亲自审查了他的报告,深感到飞虎队对铁道干线的严重威胁。这条干线是南北重要的运兵线。南去可以支援南洋战争,最近北满吃紧,利用这条交通线又可以调兵北去。现在保住这条铁道线的安全,比任何时期都有重要性。特别是他听到松尾所列举的聚集微山岛的几个八路军游击队的番号:运河支队、湖边大队、黄河大队,更使他吃惊。虽然最近他感到兵员的缺乏,但是这情况无论如何是要应付的。鬼子司令考虑了一下,就对松尾说:

“你先回去,把那边的情报搞好,我马上要调大军到那边去围剿。”

松尾回临城的第三天,鬼子兵车就源源不断的从北边开过来。原来这是鬼子扫荡鲁中抗日民主根据地的部队,回兵南去,正从这边路过,鬼子司令命令他们顺便在微山湖一带进行一次大规模的围剿。鬼子大军在临城至韩庄一线下车。铁道两侧驻满了鬼子,从铁道边一直延伸到湖边,各村都驻满了鬼子。由于是水上作战,火车上又卸下了胶皮汽艇。济南至徐州这一线的铁甲列车,都往这边集中,临城至韩庄的铁线上,停满了铁甲车,封锁住了湖面。

敌人大规模扫荡的情报,纷纷送进微山岛。李正和刘洪、王强一同去约其他游击部队的指挥员,共同研究怎样应付这突然紧张的局势。敌人要围攻微山岛的意图已经很清楚了。岛上和铁道游击队一同驻防的几支游击队,也正是松尾所侦察到的那几部分,不过,这些游击队只是松尾报向司令官的支队、大队所属的极小的单位,甚至黄河大队只有一个十多人的扩军组在这里:运河支队也只有一个分队,湖边大队人最多,也才是一个不到一百人的中队编制。铁道游击队长短枪两个队有七十多人,无论在装备上,战斗力方面,都堪称微山岛的主力。可是松尾误认为这岛上有一个支队、两个大队,还外加他们所一向畏惧的飞虎队。因此,鬼子司令官就调集将近七千鬼子来围剿微山湖,对付这实际上还不足二百人的游击队。因为鬼子司令官不仅从这些番号上看到问题的严重,更主要的是从一年多铁道上所受的损失感到压力,因此,他要大力的对这个地区进行一次围剿。

在各游击队指挥员的联席会议上,李正分析了周围的情况,他提出各部队分散转移,马上离开这个孤岛。可是当晚有个小部队试图突围,一出湖就被打回来了,因为湖边所有村庄都驻满了鬼子,已被鬼子严密的封锁,铁道上停有铁甲车,远远望去,它们象流动的碉堡,一列接一列,在来回巡逻。在铁道和湖边之间,还有一条封锁线。看样子从东北两面出湖的可能性是没有了。现在只有从西南面深远的湖面突围了。可是那里是一眼望不到岸的湖水,划上百里水路,才能到达湖西,但又不知那边的情况如何?如果那边也有敌人封锁,上不得岸,就被迫在水里作战。可是熟悉扒火车的队员,大多是不会泅水的。如果坐船在水里和敌人遭遇,那就很难应付。李正正在犹豫间,情报来了,西南湖面也发现了敌人的汽艇,穿梭样来回在水面巡逻。这唯一的一条出路,也被敌人封锁了。

微山岛被敌人重重包围了。从各方面看突围的可能性也很小。但是各个指挥员都下了决心。他们要坚守微山岛,提出和微山岛共存亡的口号。李正对这个口号是不同意的,他知道这样和兵力优于我们几十倍的敌人硬拼,是违反毛主席游击战术的原则的。他的意见,为了杀伤敌人,打一下是可以的,可是在打的过程里,瞅到敌人的空隙,还要分散的突出去,只有打出去,才是生路,如果我们拼完了,正合敌人的心意,因为我们再不能在这里和他们斗争了。要想一切办法冲出去,保存有生力量,以便继续顽强的在这里和敌人战斗。敌人抽调重兵对付微山湖只是暂时的。

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成立了联合指挥部,划分了防守的地区。老洪自告奋勇,由铁道游击队守东北角,这一面正对着沙沟和临城方向,靠岸最近,是敌人进攻的主要道路。事实上,他们也是这里的主力,有三挺机枪、两门手炮,武器好,战斗力也强,是应该首当其冲的。

下午,迎着和暖的阳光,队员们都在岛的东北角,靠湖水的地带,依着李正所指的地形,在挖工事。柳树枝已经发青了,他们挥着镢头、铁铲,不一会就出了满身大汗,有的累得把棉衣都脱下了。王友一边刨着掩体,一边擦着汗,在低低的说:

“打仗就打吧!还费这大劲来跟地生气!”

