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天气,已经渐渐暖和起来了。山东的春天短,几乎没有穿夹衣的习惯,因为脱下棉衣就该换单衣了。晌午头上,有的人已穿上了雪白的小褂子,可是到晚上还得穿上棉袄,因为夜里还是很冷的。

傍晚的时候,峄县车站卖票房边,挤着熙熙攘攘的旅客们,站台里已经敲了第二遍钟,票车快进站了。大家都在列着队通过栅栏门口,到月台上去。

票房上的膏药旗在晚风里无力的飘着,夕阳照在上边,染上一层血色。进月台的门两边是鬼子,端着刺刀,叉开着步子,瞪大了眼珠子,在审视着刺刀尖前过往的中国人。旅客们,都得低着头,从这森严的刺刀尖对峙的夹道里通过。入口处,有一个穿鬼子服装的汉奸,在搜查着每个人的身上,通过这一关,每个旅客心里都战战兢兢的,一不小心,就被抓起来,送进鬼子宪兵队。一个胡子雪白的乡间老头,大概是第一次上火车,不知被搜查出什么犯禁的东西,两个耳光打得帽子都飞了,嘴里的血顺着白胡子向下流,他被鬼子抓住袄领子提到旁边,一皮靴踢倒在地上,就被捆起来了。旅客们的心里都在忐忑着,可是表情上还得掩饰内心的愤懑。当大家都在为这个庄稼老汉担心的时候,汉奸正在搜查一个黄脸的商人模样的人。这个穿着灰大褂子戴着礼帽的商人,手里提着贵重的点心盒子,他是那么自然的向周围的鬼子、汉奸点头哈腰,很顺利的通过了。可是他又回过头来,朝着他身后正被搜查的一个穿黑大褂的黑胖商人叫道:

“鲁掌柜!快点呀!”

鬼子在端详这个黑汉子脸上的一对眼睛,这眼睛里象冒着一股怒火,所以汉奸搜他的身子特别仔细。他平举了双手,让汉奸摸腰,他举起的两只手里,一边提着两只烧鸡,一边提着两瓶兰陵美酒,在空中晃着。搜过身后,黑汉子看着鬼子还在注意他,黑脸上便露出一线笑容,把礼品举到刺刀前让着鬼子:

“太君,米西,米西!”

这才缓和了空气,黑大汉被放过了。火车呜呜的开进站了,他和黄脸商人一齐到二等车上去。

他们是从这二等车的两头进去的,穿黑大褂的人一进门就看到门边坐着一个鬼子,这次他和刚才在进口时不同了,好象进口的鬼子特别使他憎恶,这车里的鬼子值得尊敬一样,他忙摘下了礼帽,满脸笑容的向这个趾高气扬的鬼子深深的鞠了一个躬,便坐在鬼子的对面。他又瞟了一眼鬼子身后板壁上挂的龟盖匣子,就知道这是个押车的小队长。

黑大汉把烧鸡和酒都放在临窗的小板桌上。小桌正位于他和鬼子中间,夕阳透过玻璃窗照着兰陵酒瓶,泛着粉红诱人的颜色,一个酒瓶大概被主人打开过,酒味和包在纸里的酱紫色的烧鸡的香味,不住的钻进人们的鼻孔里。开始鬼子感到和中国人坐在一起很讨厌,可是当他的眼睛溜到酒瓶和烧鸡上,脸上就露出和悦的样子了。所以当黑汉子把最好的炮台烟抽出一支递上去的时候,这鬼子小队长也就接过来。黑汉子又是那么殷勤的划了火柴为鬼子点烟,在一阵烟雾下边,鬼子的脸色变得和蔼些了。

“你的什么干活?”小队长吸着烟,问起黑脸汉子的职业。“开炭厂,”黑衣汉子笑着说,“峄县有我的炭厂,枣庄有我的一个大炭厂,我们每次要向太君的煤矿公司定二百吨的货。”

“买卖发财大大的。”

“太君煤矿的发财大大的,我的小小的。”

“你的哪边的去?”

