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想在白天好好的睡一下。校长先生和教员偏又尸一般挺着在自己床上,让孩子们在课堂里吵,叫嚣得很厉害,朋加只得走到一幻房里睡了。

是上午,和尚全出门了,庙后的几间房子比平日更清静,但朋加睡了好久,不曾睡熟。人不感到疲倦,也不象整夜不曾睡的那末精神萎靡,他只觉得应该睡半天,就是睡不着,也该闭着眼,静静的睡。因为他觉得自己的失眠症神经衰症,已经达到十分困难的境地了,不得不如此强制自己的。

他仿佛在游山;在钓鱼;在弹琴唱曲的妓女的船上,那儿,他和朋友去过一次的,在和船夫打牌,警察来了,船夫将船驶到江中了;这也是他经验过的。在抽红丸;在杭州。……也仿佛看见灰色的太阳,飘渺的烟云,啼噪飞跃的鸟,……他漠然的在心里说:“我现在究竟是睡熟了?还是在做乱梦呢,无从知道呀!我不妨睁开眼试试看,我相信梦与现实决不会分不清楚的。……”如是他把眼睛睁开了,没有什么人,的确睡在一幻床上,室中是很静的。于是他又坚忍的重行闭着眼。

大约十点钟,庙后一阵男人打骂的声音,传进他的耳里,他疑心自己还在做梦,也许是自己的幻觉,没有理会;不久又是一阵男女夹杂着的哭吵声,他仍然以为身体虚弱的缘故,神经错乱的缘故。但最后是一阵喊救命的尖锐的叫声钻进他的耳里,于是他又睁开了眼,知道自己并不曾睡着,那凄惨的叫声也依然缭绕在他耳边,继续不断,于是他神经紧张的爬起来,开了庙的后门听了一会,沿着山坡,向破落户的行列走去。

那儿离他昨天去的地方并不远,木板造的歪斜的楼房,似乎经不起重压,要坍圮的样子。朋加随着叫声在第三家门口立住了。门口杂乱的堆着洗衣盆,脏衣服,屋里连破败的家具,也没有几件,且没有一个人。他好奇的带着探险的神情,尖着耳朵,一步一步的往里面去,立在不很坚牢的扶梯上听着那哭,骂,打,叹息,以及竹杆折损的各种错杂的声音:

“……打死她,打死她,婊子——弄得狗男人白天在这里打架,成什么世事?”女子的粗哑的声音骂着,接连又是一阵破竹竿震扑的声音。

“哇,哇,呵啊,——救命啦,——呵啊,哇,——”是女孩子的哭喊声。

“你索兴一刀把我杀了吧,横婆娘!我看你横到什么地方为止,妈的。我不许再打,再打,我跟你拚了这条命。”这是一个衰弱无力的男子的声音。

“拚了就拚了,这日子我不要过,嫁了这种男人,真倒了千代的霉啦,这样大的岁数,扯要作践女孩子的身体来养自己,算人啦?——这日子,我不如死了干净,——唔,娘的,我跟你拚了,娘的……”这又是女人的粗暴的声音,接着楼板哗喇哗喇的响,杂着不清爽的愤骂,这个家庭的大战开始了。

朋加不能再忍了,走上楼,眼睛逡巡了一下,没有谁注意他,他威严的说:

“喂,喂:停止!你们这太不成样子了。——你们在里面打,外面人听了,以为发生了命案啦!——这究竟是怎么一同事啦?啊?你们?”

战争立刻停止了。

男的白了点头发,着了破旧的蓝布衫裤,驼背,黄瘦的猴脸,变成了青白色。他从女人的扭抱中挣脱出来,喘着气,皱着眉,向朋加瞧了一眼,惊愕了一下,即刻低了头,软洋洋的坐在床板上。床上没有蚊帐,撒满了尘土的破席上点着灯,伴着茶壶茶杯烟具之类的东西。室内再没有旁的,只是一片的荒凉。女孩子,十六八岁的样子,留着辫,尖脸,死白得可怕。两手掩着脸倒在靠墙的地方,不象以前那末哭泣了。她旁边散乱着竹杆的碎片。那妇人方正面孔,三十多岁的样子,身上的布衣服还清洁。她惊骇的奔进前楼,一屁股坐在床沿,断断续续的在叹息抽噎。

“象这样大的女孩子,好随便打的吗?你们想想看,究竟为什么呢?这儿的警察难道不管事的吗?啊?——这是什么玩意儿呢?这烟灯,烟枪,白天也排着,这是什么玩意儿呢?”

朋加象煞一个官僚的神气,威严的恐吓着。那男人慑缩的抬不起头来,眼瞧着别处摇着头,悲哀的说:

“唉,没有法子,——要命,唉,要命——唉,女孩子也是自己不好,唉,这真要我的命——”

“你自己想想对不对得人住?——你要这样子,好,好,我滚就是,听你们去,我就滚。”

女人在前楼脚蹬着楼板,洒着鼻涕悲愤的说。同时,楼下来了个中年妇人,牵着女孩子下楼了。一切情形早已了然了,朋加劝解道:

“好啦,好啦,象你们这样穷苦的家庭,好好的过日子还来不及,再吵,还成什么样子?又不是两个人年纪轻轻的,何苦呢——我说,以后,我说,女孩子不许打,鸦片也不许抽。你们都听到吗?啊?”

“是,是,是!——先生贵姓?”

“朋加!——我就住在庙里。”

“啊——您,您就是此地公安局长的同乡啊!——喂,先生,您抽一口。——您抽这个的吗?”

“不抽的。”

那汉子象受了意外的打击一般,即刻吹了灯,把破席上的所有搜拢来,搁在屁股后面,缩手缩脚的,两眼呆呆的瞧着朋加,嗫嚅的说:

“对不起,对不起,请到楼下坐,请到楼下坐。——在这儿用了饭去好吗?”

跟着那汉子走下楼,朋加象修了善的慈悲的佛一样,走回庙。