他们对于打仗挖工事,确实是生疏的;过去他们用镐挖炭,用铲出煤,现在竟来刨地了。就是打仗吧!过去他们车上车下,突然出现在敌人面前,拔枪就打,打了就跑,也从没有象这样,枪未响先挖地的。李正看透了这一点,就笑着说:

“我们现在多流汗,打起仗来,就少流血,挖吧!同志们,它可以掩蔽身体,帮助你去打击敌人。当然我们不会老守住它,到有利的时候,我们还得靠两条腿走路。”

李正顺着阵地走去,他看到在一块伸进湖水里的小山脚上,王强已眨着小眼在指挥彭亮和小坡在挖机枪阵地。他知道王强这时的心情还是激动的,因为自从林忠、鲁汉牺牲后,他的小眼一直在红着,喷射着复仇的火焰。当天晚上,在部队转移的行动中,他把打苗庄活捉的两个汉奸特务,两枪就撩倒了。李正批评他不该杀俘虏,把这两个特务留着,将来放回去,也许还有用的。王强生气的说:

“有屁用!放回去?!林忠、鲁汉死了,这两个家伙却要活着放回去,这哪行呢?”

李正知道他完全处在一种难言的仇恨中间,他憋得没办法,就拿这两个特务来泄气了。这次防守微山岛,王强又自告奋勇,要掌握机枪。他是想和鬼子干一番了。彭亮、小坡都要求打机枪,因为这样打起来更痛快,同时短枪队都要求换步枪战斗。李正和老洪都答应了。激烈的战斗马上就要开始,机枪是应该掌握在坚强的队员手中的。

李正走到王强的身边,王强这时正把一挺机枪支在阵地上,自己趴在上边,端着枪把在四下转动瞄准,看是否合适。在他的枪口外边,湖的远处已没有渔船来往,因为在发生情况的那天晚上,铁道游击队已经要他们划到西南湖面去了,一则怕战斗起来,船家遭受损失;再者怕被敌人利用来进攻微山岛。现在湖面只有敌人的汽艇在对岸边巡绕。远远的岸上,有无数的烟柱上升,这是敌人住在村里烧火做饭的征象。在灰色村落之间,常有铁甲列车往还。象蚯蚓一样爬来爬去。

小坡指着机枪工事,对政委说:“你看行不行?”

“可以!”李正量了工事的尺寸点头说,“你怎么样?”准备好了么?”

“早准备好了!”小坡满有信心的指着眼前的湖水说,“我把鬼子都撂到这水里,让他们血染湖水……”

李正知道小坡的战斗情绪,用不着动员,也是很饱满的。因为在他年青的心里,怀着对林忠、鲁汉的死的仇恨。李正看到瘦弱的张兰也在不远处,扛着一支步枪,就走过去了。“老张!你的身体能支持得住么?”

“行啊!”张兰把步枪转换成预备刺的姿势,来给李正表明他是很勇敢的人。他说:“扛着这七斤半跑着打仗,可能支持不住,可是要支在这战壕里打,我打两天都可以!我也有满肚的仇恨,现在有机会来松散一下了。”

晚上,老洪带人进入阵地,李正在指挥着陈四和几个队员在埋藏物资。这些日子他们搞了不少次火车,积下来不少家当,不能白白的再送给敌人,一切贵重的东西都疏散在野外,在山洞里埋藏了。最后,陈四指着几大捆鬼子的军装,为难的对政委说:

“这些东西还值得抬去藏么?除了过去玩高跷,山里演戏用得着它,其他再没大用处了。”

李正望着这几大捆鬼子呢子军服,在沉思着,这是上次搞布车弄下来的,一部分交山里了,还余这么许多,本来想匀给队员作内衣穿,大家都嫌别扭,所以还堆在这儿。他寻思着,作为贵重东西存下来,却也太不值得,可是要是丢给敌人,也不情愿。最后他说:

“先放到这儿!去埋藏比较贵重的东西吧!”