“我到兖州去,”黑汉子看到鬼子的眼睛又盯到烧鸡和酒瓶上边了,就说,“我去看朋友。”

当他说到朋友,突然站起来,打开了烧鸡的纸包,撕下一条大腿,带着大块的肥肉,他把这鸡身上肉最多而最好吃的部分。让到鬼子小队长的面前。

“你我朋友大大的,米西!米西!”

“不不!”鬼子虽然推却着,可是嘴里的口水早流出来了。因为“皇军”到中国来,最喜欢吃鸡,一扫荡,他们就抢进农民的家,捉老大娘心爱的鸡,捉不住就用枪打,有时老大娘为护鸡而死在鬼子的刺刀下。现在他看到这黑衣汉子,把香喷喷的鸡腿举到他的面前,略一推却,就接过来,大嚼起来了。

黑衣中国人显得是个极慷慨的人,干脆把酒瓶子打开倒满一茶杯,和鬼子小队长痛饮起来。小队长一边喝着一边称赞着对方:

“你的好好的!”

黑汉子回头望了一下黄脸商人,这时他也正和另一头车门的鬼子在对谈着,吃着点心。不时从那边传来一阵很欢乐的笑声。

这笑声引起车厢里旅客们的注意,人们不住的望着他们,一些人含着卑视的眼神对这黑脸的和黄脸的中国商人盯着。显然,有些人在暗暗的骂着他们:“你们是中国人呀,你们为什么这样无耻!”

火车已经向枣庄开动了,突然从外边进来一个中年的庄稼人,穿着带补钉的破棉袄,肩上搭一个钱褡,钱褡里装得满满的,有一簇葱牙露出来。他象刚赶集回来一样,竟闯进到这二等车里了。

鬼子小队长正和黑汉子喝得起劲,一看到这老实的庄稼人,便突然把酒杯放下,对这冒然闯进二等车的庄稼人凶恶的瞪起了眼睛。黑脸汉子忙站起来拦住鬼子抢上一步,叱咤着:

“你没坐过火车呀!这是二等车!你这个穷样子,只能坐三等车,快走!到那边车上去!别惹太君生气!”

背钱褡的庄稼人连忙点头说“是是……”,就退出去了。黑汉子笑着对小队长说:

“这是没见识的穷乡下人呀,太君不要生气!”

火车锵锵的向枣庄行进着,夕阳已经落山了,黑脸人和黄险人在和鬼子热闹的吃着笑着,他们越亲热旅客们越感到讨厌。火车头上的汽笛呜呜的响了两声快到枣庄了。

黑衣汉低声说:“去解个手。”便到车另一端的厕所去了,推了一下厕所的门,说了声“有人!”就到另一节车上去了。他到另一节三等车上,看看人挤得满满的,门两边的鬼子旁边也有着和鬼子嘻笑的中国人,互相让着烟,吃着水果。他走了几节车厢都是这样。今天票车上押车的鬼子们都很高兴,因为他们身边都有着讨他们喜欢的中国人。他们把枪挂在板壁上,用各种声音笑着,有的甚至喊着:“花姑娘!”他们仿佛感到“中日亲善”真实现了,他们屠刀下的中国人都驯服了。黑大汉在一节车上看到刚才闯进二等车的庄稼人,他正在鬼子的身边眯着眼笑,从褡连里掏出一把花生让鬼子吃:“吃吧!这是我自己种的!”

黑衣人回到二等车,又和鬼子小队长喝着另一瓶酒。这时他看到黄脸人也出去“解手”了。他是走的另一端,因为二等车挂在列车的中间,刚才他到列车的前边去,黄脸人是到车后边去了。

火车渐渐慢了,黑汉子从车窗望到外边煤烟里的几根大烟囱,知道火车已经开到枣庄车站。

票车进站的时候,天已经暗下来了,站西扬旗上的红灯慢慢的发亮啦。就在这扬旗外边,路基旁边小矮树丛里,有两个人影在动。

老洪听见渐渐变大的隆隆声,突然不响了,他望了一下车站上嘶嘶喷气的冒着烟的车头,就低声的对彭亮说:“票车进站了。”

彭亮感到快上车了,离上车只有五六分钟的时间了,一阵紧张使他的心跳起来。他不是在担心扒不上去,论扒车的技术,他在队上是不次于老洪的,也算是个出色的扒车队员。使他心跳的是他感到自己马上要参加一次有重大意义的战斗了,在这次战斗里,他要真正作为司机来开车了。他按不住内心的激动,呼吸也有些急促。他悄悄的对老洪说:

“你在这边,我得到道北去,因为司机的位置在右边,咱们从两边上。”说着他扳开了手里驳壳枪的大机头。就准备从一个路基的小桥洞里钻过去。老洪一把拉住他说:“我上去先开枪,记着别伤了自己人!”

“记着了!”离彭亮不远的地方是一个碉堡,他隐蔽的从一个小沟里窜进桥洞,到道北去了。

站台上的绿灯亮了,开车的喇叭声响了。“呜,呜……”一短一长的震耳的汽笛响过以后,车站上的火车头嘶嘶喳喳一阵,接着就轰轰隆隆的开过来了。彭亮爬到一棵小树近边,已经听到铁轨咋咋的音响,他迅速的爬过去,在路基的斜坡上停着。

轰轰隆隆的声音越来越大了,震得天摇地动。车头越来越大了。如果把车头比作跑来的大铁牛,那么,彭亮小得象一个黑甲虫样爬在颤动的路基斜坡上。可是这个铁牛越来越大,大得简直象半壁黑山样向他头前压过来,他毫不畏惧的迎着即将压到眼前的黑山,勇敢的窜到道边的路基小道上。当车头的前部闪过他的身边,他的手臂象闪电样的向车头上一伸,抓住上车的把手,紧跟两步,身子一跃,右脚就踏上脚踏板了。

彭亮在脚踏板上缩着身子,略微一停,便把头向上伸得和上边司机工作人员所踏的地板一样平,猛一露头,往对面一看,他看到司炉的两只脚,司炉显然正在往锅炉里上煤。他从司炉叉开的两腿中间,一眼望到老洪从对面上车的脚踏板上,探出半截身子,只见老洪把短枪朝他右边的司机座上一举,彭亮马上一低头,耳边听到“当!当!当!”一连就是三枪,机车忽然震动一下。当他再探出身来,看到鬼子司机象黄色的草捆似的倒在锅炉前边的铁板上,血汩汩的向他这里流。他马上窜上去,老洪用枪逼住司炉,他就跳向右边的司机座,扶住了已经失去掌握的开车把手。老洪把司炉用绳子捆了,司炉是中国人,老洪对他说:

“工人兄弟,为了我们抗日的战斗任务,你只有先委屈一下老洪把司炉推向一个角落,就拿起大铁铲,把煤一铲铲的朝锅炉里送,锅炉里熊熊燃烧的火焰,把老洪坚毅的脸孔映得通红。彭亮把原来的速度加快了。

彭亮屏住气息,静静的坐在司机座上,腰里别着枪,手扶着开车把手,耳边听着呼呼的风声,眼睛直视着正前方,驾驶着火车,在傍晚的原野上奔驰。刚才在路基斜坡上,这象半壁黑山样向他扑来的怪物,现在已在他手下驯服的前进。这一列为鬼子警戒着的客车,现在从车头到车尾,整个都掌握在彭亮的手中了。就在这里,在这鬼子掠夺中国资财的大血管上,任彭亮作着自由的飞行。他脸红涨着,心怦怦的跳动着,他感到一个熟练的司机在作着得意驾驶时的愉快,他也感到一个英勇的游击队员,在战斗中创造奇迹般胜利时的紧张。愉快和紧张交织在一起,汇成内心的按不住的兴奋。他是个多么不平凡的司机呀!