在夜间,他和老洪轮番到阵地里检查,免得在阵地上留下给敌人偷袭的空隙。李正在一次查哨回来,站在阵地后面的村边,望着浸在夜色里的湖水,听着远近的动静。

对岸通夜映出红色的火光,敌人的信号弹不时腾空而起,远处的水面上常常响着汽艇的嘟嘟声,零落的枪声此起彼落。微山岛虽然沉浸在夜的寂静里,可是李正判断说:

“到拂晓敌人的进攻就要开始了!”

果然不出李正所料,黎明时,湖面上微微泛起白光的时候,对岸发着红色的闪光,接着还闪着星星的天空里,响着嗖嗖的声音,沉雷般的爆炸声起了:“通!通!通通!”炮弹纷纷落到微山上,在上边开花,掀起黑色的烟柱。湖边的地面,被震得乱抖。

炮弹纷纷在微山上落着,有的落到南边的村庄里了,村里马上起了火,熊熊的火光映得湖水通红。当队员正在回头望着敌人射来的炮弹的时候,王强急叫着:

“注意前边,敌人上来了。”

小坡借着火光,在微红的水面,看到敌人的五六只汽艇嘟嘟的向这边驶来。他端着机枪在瞄准,敌人靠近只有几十步远了,他耳边听到王强命令着:“打!”

他手里的机枪在叫吼了。机枪身在他手中抖着,他瞪大眼睛,绷着嘴,向驶近的汽艇群扫射着。附近的两挺机枪也响了,步枪也响了。在突如其来的一阵急骤的弹雨里,鬼子纷纷落水,有几只汽艇泄气了,斜斜歪歪的插进水里去。敌人的第一次进攻被打退了。

在第一次击退敌人以后,射击的枪声就一直没有断,而且四下湖边的枪声也都响起来了,显然敌人也在其他的岸边进攻,遭到同样的射击。敌人架在远处船上的重机枪也扫过来了,湖水被打得到处起泡,象开了锅一样,湖水沸腾,微山在炮声中摇撼着。微山岛整个被炮火的烟雾包围了,浓烟在湖面上扫过,到处都是刺鼻的火药味。

天,在炮火中渐渐的亮了。

敌人又组织十几只汽艇,向这边进攻。彭亮和小坡的机枪在交叉着扫射敌人的汽艇群,虽然一只、两只、三只的被打翻,鬼子纷纷的倒向水里,正象小坡对政委所说的,打得敌人的血染红了湖水,可是没有被击中的汽艇还是箭样的向岸边驶来,有两只驶到浅滩上停下,鬼子嗷嗷的从上边跳下,王强指挥着用手榴弹,才把他们消灭。敌人第二次进攻又被打退了。

刘洪指挥北边的队员也打退了敌人两次进攻。敌人对这东北角的顽强阵地气极了,集中炮火疯狂的向这一带射击。重机枪象刮风一样,在工事的上空扫着,手炮弹也纷纷的落在工事周围爆炸,掀着湖边的泥土。甚至敌人把轰微山的重炮也调转过来,炮弹在工事后边的柳林里落下。重机枪把发青的柳枝打得纷纷乱往下掉,炮弹落下来把柳树的树身削去了一半。

小坡被身边掀起来的泥土埋了半个身子,他吃力的从土里爬出来,抹了一下脸上的泥土,马上又去整理机枪,趴在那里对着进攻的敌人射击了。他耳边听着老洪在叫:

“要沉着的打!要打得准!现在就是给林忠、鲁汉报仇的好时候!”

在他这样的号召下,队员们战斗的情绪更高涨了。他们一直和进攻的敌人打到太阳出来,打退了敌人无数次的冲锋,始终没有使敌人靠到岸边。

又打退了一次敌人的进攻,老洪热得满头大汗,他把帽子摘下,甩在一边,用手抹着泥污的汗脸,发亮的眼睛盯着湖水里漂浮的鬼子尸体。小山从身后过来,对他说:

“大队长!政委请你到那边去!”

李正这时,正坐在被炮弹削断的柳树根前,也是满脸泥土和汗污。他在狠狠的抽烟。老洪来了,李正说:

“咱们得准备突围了!”

“怎么?”

“侧面的枪声已经不响了,敌人从其他地方冲上微山了!咱们光顾往外打?你看山上是什么?”

刘洪发亮的眼睛朝着李正手指的方向望去,透过烟雾看到一面太阳旗在山头上飘动。他也闷闷的抽起一支烟。他看到南北的山坡上,已经有黄色的鬼子群在追逐着人群,逃难的老百姓在敌人的炮火下东跑西奔”

“要马上突围!”李正果断的说,“不然西边山上的敌人压过来,我们会受到夹击、被消灭在这湖边的!”