他自小就梦想着将来作一个司机,正象现在一样,稳坐在司机座上,眼睛发亮的直视看前边,铁轨象两条抽不尽的银线一样,往自己脚下拉。在铿锵的机器声中,耳边听着呼啸的风声,无数的村落、树林、河流山脉……象旋盘似的往后滚,这是多么高兴的事呀!可是在旧社会里,父亲的叩头求情,也只能使他空有一身开车的技术,始终没有达到愿望。想不到今天,他作了抗日游击队员后,才真正的来作一个司机,虽然他这次开车,是个很短的距离,可是他这次开车的意义,不在距离的长短,而是掌握住它,象跳上急性的烈马奔向敌人一样,他要把它开到埋伏的地点,把敌人载到那里给以消灭。他就是这样的战斗的司机工人,虽然开的时间短,但是对这次配合山区反扫荡的战斗,却具有着重大的意义。几分钟后,就要实现这个理想了。

彭亮驾驶着火车在飞行,老洪提着大铲,把煤炭一铲一铲的送到炉口,添足了煤。彭亮迎着西天的晚霞,从前边的小玻璃窗里,望着远远的“”形的东西,他知道这是王沟站东的扬旗,要到王沟车站了;按平时司机的习惯,应该是拉响汽笛报告站上,并把速度放慢,准备进站停下,让车上的客人下来,并让站上候车的人上车。可是他不是一般开票车的司机,他现在是八路军的抗日游击队员。他知道王沟车站驻有鬼子,他不能在那里停下,因为前边等着他的不是王沟车站上候车的旅客,而是王沟站西六七里路的三孔桥下埋伏的战友。他没有把车速放慢,只向老洪打了一个招呼:“王沟车站要到了!”

老洪抬起了头,他脸上满是煤灰和汗流,他瞪着发光的眼睛,抡起大铁铲往前边一指,象带领突击队冲锋的指挥员一样,怒吼似的命令道:

“冲过去!”

彭亮从老洪的吼声里,吸取到了无限的战斗力量,他象发怒的狮子一样,伸手抓住拉汽笛的绳索,往下一拉。

“呜……”

粗暴的震耳的吼声,在王沟车站周围连续的响着,火车驶进扬旗了,彭亮从小玻璃窗里,望到了前边月台上的黄色的、黑色的人影和红绿灯。他把开车的把手拉到最高速度上,火车头象发了疯似的,轰隆轰隆的飞奔过去。

车站上的建筑和月台上的人影只在他的眼前一闪,就过去了,由于飞快的速度,站上传来的一片嘈杂声和喇叭声,也只是一霎就在耳边飞过了。彭亮驾驶着如飞的火车,冲过月台,一直向西扬旗外奔过去。他知道王沟车站上的鬼子和工作人员纵然知道事情不妙,可是也只能摊着双手,干瞪着眼,却不能使他所驾驶的飞奔的怪物停下。任凭敌人多少兵力,也拦它不住,谁敢撞它一下,就会叫他粉身碎骨;就是敌人用密集的炮火,也追它不上,因为它一转眼就驶过去看不见了。老洪放下手中的铁铲,从司机房前边的小门里,攀着车身上的铁扶手,到车头的最前端的“猪攻嘴”上站着。由于车跑的特别快,迎面的风在撕着他的衣服,象谁用力把他往后拉。前边的铁轨,飞快的往后抽。他一手抓着扶手,一手擎着驳壳枪。西方红紫的晚霞映着他的脸,他挺立在那里,浑身都充满力量,发亮的眼睛,向前边望着,他看到火车已驶过弯道了,马上就到了三孔桥了,他仔细的向道旁搜索着。当他遥遥望着三孔桥铁道两边的路基上已散布有黑黑的人影时,他用力的向远处喊了一声:

“政委准备好了没有?”

他把右手向旁一伸,这一伸是叫彭亮注意,接着对空放了一枪。彭亮马上把车忽的煞了一下,象急奔的骑士拉了一下马缰。他接着又把一个机器按了一下,只听到“嘶……”的一个长声,把战斗的命令从铁管里一直通到全列车的各车厢。当“嘶……”声还未到来的前一分钟,二等车厢里黑衣汉子和鬼子小队长的第二瓶兰陵美酒已经喝干了,他们正在啃着烧鸡骨头。鬼子小队长把一只没有多少肉的鸡翅膀,很感兴趣的在嘴里嘘着,嘘得吱吱的响。就在这时候,火车啌啌的以异常的速度驶到王沟车站了。旅客们都为这入站火车的速度感到吃惊。有的扒到车窗上,只看到王沟站的票房一闪就过去了,便惊叫着:

“王沟站怎么不停车呀!”

“我还要下车呀!”

车里霎时起了一阵骚动,这才引起了鬼子小队长的注意,鸡骨头还衔在嘴里,便往车窗外望去,他看到王沟西的扬旗已闪到后边去了。当他两眼满含疑问的回过头来的时候,突然感到车身晃了一下,随着车的慢下来,一声长长的嘶嘶声传出。他还没来得及坐下,黑汉子已从腰里掏一个苹果大小的纸包,鬼子小队长以为又是什么可口的东西,瞪大被酒烧红的眼睛看着,黑衣汉子的纸包,猛的照准鬼子小队长的眼上打去,这纸包在小队长两眼之间迸破,扬起一片白色的烟雾,一阵刺鼻的干石灰味向四下扩散。接着黑汉子猛的抱住鬼子小队长的腰,两人就滚到车厢中间的过道上了。

在这同一个时间里,车的另一端,也扬起一阵白烟,黄脸商人,也和另一个鬼子抱在一起,滚到地板上了。

“怎么回事呀!他们喝醉了么?”

“喝醉酒打皇军了!?”

车厢里一阵骚乱,旅客在议论着,靠近他们坐的都躲闪着,怕事的商人们恐慌起来。

黑衣汉子把鬼子小队长压在身下,可是他的衣角被窗前的小桌角挂住了,空酒瓶都砰砰当当的落到地板上,由于挂住了衣服,他不能把整个身子弯下来,被石灰迷住眼睛的鬼子小队长挣扎起来,把黑衣汉子甩倒了。他瞎着眼睛伸手去摸板壁上的匣枪。这时黑衣汉子急了,窜上去,两手卡住鬼子小队长的脖子,又把他甩倒在地上。黑衣汉子把十个指头一齐紧缩,鬼子在嚎嚎的乱叫,鬼子憋急了,就用刚才啃骨头的牙齿,咬住了黑汉子的右腕,血哗哗的往下流,可是黑汉子忍住疼,却没有放松手。

直到这时,车上的旅客,才看出这不是喝醉酒闹事。一些胆小怕事的都跨过他们的身子,或从座凳上绕过去,想溜到另一个车厢去,免得鬼子来了受连累。可当旅客们从两头拥到另外的车厢去的时候,另外车厢的入口处同样有中国人和鬼子搏斗在一起,挡住了去路,旅客们又退回来,各节车厢里,人声嘈杂,显得极度的紊乱。

就在这紊乱的时候,车渐渐的慢了,旅客们突然发现从二等车的两个入口处进来了两个持短枪的人,只听来人喊道:“老乡们闪开点!闪开点!”这是王强的声音。

王强走到黑汉子的身边,说道:“鲁汉同志!撒手吧!”跑不了他的!”鲁汉一抬身子,“砰砰”,王强已将两颗子弹打进鬼子小队长的脑袋里了。鲁汉马上从板壁上摘下了鬼子的匣枪。就在这时,车的另一端也响了枪,小坡打死了另一个鬼子,黄脸的林忠,从板壁上取下了刚才和他搏斗的鬼子的武器。

也在这同一时间里,前后各节车厢里,都响起了枪声。王强和小坡、林忠、鲁汉到其他各车厢去,他们看到分到各车厢的短枪队员都顺利的执行了任务。

这时,火车已停到三孔桥上。

三孔桥四周都布满了持步枪的人,这是政委和老周带的区中队来接应。列车快到桥时,列车上跳下几个伪军,都被他们俘掳了。

老洪和彭亮从车头上下来,到列车上去,他见了王强问道:“怎么样,鬼子都消灭了么?”

“看样子是都消灭了,可是数一数,只有十一个鬼子尸体,原来我们调查的是十二个鬼子!”

“一定是跑了一个,事先埋伏的队员一个挟一个,不是都分好了么?你们短枪队也是一个打一个。”

“埋伏的人,到车上每人都傍住一个鬼子,可是二黑走错了车,没找到他的对象,没办法,他和小山共同挟了一个。”王强说。

“我去找一下,他还能飞上天去!”彭亮是个非常认真的人,他提着短枪到守车那边去了。他自己开车把鬼子带到这里,如果叫一个鬼子跑了,是太可惜的事。

在守车上,他看到一大堆麻,在微微的颤动。他再仔细看,麻的下边露出一个钉子靴后跟。彭亮把麻往旁边一拨,一个鬼子忽的窜出来。这时,小坡和王友也在旁边,小坡大声叫着:

“抓个活的!”