“怎么个突法呢?要冲不出去,倒不如利用工事来和敌人拼个痛快!”

“现在就得很快决定个办法啊!……”

李正是坚持不同意拼的办法的,可是他又不能马上作出最好的决定。他又抽了一白烟,望着远处山坡上渐渐多起来的黄色鬼子群,在追赶着老百姓。那么,他们冲出去,一定也会遭到追逐的。他看到一队鬼子追一群老百姓,老百姓跑到水里去了,鬼子沿着岸边想对从水里逃出来的中国人射击。他又看到另一队鬼子过来,两队鬼子大远处摇了摇红白旗,就又各走各的去搜山了。

“黄色的鬼子群追逐着杂色的人群……”李正在想着、想着,突然想到陈四不愿埋藏的那儿捆鬼子军装,他的细长眼睛马上亮了。他对老洪说:

“换衣服!冲出去!庄里还有鬼子服装!”

他们便匆匆的到庄里去了。刘洪命令小山叫北边的阵地上的队员马上撤进庄里,由南边阵地上掩护;最后再由机枪掩护南边阵地上的队员进庄。小山就匆匆的出庄,冒着炮火到北边阵地去了。

北边阵地的队员顺着壕沟进庄了,接着是南边阵地的也进庄了,只有王强指挥着彭亮、小坡和申茂三挺机枪在阵地上扫射着进攻的敌人。可是这次敌人的汽艇很多,平遮了水面,向这边压来,三挺机枪使劲的在扫射着,枪身都打红了,可是敌人丝毫没有退的意思。王强红着小眼有点责备政委为什么把队伍撤进庄里,敌人马上就要扑到岸边了。突然后边山上也扫过机枪子弹,已经是万分紧急,阵地要保不住了。小山流着汗,顺着小交通沟跑过来叫着:

“大队长命令,机枪马上撤进庄里,快!”

三挺机枪向敌人扫了一阵,王强就带着彭亮、小坡、申茂急急向庄里撤去了。可是一进庄,看到庄里满是穿黄军衣的鬼子,他一楞,正要回头,突然被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王强同志!快来换衣服!”

这是政委的声音,他再仔细一看,才看清站在街边的老洪和李正都穿上鬼子服装。其他成群的黄色人群都是队员,有的已经趴在庄边,在准备对冲向岸边的鬼子进行抵抗了。他们跑过去,也换上了黄呢子军服。

就在这时,村里又落了一阵炮弹,有几处房子起火了。满庄都是烟火。最后留着守家的老百姓也都纷纷的逃出庄去。就在这群哭叫的逃难人群后边,从庄里出来一队黄色的鬼子群,他们朝前边逃难的人群的上空打着枪追过去。

整个微山岛上,还是炮火连天,到处弥漫着烟雾。大队的鬼子从山坡上向东边的湖边压来,南边也是黄央央的一片鬼子,只有西北湖山之间,还是个空隙。出庄的老百姓就往那里跑,后边黄色的敌群也往那边追。

突然从西边山坡走下一队鬼子,向这边打着枪,李正眼看着已经离得很近,就命令王强用机枪向那里扫射了一阵,他无论如何是不能叫真鬼子走近身边的。对面的鬼子停下了,站在一块石头上向这边摇着红白旗,并用日本话向这边叽咕着,显然对方怕伤了自己人,是来取联络的。

李正叫过穿着鬼子服装的张兰,对他说:

“你照样摇一下红白旗,喊几句日本话,就说游击队往南去了,我们是追这群老百姓的,因为里边有几个游击队。至于番号,你随便说一个就是了。”

张兰站在一个高处,照样也摇了一下红白旗,遥遥的向鬼子叱呼了一阵日本话,鬼子果然向南去了,他们向西北的湖边走去。就这样,他们一路穿过搜山鬼子的空隙,用红白旗和鬼子打哑谜,当到达山北湖边的时候,迎面来了大队鬼子,对着老百姓乱打着枪,村民们折进湖里去了,老洪也指挥着他的队员们尾追着到湖水里边去。