可是鬼子从车门那里跃出来,外边天已黑下来,为了怕鬼子逃脱,紧跟着三棵短枪朝鬼子的身影砰砰砰砰的打了几枪,鬼子死在路基上边的碎石头上了。

天完全黑下来了,微风吹着,铁道旁已经发芽的柳枝在飘动。星星在天空眨着眼。黑色巨大的机车头,经过性急的彭亮一阵飞快的驾驶,象显得很疲惫,在那里嘶喳的喘着气。车厢里的旅客非常震惊,不知怎么才好。这时,只听队员们大声喊道:

“老乡们!不要怕!我们是打鬼子的八路军,请大家下车来,让我们的政委和大家说几句话。”

旅客们都从各个车厢里下来,不一会,桥下边集合了黑压压的人群。李政委站在桥头的石台上,用他清脆的嗓音对旅客们讲道:

“同胞们!我们是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的铁道游击队。我们这次打火车,是消灭火车上的鬼子。现在我们北山里的八路军,已拉到这铁路两侧,准备向枣庄的敌人进攻。刚才我们把票车上的鬼子消灭了,枣庄和临城的鬼子会马上来报复,你们留在火车上,会遭到鬼子的伤害,希望你们赶快离开这个地方,到四乡去躲躲。远道的旅客,可以绕路到其他车站上上车。”当他表达了人民部队对旅客的关心以后,就接着说,“同胞们!日本鬼子是我们民族的敌人,我们要坚决的把侵略我们的日本鬼子消灭在我们的国土上。我们八路军就是人民的部队、是抗日最坚决的武装,希望大家今后多多帮助我们!……”

正讲着,突然从远处传来一阵阵“达达”的机枪声,李政委匆匆的结束了他的讲话:

“机枪响了!敌人马上就要来到,同胞们再见!到四下去躲躲吧!最后让我们高呼几个口号: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八路军万岁!”

“中华民族解放万岁!”

队员们都高举着手,随着政委高呼着,雄壮的呼声震动着人群和原野,人群里有的也随着高呼了。当旅客们四下散开走去的时候,小坡和小山把带来的宣传品、标语,贴满在各节车厢上。老洪和王强指挥着队员,打开列车前边的铁闷子车,从里面搬出军用物资,电话机,军用药品,日本食品。“达达”的机枪从东西两端交射过来了。子弹在这列象条巨大的僵死的黑蛇样的空车上空嗖嗖的乱叫。雪白的探照灯的宽大的光柱,也从东西两边射过来了,鬼子的铁甲列车,轰轰隆隆的向这边开来。

政委和老周带着区中队,趴在这列车两头的路基上,向开来的铁甲车阻击。他们在远远的地方拆了两节轨,使铁甲车不能逼近。他们掩护着旅客们分散,给队员们争取时间,多卸些物资,支援山区。

老洪带着队员卸完了物资,分给每个人扛着,然后离开了票车,向南边的山坡上走去。李正和老周把掩护部队撤了下来,敌人的掷弹筒朝他们射过来,小炮弹象雨点样落在李正的四周爆炸。他的衣服已被打穿了几个窟窿,可是他还是那样沉着的把队伍安全的向南撤去。

枣庄和临城出动的铁甲车上的鬼子,向这边打了一阵,就从铁甲车上下来,从东西两个方向,向这出事的票车冲过来。两路鬼子在这票车附近会合了。可是这列车上一个人影也没有,只有押车的“皇军”一个小队的尸体,和车厢上被他们刚才交射过来的枪弹射穿的洞孔。气喘的车头下部在嘶嘶的乱响,大概是被射过来的炮弹炸坏了汽缸,哗哗的直往外流水。