对面的鬼子,看到后边已有日军从水里追去了,也只向这边摇了摇联络旗,就折向其他方向去了。

他们在水里向北岸走着,开始水有膝盖深,慢慢的有齐脐那么深。前边的老百姓是知道水的深浅的,这微山湖夏秋水深,冬春水浅,没船的老百姓可以趟水过去的。他们一边向前边逃难的人群上空打着枪,一边在水里走着。

湖里到处是逃难的老百姓,东一群,西一群,都是被搜山的鬼子赶下水的,他们想从水里冲到对岸去。鬼子的小汽艇穿梭似的,在上边架着机枪,扫射着逃难的老百姓。可是看到这一群老百姓后边有日军追着,就不过来了。

和鬼子战斗到现在,又在齐腰的水中前进,到北岸边还有几里水路,扛着武器是够疲劳的,黄呢子衣服浸了水,象石头堕着一样沉,汗水都从队员们的脸上流下都大声的喘着气。可是大家都被突围出去的希望所鼓舞着,吃力的在水中迈着步子。

张兰的身体是瘦弱的,平时他只是趴在票房里看帐本,出外都是坐火车,从来没大跑过这么长的路,而且又在水里走。肩上的步枪,象千斤担样压得他弯着腰,腿疼得象两条木棍样不好挪动。他口干、气喘,心又跳得厉害。眼看着还有四五里水路就到岸边了,大家脸上都显出喜悦,可是他却连一步也走不动了。

彭亮看着张兰的样子,就过来说:“老张,你身体弱,来,我替你背枪!”就把张兰的枪拿过,斜挂在肩上,两手还是端着他的机枪。

小坡也过来把张兰身上的子弹盒拿下来。张兰感激的望着他们,身上轻了许多,也可以走得动了。小坡把机枪扛在肩头上,从腰里掏出他的短枪,交给张兰:

“你拿这个轻些!手里没武器是不行的,到岸边还有一场战斗。”

快到岸边了,这群被后边日军追击着的老百姓,蜂拥的向岸边跑去,象被淹的人,在水里突然抓住了船帮。可是就在这时,岸边封锁的敌人向这边射击了。

“准备好!同志们!冲过去!”

前边遭到迎面射击的人群向两边一闪,老洪挥着他的二十响,领着队员在浅水滩里,飞奔着向岸上冲过去了。三挺机枪端在手里向岸边的敌群扫射着,掩护部队前进。没有一个队员落后。

岸上封锁的正是一队伪军,当他们看到老百姓后边突然出现一队日军,就有点吃惊,是不是把日军打恼了。在一阵激烈的弹雨里边,伪军溃乱了,闪开个缺口,铁道游击队就冲过去了。

一上了岸,四下的道路就都是熟悉的了,走哪条小道到铁路近些,他们都知道。他们要冲过铁道东去,只有冲过被铁甲列车封锁的铁道,才算最后突出敌人的重围。岸上所有的村庄都驻有敌人,他们在村庄之间,绕着小道,排成二路纵队向东挺进,遇到远处的敌人,他们摆着旗子,遭遇到少数的敌人,就把他们消灭,然后冲过去。这支前头有着太阳旗的黄呢子服装的队伍,一步不停的,在敌群里向东走去。将近中午,他们终算冲到铁道边。他们从两列铁甲车之间的空隙里,匆匆的穿过,可是当他们刚过去,一列铁甲车轧轧的开过来停下,车上向他们摇旗,要他们停下,可是老洪指挥队伍却走得更快,因为已经出了包围圈了,他哪还有心来对红白旗感什么兴趣呢!他觉得最要紧的是马上走掉,不要被敌人发觉。

张兰走不动,所以走在最后,彭亮在后边督促着他。当车上摇旗的时候,张兰也站在那里,照样的摇了几下。可是,就在这时,列车上一阵机枪打过来了,张兰就应声倒下去。彭亮急忙伏在一个土包边,用机枪向铁甲车的射击口扫去,敌人的机枪哑巴了。他爬过去,看到瘦弱的张兰已经躺在血泊里,他摘下他的枪,挂在自己身上,他不忍把张兰的遗体抛在这里,就俯下身去,把这瘦小的身躯打上肩,端着机枪向列车上扫了一阵就转身去追赶队伍。正好小坡来接他,掩护着彭亮安全的向东去了。

直到他们在洪山口停下来,已是下午了,微山湖里还响着沉重的炮声。湖面依然被炮火的烟雾笼罩着。

李正低声的说:“打吧!鬼子找不到我们,可能自己发生误会了。”

他们以沉痛的心情,把张兰埋在山脚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