鬼子气恼的又向铁路两侧黑黑的山边乱扫着机枪,乱打着炮弹。他们只能用火力追击,而不能派队伍去追击,因为他们是守卫铁道的兵团,他们的任务是来接应这列被劫的票车。至于到铁路两侧去出发扫荡,那是步兵的事。而且现在他们也不敢离开铁路线,一离开,游击队再乘虚来袭击他们的铁甲列车,他们的责任就更大了。所以这两路鬼子只有守在自己的铁甲列车旁边,向远方盲目的射击,一边打电话给枣庄报告情况,一边让铁甲车上下来一批工兵,用拆毁的铁轨修好,以便把这列空票车拖回去。

老洪和李正把队伍拉到小屯。王强和老周把夺来的军用物资撤到山边,找个秘密的山洞藏了。李正告诉老周,等山里有队伍来时,就交给他们带到山里,解决一下部队里的困难。

李正派了小坡带一部分标语,连夜赶到枣庄去。接着他们开了个紧急会议,准备应付即将到来的敌人的报复扫荡,决定所有部队在天亮前都离开这个地点,分散活动。

当夜,老周把区中队分散到各个有组织的村庄,去动员群众空舍清野。老洪、李正和王强研究处理从火车上缴来的枪支,把短枪留下,配齐了各队员的枪支。十八个队员,每人都有一棵短枪。把缴来的几支马黑盖了步枪送给老周。作为区中队配合作战的礼物。

在讨论研究中,李正充分的表现出他在农村打游击的才能。老洪望着他的政委的细长眼睛,静听他那么清楚的分析着情况,确定着对策,提出布置分工的意见。他在农村的游击战争中,是多么熟悉敌人的活动规律呀,正象老洪和王强过去熟悉枣庄及铁道线上的敌人的规律一样。老洪完全同意政委的决策:在敌人扫荡期间避免和优势敌人正面接触,因为短枪是不适于野外战斗的。他们划为三个组活动,由彭亮、林忠、鲁汉各带一个组,小坡留队部作通讯员。白天分散,减少目标;晚上集中,便于执行任务。紧张时由正副大队长、政委三人各掌握一个组。

当他们正在研究第二天怎样对付敌人的时候,小坡已走在去陈庄的路上。他抄着小路,急促的走着,因为政委给他的任务是天明以前要赶回小屯。不然天亮以后,情况紧张,带着枪不好走,而且部队也要转移了。

他不时回头望望西北方向刚打过票车的地方。敌人的铁甲还停在那里,枪声不象刚才那样激烈了。在雪白的探照灯下,有人影在蠕动,大概鬼子正在赶修被拆毁的铁道。他更加快了脚步,他想在敌人还没回兵前潜回陈庄,危险性会更少些。敌人扫荡山区,枣庄兵力就不多,这次又抽去接应票车,那么,枣庄的敌人兵力就更少了。

小坡瘦瘦的黑影,一闪就钻过了桥洞,走到一个土窑边停下。他们过去搞洋行时就在这里集合,听政委动员。现在他又爬在这里了,因为他发现前边有敌人的巡逻兵在通过。他抹着脸上的汗,端着手里的短枪。当敌人过后,他借着熟悉地形,很快地转到陈庄边,象只小黑猫一样敏捷地溜进庄里了。

他在黑影里溜到一个屋边,没敢叫门,悄悄的从矮院墙上跃进院子里。他扒向东屋的小窗边,轻轻的叩着窗,低声叫道:

“老张哥!老张哥!”

“谁呀?”屋里的床动了一下,打旗工人老张含着惊恐的声音问。

“我呀,小坡!把声音放低些,老张哥!”

屋门轻轻的开了,老张一把拖着小坡,到黑洞洞的屋里去,他正要划洋火,被小坡拦住了。

“你从哪里来啊!小坡!”

“从小屯那边。……”

“你要注意呀!今天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故,听说票车没在王沟站停车,上半夜鬼子的铁甲车往那边出动了。刚才还听到炮声,你们可要注意啊!”

“正为这事,老洪和政委派我来找你!有要紧的事托你做!”说着小坡摸黑把一束标语,塞到老张的手里。

“怎么?”听到为票车的事,老张着急的问,“出了什么事么?”

“那就是我们干的,我们把票车打了。车上的一小队鬼子杀得一个也没剩,这是配合山里反扫荡的第一次战斗。我们是想把进攻山区的敌人兵力拖回来。为了把枣庄的鬼子闹翻天,老洪和政委请你想办法把这些宣传品贴到车站上和枣庄街上。”

“行!行!”老张坚决的回答。

“那么,我现在要走了!”

“咱们队上没有吃亏么!”

“没有,一个也没有!”

说着小坡就又翻过院墙,在黑影里不见了。老张在门边望了半天,他的多皱的脸上,浮现了笑容。他关好了屋门,低声赞道:

“他们真有种!是好样的!”

第二天清晨,随着打票车的消息的传播,枣庄车站上、街上出现了“八路军万岁!”“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标语。这事件震动了全枣庄,震动了整个津浦干线。因为这趟票车是固定的一次客车,是沿线各车站上的列车时间表里注明了的车次,几点到站,几点开出,都写得清清楚楚,到时间就要卖票。有人要乘这次车,或者有的要接这趟车的客人,都盼着它的到来。可是时间早过了,怎么还不到站呢?各站的旅客都着急的去问站上的人员。中国人都问日本鬼子,鬼子打电话到另一站问,一站一站的问下去,开始是说可能误点了,可是以后简直是没有下落了。因为这趟车上的鬼了不但都被杀死了,而且整个列车也被炮弹打伤,根本不能开行了。这消息被靠近出事地点的车站传出去,整个沿线车站上的鬼子都在电话机旁瞪大了眼睛,嘘着冷气,甩着电话机子,所以当再有旅客来问时,鬼子就暴吼着:

“这次车没有了!”

这消息就这样通过沿线的电话,传遍津浦干线几千里路,震动着驻扎各站的鬼子的心。

随着这次车上的旅客偷偷溜回枣庄,这消息也飞快的传遍了全枣庄的市民和矿工,在夜晚的灯下,在馆子里的饭桌上,在朋友之间和家人的交谈中,人们在纷纷的议论着:“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开过来了,听说上万的队伍就埋伏在铁道两边的山坡上,要向枣庄进攻!”

“听说八路军有一班铁道队,他们都挎着匣子枪,身子比燕子还轻,火车跑得再快,也能飞上去。”

“这班人还会飞檐走壁呀!听说洋行里的鬼子也是他们杀的。……”

“鬼子一遇到这班人,就该倒运了。……他们打了票车,枣庄街上又贴了标语,他们会隐身法呀。……”

打票车的事件在枣庄人民的秘密谈话中流传着,事情经过好多人的传颂,往往添枝加叶,后来简直传为神话了。因为在这七八万人口的矿区里,敌人修有大兵营,驻有重兵;竟在不知不觉中,接连出现了打洋行、打票车的大事件,也确够轰动一时了。

大兵营的鬼子司令官,敲着枣庄宪兵队长的脑袋在叫骂着,要他限期破案;一面颤动着嘴唇,嘱咐着打急电给扫荡山区的部队撤一个联队回来。

当天晚上,睡梦里的人们,都听到枣庄街上的汽车在呜呜的响,从山里撤出一千多鬼子,连夜赶回枣庄。天拂晓,一千多鬼子配合伪军分两路,在铁道两侧,沿着山坡向西进行疯狂的扫荡。

炮声和机枪声整天的响,铁道两侧的村庄,经过老周事先的动员,老百姓都把粮食、衣物藏了,鬼子一来,都跑向山里。鬼子在无人的村庄里烧着草垛、房子,对着山上逃难的中国农民,在漫无边际的发着炮,打着机枪。铁路两侧的小山村,在稠密的炮声里冒着烟。可是鬼子来回扫荡了三天,并没有找到八路军的影子。

第四天,当扫荡的敌人正准备撤回枣庄休息一下的时候,老洪和政委在这天夜里,把队伍集中在山家林车站附近,展开大破袭,拆毁了一段铁路。小坡和小山爬到电线杆上割电线。林忠和鲁汉各带一个组,干脆用锯子锯倒了二里多长的电线杆。

恼怒的敌人,又出动扫荡了。但铁道游击队地熟人熟,他们和敌人在山头上转过来,转过去,敌人总是扑空。

就这样,他们牵制住了敌人的兵力,配合了山区反扫荡的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